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场上的维纳斯(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乡场,维纳斯
  • 发布时间:2011-03-30 10:29
  一

  张曼丽是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张曼丽到红土沟插队落户的时候,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已经接近尾声。

  公社革委会打电话通知红土沟大队,说分给你们三名上海知青,你们赶紧来公社接人。大队革委会不敢怠慢,立即派出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赵光腚,赶着马车去公社把三名知青接到了红土沟。

  三名知青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红土沟的男人们目光全都直了。他们看到其中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女知青,年龄只有十八九岁,身材苗条双腿修长,面容姣好又白又嫩。男人们灼热的目光烧红了女知青的脸蛋。在走向知青屋的路上,女知青一直害羞地勾着脑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光棍海大憨馋巴巴地咽着口水,傻笑着说:多好日的妹子哟!只要让老子干上一回,枪毙也值得了!

  大伙嘲笑光棍:你他妈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就你那德性,给人家舔屁股还嫌你舌头糙哩!

  海大憨色迷迷地咂着舌头,那样子仿佛真的舔了女知青的屁股似的,显出一脸的陶醉。

  西南边地口音与北方官话比较接近。女知青隐隐约约听懂了男人们的骚话,脸羞得更红了,脑袋也垂得更低了。

  知青屋是用生产队的马厩改造成的,土墼砌的墙壁,里外两面都刷了雪白的石灰。三间平房,两名男知青合住一间,女知青单住一间,剩下一间就用来做厨房。生产队用公款给知青户买了一套炊具,还给他们分了口粮。知青们把自己的行李搬进屋子,从此便成了红土沟大队的正式社员。

  大队革委主任李国柱亲自到知青屋里看望了三名知青,同他们一一握手,勉励他们要扎根农村炼红心,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李国柱同女知青握手的时间特别漫长,足足握了有半分钟。从李国柱口中,人们知道了女知青的名字叫张曼丽。两名男知青,一个体型高瘦,一个身材矮壮。体型高瘦的叫陈川,身材矮壮的叫江一平。

  鉴于知青们刚离开父母和大城市,生活能力较差,生产队研究决定,知青户的三个人中可以留下一人在家里做饭,由队里记给工分,其余两人则要跟随社员们出工干活。两名男知青都有怜香惜玉之心,把在家做饭的好差事让给了张曼丽。

  刚到红土沟那天晚上,生产队杀羊招待三位知青,知青户不用做饭。从第二天开始,知青户就得自己开伙。

  在上海老家,张曼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乎从来没做过饭。如今到了红土沟,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红土沟没有自来水,只有一口几丈深的吊井。张曼丽挑着空桶来到井边,先观察别人怎样从井里打水。井边有一只木板箍成的公用水桶,桶梁上拴着一根几丈长的棕绳。人们抓住绳头把空桶扔下井底,将绳子左右摆动,井水便咕咚咕咚灌满了那只桶。然后双手轮换不停地拉扯绳子,满满一桶清水便被提了上来。无论老人还是半大娃娃,打水的动作都很熟练。

  轮到张曼丽的时候,空桶放下井底却怎么也不肯吃水,无论她怎样摆动绳子,那只桶都斜着身子在水面上漂来漂去,仿佛一艘无人驾驶的怪船。张曼丽的笨拙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人们想看女知青的笑话,谁也不肯伸手帮她一把。

  就在张曼丽无计可施出尽洋相的时候,大队妇女主任马巧珍也到井上挑水来了。马巧珍喝止住大伙的哄笑,上前接过张曼丽手中的绳子,双手轻轻一抖,左右摆动几下,桶里的水就灌满了。马巧珍动作麻利地打出两桶井水,将张曼丽的一对铁皮水桶灌满。她安慰张曼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个熟能生巧,多打几次你就会了。张曼丽眼睛红红地说,谢谢你马主任,谢谢你啦。

  张曼丽用钩担钩住两只水桶,却怎么也挑不起来,仿佛井台是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桶底吸住了。旁边的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张曼丽鼻尖上急出了米粒状的细汗,马巧珍帮张曼丽将桶里的水倒掉一些,张曼丽这才摇摇晃晃地挑了起来。却走得不利索,一路上趔趔趄趄,磕磕绊绊,等回到知青屋,桶里的水早已泼洒得只剩一半。

  水挑来了,还得生火。这地方不产煤,人们做饭取暖全都烧柴。张曼丽抱了很多柴堆在火塘里,划了半盒火柴都没点燃。张曼丽气得将火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跺了几下。

