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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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跟我妈说，我再也不会回家了。但是仅仅一年以后我就回来，回来过春节，还给她和爸买了礼物，一只在饭店现场真空打包的烤鸭。

　　我妈看着我说：“瘦了。”不要相信她的话，这是她的口头禅而已。其实我胖了很多，不止是脸，肋下也长出了五花肉，大腿上的皮肤都撑出花纹了。但我妈执意说：“女儿瘦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不论你怎么伤害她，她都会一直爱你，就是你妈。哦妈妈。

　　这个春节我宅在家里，大吃大喝大睡。对减肥这件事我已彻底丧失了兴趣。人生在世不满百，何不散发弄扁舟。我们为什么不过得任性一点腐烂一点呢。爸爸要一碗汤圆当消夜，我说，也给我一碗！

　　妈妈做的醪糟汤圆真好吃，其实不过就是把买来的醪糟倒进锅里加热，放糖，再把汤圆丢进去而已。但妈妈做得比我自己做的要美味很多倍，这是在离家一年之后我发现的事实。此外我发现的事还有：双汇王中王的火腿肠很好吃，干嚼方便面超过两袋一定会噎死，菜场的小贩没有一个不缺斤少两，北京人很少用一元硬币。

　　离开家一年，我学会了做饭、手洗衣服、搬煤气罐、宰鸡。我还学会挤进针也插不进去的地铁，包括同样拥挤的公交车。我还学会发票怎么报销，学会在年底的晚会上跳GEGEGE。学会了很多之后，也就知道每件事做起来的难和易，美和丑，好和坏。汤圆这个东西，要慢火煮，否则，它们会在沸水中炸裂，肝脑涂地。而一碗醪糟汤圆，其实只有三样元素：水，糯米，红豆沙。它们以不同的形态存在，在一个锅里融合为一体。当中有点什么是属于哲学的，也有点什么是属于物理的或化学的，不去想了，总之，大腹便便地吃下一碗消夜后，我有点哀伤。中华民族历来有离乡背井方能成才的坏习惯，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人们并不理解孔子，执意记住了前两句，其实这话的重点落在最后四个字上。我对我妈说，北京的春天挺美。我的意思是过完年我还是要走。我妈给了我一包压岁钱，两千块，好大方的妈！

　　24岁还管妈妈要两千块，是不是很可耻？可是我没有坚强到把钱塞回给我妈，我默默把它们装进钱包，然后去睡觉。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做米虫的梦，我的梦已经醒了，只是我还想抱着两千块赖一会儿床。

　　2我离开家这件事，还要从去年此时说起。说起来像个笑谈，也是过年，也是吃烤鸭，也有汤圆，我家历来有把汤圆提前吃的传统。我爸忽然跟我叔叔说起我工作的事情，说着说着他们就商量去给一个什么局长送礼。“送一万够不够？”“老张挺贪的，还是一万五吧。”“既然一万五，不如两万，凑个整。”这两个老男人，是我从小到大一直仰慕的人，可现在他们既豪迈又卑微地密谋着，还时不时看向我的房间，怕我听见。我很难过。

　　在小城市给孩子找一份工作花两万块其实不算多，但是我们家花这种钱就很奇怪了。我也是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为什么最后轮到长辈替我走后门？我是说，如果真的必须走后门，这个后门也应该由我自己去走……我也算是……骨气的一种吧。

　　后来，我就拿着两万块去找那个张局长，他说，他们那里缺少一个文员，管管打印机，开会倒倒茶，再统计统计迟到早退什么的。三个内容中，令我觉得比较有挑战的是最后一项。同事一定会愿意讨好我，因为县官不如现管。想想真是很有前途的一份工作呢！我对张局长说谢谢，但我不想干。然后默默拿起作为礼品送给他的那盒红酒，打开盒子，把藏有两万块的信封找到，装进自己的裤兜，站起来换下拖鞋，走人。

　　3下楼我叫了辆出租车，在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想了一秒钟说：去机场。司机说，很远，我可不能空跑。我说没关系，我你要多少给你多少好了。

　　我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在机场买了一张一点折扣也没有的机票，然后来到北京。

　　事后我打电话给我妈，让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一些，快递过来。我妈伤心欲绝不肯理我，于是我让死党上门帮我打包。她事后说：你妈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我是畜生。

　　那包衣服都挑错了，都不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但是过时的风褛和手编毛衣帮我度过了北京第一个寒冬，也许它们真的比好看的那些顶用。我和人合租草厂胡同的一个院子，抬头就能看到鼓楼。有时候晚上出来走走，就走在鼓楼的黑影里，于是我把自己MSN的签名改成钟楼魅影。我就是魅影。魅影坐在院子里骂北京的市建，好像每一个初来北京的小青年都要骂一骂北京的市建。室友们早在几年前就骂够了，他们现在很平和，这是一种见过世面的平和。他们说，安了灯你们会骂，不安灯你们也骂，还让不让鼓楼活了？

