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想不想要个布娃娃?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妈妈,恨,再见,工作
  • 发布时间:2011-04-07 11:02
  亲爱的,从我发现你衬衣袖口上血迹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变得不大容易睡着。

  很小的一个印迹,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让人不安的是它的颜色,我没有办法按原计划把它塞进洗衣机里。

  我去敲你的门,问你它的来历。那一瞬间你整个身体都微微震动了。然后你一边说着你不记得了一边走向别处,一步都不停留,仿佛忽然急着要喝一杯水或者散一个步。说真的,你很不自然。

  星期五从学校回家的时候你还笑着跟我说起你同学开的玩笑:“步步高打火机,哪里不会点哪里!”还推荐了一首喜欢的歌给我听,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你没有任何异样,但我的确隐隐不安。

  冷水,用一点奥妙透明皂,轻轻一搓它就消失了,就好像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只是我开始变得不大容易睡着。我想你也是。

  小时候你有点晕血,你妈妈流一点鼻血都会让你两条小胖腿瞬间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时候我正上大学,有着强烈到莫名其妙的母爱冲动,假期里总是当仁不让的全职保姆。常常饭吃到一半,由于压力增加,你突然有了便意,又不肯一个人孤孤单单呆在洗手间,必须要拎个坐便器来坐在饭桌旁解决,害得我记忆中全家围坐一起进餐的画面里总是多出个不明容器和一丝可疑的气味;说到哄你睡觉,那绝对是个重体力活,小时候你多胖啊,而且你永远想再玩一会儿,但是你抵挡不住一首歌叫做《500miles》。在它一再重复又感伤的调子里你的手脚虽然还在挣扎,眼神却不由自主渐渐迷惑,大势已去时你总是会用最后的力气使劲乱舞一气,然后“恨!”的一声,恨恨睡去了。

  两三岁时你是我名副其实的小胖尾巴,跟进跟出。忽然间你拉拉我的衣服,仰着脸笑着问:“小姨,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呢?”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甜蜜的关系叫做小姨跟外甥女,带着奶香。

  然后我去了北京实习,常常在街头打磁卡电话跟你聊天,呀来呀去:“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呀?”

  “过年的时候呀。”

  “过年是什么时候呀?”

  “就是到处都放鞭炮的时候呀!”

  你迅速地扔给我一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那时候你真的很痛恨放鞭炮这回事。

  春末夏初的晚上,也是在那个路边的磁卡电话亭,我跟你妈妈讲了很长时间的话。后面一个彪形壮汉等了很久,不耐烦起来,很不客气地催我快点。我掉转身,使用了此生用过的最大音量,吼得他落荒而逃。

  电话里你妈妈说,她决定离婚了,然后她突然鼻音加重,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有时候你期望我跟你讲讲你爸爸。他们离婚的时候你才四岁,之后有两次他去学校找你,掉了眼泪,说了一些让你不安的话,之后你就改了名字,换了学校。你对他的记忆一定非常模糊,留下印象也非常矛盾。

  其实我跟你差不多:对他记忆模糊,印象矛盾。你妈妈结婚非常仓促,她是因为有了你所以才结的婚,是因为你在四年里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是因为你最终决定了离婚。离婚的时候她也只要了你,其他什么都没要,包括赡养费。

  之后我开始工作挣钱,陡然富有起来,每年给你买的衣服都是用单独的箱子装回去的。我很想很想把你宠坏,让你忘记那些争吵和分离,让你像那种可恶的孩子一样,觉得全世界爱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需要问原因。

  但是这一小片血迹让我知道,我始终没有成功。

  你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并且成绩优异,什么事都不要人操心。你一个人就可以坐飞机来北京。果子阿姨每年请你单独吃一次饭,话题一年一年从小燕子慢慢发展到追你的小男生,直到有一天她微笑着赴约,却愤然发现你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的,之后她就开始了搜寻人生第一双高跟鞋的漫漫征程。

  之后你考到了北京的高中,读着跟国际接轨的IB课程,考TOFEL,准备SAT——你们口中的“StupidAmericanTest”。周末我们一起做瑜伽,一起散步,我们是亲密的外甥女与小姨,直到这一天,以陌生人的面目,我们重新相见。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你给我看了你的伤口,粉色,很浅,十分平静的一个伤口,却给我非常锋利的印象。我看了很久,但没有去碰它。

