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堕井的那天

　　并不是所有空降兵都会落在松软清香的草坪，小部分会掉进屎坑。

　　这大概是全世界最恶心的一间公司。肮脏，狭隘，猥琐，人渣遍布，臭味横行……如果用具象来形象的话，谭俏会毫不犹豫地说：恒河！有浮尸的恒河！

　　上完第一天的班，谭俏带着以上的评价，从缺氧窒息般的心理压力中走出，迫不及待打卡离开。谭俏要去酒馆买一份大大的醉，思考一下“明天”这个问题。“明天”在“今天”忽然变得棘手了，变成了一个必须要靠买醉才敢去想的事情。作为空降兵跳草来到新公司的谭俏，因为受不了恶心，决定第二天就辞职……这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幼稚和荒诞的吧。

　　酒让谭俏回忆起一天中发生的种种。绿色铅笔裙，是的，那个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女人，穿绿色的铅笔裙，那是所有绿中最难看的绿，就像美元的颜色，带着淡淡的铜臭。绿铅笔在谭俏早上刚一坐下后就加她为MSN好友，然后迅猛地爆出三条猛料：一，主管很下流，当心被骚扰；二，男同事都不是好东西。三，最近有人偷东西。

　　十点开会。会议结束后，主管叫谭俏留下，跟她谈工作计划。谈完后，主管给谭俏一个肉麻的笑，说，你过来看看，这几张图片哪个做广告的主图好呢？谭俏凑过去一看，画面上一男一女两个模特，抱在一起。重点是什么也没穿。但那不能算是下流的，谁认为下流是谁心虚，那是艺术，因为哪个点也没露。

　　谭俏强装镇定说：时近秋冬，我们的新款还是不要给人冷的感觉吧。主管微笑表示：就是要让大家体会到肌肤般的温暖，这是我们品牌的意义。

　　走回办公室，有人正在求助：网银？你们谁有网银啊？没人回应。声音急出了奶味儿。是个女孩子，坐谭俏格子间的另一边，看到谭俏，一派张生熟李的样子就说：“亲爱的你有没有网银啊？”这声亲爱的叫得真的比穿了肌肤般的保暖内衣还肉麻。谭俏说有，要付款么，可以帮你付，多少钱。是的，我要给手机充值，充两百吧，哦不，三百吧。呵呵，我和男友异地，你也知道，一打没个完。

　　谭俏帮热恋中的女孩充了值，女孩说：亲爱的，太感谢你了，我请你吃饭！对了，你是要吃黑椒牛柳饭还是泡椒鸡腿饭啊？她递来快餐店的菜单，每份15元。然后她打电话订了两份黑椒牛柳，吃完后，她收拾好包包，旋即不见了。

　　女孩走后，绿铅笔在MSN上发来一句话：忘了告诉你，她历来都是让人帮她付款，但她从不还钱。

　　你总以为自己是勤劳又执着的北极雁鸥，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只猪。

　　第二天，谭俏真的没有去上班。主管的电话来了：“怎么了？病了？”

　　“我很好。”“那来上班啊，新项目在等着你呢。”谭俏想起新项目，在跳槽之前谈好的，她可以成立单独的部门，作为公司的特例，独立承担风险，独立核算盈亏。这对于谭俏这样年轻的女孩来说，是很大的诱惑。不是每个女孩的人生梦想都是嫁个好老公有个幸福的家，像谭俏这样的女孩，野心比她们大，她还要事业有成。

　　“对了，你的新办公室已经腾出来了，有面大窗，比我这间还好呢。”主管说。

　　谭俏一直的梦想是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落地大窗，直看到远处的苍穹，视线毫不受遮挡。而闲杂人等都屏蔽在玻璃门外，有事的话，她可以打电话叫她们进来。

　　那好吧，今天反正给你搬办公室也挺乱的，明天来上班好了。主管挂线。谭俏倒头继续睡觉，再醒来已是下午，她需要上街去采购。新来到这座城市，租屋里的东西还没配齐。在超市推着购物车，在红色的收纳盒与蓝色的整理箱之间徘徊了一会儿，忽然有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她让一让，那人反倒站住了。“你真漂亮！”那男人说，“你就像那种……北极雁鸥，从北极飞到南极，太美了！”男人还对她绅士地一躬，之后扬长而去。谭俏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红色的收纳盒和蓝色的整理箱各买了四个，搬不动也要买。女生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听到点好话，就六神无主欲仙欲死。当然，好话的标准很片面，只包括那些对她外表的赞美。

　　她决定回去上班，不是明天，就是现在。

　　绿铅笔见谭俏回来，并且搬离了与她同壕的格子间，去往玻璃门内的办公室，她立刻决定送给谭俏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个见风使舵的笑脸也让谭俏发现，其实，这个讨厌的地方倒也是个简单的地方。下午，绿铅笔在MSN上跟谭俏八卦的内容明显高级了一些：最近我们部门好烦哦，要是你能来带领我们部门就好啦！我们部门的主管真的没本事……

　　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你要指挥我？

　　因为，我是你的上司。

　　谭俏从公司里挑选了五名下属，她的部门就算正式成立了。五名下属都是很年轻的小孩，八零末九零后，有一个喝水还要用奶瓶——你知道，那种靠吸的杯子。谭俏以为，年轻的小孩比较好带。可是她错了。

