平凡的人生与悬空的精神——读伊北小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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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5
江 飞
首先我必须要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直到电视剧《六姊妹》在央视热播,才让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叫“伊北”的淮南籍“80后”作家,继而才知道此前的《熟年》《小敏家》等热播剧也是改编自他的小说。很显然,这是一位非常擅长书写“中国式家庭关系”和“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的作家。真切的生活现实感和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是其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一再翻拍的关键所在。
从伊北的众多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热爱,对故乡的热爱,更有对平凡人和平凡生活的热爱。短篇小说《心事》讲述的依然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和各怀心事,虽小犹大,举重若轻,正如本雅明所说:“所谓写小说,就意味着表征人类存在时,把其中不可通约的一面推向极致。处身于生活的繁复之中,且试图对这种丰富性进行表征,小说所揭示的却是生活的深刻的困惑。”(《讲故事的人》)
当老实善良的单身推拿师小傅遇上心机女白姐,故事就开始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在白姐的步步紧逼下,“沉默寡言、黑不溜秋”的小傅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步步后退——一方面是因为曾经在休闲娱乐场所共同战斗的经历,另一方面是因为男欢女爱的互相慰藉和“无后为大”的深深焦虑,最根本的原因当然还是后者。这种没有子嗣后代的心事,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小傅,反噬着小傅。当别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奶奶,小傅感叹道:“人家那么年轻,孙子都抱上了,我这儿子都还没影呢!”当“我”向小傅抱怨和儿子没啥感情的时候,小傅却说道:“亲生的还是不一样,就算将来住养老院,外头有个儿子,里头工作人员也得有个忌惮。”甚至因为意识到“没孩子是个亏本买卖”,小傅干脆连老家也不回了。这种越来越沉重又越来越急切的“无后焦虑症”,让他不得不接受白姐这个不是亲戚的“亲戚”,不得不忍受她难听的谩骂,还不得不把自己的血汗钱借给她。白姐也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然而事与愿违,孩子的流产让小傅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也让白姐失去了最后的凭借——一切终究都成为虚幻。
在当代文学史上,鲜有描写推拿师的小说,在我有限的阅读里,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毕飞宇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推拿》。犹记当年我的博导童庆炳老师郑重地对我说:“《推拿》写得动人。”在我看来,这里的“动人”指的是毕飞宇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观察这个特殊甚至神秘的群体,而是设身处地深入到盲人推拿师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之中,去真切地体察他们的生活难题和隐秘的情感诉求。他们为赢得起码的独立和尊严费尽心力,为获得正常的对话、凝视和给予,而承受各种苦痛,内心的脆弱与创伤,让他们敏感多疑,也让他们自爱自强,尤其是都红因为拒绝他人的怜悯而放弃热爱的音乐,沙复明对都红之“美”的想象与迷恋,都不由得让人动心动情。相较于这群盲人推拿师,手艺精湛的小傅无疑是独特的“这一个”。他的客户遍布世界各地,他听得见,却不得不经常装作听不见。他的隐忍和执念,他对生命和情感的追寻,与盲人推拿师们如出一辙。或许对于所有推拿师来说,无论目盲还是目明,都必须反观自己的内心,也都必须小心“推拿”自己的精神。