  正生着闷气,马巧珍来了。马巧珍对张曼丽很不放心。把水挑回家后便抽空来知青屋里看看。马巧珍见厨房里乌烟瘴气,张曼丽一边咳嗽一边用手绢擦眼泪,就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你得把柴架空,火才会烧得旺;柴塞得太紧太实,光冒烟不起焰,火是烧不旺的。说着动手将火塘里的木柴撤掉一半,再把剩下的架空,塞进一把干草,擦根火柴一点,呼的一声火就着了。

  马巧珍又给张曼丽交代了一些煮饭和炒菜的要领,就回家去了。

  中午陈川和江一平收工回来,张曼丽的饭菜还没做好。他俩干了半天农活,累得要死,坐下就不想动弹。张曼丽手忙脚乱弄了半天,十二点多了才把饭菜端上餐桌。可是,菜被她炒糊了,饭也煮成了夹生饭。两名男知青端起饭碗刚吃一口,就咋咋呼呼地叫嚷起来。这个说,这是什么饭啊,简直比沙子还硬。那个说,你放了多少盐啊,这菜咸得能把舌头腌成腊肉。张曼丽委屈得要命,将碗筷一扔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张曼丽一哭,陈川和江一平的心就软了。他俩赶紧安慰张曼丽,并且装出很香甜的样子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张曼丽气还没消,仍不肯动筷。江一平就说,张曼丽,你做的饭菜这么可口,我们吃光了你可别后悔啊。两名男知青的滑稽表演终于逗得张曼丽破涕为笑,她又重新把饭碗端了起来。

  三人草草吃过午饭,张曼丽说她宁愿下地干活,也不想在家当炊事员了。经过一番讨论,三人达成协议:炊事员轮流当,每人一个星期。

  张曼丽硬着头皮当了一个星期的炊事员,真是苦不堪言。她闹出的一些笑话被红土沟的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她曾经把地里的麦苗当成韭菜,割来一大把炒鸡蛋,结果根本没法下咽,白白把鸡蛋糟蹋了。生产队分给知青户一些红豆,张曼丽不知道怎么办,就去问马巧珍。马巧珍告诉她,红豆的形状有点像鸡腰子,所以也称为腰子豆。红豆是做菜吃的,先得捡掉沙土,用水淘洗干净,再用文火慢慢熬煮;煮熟了,加上酸菜烩一烩,就可以下饭了。张曼丽照着马巧珍说的去做,将红豆淘了煮了。煮了一阵,张曼丽发现锅里净是泥汤,以为刚才没有淘洗干净,于是倒出来重新淘了一遍。淘过再煮,谁知煮了一阵锅里还是泥汤。于是又淘又煮,反复折腾。等红豆煮熟之后,剩下的全是豆壳,豆瓣化成豆汁后都被她淘洗掉了。张曼丽不知道,红豆的汤本来就是红的,跟泥巴水差不多。

  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星期,终于可以把这份苦差事交给别人了,自己可以像小鸟一样到广阔天地里自由飞翔,张曼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整理房间的时候,张曼丽的目光无意间碰到塞在床下的小提琴,心里的某根弦铮的响了一下。那把小提琴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到了红土沟以后,由于心情郁闷一直没有拉过,眼下琴盒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尘。张曼丽从床下取出装有小提琴的盒子,先用毛巾擦掉琴盒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盒盖,让美轮美奂的小提琴一丝不挂地呈现在她眼前。她轻轻地抚摸着心爱的小提琴,就像母亲抚摸熟睡中的婴儿一样,心里渐渐地变得湿润而又柔软。

