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看着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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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天堂,情人,尊重
  • 发布时间:2011-03-30 10:40
  四 地缘永结

  我们曾见过他,还是那个人,说得更正确些,是原来那个人达到了最完美的阶段。

  ——(法)大仲马

  《基督山伯爵》

  救援的队伍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灾区。没有路,他们星夜兼程,徒步行进;没有通讯网,他们就派空降兵先去了解灾情。

  食物送来了,水也送来了,人们的精神开始振奋——他们有希望了。

  一时间,一场大营救全面展开。除了国家救援部队,还有志愿者以及国际救援队。当地群众也积极开展自救。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不断有遗体被找到,也不时有幸存者被救出。

  这一刻,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关注这里!

  我真后悔自己生前没有做出什么壮举,否则也不会愧对来自各方的关爱。我也担心他们会从我那具尸体上,看到我内心的卑鄙。因此,我不希望他们把我找到,只求我的尸体快快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散了吧!

  然而,人们还是很快找到了我的尸体,并把我同其他尸体一起,统一安放在临时指定的地方。

  紫东仍怀着一线希望在教学楼附近寻找母亲,由于他熟悉学校各栋楼房的具体位置,所以他为专业的搜救人员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一个又一个被困的学生和老师被解救出来了。遗憾的是,他们有的虽然手里还握着笔,但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时,一个熟悉的面孔让紫东心里一震:

  “校长!”他喊出了声。

  身边被解救出来的一位同学流着眼泪说:“李校长是为了疏散我们这些同学,才落在最后没能逃生的。”

  紫东禁不住泪流满面。

  李校长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他风度儒雅,待人宽厚,熟读经史,通古博今,颇讲究为人之道,在全校乃至全省的教育系统,都树立了相当高的威信。他毕业于南开大学,以他的学识和人品,当时留校或是进京都有很多的机会,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家乡。要不是当地教育局的软磨硬泡,非要他做行业带头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做这个校长的。他最大的人生乐趣就是潜心教书、做学问。他发表过的论文不计其数。李校长不但学问好,还具备很强的管理才能,堪称业界翘楚。

  这样一位难得的人才,人们供奉他还来不及,如今却也撒手人寰了,这就是灾难!

  紫东想:人类饱受各种灾难的蹂躏,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摆脱这个恶魔呢?也许他选择学文是个错误,但李校长就是学文的,不也一样在某一领域里做得出色吗?然而李校长为什么同样也躲不掉灾难呢?

  紫东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已经不再是某个领域的,而是整个民族的了。

  “王老师!王老师!”

  这时几个学生同时喊了起来。

  紫东看见了母亲!

  她是被几个救援人员用担架抬上来的。一名男生高高地举着输液瓶也同时跟了出来。

  紫东认识那个学生,是母亲班里的体委林木杉。

  林木杉哭着说:“当时王老师正在给我们上英语课,我们几个班干部和她一起组织同学往外跑,我和王老师留在最后,我们刚要冲出去,忽然身边的一堵墙坍塌了,王老师一下子把我的头抱住,自己却被重重地砸在里面。我除了脚被砸伤了,头还好好的。要不是王老师救我,我现在……”说着就又看着王老师哭了起来。

  紫东扑上前去,痛心地喊着:“妈妈!妈妈!”

  可是妈妈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站在瑞雪周围的,除了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学生和同校的老师,包括救援人员在内,没有一个人不在期待着瑞雪能够睁开眼睛看看他们。

  我当然也期待着她能够苏醒过来,但是我害怕她睁开眼睛,害怕她那双眼睛捕捉到我的内心,捕捉到我丑恶的灵魂。

  为了避免尴尬的事情发生,我不想在这里看下去了,只是默默地祈福瑞雪快点醒过来,紫东需要你!大魁需要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好给大魁一个机会,让他把欠你的都给你补回来!

  我该去看看大魁了!

  大魁在操场上焦急地等待着,眼见着人们都参与到了救援行动中,而他自己却动弹不得,他的腿已被包扎好,止住了血,但是医务人员不让他走动。他多么想也像儿子一样,去救人啊!