小说并没有刻意渲染小傅的悲情命运,而是以“我”的视角呈现出一种间离的效果,或者说,“我”的旁观视角和失败人生恰恰构成了小傅命运的一种映衬或镜像。很显然,这种视角是作者有意选择,是别有意味的。在《心事》中,相较于孙大姐和小吴,“我”所关心的不是小傅与白姐之间的“爱情”,也不是被视为“祸害”的白姐,而是小傅本身,因此才担心他被骗,舍不得他走人,进而出面替他和房东谈房租;相较于“寄生虫”甚至“吸血鬼”的白姐,“我”显然给予了小傅无私的关爱和友善,尽管这种关爱和友善也只是底层人之间的一种惺惺相惜,镜子里外的同病相怜罢了。
对于“大时代”中的“小人物”来说,没有谁比谁更好,也没有谁比谁更差,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是各有各的不幸罢了。与其说伊北是在写这些失意的人生,不如说他是借“失意者”来表征时代的变迁和精神的悬空。
这年冬天,房东果然涨了房价,古玩店关门大吉,水果店收摊走人,“可能因为年景不好,也可能人都还没回来,街面冷冷清清,只偶尔有公交车驶过制造点声响”。这条街和街上的每家商户都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正如《六姊妹》以家庭群像透视时代发展的脉络,何家六姊妹都是时代浪潮下普通人的缩影。时代的洪流造就了人情冷暖,而个人命运也折射了时代的兴衰。对于小说家而言,重要的是关心和揭示时代变迁中普通人的命运遭际和精神困境。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新世纪初的底层写作者们。“底层”,向来被认为是孕育苦难的天然场所,于是,“苦难”自然就成为底层写作的常见主题。然而当时有不少作家在表现底层苦难时常常走抽象化、概念化、寓言化和极端化的道路,底层叙述变成不断刺激读者神经、比狠比惨的残酷叙述。而一旦残酷叙述成为底层叙述的代名词,越来越多的作家对底层的苦难生活过分迷恋和渲染,最终导致貌似热情实则冷漠的“伪苦难”叙述出现。之所以是“伪苦难”,是因为他们既没有底层经验,又缺少底层关怀,只因题材热门,便也来分一杯羹,寻求入场的捷径。而像赵树理、柳青那样一辈子真正融入社会底层之中,把底层切切实实内化为自己生命体验的作家已经很少了,更多的恐怕只能借助想象和虚构,在空调房里杜撰出所谓的“苦难底层”。他们虽然充满着良知和正义感,满怀着对底层的人文关怀,但是走马观花所获得的底层生活注定是主观、片面、肤浅、不真实、不可靠的,更谈不上对底层百姓的生存现状和精神世界有着怎样切实的理解与把握。
很显然,熟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伊北,有意或无意地避开了底层写作残酷叙述的圈套,不过分迷恋和渲染底层的苦难生活,而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叙述,不虚伪,不矫饰,不煽情,反倒显出平易近人的真诚和平淡素朴的真实来——这种现实主义在今天是尤为难能可贵的。事实上,在伊北的内心深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所谓“底层”的概念或意识,存在的只是具体真实的普通大众和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如果说这世界是一个大舞台,那么每个人其实都是台上的舞者,只不过有的人站在聚光灯下,而有的人则隐匿在暗黑的角落里,有的人迎接着鲜花和掌声,而有的人则背负着枷锁和苦楚,正如小说最后“我”眼中的小傅——“转身便看见小傅坐在店里,他个头不高,靠在理疗床上脚就悬空了。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更显苦相,两道深深的竖纹夹在皱眉间,嘴角下垂。翻过年来,小傅更黑更瘦了”,但他的门店还是坚持了下来,给人一抹亮光。
《小敏家》《熟年》《小日子》《六姊妹》等电视剧的热播,让伊北成为家庭题材领域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事实上,他还写过职场题材的《一纸千金》、青春题材的《青枝绿叶》等。在接受专访时,他曾说:“作家和题材就是一种相遇的关系,就好像是互相奔赴。我在生活里碰到了这些故事,可能是一个片段、一个人物,或者一个灵感,我就把它们拿过来,加工编出一个有我自己风格的故事。”不得不说,四十不惑的伊北已是一个勤奋敏锐有自己风格的作家,非常擅长从生活经验中撷取现实题材,从他者故事中生成自我叙事,更重要的是,他所写下的故事切中了当下社会生活中的热点和痛点——家庭伦理、女性婚姻、育儿养老、职场生存等等,这种现实关切与人文关怀构成了其小说的温暖底色。
责任编辑 徐巧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