  张曼丽第一次跟随社员们下地干活,兴奋得就像过节一样。

  那天的活路是给包谷锄草,在农活中算是较轻松的。俗语说,包谷锄得嫩,抵得上道粪。眼下包谷已长到一拃多高,得把各种杂草锄掉,不能让它们跟包谷争夺养分。锄包谷的队伍是很庞大的,男女老少上百号人,很有点大兵团作战的气势。队长一声令下,人们便拿起板锄站成一条散兵线,从地边上开始锄了起来。一时间百十把板锄此起彼落,锄头强暴泥土的嚓嚓声响成一片。在锄头的驱赶下,成千上万的昆虫仿佛逃难的灾民,惊慌失措地往前方逃窜,稍微蹦跶得慢一点,便会让巨大的锄头挖成肉泥,或者被翻腾的泥土活埋。地里包谷种得比较整齐,横看成排竖看成行。按照规定,壮年男劳力至少要锄三行,成年妇女得锄两行,老人或半大孩子只锄一行。张曼丽拿的是妇女工分,当然得锄两行。张曼丽下地以后,才知道手里的板锄并不像小提琴弓那样听她使唤。她用了十分力气,锄头却不能较深地吃进土里,总是浅尝辄止。她想起电影《朝阳沟》里栓保教导银环的话,前腿要弓,后腿要绷,于是便来了个活学活用。这样一来,张曼丽锄包谷的动作便有了一种舞蹈般的表演味道,虽然好看,却如花拳绣腿般中看而不中用。没过多久,她便被众人远远地落在后面。


  众人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一面坐在地埂上歇憩,一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张曼丽的精彩舞蹈,仿佛欣赏行为艺术一般。张曼丽锄包谷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艺术的灵性。她明明知道自己落在最后,却毫不气馁,仍然顽强地奋起直追。

  马巧珍锄完自己的两行包谷之后,又迎着张曼丽锄了回去。终于,她们在地里胜利会师了。

  气喘吁吁的张曼丽擦着汗说,谢谢你了马姨,谢谢你啦。

  马巧珍说,城市女娃娃手劲小,锄不了两行你就锄一行得了,我跟队长说说,照样给你记两行的工分。

  张曼丽固执地摇了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马姨,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不需要特殊照顾。

  以后的劳作中,张曼丽仍然坚持锄两行包谷。马巧珍总是紧挨着张曼丽,不时拉扯着她。第一天,张曼丽的嫩手上起了血泡。第二天,手上的血泡破了,结成血痂。第三天,血痂终于变成了硬硬的老茧。从第四天开始,张曼丽就再也没掉队了,也不需要马巧珍的帮助了。张曼丽心里充满了自豪与欣慰。

  一天傍晚,红土沟的人们刚刚吃过晚饭,忽然听到寨子里飘荡着一种十分美妙的声音。这种声音,以前人们只在电影里听到过。人们顺着声音寻找过去,终于看到了一幅美丽动人的图画:知青屋附近的打谷场上,秀发飘逸的张曼丽肩头上搁一把小提琴,正在如醉如痴地演奏着。在她身后,绚丽如火的晚霞将天空燃烧成金红色,有如舞台上的背景一般。琴声是那么悦耳,拉琴的人又是这般美丽,红土沟的人们全都给惊呆了。不少人甚至产生幻觉,以为那位拉琴的女知青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小学教师耿石清说,这个女子,全身都是艺术细胞,天生尤物啊!

  日子一久,三名知青跟寨里的人都混熟了。茶余饭后,常有寨里的人来知青屋里串门,听张曼丽拉小提琴。两名男知青也都各有一把刷子,江一平会吹口琴,陈川除了爱打篮球还喜欢唱京剧。陈川唱京剧的时候,张曼丽和江一平就用小提琴和口琴为他伴奏。

  有一回,三名知青在打谷场上为乡亲们表演京剧《沙家浜》选段,张曼丽演阿庆嫂,江一平演胡传魁,陈川演刁德一。三人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乡亲们笑弯了腰。

  二

  知青们来到红土沟以后,生活中碰到两件令人尴尬的事,一是上厕所不方便,二是没有地方洗澡。

  红土沟的农民每家都有一个茅厕,地点大多选在房侧屋后等隐蔽处。这种茅厕男女不分,且十分简陋。讲究点的,周围砌一圈半人多高的土墼墙;不讲究的,就用树枝或包谷秆随便遮拦一下了事。臭烘烘的茅坑上面,胡乱搭几根七弯八扭的树杆,人蹲在上面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起初,知青户没有厕所,三名知青只好就近去农民的茅厕里搭便。搭便是男知青陈川创造的新名词,意思跟搭伙差不多。日子一长,令人尴尬的事情就冒出来了。由于茅厕不分男女,男人和女人便常常在茅厕里不期而遇。男知青倒也罢了,最难堪的是张曼丽。村里的二流子海大憨明明知道张曼丽蹲在茅厕里面,却偏要往里闯。张曼丽听到脚步声后赶紧咳嗽报信,海大憨假装没有听见。惊慌失措的张曼丽紧紧夹住双腿,用两手把脸蒙住,身子瑟缩似虎口下的羔羊。入侵者饿狼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张曼丽猥亵一番,然后假惺惺地说一声对不起,淫笑着退了出去。出去之后便找同伙夸耀自己的眼福,绘声绘色地描述女知青的种种迷人之处。