  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抬过来了,人们争着上前辨认,被认出来的,志愿者们就登记造册,无人辨认的则另行存放。

  大魁顾不上医务人员的劝阻,每运送来一具尸体,他都忍不住上前辨认。他说在找妻子,其实,我知道,他有着自己不便说出口的秘密,他在找我!

  谁也不知道,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如果一定要他选择的话,大魁希望看到白布下面蒙着的,到底是我,还是他的妻子王瑞雪!

  但我的感觉是:都不是!

  忐忑不安的大魁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我的那具尸体,他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本能地用手掩了一下嘴唇。一位志愿者问他:是你的亲人吗?

  我以为大魁肯定会摇头。

  然而,大魁却点了点头,同时眼睛里充满了晶莹的泪花。

  她叫什么名字?

  大魁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

  于是我的盖尸布上就被贴上了写着我名字的标签。

  等那个志愿者一走,大魁就立刻掀开盖在我身上的白布,然后迫不及待地在我的身上乱摸起来。

  天啊!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可不认为他爱我疯狂到了这种地步!

  不对,他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见我身上的衣服一个口袋也没有,他紧张起来了,自言自语道:不能吧!那可是一百万哪!

  原来他在找那张支票!

  那张支票的确被我拿来了。当时大魁跟我在南悦宾馆说起买床、买楼房时,我显出不屑的神情,说你别再骗我了,我还不了解你?就知道许愿,却从来不还!

  没想到大魁居然就拿出了那张一百万元的现金支票,说你别看不起人啊,看看这是什么?

  说真的,我当时看到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并没有意识到它的价值——我还从未见过支票。但当我看到大魁那种诡秘的神情时,就明白了,这可能就是那种可以当钱花的支票,而且还是一张价值不小的支票。

  果然,大魁得意地说:“知道吗?这是一百万元现金支票!”

  “这是你的?”

  “是我的!”

  此时我觉得我找王瑞雪、绑架紫东等行为都是多余的了,有了这一百万,即使没有大魁的资助,也足够我在这里安身养家的了。

  大魁见我眼睛放出了亮光,忙收回支票,说:“宝贝儿,这可是公司应该缴纳的社保资金,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有权利动用。”

  我心里真是恨透了这个虚伪、狡诈的大骗子!他居然学会了耍我!我恨不得连他也一起绑架了!

  一气之下,我趁他不备,把那张支票偷来了。我想,即使我没有机会占有这张支票,至少我也要给大魁制造一些麻烦,以解我心头之恨!

  至于支票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敢肯定。但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在紫东那里。因为我亲眼看见他把支票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就是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

  这时,又一副担架被抬了过来,担架上面躺着的,是王瑞雪!

  紫东远远地就喊:“爸,爸,妈妈找到了,找到了,她还活着!活着!”

  此刻的大魁真是悲喜交加。曾几何时,妻子在他的心目中似乎已经死去,然而今天,在他们最亲爱的儿子失而复得的今天,在发生了特大地震的今天,他是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啊!

  他有一种负罪感,就好像,这场灾难与他对妻子的背叛有着直接的关系。他甚至以为,假如他能一心一意地爱妻子,爱这个家,那么,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

  儿子很快又投入到了新的救援行动中,大魁则专心照顾妻子。

  人们在百般的煎熬中度过了不知道是几天几夜,全国各地的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也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些志愿者有很多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让大魁深受感动的,是一位来自唐山的大哥,他忙前忙后,尽心尽力,手上都磨出了血,身上也满是尘土。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中幸存下来。听说这里发生了特大地震,他立刻与当年的其他几位幸存者一起,奔赴灾区。他常常用朴实的话语感动着周围的人,他说:当年他能活下来,跟一些自救的措施有关,他要把这些经验传授给灾区人。

  见大魁守着妻子焦急万分的样子,这位唐山大哥安慰道:“好好照顾她,她会醒过来的,当年我妻子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虽然后来生活不能自理,但我一直照顾她,和她聊天,后来又和她生儿育女。她说跟我做夫妻是自己有福气,她说下辈子还嫁给我!”