  你说那时候你只是觉得痛苦来得太猛烈需要找个出口,需要一点疼痛。你郑重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然而我还是睡不着。

  高中生活可以多美好,就可以多残酷,我并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作为“大人”,我固然有一些生活经验,但也并不急于跟你分享。生活经验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这样,你得到它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它已经失效。

  问题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让我不能入睡的是,你可能不太爱你自己——你竟然不太爱你自己。

  从两岁起你就仰着脸一次次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呢?”我总是笑着刮你的小鼻子,以为这是孩子的傻问题,完全没有察觉你小小的心里装着怎样沉重的疑问和担忧。

  如果有人跟你亲近,你就不由自主要问他这个问题,这个小小的为什么,直到今天你都没有答案。

  今天北京的太阳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那个大山里的古老村落。

  如果可以,我想跟你坐到阳台的秋千上,一起晒晒这个好太阳。

  这样的太阳让我想起我奶奶。她的怀抱永远是热的,那是来自灶膛、太阳和地腹的热。如果可以,我很想以这样的怀抱抱着你。“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假如你考试考砸了她肯定会这么说——我知道,跟我不同,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有很多热乎乎的话可以安慰你。

  那就让我们来说点别的;就让我们忘了那些包裹着我们,使我们晒不到太阳也不能呼吸的人和事,说点别的吧。比如说,你脚上这双三叶草看上去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上次地铁上那个法国女孩脚上的那双,对,旧旧的,但是好看。

  说到鞋子,你知道我很喜欢去山里,但是我真的买不到一双合适的登山鞋——我根本一双都没有试穿过,因为它们都太难看了!你从来都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去山里,对你来说那意味着晒黑、蛇虫鼠蚁、不能上网而且手机信号不可靠。而对我来说,山是不需要花力气就能爱上的地方。他总是在那里,他总是欢迎你回来,不管你是带着一颗春风得意还是支离破碎的心。他总是什么都不问,就将你迎入他的怀抱里。仿佛你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你不能抗拒这样的爱。

  大山里的那个古老村落(你去过一次,一直踮着脚走路),那一直是我心里的neverland,田野中央那一大树白梨花到今天还会在我梦里出现,还有山上的那棵老松树,那是我山野里的秘密居所。离开多年以后的某一年春天,终于我跟着你外公回乡祭祖,出乎我意料的是,村子居然这么小!记忆里一面豪阔的水面居然如此局促;而路面上场院里居然到处是鸡屎鸭屎,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不得不承认,记忆有的时候真是会骗人的,尤其是小孩子的记忆。

  然而一转身,我竟然真的迎面撞上一大树白梨花,比我记得的还要大,还要壮丽,美得让人瞬间忘记了呼吸。在这个时候你已经可以完全不介意那些鸡屎鸭屎——有句话说得好:Shithappens!

  Shithappens,这些年来最能给我安慰的一句话,送给你了。

  那天我还找到了我那棵老松树,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夕阳也还是三岁时的夕阳。当我在它粗壮的根上坐下,仿佛我怀里还睡着当年那个布娃娃,而不远处,奶奶还在忙着将松枝捆成一个个干净利落的小柴火垛。

  我有过一个布娃娃,是我的奶奶用并不那么合适的材料勉强做的,严格说来她都没有一张可以称作脸的脸,但是我很爱很爱她,不是因为她丑得很有个性,或者她是世界上唯一的以笤帚疙瘩做身体的娃娃,甚至也不是因为这是我奶奶亲手为我做的。我爱她从她还没诞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当奶奶神秘地背着手笑问我“想不想要个布娃娃”时,当我的小心脏突然开始狂跳,我已经义无反顾,爱上了她。

  今天我一步步回想,一直追想到你三岁的时候,我想我们犯了个错误——作为大人我们各有各忙,忙着争吵和冷战,忙着恋爱、找工作,忙着对抗愤怒和疲惫,爱和忧伤,忙着忙。我们无数次地路过你,却没有人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

  “嗨,想不想要个布娃娃?”

  然后,就永远地错过了,我们再没有机会把那个热乎乎的答案放进你心里:亲爱的,因为你是我们不需要花力气就已经在爱着的人,所以,我们爱你。就像三岁的小姑娘爱着她的布娃娃,没有办法。我想现在就结束这封信,然后动手做我人生的第一件手工——呃,你喜欢用笤帚疙瘩做娃娃的身体吗,还是,别的什么?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