  后来,每逢张曼丽入厕方便的时候,就请陈川或江一平站在外面给她放哨。二流子们见无机可乘,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就给陈川和江一平乱起绰号,称他俩为“护花使者”和“把门将军"。

  村里也没有澡塘。知青们干了一天农活,身上汗津津的十分难受,收工后只能躲在宿舍里用湿毛巾随便擦擦身子。

  三名知青一起去找队长,要求队里解决他们上厕所和洗澡的难题。生产队领导班子专门开会研究,决定从知青屋附近划出很小的一块地皮,供知青户修建厕所和洗澡间。生产队只提供地皮,劳力和经费由知青们自己解决。

  早早晚晚有空闲的时候,三名知青就在河坝里脱土墼。土墼晒干之后,又用手推车拉回村里。也许是由于张曼丽的缘故,陈川和江一平都干得十分卖力。然后他们就在知青屋的山墙旁边挖了一个茅坑,再用土墼砌了一人多高的围墙。生产队派了个泥水匠给他们作指导,教他们怎样用榔头把茅坑的五个面砸紧夯实,再抹上水泥,这样粪水才不会漏掉;教他们怎样把土墼用灰浆粘合起来,这样围墙才能砌得坚固结实。厕所修好以后,又紧靠着山墙用油毛毡搭了个小小的偏厦,用来做洗澡间。

  知青户的厕所分为男女两间,互相隔开,这在红土沟的文明史上是史无前例的。

  时隔不久,女厕所的墙壁上便被人用木炭画了极下流的图画,旁边歪歪斜斜地配着一首打油诗——

  离地三尺一条沟,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吃草,

  只见乌龟来洗头。

  一天傍晚,张曼丽去上厕所,刚蹲下就听到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她警惕地扫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凝神静听,发觉喘息声是从背后传过来的。其时已是黄昏,厕所里光线较暗,张曼丽扭头仔细一瞧,就见厕所的隔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掏出一条缝隙,一双鬼魅般的眼睛正躲在男厕所里朝这边窥视。张曼丽吓得大叫一声,提了裤子就往外跑。

  张曼丽看到男厕所里钻出一个人来,飞快地跑进苍茫的暮色中去了。她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想了一阵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张曼丽回到屋里,把这事告诉了陈川和江一平,两人都气得咬牙切齿。他们和了一盆稀泥,把厕所隔墙的缝隙糊上了。

  可是没过几天,那条缝隙又被人掏得露出来了。

  三名知青商量了一番,决心抓住那个偷窥女厕所的流氓。以后每逢张曼丽去上厕所,陈川和江一平都躲在暗处监视着男厕所的动静。

  又是一天傍晚,张曼丽刚刚进入女厕,一个幽灵般的人影紧跟着钻进了隔壁的男厕所。躲在暗处的陈川和江一平立即冲了进去,将那个偷窥者抓住了。偷窥者被扭住胳膊押出厕所,两名男知青才终于认出他来。

  是李金锁。

  陈川怒不可遏,往李金锁身上狠狠打了一拳。李金锁一点也不惧怯,竟然破口骂了起来:狗日的你敢打我?你称上四两羊毛纺纺(访访),老子是谁?陈川说:老子就要打你这个流氓!

  李金锁说:你敢!我爹是大队支书!

  陈川愣了一下,将举在空中的拳头慢慢地放下了。

  李金锁趁机挣脱陈川和江一平的牵制,骂骂咧咧走了。隐隐约约听得李金锁说:狗日的吃屎青年,来抢老农民的饭吃,还敢二气?外来的和尚欺庙主哩,吃屎的掐着屙屎的哩,有本事走着瞧……

  几天以后,又出了一件更为难堪的事。

  张曼丽在洗澡间里洗澡,油毛毡搭成的顶棚突然被人给踩塌了。那个人爬到偏厦上面,将油毛毡戳了个洞,津津有味地偷看张曼丽在下面洗澡,没提防偏厦的檩条原是旧房子上拆下来的朽木,轰隆一声就塌下来了。

