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的舅舅(敖斯汀)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长江,舅舅,潮湿
  •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7

  长江漫漶的水汽,使杨柳寺村这个名字变得潮湿。

  西南地带,名叫杨柳寺的村落有好几个,只有一个,静伏在长江河床起伏的山岭中,那是我熟悉的杨柳寺村。在它缓缓起伏的山谷中,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山谷中有一个白墙灰瓦的院子,那是我小舅舅的家。我小舅舅,一个长脸、高鼻梁,说话响亮的男子,此时就在我眼前走动起来。

  我的小舅舅从杨柳寺村走向我。那是我六岁的某一天,由于人手不够,我童年时扮演家里烧火工的角色。我当时正缩在灶门口烧火,只有这个地方能像拴牲口的石墩一样拴牢我。就在那天早上,我妈说小舅舅要来。

  土灶里的滚滚浓烟,很快又顺着烟囱,爬成了蛇的形状。南方的村庄地势起伏不定,客人突然就从丘陵的褶皱里冒出来了。在数公里外,穿山越岭的小舅舅也一定望见了我家的炊烟。他敞着衬衫,带着天生的,有点趾高气扬的气质,迈着外八字步朝我家走来。

  我的小舅舅走过几个院子,几条灰狗黄狗闻到人味,从竹林和黄葛树下阴险地走出,幻想咬住他的小腿。狗们一路小跑,眼看就要咬上了,小舅舅看也没看,飞起一脚就踢在领头的黄狗的腮帮子上。它滚到一边的地沟里,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叫声,其他狗见状,落荒而逃。

  “哈哈,还想咬老子,踹死你个狗日的。”

  小舅舅哈哈笑着,嘴里叼着烟,更加用力地开始爬坡。

  我家门前一溜倾斜的石板,本是一块巨石,因泥土掩盖了它的边缘,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只在它露出来的光滑的石面上晒粮食。小舅舅正是来我家商量收割谷子的事情的,按照惯例,这些事情都是在赶场的时候我妈去和他说定的,可连续几个赶场天,小舅舅都去相亲了。

  所以今天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来敲定一个具体的日子。

  我在灶门口被烟熏得眼泪长流。这时,小舅舅已经跨进了我家的门。这间土房子是小舅舅参与新修的,几年过去了,小舅舅似乎更高了,需要低头才能进得门来。他在烟雾中站定,用大眼睛扫视了好一会儿,寻找姐姐和几个孩子。“他们肯定又是在灶门口,哈哈。”小舅舅高兴地把我从玉米秆里拖出来,用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然后把我扔到空中,再接住。

  我吓坏了,紧紧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地流着眼泪。小舅舅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我,问道:“你妈呢?”我说:“她担水去了。”小舅舅把我往边上一放,就奔着水井的方向去了。

  我家在半山上,水井在一公里外山下的渔家冲。我母亲在井边舀满的两桶水,一路踉踉跄跄地挑回来后,总共只剩下大半桶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山下的路,看到小舅舅跑成一个小黑点。姐弟两个见面后,像两只小蚂蚁一样互相张望一下,然后一只小蚂蚁跑向另一只。妈妈肩上的担子自然地落到了小舅舅肩上,他走在前头,她在后头拿着水瓢,气喘吁吁地追他,那情状温馨又滑稽。

  很快,他们走到了我家门前的黄葛树下。小舅舅的大脚在厚厚的落叶中,迅疾而有力地移动着,就像他家门前江上的大船。

  我外婆生第六个孩子时死于难产。

  据我妈妈说,外婆活着的时候,最宠小舅舅。在生我小舅舅之前,外婆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外婆的另一个儿子是我的大舅舅。大舅舅从小就体弱多病,俗称“药罐罐”,终于,不知道是哪个江湖郎中的草药,把他变成了一个口吃的儿童。

  口吃大舅舅在家里不太受待见,自从我这个小舅舅出生后,大舅舅在家里几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农村伙食差,大人孩子总要起夜跑茅厕。有天半夜,大舅舅走过空气污熏的猪圈,回来告诉外婆,他在猪圈里看见了几个人。

  “他们抬着一个人出去了。”他说。

  “不许乱说,你这傻子。”外公赶紧制止他。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早上大舅舅去上厕所回来,都会重复说他看到了这一景象。可大人跟随他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这对一个马上就有妇女临产的家庭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预兆。

  外婆去世的那年,我妈已经结婚了,她的四个弟弟妹妹,从两岁、八岁到十几岁的都有。外婆最后是被几个人抬着去县城医院的,天刚亮,他们跨过高高的堂屋门槛时,外婆最疼爱的小舅舅正抱着八仙桌的一条腿,在桌下酣睡。

  小舅舅的到来让我妈很是愉快,她常年焦虑的脸上,有了娘家有靠的意气风发。她仿佛又回到了江边,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自家的龙眼树开满了花,夜航船经过时的灯光,照着它们轻轻晃动的身影。