  大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觉得这位唐山大哥像是窥见了自己的内心,他如何与妻子分居,又如何背叛了妻子,如何以小人之心怀疑妻子和校长的关系,又如何让妻子和儿子因为自己的不检点而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和磨难……

  大魁啊,你也好好地反省一下吧!你总是期待着妻子还能像从前那样尊重你,爱你,甚至是崇拜你。可是你自己呢?还是妻子眼里那个健康向上、积极进取的大魁吗?

  瑞雪当初支持你去干一番事业,可是你干得怎么样呢?是不是刚刚取得了一点成绩,听到了一些赞美声,就开始飘飘然甚至是不思进取了呢?看看吧,你给“东北风味餐馆”都带来了什么?一开始你的确帮了我们不少忙,然而你自己凭良心说,难道那不是因为对“我”的垂涎吗?

  应该说我们的餐馆开业以后,生意还是相当不错的。当时这里的旅游业发展迅速,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络绎不绝。东北人讲究吃喝,只要是可口的饭菜他们很少问价钱。游客中的东北人成全了我们的生意,使我和武子不但挣回了本钱,而且还开始盈利了。

  然而,就在上个月,武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扔下餐馆,扔下了我。

  扔下我倒没什么,我的确触犯了他的尊严。扔下了餐馆,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了武子的餐馆,失去了往日的人气。可是大魁,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啊!你倒是乐得餐馆早一天倒闭。为什么?因为你公司里的人早就盯上了餐馆,盯上了我!他们散布着你和我之间的花边新闻,臆想着你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扶持“东北风味餐馆”。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让我和武子苦心经营起来的餐馆没了生意甚至关门。武子性格刚烈、直率,几度想去揭穿你,终因我的劝阻而罢手,最后忍无可忍,摔门而去。

  你公司里的人不见了武子,以为事情恐怕闹大了,以为在这场情感的较量中,就要决出胜负了。大家都在静观其变。

  此时的我也曾想过干脆一路追随武子,跟他一起漂泊,一起游荡,也好给自己的爱情增添几分浪漫和坚贞。然而我这颗虚伪、贪婪的灵魂啊,却马上意识到,浪漫和坚贞换不来金钱和享受,也将白白地失去我在你身上浪费掉的一切:青春、爱情,还有我们的餐馆……

  我们谁也不可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王瑞雪在我们的事情上表现得似乎很平静,她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做自己的事,尽一个教导主任的职责和义务,支持李校长抓好教学工作,每天给学生讲两节英语课,回家给儿子做营养配餐,补养儿子因学习劳累而消瘦了的身体,抓紧业余时间看书、学习、锻炼……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知性、优雅、极具责任心的女人,也由于我的出现而不可能不受到伤害。我知道,那天我去找她,她心里一定很痛苦,只是,她对待痛苦的方式与我们不同而已。

  我在对自己的人生做着迟到的思考。

  就好像天地有知一样,我所思考的问题此刻大魁也在思考,他也同样处在悔恨与自责的痛苦之中,他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地震发生时,校长在学校指挥疏散,终因没有及时撤离而不幸遇难。妻子则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而身负重伤,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而当时他自己在干什么?想起来自己真的是无地自容。君子与小人,高尚与卑微,此时在他的脑海里,是那么的清晰可辨。

  想到这里,他忽然也想到了自己谋职的那家公司。是啊,公司怎么样了?他作为公司的总经理,灾难发生时,不能像李校长和瑞雪那样坚守岗位,已经让他羞愧难当了,现在也总该去为公司做点什么吧?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他愧对老婆,愧对儿子,愧对公司的上上下下。其实,他还愧对于我!只是他不敢承认罢了。

  五 天若有情

  不过在这短暂的岁月里,与其去期待别人,不如期待着自己能被别人期待。

  ——(韩)安相宪

  《为人处世的人生参考》

  我在天堂里完全可以看到此刻大魁的内心世界。

  大魁的确一直在反省自己。

  那天下午,王瑞雪正在给高二(一)班上英语课,紫东的班主任陈老师找不到紫东,就来问瑞雪怎么回事。瑞雪当然也不知道,就给大魁打了电话,谁知大魁不但没接电话,还把电话给关了,再怎么打也打不通了。当时瑞雪急的,把事情都想到最坏的方面去了。她想不会是大魁带上儿子,真的跟那个餐馆服务员远走高飞了吧?这怎么可能呢?儿子马上要高考了啊,大魁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拿自己儿子的前途做赌注啊!

