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杀手玛蒂尔达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属于,不得体,聊天
  • 发布时间:2011-05-25 13:46
  -她们像上帝一样地暗示自己,要有爱。

  -然后就爱了。

  所有的恋情都是没有开始的。我能记得我们怎么认识,但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说话时对视一眼我会赶紧把眼神跳开,接下来我的语调有点不自然,故意把话说得急一些,多一些,掩饰刚刚那份微妙的不安。

  但我怀疑我的掩饰是没有效果的,我隐约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丝夹杂着宽容、嘲讽、暗爽、慈祥的微笑,这令我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恼怒。但他微笑的滋味如此复杂,于是我在恼怒之余又有隐隐的甜蜜。

  至于这个内容复杂的微笑到底是不是我的错觉?天知道。

  事情还是得归咎于我是一个女文青这个事实。关于女文青这种生物,恐怕人们都有所了解,她们比一般人更多事儿,往往是在平凡的躯体里,生长着一颗不太平静的、爱折腾的心。她们像上帝一样地暗示自己,要有爱。然后就爱了。她们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到底是需要爱然后就让自己相信爱的幻想呢,还是真的爱起来了?真相已经不重要,因为自己不可能跟自己拔河。

  -可是一个人如果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的话,

  -总会有的。

  我记得那大概是秋冬之交吧,一个既不冷、也不热,既没有大风,也有点微风,既有点太阳,又不算太晒,总之,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特点的日子,在一个饭局上,觥筹交错、杯酒频递中,我注意到他。

  在那个饭局上,我属于配角,属于小人物,而他算是主角之一,属于“有身份”的人。事实上,他说话很少,但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把对方理解得透透的感觉,让人很有与之交流的欲望,让人觉得与他聊天是一件很酣畅很愉快的事。

  饭局上我也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说话声中,但我发现他看了我一眼,大力点头表示赞成我的观点。我感觉到他的赞同不只是出于敷衍,而是由衷赞赏,这令我生出一种知音的快感。饭局结束后有人在互留电话,他也问了我的。我于是也留了他的。

  留号码的时候,我心里暗想,我是没有机会拨通这个号码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想和他交朋友,想和他聊天。虽然这可能是真正的原因,但人们是讲究“得体”的。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并且身为女性,如果妄想与他那么一个有身份的男性交朋友,那就是“不得体”。何况也许会让人误会吧,以为我想巴结他?别人误会倒也罢了,如果连他本身也这么误会呢?至于他自己,当然更不会平白无故来联系我了,原因还是刚才我说的那俩字,得体。他那么一个身份要是主动来找我,不得体。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吊诡,有一天我真的接到他的电话,但我报上姓名后,他忙不迭地道歉,说打错了。于是顺便地,他邀请我有空到他的办公室去坐坐。

  这个邀请当然也许只是一个客套。可是一个人如果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的话,总会有的。我的借口就是,我确实遇到了事业的瓶颈,我想请教他,希望得到他的人生经验。

  那天的聊天毫无悬念地很愉快。

  -我仿佛附魂玛蒂尔达,

  -我完全理解他对里昂的依赖和爱意。

  我不得不面临一种道德上的审判。当然,这种审判是悄悄进行的,被告和原告都是我自己,法官也是我自己。

  我怀疑自己完全是因为寂寞。在这个地方,我暂时没有朋友,出于某种高傲和不甘心,我又不愿意找一个与我同龄的、浅薄的愣头青来交换我空置的青春。于是我选定了他,在开始聊天的时候,我就把他假想成知己,于是,一种预想中的气场出现了,我们真的聊得像知己一样快乐。

  在我的预设里,我只看到他的年纪带给他的善解人意和成熟从容,却忽略他的年纪带给他的身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当然,在我的预设里,我只想与他做朋友。可是且慢,我真的这么想么?不,我说实话吧,我压根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

  那么也就是说,一开始,我有成为传说中的那种小三的心理准备?或者说预谋?如此说来真是惊心动魄,可是人性就是这么诡异,哪怕这样想的这个人是我自己。

  我们再次见面是一个比较冷的冬天。我坐在他没有暖气的工作室里,不断地拉着我那件拉链坏掉的外套。我不是故意穿这么一件破衣服,主要是这件衣服穿上去显得我的身材比较好,而拉链坏掉并不影响审美效果,至于保暖效果,一时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我第三次拉着我敞开的外套时,他站起身来,关掉了房间的最后一扇窗。第五次拉着我敞开的外套时,他站起身来,要求与我换个座位聊天,“我这个角落暖和点”。我看了看他的表情,是关切,但并不热络,只是无可辩驳。