  妈妈给小舅舅炒了几碗干花生,边剥着花生,边说起最近几个人给小舅舅介绍的对象。妈妈喜欢看小舅舅,她觉得他身上有外婆的影子。小舅舅有一双大眼睛和高挺的鼻子,脸上的神情总是似笑非笑。他走到哪里,都先用大眼睛扫视一圈,磊落神气。远远近近的年轻人,都知道他是做农活的好手。

  听说小舅舅来了,几个和他同龄的青年也到我家院子里来。看我小舅舅时,他们眼里竟然有几分崇拜。

  小舅舅在别人介绍的几个姑娘中,挑选了一个辫子长长的,脸盘圆圆的姑娘。后来,她成了我的舅娘。结婚那天,我舅娘哭得呼天抢地,让我这样的小孩子还以为她不情愿嫁给小舅舅。难道小舅舅不合她的心意吗?但没有多久,舅娘就给小舅舅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就是我的表弟。

  结婚后,小舅舅就从长江边搬到了离江远一些的地方。在山脚下的避风处,外公给他修了一座小院子,白墙灰瓦,门口栽种着一丛树叶低垂的芭蕉树。牛羊鸡鸭鹅等,齐整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院子旁的一口小水库上,总是吹着徐徐的微风。

  最让我羡慕的是,小舅舅家的水井离院子只有十几米。以他的力气,几乎是徒手抓着两只木桶,就可以将灶屋一角的石缸喂得饱饱的。不像我家的水缸,总是没有喝饱的时候。

  收割粮食那天,很快到来了。

  小舅舅从河边带来五六个男女壮劳力,加上我们村的几个年轻人,十来个人天一亮就扎进了稻田里。我站在门口,看着山脚下的梯田:稻谷的金色方阵被他们割开了一道口子,风吹在山野间,一股沉甸甸的清香在烈日下浮动。

  下午,收谷子开始,我家门前的那块光滑而陡峭的长石板,就成了比赛体力的场地。谷子长在山下,因为山下才有水田。收谷时也很讲究,要把稻子头朝下扎成“草头”,一根扦子一穿,喊一声“一、二、三”就搁上肩头。把草头扛上肩的那一刻,人就不能休息啦,否则谷穗以头触地,今年就没有收成了。我家住在半坡上,离最远的田有两公里,好多壮汉把草头挑到这块大石板上时,已经脚酸手软,汗如雨下。

  小舅舅呢,还是叼着他的烟。走到这里时,他深吸了一口。

  “兄弟们!”他转头朝身后的年轻人喊道。

  “来哟,看哪个跑得快!”他挑着一百多斤的草头冲在了最前头。当小舅舅的大长腿登上石板的顶端时,我们村那几个年轻人才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半。

  我的大舅舅长大以后也不口吃了。

  大舅舅不加入他们的比赛中,但也尽力用背篓背着一捆谷子,这样方便他随时靠在路边歇气。当小舅舅第一个冲上石板高处,大舅舅就在一边呵呵地笑着,似乎那骄傲,他也拥有了一半。

  晚上在谷场时,最后一个环节是黄牛碾草。这时,人们的情绪也松弛下来,稻草的汁液在空气中“噗噗”地溢出来。男男女女坐在坝子边上,一边编着草凳,一边开一些过分的玩笑。

  小舅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步呢?

  听到他一个人舌战群妇时,我的大舅舅也是这样嘿嘿地笑着的。

  在我的记忆中,如果别人帮我们家收了谷子,我们自然是要去还工的。唯独小舅舅家不需要。再说了,当别人家还在祈祷好天气的时候,小舅舅已经闪电般把收割活动终结了。

  闲暇时,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学一门手艺:石匠、泥水匠、木匠或者杀猪匠等。木匠需要眼睛巧,杀猪匠需要心狠,其他活儿,人粗笨些也能做。我小舅舅的木工活儿是自学成才的。小时候,我家摆满了小舅舅成功或不成功的木工作品。

  我有同龄人没有的奢侈品:儿童椅、饭桌、几副外缘光滑的乒乓球拍——都是小舅舅给我做的。小舅舅的木工活考虑周到,我的儿童椅不仅有坐的横板、搁脚的踏板,还有一个敲击可发出声响的木铃铛。这些创意在当时的乡村,堪称罕见。

  小时我常常生病,有次小舅舅来我家里时,我刚巧又发烧了。对我的伤风感冒,我妈的策略一直是拖延。但小舅舅严肃地说,这样可能会烧成哑巴或者聋子。他举了我大舅舅的惨痛例子,吓得我妈也脸色凝重起来。

  那时,我的个头已经很高了,他亲手给我做的儿童椅,已经不适合我了。小舅舅让我妈找出落满灰尘的儿童椅,亲手拆掉横板,让我半蹲在里面。小舅舅用儿童椅背着我,去场上看医生。他还是迈着他多年不改的外八字步。