  幸亏张曼丽没被砸伤。她吓得呆了片刻,慢慢才回过神来,于是用手蒙了羞处,一丝不挂地逃回宿舍去了。

  陈川和江一平听到响声,从屋里冲了出来。尘埃落定之后,就见乱七八糟的油毛毡里躺着个人,正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原来是李金锁。陈川和江一平怒火中烧,上去朝李金锁身上踢了几脚。李金锁求饶说,你们别打我了,我的腿杆都跌断了,求你们把我送回家去,油毡房以后我给你们重盖。

  两人仔细一瞧,李金锁的一条腿果然已跌断了。陈川和江一平商量了一下,就把李金锁从地上抬了起来,送回了他的家。

  支书李国柱一见儿子腿跌断了,立即派人去把兽医包大海找来,叫他给李金锁接骨治伤。包大海曾被村里推荐上过两年“五七”农大,学的是兽医专业,由于红土沟缺医少药,有时候他也兼做人医。包大海对正李金锁的断骨,敷上药泥,缠好绷带,又煎了一服消炎活血的中药让李金锁喝下。包大海说,我这是祖传秘方,包你以后不落任何残疾。

  李金锁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双腿才能下地。由于断骨没有接好,他的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身子老是往一边倾斜。只要李金锁一在寨子里露面,孩子们就跟在后头拍着手唱——

  睡着脚不齐,

  站着身不直;

  走路狗舂碓,

  见人就作揖。

  李金锁常常恼羞成怒,捡了石头瓦块向孩子们乱扔一气。

  知青们等着李金锁来给他们重修洗澡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知青们等不及了,只好自己把洗澡间修理好了。

  洗澡间修好以后,李金锁终于来了。由于腿上落下残疾,李金锁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有些“踩短”。他扯直走到张曼丽宿舍门口,大声武气地说:张曼丽,你出来一下!

  张曼丽抬起眼皮瞅了李金锁一眼,坐着没动。

  李金锁见状又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我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把你吃了?

  张曼丽心想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能把我吃了不成?于是便站起身来,跟着李金锁走到附近的打谷场上。

  张曼丽眼睛望着远处的一棵柏树,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话?讲吧。

  李金锁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脸憋得通红,终于憋出一句:你必须嫁给我!张曼丽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我凭什么要嫁给你?

  李金锁说:我落下残疾了。

  张曼丽说:你落下残疾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把你腿打断的。

  李金锁说:谁让你长得恁么漂亮?你要是不漂亮,我也不会去爬油毛毡房。张曼丽这回可生气了,瞪着美丽的丹凤眼说:你讲什么屁话?我长得漂亮难道也是罪过了吗?

  李金锁胡搅蛮缠地说:我的残疾是因你造成的,你得为我负责。你要是不嫁我,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对象了。

  张曼丽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你别痴心妄想!你能不能找到对象关我屁事!张曼丽活到二十来岁,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么粗俗的话。她气得跑回宿舍,扑在床上淌了不少眼泪。

  此后,李金锁隔三差五便要来纠缠张曼丽,弄得张曼丽心里很烦。

  李金锁腿瘸后干不了重活,他爹李国柱便安排他当上了护林员,每天跟壮劳力记一样的工分。

  千万别小看了护林员,这可是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美差。说是护林,无非每天扛着火药枪到山上走一走,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苦荞粑,累了便躺在树荫下面睡上一觉。何况空气那么清新,风景又是那么优美。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菌子,甚至打到野味。晚上下山,还能顺便带回一背柴草。如果你有足够大的胆量,那么,你还可以偷些木料神不知鬼不觉地卖给外地的木材贩子。李金锁从小喜欢打猎,让他当护林员,简直是渴睡遇着枕头,肚饥掉进饭缸,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每天太阳还没冒山,他便扛着火药枪一歪一歪地上了山。不过,他打猎从来都不用枪,他上山扛枪纯粹只是一种习惯。自从腿上落下残疾以后,他再也无法健步如飞地追撵那些飞禽走兽,火药枪已基本派不上用场。对付飞禽走兽,他自有一套守株待兔式的方法,那就是挖陷阱、下扣子和支铁夹。这些古老的狩猎方法虽然显得陈旧而又笨拙,却很有效,每隔十天半月便有所收获。.