  我默默地坐到他安排的座位上去,心中回味着刚才他的那个表情,有点类似于父亲对女儿的理所当然。

  我有严重恋父情结。我的父亲从来不曾爱过我,起码在我的感觉上是这样。出于弥补,我一直在寻找一份兼有父爱的恋情。我谈过三次恋爱,每个男朋友都比我大十岁以上。不知为什么,还是不能成功地把自己嫁出去,也许我应该嫁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吧。

  所有的关于忘年恋的影片,都能获得我的共鸣。比如,《杀手里昂》,有人把它译成《这个杀手不太冷》,对我来说这部影片也可以译名为《小杀手玛蒂尔达》。在电影中,我仿佛附魂玛蒂尔达,我完全理解他对里昂的依赖和爱意。只有比我大很多的人,才能获得那种因为年纪而来的理解力、经验感和地位上的优势,那种优势也是酶,张爱玲说过了,女人只有崇拜,才能快乐。

  -他的脸离我很近。微笑着,无话找话着。

  -我想我也许已经成功地爱上了他。

  今年的天气很反常,冷空气过后没多久,天又热起来。为什么我每次喜欢用天气来开头呢?你知道,作为一个资深女文青,她的心路历程往往以天气为路标。她从那种节气的氛围里,提炼与她的情感质地相对应的关键词。

  这次我们的见面是因为一个会议。可以不参加的会议,促使我去参加的关键,是因为我知道他也去,他不但去,而且他作为主办方的代表也许会上台讲几句话。

  我坐在靠近过道的地方,默默地等待他出现。

  他在人群的掌声中走了进来,但是在掌声中我仿佛做贼心虚地低下了头。我不敢看他,也不想被他发现。不知在慌什么,是不希望让他看到我来了么?可是,我来参加,岂不正是为了让他看到我,我得以理由与他相遇?

  他在台上说话,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仿佛舒婷的诗句:想象你在红桌布后面,握手发言态度很亲切,笑容笑在脸上很久了,孤独蚀进心里很深了。——为什么我们很爱想象那些成功人士有一种值得怜惜的孤独感呢?是因为,那种怜惜和那种崇拜交织在一起,则是更加滋味丰富的爱意。

  在大庭广众下看到他,与坐在我对面聊天的感觉殊为不同。大庭广众中的他自然风度翩翩,但竟也更显老态。我几乎不忍多看。一为心虚,一为不忍,于是那天我频频地低下头去。

  但他仍然发现了我,在会议休息时,他绕道来到我身边,弯下腰与我说话。他说你怎么来了?我说对啊。

  两人一时有点无话可说,但他又没有马上走开,我犹豫着要不要让他在我身边坐下。就在这纠结的片刻,我闻到他身上一股香皂香,那种很家常的味道,仿佛暴露着他的更多。他的脸离我很近。微笑着,无话找话着。

  我想我也许已经成功地爱上了他。

  -纵有什么暧昧,那也只在心里,

  -我坚信自己藏得很好。

  算起来我们的联系很少,但我想念他、琢磨他的时间,有很多,于是,他于我而言是个熟悉的人。

  偶尔他发个信息给我,过来坐坐?我于是马上放下手头一切重要的事,匆匆前往,却又调整了呼吸,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是我貌似“大大方方”地给他发个信息:有空么,我过来喝杯咖啡?于是他表示欢迎。

  我们之间,很清白,就是传说中那种“坐而论道”的朋友关系。纵有什么暧昧,那也只在心里,我坚信自己藏得很好。偶尔泄露出来的那一点点,是在很安全的界限内。

  这样清白的来往持续了半年时间。有一次在他的工作室,正喝咖啡的时候,有电话找他。他接电话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妻子打来的。他那种语气,说不上特别温柔,但有一种不经意的亲昵,似乎还有一点轻微的讨好,我觉得,也许也是因为我在这里,他心虚的缘故。

  接完电话,我有轻微的沉默。之后我勉力振作,却也频频走神。很快我告辞。

  走在路上突然意识到,这半年来,为什么我没有兴趣去认识一下他的妻子?是不是我有意避开这个问题,给自己一种没有道德约束的错觉呢?