　　我和室友们就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我没工作，他们也没有，但是大家零零散散都有活儿可做。比如魏牛和他太太就替那些小明星设计唱片封套，每做一张唱片就有一笔钱进账，他们就一起去南亚搞淫乱活动，真是潇洒。他们替我介绍了一些设计的活儿，第一份，给一户人家画墙。你知道，现在装修都流行手绘了，那户人家要我把整面墙画上爬山虎，我心想，你直接种不就得了！但是一到北京我首先就学会面对傻B不生气，人就是这点贱，生存在上，我们不能和食物链计较太多。

　　我不声不响画了五天，把那个墙壁画满绿色的树叶，那户人家非常满意，指指另一面墙说，也画了吧。

　　所以，所以艺术家和民工的区别就在于，一种是把绿色的颜料直接涂在墙上，另一种是以树叶的形式涂在墙上。

　　我的工钱五百，客户也知道给得太少，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饭。我跟那一家三口也就从此认识了，小朋友管我叫姐姐，她说，姐姐你喜欢喜洋洋还是灰太狼？我说我喜欢灰太狼。为什么呢？我没办法向小朋友解释那是一个好男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听老婆话，任老婆熊，工资全上交……我对小朋友说，因为它最蠢嘛，蠢的东西老实，老实的东西善良。

　　谁说蠢的东西都老实善良？其实很多蠢人都蠢得挺伶俐。一天，我下午起床，百无聊赖，正决定把睡眠进行到天黑。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有一个人要约我见面，是那个小朋友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客户！我以为是墙出了问题，慌忙出门，见面才发现他不是来投诉的……他坐在茶餐厅光线比较暗的一个卡座里，请我吃一个黑椒牛柳饭，还请我喝咖灰。当然，他先说了一堆很“业务”的话，什么以后帮我介绍新活儿，替我留心工作，后来就直言不讳夸起我来，说我有才华，说我聪明。说着说着，他的手就开始往前爬，一直爬到离我的杯子很近的地方。为了哪怕是子虚乌有的下一份活儿我不想得罪他。我借机拿起杯子喝水，巧妙地躲开他的手。我想，接着你应该说你的生活很沉闷，压力巨大，爱情熄火，妻子不理解你了吧……“我的压力很大，每天生活好闷，特别羡慕你们这样年轻人，唉，我是不敢奢望爱情了，呵呵，我妻子根本就不理解我。”我直接把那杯泛着油花的卡布其诺喷了出来，喷脏了那块深绿色的桌布，很吸水，旋即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4这个人确实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偏远的市郊——不，北京是一个没有市郊的城市，所有的郊都会马上变成黄金地段，寸土寸金的郊一平米的房价也接近两万。反正就是在东五环以东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公司，那里有一份“让你尽情挥洒才能”的工作。那时，我手头的活儿没有后续，房租、水电费、车费纷纷宣告吃紧，上班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我答应去上那个班。每天早上五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坐一号线地铁横穿半个北京，我在地下快速移动。我像一只眩晕的鼹鼠，在充斥着各种气味与人味的车厢里昏昏欲睡，捷克的老动画片，鼹鼠尚有个宽敞的窝，能听音乐，能和田鼠谈心，我呢，我还没有一只耗子过得好。

　　冬天，走出胡同时天还漆黑，我还得带个手电；出地铁太阳已经升起，北方特有的刺目的干燥的太阳光会在瞬间把视网膜击伤。那些日子里，我从不抬头看天，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胆量。因为抬头仰望苍穹是一件多么古老而忧伤的事情，这个城市不允许你随便忧他妈伤。

　　我上班从不洗脸也不梳头，起了床，穿上厚厚的衣服把风兜往脑袋上一扣我就出门，这样破帽遮颜过闹市只是因为我不想迟到，迟到就会扣掉全勤奖，划不来。所以，我养成了在公司里洗脸刷牙的习惯，公司很好呀，卫生间还有热水，甚至还有淋浴花洒，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带上全套的沐浴用品来洗个澡呢！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小孩的爸爸，那个家庭的户主，开始有意无意地联系我。再后来，他干脆主动来接我下班。我坐上他的马六，他说去哪里哪里吃饭好吗？我说好。他就带我去。他不再动手动脚，就只是吃饭，或者一边吃一边叨叨一些他的破心情。我发现他也没那么委琐，他只是一个有点可怜的人。一个心里有很多郁结又向往浪漫又没有太多本事的男人，就是这样了，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位红颜知己，请她吃饭，跟她吐吐槽而已。有一次他说他无法想象自己五十岁时候的样子。老，臭，长出肚腩，肌肉松弛，皮肤像塑料袋一样挂在身上，只能吃软和的东西。我说，最重要是不能勃起。他看了看我，蛋疼地笑了两声。

　　吃完饭，他送我回鼓楼东大街，自己开车回去了。现在回忆起来，我很喜欢那个晚上，他把我放在胡同口，我关上车门没有马上走。有几秒我们彼此留恋地看着，夏夜的桑拿风，热的。