  还好,大魁总算给她回电话了。不过一听说儿子并不在他那里,瑞雪就又慌了,他要大魁马上来学校跟她一起想办法。

  瑞雪的课还没有上完,但她已经没心情讲下去了,儿子无缘无故地不来学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是不是听说下午开运动会,自己就私自出去玩了呢?不可能啊,他下午明明要参加很多项目的比赛呢。她越想越担心,嘱咐学生先自己做英语试卷,这套试卷本来是留给同学们自习课或者是放学以后做的。

  大魁还没有来到学校,地震就发生了。

  大魁想,也许只有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才体会得到亲人之间的那种牵挂,那种不舍。即使以前彼此之间有再大的矛盾,此时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让我一直担心的是,大魁一家人会不会原谅我生前所犯下的错误呢?

  自从武子走了以后,我就被大魁金屋藏娇地养在那座楼里。我无从打发无聊的日子,每天开始反思很多事情。我并不是强调自己有多么理智,我是在想,这样维持下去,我最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想得乐观些,就是将来嫁给大魁,可是这可能吗?大魁不可能舍弃他的那个家,那个有着他最亲爱的儿子的家。我也不太忍心就这样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庭。

  想得悲观些,那就是最后的分手。大魁的心,终究是要回到他的那个家的,这是我的感觉,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而我,只要是在这世界上生存,就迟早是要嫁人的,更何况父母不断地打电话催我回去呢!

  就这么回东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我拨通了大魁的电话,让他马上到南悦宾馆来。

  想不到灾难就发生在那个下午。

  假如没有我的存在,那个下午,大魁也许会和妻子一起,在学校欣赏有儿子参加的趣味运动会。那也就是说,地震发生时,他们一家三口如果都在操场上,就有接近百分之一百的可能会幸免于难!

  假如他们幸免于难,那么中国社会在大灾过后就又多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假如这个三口之家没有受到严重伤害,那么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不但会多了一位出色的大学生,或许是优秀的研究生、博士生,也未可知,而且也一定会分别多出一位优秀的教育家和一位出色的企业家!

  假如……

  再多的假如也没有用了,现在的事实是:王瑞雪——大魁的妻子还没有醒来!

  苍天若是有情,就让她早点醒来吧!

  她的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大魁守在她的身边。

  这时,灾民都已经住进了各地捐来的帐篷里,高三的学生也已经率先开始复课了。

  鉴于平时的综合素质以及在这次救援行动中的出色表现,经相关高校的考核,当地教育局决定保送紫东等三名同学上大学。

  紫东听到这个消息时,没什么反应,他从小就是这样,对荣誉看得很淡。他依然跟同学们一起,在帐篷里认真复习功课,依然跟同学们一起,感受着地震前的那种虽繁忙但是充实、虽辛苦但是充满希望的高三生活!

  是的,他还要继续努力,争取在六月份的全国高考中拿到高分!

  这几天,大魁的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他不知道妻子还能不能醒过来,他还有句必须说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向沉睡中的妻子开口。

  终于,他不得不开口了。

  他一边用毛巾给妻子擦手,一边嗫嚅着说:“小雪,我知道你明事理,事到如今,我也该与你坦诚相待了……我们把她的骨灰收了吧!毕竟她的家不在这里。”

  这时,大魁正在擦拭的妻子的左手分明微微地动了一下,大魁激动地握住那只手,呼唤着:“小雪!小雪!你醒了?嗯?你终于醒了!天哪!”

  此时此刻,我跟大魁一样,心跳得厉害,我们太激动了!可怜的大魁,苍天有眼,还是把妻子还给了你。至于我,没有别的奢求,我只求他们一家三口从此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好减轻我的罪恶,使在天堂的我能够心安一些!