  其实要认识他的妻子很容易。他妻子与我在同一个集团工作,要找个借口去看看她太容易了,只是我多年来习惯孤僻,很少有工作关系转换成的朋友关系。但女人,尤其是女文青,要做一件事的话,还愁没有借口吗?我想了想,也许可以去他妻子(我们就叫她A吧)所在的那层楼去找一个我N年不曾找过的老同事B,借口是跟B要回我N年前借出的一本书。

  B不但在,而且刚好跟A在一起。

  -诗人说过,在美前面,人啊,

  -你是罪人。

  我一见到A马上就愣住了。我没有想到她长得那么美。

  或者说,不是美,是美好。她长得很东方,很柔顺,不算出色的五官和身材,但,是完全的和谐、雅致。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她早就熟知了我,对我充满了善意和爱护。很少见到像她那样完全没有攻击性的美,好像所有的美在她身上都弯下腰来,告诉你,是的,美是应该的。

  我觉得她的笑容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爱上她。

  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糟糠之妻应该有的样子。她比我仅仅大十岁,原来她和他也是老夫少妻。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很少她这个年纪的人,还保养着她那样的风姿,一种得体的少妇的风姿,如果没有幸福的生活,她怎会有这样美好的风姿?

  我愣愣地盯着她,甚至忘了要跟B说的事情。就像一个想睡觉的人,被强行拉起,我强行让自己礼貌地闲扯了几句,然后我无力为继,我只好借口说,我觉得有点饿……

  这个借口多么可笑,彻底暴露了我的无厘头和草根。一个准备投入爱情的女文青,在她可能的情敌面前崩溃了,然后声称自己有点饿……呃,想一想,这样的爱情故事真的一点也不优美浪漫啊。可是这是事实。但是,A好像不觉得我可笑,好像我来她们这里真的就为了解决一下饿的问题。她递来她的零食包,让我随便吃。

  突然我觉得一阵痛心,突然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试想一个拥有这样美好、友善、柔顺的妻子,他怎么能、怎么能对另一个女人有所关注呢?假如能,那么,这简直就是罪孽。

  或者这么说吧,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原来是善良的,诗人说过,在美前面,人啊,你是罪人。我以前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自惭形秽地知道了。

  -很多的爱情,都只是藉由一种幻觉。

  -幻觉的打破,却需要际遇。

  认识了A,可以说是这次暧昧事件的一个转折点和终结点——假如这可以称为暧昧事件的话。

  我偶尔还会“大大方方”地到他那里去,喝咖啡,坐而论道。表面看来,一切正常,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一些东西偷偷改变了。我现在豁然开朗。这令人很轻松,当然,作为一名女文青,也有隐隐的失落感,因为,好像正准备抛出去的激情一时无处安置了。虽然我也知道,那是比较廉价的激情。

  有时我问自己,我彻底没了非分之想,是因为见到A之后产生了自卑么?

  不,并不全是自卑。人在愿意爱的时候,其实并不会觉得自卑,她会在幻觉中看到自己的优势。真正打破我的幻觉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妻子”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抽象概念。当我遇到了A,她变成一个具体的存在,她亲切的微笑,友好而善良的声音,她那种美好和小少妇的身姿,轻柔的裙子,还有,她的零食袋,她爱吃零食的小习惯,都让我由衷觉得,她就像一个姐姐。

  她变得具体,所以,我的伤害也将变得具体。我觉得她是我的某个姐姐,甚至觉得她可能是将来的我自己。

  很多的爱情,都只是藉由一种幻觉。幻觉的保持,需要你是一个像上帝一样伟大的心理暗示大师。幻觉的打破,却需要际遇,比如说,遇到他的妻子,他美好的、友善的、春天般的真实的妻子。

  后来,在我们偶尔的相聚里,有一次他给我看电脑里某个资料,无意中打开一个文件夹,有他妻子的照片。A平静地望向我,平静的微笑仍然那么美好。我由衷地、情不自禁地赞:她真漂亮!他笑了笑。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知她和他有没有说起过我,如果说起的话,会说些什么?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假如他仍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想,他能理解这一切。我现在想,也许男女之间,确实可以有一种丝毫不带爱情成分的友谊。相比于那廉价的激情,现在这种淡如水的友情,弥足珍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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