  有一次,李金锁的铁夹逮住了一只麂子。李金锁将麂子扛回家里,剥了皮开了膛,然后砍下一只肥嘟嘟的后腿,送到知青户厨房里,要给张曼丽尝尝野味。张曼丽阴着脸不理睬李金锁。李金锁刚走,她就拎起那只麂子后腿扔出门外。一条大黄狗正好从门前路过,先是被突然飞出的麂子后腿吓了一跳,后来便叼上那砣美味逃之夭夭。知青们下乡以来,伙食一直很差,十天半月难得见到一次荤腥,早已馋得肠子起锈。陈川与江一平互相递个眼色,两人便抄起木棍追赶那条黄狗。黄狗在前面疾跑如飞,他俩在后面穷追猛赶。经过一番斗智斗勇的围追堵截,他俩终于将那砣麂子肉从狗嘴里夺了回来。

  陈川将麂子肉洗净剁碎,加进青辣椒炒了满满一大海碗,香喷喷的逗得人一个劲直咽口水。陈川和江一平吃得舔嘴咋舌鼻尖冒汗,张曼丽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三

  包谷长到膝盖深,就该锄第二遍了。锄第二遍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把草除掉,主要是用锄头往包谷根部壅土,以保证包谷有充足的养分,从而更好地拔节提苗。

  壅土之前,得给包谷追一次肥。

  化肥指标分下来了,每个生产队可以买到两吨。队里决定组织一帮青壮年去公社背化肥,三名知青都得参加。陈川和江一平看张曼丽身体单薄,怕她吃不消,就劝她别去了,说你不妨找个借口,向队长请个假。张曼丽偏偏十分要强,说别人能去我咋就不能去?难道我就不是个人?

  从红土沟到公社来回有六十里。为了保证当天返回,天不亮就得出发。鸡刚叫头遍,人们就带上做晌午的干粮,到队部集合。知青们显然睡眠不足,站在人堆里不停地打着哈欠。队长清点了一遍人数,交代了有关注意事项,大伙就摸着黑出发了。

  翻过一道山梁,东方才开始发白。前面的山路渐渐明晰起来。

  到了公社所在的乡场上,已是中午。供销社的工作人员下班吃饭去了,社员们只好蹲在乡街上等候。他们拿出自带的干粮,就着冷水吃了起来,有的是苦荞粑粑,有的是炒面团子,有的是煮洋芋。干粮又冷又硬,他们吃得直抽脖子。

  江一平前几天刚收到家里寄来的一笔汇款,二十元,在当时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江一平向陈川和张曼丽使个眼色,三个人便离开人群,钻进了乡场上唯一的一家饭馆。饭馆是国营的,却很肮脏,成团的苍蝇直撞人脸,几条狗在桌子下面窜来窜去争抢骨头。他们又饥又渴,也就顾不了那么多,找个角落坐了下来。江一平点了三大碗红烧肉,一瓦钵豆腐白菜汤,还有三碗米饭。江一平说,今天活路很重,体力消耗大,你们放开肚皮吃吧。于是三个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红烧肉和米饭每人一碗,豆腐白菜汤三人共享。张曼丽的红烧肉吃不完,也舍不得浪费,分了一些给陈川和江一平。三人饭饱肉足,嘴皮上油津津的,走出饭馆时浑身从里到外充满了幸福感。

  下午两点多钟,供销社的保管员打开化肥仓库开始发货。每包化肥重五十斤,男劳力每人得背三包,妇女和大姑娘每人得背两包。背化肥的工具很不统一,有的用箩,有的用绳。张曼丽那天用的是绳。

  一百斤的分量,对于农村妇女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于张曼丽来说就太沉重了。两包化肥上身以后,张曼丽才开始感到后悔。后悔事先没听陈川和江一平的劝告,编个借口向队长请假。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么,张曼丽只好咬紧牙关拼到底了。

  社员们从小在红土地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背负百十斤东西根本不算回事,可以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疾走如飞。张曼丽可就惨了,两包化肥压得她双腿打颤,每迈动一步都有要跌倒的感觉。汗水从全身的毛孔里不停地涌出来,将衣服浸得透湿,黏乎乎地贴在身上。喉咙里热辣辣的,带一股甜腥味,似乎随时都有吐血的可能性。渐渐地,张曼丽落在了大伙后面,她掉队了。

  乡场与红土沟之间隔着两道山梁,山梁之间有一大片森林。森林里长满高大茂密的云南松,还有各种高低错落的灌木和荆棘,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红土沟通往乡场上的人行小道,就从这片森林中间穿过。

  张曼丽背着化肥来到森林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张曼丽实在累得不行,就扔下背上的负荷,背靠一棵老松树坐着歇憩。张曼丽实在是太疲乏了,体力消耗早已超过极限。她的眼皮好像抹了胶水,不由自由地直往一块儿粘。坐着坐着,张曼丽就睡着了。