  武子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返回了成都,然后几经辗转,才终于找到了我的下落。他不但捐出了身上所有可以捐的钱和物,还投身到了志愿者的行列。

  我真没有想到,武子在离开我将近一个月后还会回来找我。当时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曾经对我放下狠话: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

  武子当初离我而去时,并没有回家,他不可能回家,回去了无法跟父母交差。他只是去了杭州。武子虽然去的是人间天堂,但一点都不开心。武子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烦恼。这一次他算是彻底体会了。

  自从开了“东北风味餐馆”,武子成熟了很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了,花钱也知道算计了,当然这里面有我的功劳。但武子并不是长辈们眼睛里那种顽劣的男孩,他不过是有些叛逆罢了。自从他因学习成绩不好而辍学以来,父母就认定他没出息,将来还指不定会混成什么样,整天为他发愁。武子索性就做个顽劣的孩子给他们看。他开始结识一些社会上的人,跟他们走南闯北,到处打零工。在外面打工不是件容易的事,干什么都要有耐力才行。可武子哪里有什么耐力,每到一处,没干上几天,肯定就不想干了,不是怕脏就是嫌累。人家有的给他结了工资,有的干脆就不给钱,他就跟人家理论,经常是没理论上几句就跟人家动起手来。为这个,家里还花掉了不少医药费。武子家当年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家里有一些钱不假,但经不起武子这么瞎折腾。

  眼见着儿子败了家风败了钱,武子的父母忍无可忍,对他是一顿暴打。

  遭了暴打的武子似乎收敛了一些,但是让他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那简直比让他下地狱还残酷。

  那段时间,武子总喜欢跟我说些心里话,他说他不喜欢在农村种地,他喜欢在外面飘,在外面飘的人脑子聪明,灵活。他说你看咱村里出去的人,谁愿意回来?他说你也该出去闯闯,像小玉和梅梅那样,脱胎换骨。

  小玉和梅梅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如今人家一个在城里开起了汽车配件商店,一个傍上了大款,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我问武子,我能行吗?

  武子说,不出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这么说吧,你比小玉和梅梅笨吗?不笨吧!你没有她们长得好吗?笑话,她们哪有你漂亮!所以,你出去了应该比她们混得还精彩!

  我说我家里人不让我出去。

  武子说,脚长在自己的腿上,你真想走,谁还拦得住你?

  我被武子说得心活了,于是就跟他“私奔”了。

  让我满意的是,武子跟我在一起时,还是比较听话的。他说我比他懂事,比他知道过日子,将来娶了我,不用他操什么心了。

  我们刚筹备开餐馆的时候,生活过得非常拮据。到处都要用钱,包括吃的,用的,以及餐馆里的简单设备。这与我们当初的设想相差得太远了。我知道,我稍一放松,武子就会立刻打退堂鼓。但我不能放松,我是怎么出来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可不想让村里人指我的脊梁骨。说实在的,有的时候,我也的确有些后悔当初盲目地跑出来,但想想已经没有了退路,就一咬牙,继续坚持。

  大魁的出现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让我找到了靠山。

  我所向往的生活,也不过就是像大魁一家那样,有钱,有地位,有个聪明的孩子。

  当我对大魁的帮助表示出无限的感激之情时,武子就似乎已经有所觉察了,但是他也知道,在当地要把餐馆开成,结交大魁这样的朋友对自己是非常有利的,他也就没说什么。再说,王瑞雪那时有空也来我们的餐馆,大家相处得都非常融洽。

  武子他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

  可是,我这颗罪恶的灵魂啊,怎么能经受得起物质享受的诱惑呢?

  由于我经常喜欢搭大魁的车出去买东西,所以后来当我们以出去买东西为借口在外面逗留时,武子也没有及时发现。直到看见我不断地添加新衣服,不断地变换发型,又不断地跟他耍大小姐脾气时,他才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

  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说什么怎么办?

  武子说还打算在这儿久留不?

  我说当然,咱们的餐馆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武子说打算久留就少跟那个大魁来往。

  我说:“笑话!你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摸不着头绪,人家大魁帮你理清了。现在用不上人家了,你就想跟人家掰生?亏你还是在外面闯荡的人,有你这么不讲究的吗?”