　　这个人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之前的一个月，他做了一件事。他替我买下了我在淘宝上看中而没有付款的所有的东西。兔皮围脖，海军T恤，小日本牌子的风衣，各种彩色羊毛袜子，帽子，牛肉脯，泡椒凤爪，翻毛皮鞋。这些东西的包裹源源不断地寄到我的住所，堆成一大堆。我的室友们干脆都来帮我拆包。有一些东西我都忘记我曾经想买，现在看来它们丑不堪言，但它们确实都是我电脑收藏夹里存住的东西，他替我买下了它们。它们不值什么钱，我真后悔我没有拍一只真正的香奈儿信封包。

　　他没有再和我联系，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死于癌症。从发病到死亡，只等了半年时间。

　　他是想趁断命之前疯狂上一次，好不枉此生？可惜他太软弱，对我下不去手？我该如何去想这件事呢？我觉得他深情又卑鄙，完全败坏了我对爱情的胃口。

　　5我记得小时候，每隔几年，我都会生出一次去北京的念头。念头很详尽。怎么坐火车，下车怎么找旅馆，找什么样的旅馆，然后去故宫、颐和园、动物园、长城，然后吃烤鸭。一个儿童的想象力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但是我还敢想，怎么能在回程的火车上，骗过爸妈，逃下火车，留在北京，怎样开始流浪，流浪时，怎么能不挨饿受冻，那么季节应该选在暖暖的春天……春天萌生的我的北京之梦，经过一个夏天的冲刷、蒸发和暴晒后，在秋天干透、死掉。

　　后来，我14岁，16岁，18岁，20岁。我都没有去北京。我上了大学，也不是在北京。我大学毕业了，回了家乡的城市，我还是没有去北京。

　　我的生命简单如同组成圆形的一段段弧线，而北京，是在这些弧线所组成的圆的中心，那个如何循环也无法经过的点上——一度我这样以为。

　　但实际上，去北京是那么的容易，只要有一辆出租车载你去机场，并且稍稍允许司机多宰你五十块钱。

　　我发现，这世代，30岁的人总在丧心病狂地装可爱，可13岁的人反倒一派老成。我这样的年纪最尴尬，可爱、老成，都不太像我应有的属性。而我又发现，北京这么大，可是我和任何一个人交往，却都只能拿出自己的一个子集。我不是吹嘘我有多么博学和有趣，我只是很感叹，像我这样的小蚂蚁，都觉得知音少，那北京孤独的人该多多啊！我在草厂胡同夏日的傍晚摇着蒲扇纳凉，一群老外光着上身裹块红布马一样跑过。这样的行为艺术在北京常常发生，就像爱情常常发生一样。室友拍拍我，进来了，人凑齐了。

　　四个人凑齐了，我们打小麻将。

　　一毛钱一个子儿。两个室友，我，还有一个陌生朋友。

　　陌生朋友那天还带了瓶他自制的红酒，1986他亲手酿的酒。那时，我才出生。

　　可以说，这是我一生里喝过的最美的美酒。

　　美酒的主人是一位科学家，专门研究这个世界上已灭绝的动物。说来好笑，已经灭绝的动物，根本不存在了的动物，他研究它们的基因、种性，研究它们生存时候的形态。很多时候，科学比文学更需要想象力，不是吗？

　　那天我们喝酒，然后我们聊啊聊，然后我和他抱在一起。我们没有认识超过五小时，但是抱在一起像熟人一样，自然，惬意，美妙。然后夜深了，我们不知怎样滚到了床上。

　　“是不是很疼？”他问。

　　我忍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星星，然后那些星星掉在我脸上，他哭了。

　　6他爱上我了，我知道。可我呢？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强烈地思念他？这是爱情吗？

　　爱情，到底是我的子集还是全集？

　　我忽然发现我很穷，情感上的贫穷，穷得就像他呆的那个非洲国家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全城只有20700头牛，7900只绵羊，3150只山羊，380匹马，270头骡子，连170只蜂箱都算在内，共计是两万多点的家畜。真穷。

　　我认为我病了，是那个死掉的男人败了我对爱情的胃口。据说来北京的小青年都要经历这样那样的恶心，道德上、情感上、人性上的恶心，治好了痊愈了，才算真正适应北京的水土，才能不再在脑子里上吐下泻。

　　我坐在院子里，这是我来北京的第二年，还有青春的资本可供挥霍，没有成为心急恨嫁的剩女，可以面对的选择和诱惑很多，而我稍有一点厌世和迷茫。这都很好，他们说，这是每个北漂最纯的初态，然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变态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哈哈哈哈。

　　男人扛着一只巨大的据说是史前野牛的骨头入院来，小麻将又开局了。在北京的青年们都习惯这样处理感情：做不成恋人，我们还可以一起玩耍，哪怕将来，将来我们又可以做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