  张曼丽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梦。

  一觉醒来,太阳已快下山了。张曼丽吓了一跳,赶紧揉揉眼睛挣扎起来,背上化肥继续赶路。

  森林里有很多纵横交错的羊肠小路,都是山民们平时砍柴割草踏出来的。当前面出现岔路的时候,张曼丽竟然给难住了。早上穿越这片森林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周围朦朦胧胧一片模糊,根本无法记住路口。张曼丽犹豫了一阵,凭感觉选择了一条路径,恍恍惚惚地朝前走去。走累了,靠在路边的土坎上歇一歇,等汗水干了再走。

  这森林好大啊!张曼丽背着化肥在森林中走啊走,竟总也走不到头。走着走着,她觉得周围的景物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原来她又转回刚才走过的地方来了。

  背上的负荷越来越沉,天色却越来越暗。绝望像潮水般泛滥起来,终于将张曼丽彻底淹没。她扔掉背上的两包化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社员们将化肥背回生产队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大伙将化肥送进仓库,从仓门鱼贯而出。队长站在旁边清点人数,点完后发觉少了个人。拍着脑袋想了一阵,终于想到了张曼丽。

  队长问大伙:张曼丽咋还没来?你们谁看见张曼丽了?大伙都摇着头,说没有看见。

  队长说:糟了,张曼丽肯定是掉队了!

  队长命令大伙,赶紧走回头路,去找寻张曼丽。大伙劳累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一个个脚酸手软,可队长的命令谁也不敢不听。这时天已黑定,于是人们便去家里找来手电,有的还点了火把,大伙顺着背化肥的山路朝公社方向走去。

  大伙边走边喊:张曼丽——你在哪里?

  喊声传出去,碰到悬崖峭壁又弹回来。于是只听四山八洼都在喊着:张曼丽——你在哪里?张曼丽——你在哪里……

  张曼丽哭了一阵,就不哭了。因为理智告诉她,哭是不解决问题的。只有充分调动自己的聪明才智,积极想办法自救,才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

  张曼丽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开始认真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天已经快要黑了,周围的地形地貌影影绰绰不容易看清楚。她断定自己置身的地方是一条植被茂密的大箐沟,这样的箐沟里常常有野兽出没。为了防备野兽的攻击,她必须爬到树上过夜。她已经无力顾及那两袋化肥了。她动手解下背化肥的棕绳,一圈一圈地缠在腰间。为防下雨使化肥溶解,她将两袋化肥拖到一个能避雨的石窟窿里,外面插上树枝以做记号。然后她便抱着一棵水桶粗细的冬瓜树,笨手笨脚地爬了上去。离地面一丈多高的地方是一个大树杈,就像人倒立时的两条大腿一样。张曼丽两腿分开骑到那个树杈上面,因怕夜里打瞌睡跌下去,又用绳子将自己捆在树上。

  天完全黑下来了。森林里黑魆魆的,似乎隐藏着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显得阴森而又恐怖。静悄悄的暗夜里不时发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响动,使人毛骨悚然。偶尔有猫头鹰之类的夜鸟从林中飞过,翅膀扇得空气嗖嗖地响。夜鸹子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叫声十分瘆人。所有这些都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可怕的氛围,使身陷绝境的张曼丽感受到了无边无底的孤独与恐惧。时间流淌到后半夜,乌黑的天幕上忽然布满乌云,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不一会,空中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了。逼人的寒气潮水般弥漫起来。寒冷使张曼丽的身子瑟瑟地抖个不停,上下牙齿也中了魔法般打起架来,发出石子撞击石子的那种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小雨终于停歇。疲乏到极点的张曼丽靠着树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寻找张曼丽的队伍一直走到那片森林尽头,都没有看到张曼丽的影子,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大伙又饿又累,只好暂时停止搜寻。回到寨子,鸡都叫头遍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队长自然不敢大意,立即找大队支书李国柱作汇报。李国柱早已睡下,此刻正在黑甜乡里漫游。队长的敲门声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显得十分突兀,仿佛佤族人突然擂响祭神的木鼓。

  李国柱在屋里问:谁?!

  队长在门外回答:是我……

  李国柱听出了队长的声音,就说:半夜三更的什么事情恁么着急?是水漫金山还是火烧赤壁?

  队长说:比火烧赤壁还要严重,张曼丽丢了!

  李国柱说:你等等你等等,我马上起来!