  由于武子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被我这么一反问,倒无话可说了。

  但他心里郁闷,索性走人了,扬言要回老家。我知道他是不会回去的,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己。

  武子出去散心,给了我和大魁绝对的空间。我们就像度蜜月一样快活,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去爬山,我们苦心经营起来的餐馆,早已被我抛在了脑后。

  越是过得快活,我就越是极力地想挽留住这种安逸的生活。热情过后,我又开始伤起了脑筋。

  武子不在的这段时间,是我有生以来最自由、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但武子终究是要回来的,他回来以后怎么办?还要像从前那样在一个无力让自己过上幸福生活的人的猜疑、责怪中度日吗?我不敢想象了。

  想到这些,我反而不怕被武子知道事情真相了。我巴不得大家都知道,王瑞雪、武子,还有大魁公司的人,就让他们都知道好了,让他们的压力把大魁推向我这一边。因为我知道,指望大魁主动出击,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于是,我就去了学校,找王瑞雪当面交涉。

  想不到王瑞雪居然会那么冷静,这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的,反而弄得我没了主意。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大魁和王瑞雪在合起伙来对付我!

  算你们有手腕!但我不会就这么认输的。就算你们合起伙来了,儿子你们总不会不心疼吧?好,就在你们的儿子身上打主意!

  然而,我这个绑架案谋划得实在是愚蠢,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想要挟的对象都是顶级的聪明人。即使不是恰逢这场灾难,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来对付他们,以及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苍天啊!你要是懂得人间的感情,一定不会原谅我的罪恶,也一定不会把我留在天堂!

  只求你,别再让灾难降临人间,让芸芸众生永远幸福、平安!

  六 大地回春

  明艳的红色和绿色展示了生命的美丽与丰富。花欣然在开放,蝴蝶得意地在花间飞翔,雀鸟闲适地在枝头歌唱。这里没有悲哀,也没有怨愤;有的只是希望,那无穷的希望。

  ——巴金《春》

  我的骨灰被武子带回了家乡。想不到武子的心里还真有我。是的,所有人的心里都装着灾区人。

  我愿我的骨灰化作一缕春风,吹散灾区不幸的阴霾;

  我愿我的骨灰化作一滴细雨,滋润灾民焦渴的心田!

  灾后重建工作迅速展开了。

  在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一对一的救助下,一栋栋活动板房相继建立起来。临时校舍里,又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紫东和同学们一起,正在紧张地备战高考。各地学生给他们寄来了各个学科的参考书、复习资料。紫东的心情无比振奋,他深知,在这个大家庭里,他和他的同龄人,必须学有所长,才能够有能力、有资格做这个大家庭里的顶梁柱。

  我早就知道紫东这孩子有出息。他也是个大小伙子了,大人之间的事他一定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他也一定知道我在其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但他从来不鄙视我,相反,每次见到我,对我都非常礼貌、客气。我几次想对大魁施行我的报复计划但都没有付诸行动,在相当程度上,紫东是起了作用的。

  可是,上帝啊!我对他都做了些什么?

  灾难像一场风暴,唤醒了某些人麻木的神经!

  大魁的腿已经可以走路了。他联系上了公司的几名员工,并开始组织他们评估财产损失,制定恢复生产计划。这些千头万绪的工作,一时间让大魁感到了压力。

  然而,我知道,更让他心情沉重的,是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

  这些天里,他一直在想,该如何向公司报告这笔资金。

  说起这笔资金,大魁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本来缴纳社会保险是财务部的工作,他作为总经理,只管签发就可以了。但是,他有他的打算,以前也曾几次得手,那就是——挪用。

  大魁曾利用手中的权力几次挪用公款投资股票,都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这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他甚至开始欣赏自己的智商了。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百万,只要挪用两三天,最多一周时间,就可以在股票市场稳稳地赚上一笔。

  大魁并没有跟我说起这些,看来,他对我就没说过真心话!

  现在,不但钱赚不来了,就连这张支票的去向都不明了。

  如果说,以前大魁还是个贪婪成性的家伙,那么,经历过这场灾难,亲眼目睹了那么多同胞的生生死死以后,他早已经把个人的得失置之度外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怎么样能为公司尽量减少一些损失,从而尽快恢复生产。

  他也知道,这张支票即使没有被他弄丢,那么他现在交回去也未免会受到质疑。反之,如果自己不提支票的事,是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想挪用公款的。但大魁不想再做那种戚戚小人了,他从此要做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敢于面对,敢于担当!他要用这种胸怀向老婆,向儿子,向所有的人证明:他还活着,而且是健康地活着!