　　年轻有年轻的问题。五个小孩虽然都比谭俏小，但他们可不把自己当小辈。谭俏派出任务，他们会说：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我的活比你重？气得谭俏翻白眼。当年，谭俏初入职场的时候，上司放个屁她都会谨小慎微地接着，不是说那样的自己有多好，而是尊卑长幼这个东西，是人就应该遵从啊。谭俏吼了几次，“因为我是你上司！”得到的是他们默默的笑喷。谭俏没办法了，她只好拿出美国大片的套路来工作：配角们不服主角，主角拿出实力，挑战危险任务，单枪匹马成功后以德报怨，终于结成正果。

　　被谭俏训了的五个人灰溜溜鱼贯而出，他们决定晚上去唱K当然不带谭俏。

　　来自绿铅笔的问候：其实，你真的太认真了……谭俏没理她，她继续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呗，我也有很多心事，想和你说说，相信我，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绿铅笔没有食言。一整晚都在讲她相亲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失败的相亲构成了这个女人难看的表情。认识也好多天了，谭俏第一次主动认真打量绿铅笔。她长得不算丑，但是在向微胖界发展的进程中，她忘记了她其实可以更清淡、更美好一点。谭俏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你这么有女人味的人还忧虑，那我这样的男人婆岂不是要绝望了！”

　　不知道拿自己衬托别人的行为是不是太伟大了，绿铅笔居然哭了，她抱住谭俏的手臂说，你真好。然后她又八出了一堆公司的卦当作交换。谭俏听了哭笑不得，并且绿铅笔还答应，帮谭俏追讨回三百块外债。

　　他们现在还没有从猪进化成鸡贼的八戒。

　　而我，我生来就是孙悟空吗？

　　再次开会，谭俏对五个下属说，我们这一单先由我来做好了，你们也可以检验我的能力。不过，只请你们帮一些小忙，谭俏把五份小差事分列给五个人，不外乎就是等电话、送文件、打电话、收集PPT素材、保存合同等等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可以做的事。五个人乐得轻松，都答应一定做好。一定做好，谭俏想，也好，这些琐事固然轻松，但是如果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也吃不消，会耗掉她更多的精力。所以，他们也不全都是猪，猪也还是有用的。

　　玻璃间内，面向二十楼之下的地面，芸芸众生都成了蚂蚁，车辆成了甲虫。五个小年轻真的没有一个是可用的吗？谭俏又在想。绝不是，他们将来都会是人才，只是他们现在还没有从猪进化成鸡贼的八戒。而我，我生来就是孙悟空吗？从前我也只是花果山的一名小猴，一个背景人物。

　　第一单，是必须赢下的单。不赢给别人看，只赢给五个下属看，也要赢给自己看。裸模两个，照主管的意思，温暖的肌肤感，谭俏请自己的朋友给两具妖精打架的躯体PS上缠绵的细纱。她给客户的PPT做足了五十大页，跑摄制组撞坏了她租的车，轻微受伤。跟客户签合同当天被灌得酩酊大醉，嘴里还强装镇定要拿下对方下一个广告单子。谭俏，不是女强人是什么？这次的胜利绝不是天意。

　　当谭俏这件成功的营销个案作为流传在公司的最大八卦，伴随羡慕和仇恨在传播时，谭俏深信，绿铅笔一定会说得最难听。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对那五个人开刀。她知道，作为一名上司，她必须炒掉至少一个人。这就叫做：杀鸡给猴看。

　　另外四个果然老实了，各自投诚表示他们一定会好好做、用心做。

　　“谭俏啊，是和主管有一腿的。”“不对吧，是和外面公司的主管有一腿。”“什么呀，是和下属有一腿。”……谭俏心想也许我是蜈蚣，有很多腿，逢人奉献一腿。

　　公司流行一个黄段子，每个人都收到了。

　　“要当好领导，必须具有小弟弟的精神；一从不外露炫耀政绩；二关键时刻硬得起撑得住；三能培育出接班人；四善于攻击对方又让其感到愉悦；五既能制造摩擦而又使大家同感快乐；六胜利后能谦恭地缩小自己！”

　　这依然是一间，充满恶趣味、恶心、势利的公司。谭俏每天下班都有种从猪圈中爬出来的感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见到正常的人，看到美好的生活，得到休息，有甜香的睡眠。她分外觉得下班真快乐，不然她下班是空虚的和寂寞的。所以，她需要那只猪圈。

　　绿铅笔拿着信封，里面是讨回来的债。谭俏决定下班请她吃饭，把那钱花了。三百元女生早已辞职了，谭俏和绿铅笔都希望会有个更容易被占便宜的公司等着她，那里人人都是她的债主。

　　绿铅笔强烈要求进谭俏的部门：“现在你还差一个人员，我想进，我想进。”绿铅笔扭着谭俏的手，恳求道。

　　是啊，猪其实也不愿意在泥巴地里睡觉，如果可能的话，它们也喜欢在雪白的天鹅绒上打滚。

　　谭俏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可以，谭俏陷入思索。她的部门，正在一点一滴地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