  队长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张曼丽失踪的经过。李国柱不敢怠慢,立即叫上队长去大队办公室打电话,向公社革委会报告张曼丽失踪的事。公社革委会也不敢怠慢,连夜打电话向县革委会作了报告。县革委会对此事高度重视,当即指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到张曼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曼丽是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的。

  大森林的白天与夜晚,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张曼丽解掉束缚自己的绳索,舒展了一下早已麻木的肢体,然后从树上小心翼翼地溜下地来。她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再也不敢耽搁时间。她必须以顽强的毅力尽快逃出这片危机四伏的林海,回到红土沟的人们中间。首先得辨认一下方向,再也不能像无头苍蝇那样瞎奔乱窜了。张曼丽无法确定自己所处的具体方位,但她知道红土沟寨子是在公社所在地的北方。她想,只要始终如一地朝着北方走去,总有见到红土沟寨子的时候,不信这森林就永远走不出头。于是,她便以太阳来确定自己的前进方向。早晨的太阳位于东方,那么,她只要始终让太阳照着自己的右脸就可以了。

  张曼丽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些。她不知道,红土沟寨子四面八方都有森林,所有的森林是连起来的。由于昨天下午的瞎奔乱窜,事实上她现在的位置早已从红土沟寨子的南边偏移到了西边。即使她始终如一地朝着北方走去,也是南辕北辙,只能与红土沟寨子擦肩而过。何况森林中到处都有悬崖峭壁和峡谷深壑,羊肠小道蛇一般忽隐忽现绕来绕去,哪能始终如一地走成一条直线?

  张曼丽在林海中艰难地跋涉着,从早晨一直走到下午,走得口干舌燥脚酸手软,却始终未能看到森林的边缘。自从昨天中午在乡场上吃了顿饭,到现在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水米未曾沾牙,她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她实在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躺在草地上不想动弹。

  张曼丽躺了一阵,忽然发现附近的灌木丛上长着一些汤圆大的果实,红艳艳的十分诱人。她来到红土沟的时间不长,还不知道这种果实就是杨梅。但是她确实饿坏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了过去,摘下一颗果实送入嘴里。用牙齿轻轻一咬,又酸又甜的汁液溢满口腔。起先她害怕这种果实有毒,不敢将汁液咽下去。后来,她实在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就摘下果实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心想有毒就有毒吧,即使毒死了也比饿死强些。哪知这种果实酸得倒牙,一般人吃上十几颗就不能再吃了。张曼丽为了活命,强迫自己不停地吃,一直吃了二三十颗,直到灌木丛上的果实全被采光为止。

  在草地上躺了一阵,毒性并未发作,张曼丽才知道这种果实是没有毒的。她的体力稍稍恢复了一些,于是从地上挣扎起来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天就暗下来了。无边无际的山野暮色苍茫,张曼丽害怕的黑夜再度来临。

  张曼丽故伎重演,又用绳索将自己绑在一棵树的腰部。

  公社武装部从附近几个大队抽调了两百多名基干民兵,组成了搜索队,漫山遍野地搜寻张曼丽。他们像梳子一样将乡场与红土沟之间的那片森林反复梳了几遍,却始终没有发现张曼丽的踪影。

  第二天,搜索队扩大了搜索范围。在红土沟寨子西南方向的一条箐沟里,有人发现了张曼丽插在地上的新鲜树枝,从旁边的石罅里搜出了两袋化肥。第三天,搜索队继续扩大搜索范围。除了发现灌木丛里有一堆不太新鲜的人的粪便,民兵们一无所获。

  张曼丽已经在森林中转悠了三天了。

  饥饿、寒冷与恐惧有如三个恶魔,无情地蹂躏着张曼丽,将她折磨得筋疲力尽憔悴不堪。眼下的张曼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模样跟乞丐一般无二。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张曼丽彻底地绝望了。她摸了摸缠在腰间的那根绳子,竟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她曾在电影里看到过上吊自杀的场面,知道要上吊必须得把绳子拴在一个较高的地方才行。可是现在,她已经虚弱得连上吊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她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茫然四顾,想找一个能拴住绳子的地方。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有一棵老松树,有根碗口粗的树枝胳膊一样伸着,样子很像黄山那棵著名的迎客松。张曼丽心想,迎客松,你是特意长在这里迎接我吧?我这就跟你去,看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天堂。

  张曼丽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棵迎客松走了过去。没走几步,脚下突然一陷,扑通一声掉下陷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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