  大魁白天为公司的事情忙碌奔波,晚上就去充实教师队伍。我差点忘了,在认识大魁以前,他曾经是高中的语文老师。

  昏迷了三天之后,瑞雪终于醒过来了,不幸的是,她已经永远站不起来了,但她的意识非常清醒,这足以让大魁和紫东激动万分了,他们只需要她活着,他们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她!

  这天晚上,瑞雪紧紧地握着大魁的手,泣不成声。

  瑞雪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以前大魁几乎没看到过她哭成这样。

  我更是没见过瑞雪痛哭的样子,一定是几年来积聚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恐惧,使她对刚刚过去的这场噩梦感慨万千。我真的没想到,此时瑞雪在大魁的怀里,也会变得柔情似水。

  灾难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

  大魁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手,安慰道:“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关心你,照顾你!把欠你的都加倍地还给你!”

  瑞雪忙伸出手捂住大魁的嘴:“快不要说了,什么欠不欠的,上帝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该好好地珍惜。要说欠,我欠你的还少吗?我以前对你太冷淡了。”

  “是我不好,对你,对儿子,对家关心的太少。”

  “我们的儿子呢?还在学校学习吗?大魁,我是指望不上了,你可要关心他的饮食啊,这孩子,不看管就不好好吃饭。”

  “放心吧,有我呢!”

  沉默了片刻,瑞雪又开口了:“大魁,告诉我……她呢?”

  天啊!瑞雪居然想起我来了!我真惭愧啊!我曾经那样无礼地对待过她!’

  大魁稍稍停了一下,说:“她……去了天堂!”

  瑞雪没再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这时,大魁伸出手臂,将妻子揽在怀里,两个人几乎用同样的眼神向夜空望去,那眼神里,充满着对亡者的哀思,对过去的宽容,对现实的无奈,对未来的憧憬……

  三个月后,紫东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

  大魁帮助儿子打点行装,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

  瑞雪则在床上一会儿提醒这样,一会儿提醒那样,想得非常周到,同时对儿子的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紫东安慰母亲道:“妈,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我从首都带回礼物给你!”这句话把瑞雪说得热泪盈眶。

  这时,紫东拿起了那件陪伴他三年的蓝白相间的校服,想把它放在行李箱里,大魁看见了一把夺过衣服,说:“儿子,你可是大学生了,再怎么艰苦爸也不能让你穿这件旧衣服去上大学!”

  紫东却不动声色地说:“爸,把衣服给我,有件重要的东西在口袋里。”

  大魁疑惑地看着儿子,把衣服还给了他。

  紫东从校服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张一百万元的现金支票,然后轻轻地把大魁拉到一边,问道:

  “爸,这是你的?”

  大魁看到了那张支票,那张曾经让他在正义与邪恶之间徘徊的支票,上面分明盖着董事长的名章和公司的财务章,金额是一百万。

  大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了支票好一阵,才从儿子手中郑重地把它接了过来。

  “儿子,原来它在你这儿?”

  “是的爸爸,我知道你需要它,你的公司需要它!”

  “好孩子,这么说,我们的公司还有希望?”

  “对,说的没错爸爸,你们的公司还有希望,一切都还有希望!”

  大魁眼里涌出了激动的泪水。

  父子二人各自伸出右手,猛地击掌,随后两只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多么好的孩子啊!我真后悔,当初武子让我给他生儿子时,我居然没有答应他。

  巴蜀大地,秋高气爽,在成都火车站,一列由成都开往北京西站的T8次列车正准备启程。

  在第九号车厢里,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学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正从车窗口向远处眺望,看着自己百废待兴的家园,他在心里默念着:再见了,家乡,我还会回来的!

  是的,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保送他去的那所大学。今天,他就是以保送生和普招生的双重身份前去报到的。带着父亲的厚望,带着母亲的期盼,带着自己远大的抱负,他即将去往那所全国最著名的高校——北大!

  责任编辑 咏红

  插图薛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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