  我们路过一个水塘,水塘边上就是我读书的学校。我突然很渴望被小伙伴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父亲常年在外工作,班上的男同学老是欺负我,给我取外号,尤其是那个鼻涕虫余三毛。我想让他看看我强壮的小舅舅。

  1996年,我们全家搬到长江边的小县城里。

  粮食的价格贱得让人无心耕种,小舅舅、姨爹们的力气再也派不上用场,他们四散各处,在县城、镇上,甚至修铁路的深山里做工。

  小舅舅也去了城里。他的大多数田地种上了柑橘,没过两年又拔掉,种上了青蒿。

  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人群三三两两地站着、蹲着。这些人都是我小舅舅这样的农民,土地不再需要他们了,庄稼和粮食也不需要他们了。他们收割稻谷的速度,判断天气的直觉,用木舀子将新谷子扬在天空中的美丽弧线,全部在某一个八月里成为历史。

  小舅舅开始很不习惯这样找活儿,但耐不住舅娘的催促,他每天早上拎着一个油漆桶,到县城最大的路口去,笑容腼腆地等待着有人来找木匠做活儿。他的桶里装满了木匠的工具,每样工具的把手都泛着褐色的油光。

  他终于在县城里有了接二连三的木工活儿可做,也有了固定的住处。

  后来我想,他就是在那几年学会骑摩托车的吗?

  他成了半个城里人,在县城的滨江路租了房子,很小的单间。夏天的时候,窗外的江水越来越高。

  他还是会在秋天的时候回乡下去。尽管稻田干涸已久,开裂得像不规则的皱纹。他小院子的门廊前结满了蜘蛛网,疯狂繁衍的蒿草长势良好,挡住了他的门。长江上的船也少多了,如今只能看到每天一两班的旅游船。相反,各种公路、乡镇道路、机耕道却遍布乡村,横七竖八像缝合得不好的手术刀口,一到下雨天就模糊成一片。

  自从一条小路修到小舅舅的小院门前,他就离不开他的摩托车了。

  芭蕉树下,摩托车轰响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舅娘从屋里走了出来。院子里,杂草长到了半米高,屋檐下的水洼里,长满了绿色苔藓。她发胖了,一见到有人来,她就要用袖筒去揩眼角的泪。

  那座白墙红窗,神清气爽的小院,在光阴中暗淡着。

  舅娘说,出事那天,小舅舅匆匆地出了门。舅娘问:“你要去哪里?”小舅舅说:“我去找一个采石厂。”他叼着烟走到芭蕉树下,突然回头笑了一下:“你要记住,喊我哥哥。”

  “神经病。”

  舅娘愤愤地拿起镰刀进屋去了。

  一个小时后,骑着摩托车的小舅舅在公路上掉头时,被一辆无证驾驶的面包车撞飞了出去。紧接着,面包车又冲上了山崖,将一块直径一米的大石头震落下来,散碎成数块。我舅娘闻讯赶去,捡起一块沾血的石头,在手里捏紧了它,才哭出声来。

  舅娘周围围了一圈村民,其中一个说:“这么大的石头都被撞成这样,哪里还会有活人哟。”

  2011年的8月11日,我的小舅舅因交通事故,死于长江边一条乡道上。这里距离杨柳寺村,距离他的家,只有几公里路程。

  

  又一个8月,我带着孩子回到了我的故乡。

  我们先到丰都,再沿着与长江平行的沿江公路往东去。我们穿过两旁浓密的龙眼树,经过一个叫杨柳寺村的小村庄。这是三峡库区里一个普通的村落,我的小舅舅,就埋葬在那条公路边一棵龙眼树的树下。

  车在路上以最慢的速度行驶着,龙眼树的果实带着秋日的甘甜,灌进我的情绪里。这一带已经没有我记忆中的农田、金色的稻谷和迈着大脚在田坎上奔跑的中年汉子。

  我在龙眼树下走着,枯黄的落叶没过了我的小腿。突然,一根长长的龙眼树藤将我绊倒。我爬起来,扶着树干,泪流满面。

  那也是我家收割粮食的一个下午。因为有小舅舅的帮忙,我得以闲适地在灶门口一边烧火,一边看书。锅里的绿豆汤翻滚出了锅沿,我竟然没有察觉。我母亲看见后,一把夺过我的书扔进了灶里。小舅舅伸手从火里抢出书来,拍拍灰,又放到我的手上。

  “喜欢读书?”小舅舅问。

   我点点头。

  “好好读,家里的活儿小舅舅帮你做。”

  说完,小舅舅舀起一瓢凉水一饮而尽。盛夏,正午的阳光正在屋外燃烧。一颗伟大的粮食和一本他不认识的书,对小舅舅来说,都是一样的神圣。小舅舅来不及和我说更多了,他要走了。我看见杨柳寺村瘦藤般的小路上,我的小舅舅大踏步地走着。他走过了一家又一家的炊烟。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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