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天的柿子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柿子,女儿,妈妈
  • 发布时间:2011-05-25 13:55
  妈妈:

  4月5日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走在水果湖的街上。微风中,香樟树的旧叶扑簌簌地落下来。街角,一个挑担的人,筐里全是硕大金黄熟软的柿子,你蹲下来,拿起一只递给我。

  春天里是不会有柿子的。

  有柿子的那年秋天,我还在大学里读书,我们一人捧着一只软柿子,边走边吃。那是记忆中,我们融洽得如同闺蜜的一段日子。父亲与你都还不算老,时常从北方小城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南方。看看读书的女儿,看看大好河山。我们一起挤在武汉大学桂园2舍305室的高低床下铺。在一米宽的小床上,你说两人颠倒着睡不挤。于是,我抱着你的脚,你害羞似的蹬一下,缩了回去。

  你有三个女儿,我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儿,尽管她学习不错,工作不错,但她的坏脾气、她那文艺女青年特有的叛逆青春曾经深深地伤害你。母亲是不记仇的,有些事情我却不得不想起,尤其在你走后的这四年中。你经常说我是一个永远有理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错。其实这世界上,最了解女儿的人是妈妈,最不了解女儿的人依然是妈妈。或者说,因为对手是妈妈,我便习惯了披着坚硬的外壳,自以为那样的爱永远不会失去,便永远不屑于解释。

  你是定然不会怪我的,倘若在天堂的某个角落里,你能够想起前生。

  那日,看到你喜欢的小品演员宋丹丹回忆,她曾经在绝望的时候,对自己不听话的儿子说:“巴图,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难道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气妈妈的吗?”我猜想,你也有过这样的绝望,在面对那个瘦小、倔强的青春期少女时。

  “妈妈,我瞧不起你。”这是我在初三时对你说过的话。那时,我已经长得比你还高,在一年前开始有月经。与其说你主动放弃了用毛刷、苍蝇拍打我,不如说是你已经在长大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日渐衰老,身心俱疲,因此不愿意再动怒。你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疲惫与悲伤。那样的眼神,我至今记得,只是当时,我强忍着震惊与胆怯,抬着高昂的头走回自己的房间,不愿在你目光的追随中,显出一丝的软弱。如今已经回忆不起来那件事的导火索。在那样的年纪,我只是迫切地期待着特立独行与长大成人,迫切地想要打败一个高高在上的对手,迫切地想要去伤害一个人,而那个人,即使受伤也不会离去。如果我说我其实很后悔,你相信吗?在你的眼中,我是一个从来没有后悔过的人吧。

  4月5日,是一个残忍的日子。在这以前,我看到了你脸上的皱纹,看到了你头上的白发,看到了你与我同样外表温柔内里倔强的性格变得从内到外柔软起来。看到你吃山楂时皱起眉头,说人老了,吃不得酸。可我只是看着,以为还有许多的日复一日,从未想到岁月已经流逝到了你随时与我道别的时刻。那一日的春光甚是明媚,你住在八人一间的病房里,同室几乎是清一色的老阿姨。除了虚弱的病容,你看上去很快乐。你的病床正靠着窗,我搬一只木椅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你的手真硬啊,有几处开裂尚未从冬日里缓和过来。

  你对病友说,这是我的小女儿,言语中有专属于母亲的那没来由却很顽固的自豪。

  整整一个上午,我听你讲病友的故事。这个来自山东,是军人,得了胃溃疡;那个来自河北,老病号,有一个不孝顺的媳妇……你的手一直乖巧地放在我的掌心,在我记忆中是第一次。你是一个不喜欢皮肤接触的人,小时候,每当我抱你亲你时,你总是躲开,说痒。后来转院到同济,住在走廊的加床上,医生来查房,我抱着紧张的你,将脸紧紧地贴在你的脸上,你依然没有挣扎。医生说,你看你有这样孝顺的女儿,一定要好好养病。你听话地点点头,像幼儿园的孩子面对老师。那一次,我用手机为你录了像,却再也没有勇气看它。那只手机现在已经退休,放在一只黑色的盒子里,那段录像会永远被尘封,因为于你我来说,任何影像记录都是不必要的。我的大脑就是最忠实的录影机,能够连续24小时播放我们主演的那部人生电影。这部电影将伴我一生,最终归于尘土。影像只是留给那些脑袋里没有电影的人看的吧,可对于他们来说,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

  如果我说你一生的黄金时代是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不知你是否会同意。作为6个孩子的母亲,作为强势而粗糙男人的妻子,作为经历了中国近代70年风云变幻的女人,你的一生鲜有那样长的一段悠闲、自我、被尊重、做主角的日子。

  手术后体力尚未恢复,你便踏上了回北方的旅程。

  你一生都在妥协都在胆怯,这一次,你终于说,我要回去。与你眷恋北方一样眷恋南方的老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开始兴高采烈地计划今后的生活:早晨与大姐去公园,中午与老姊妹在楼下聊天,为外公庆祝九十岁寿诞,做北方饭菜,吃黄酱蘸馍。即将归乡的快乐点燃着你病后的枯容,在此之前,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付出了多少的耐心与忍耐,才背井离乡,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个冬凉夏暖,有着漫长梅雨季节的南方城市里。我只知道你在阴雨天里会情绪低潮,你不敢坐商场里的自动扶梯,在我忙于工作的时候,你只能坐在高楼上呆呆地望天。

  如果我说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女儿,你只会笑吧。

  夏天时回小城看你,你已经去不了公园了。大多时候,你在床上昏睡,醒来也只是躺在沙发上看一会电视,或者坐在床上与我、姐姐聊天。最后一个夏天,你竟然与我们讲了许多闺蜜之间才有的私房话。你的记忆像一条倒淌河,在我们尚未出生的年月里闪光。你也有过那样的年月么,意气风发得像一只阳光下的氢气球,以为整个天空都是自己的,却浑然不知生活的钳手正带着命运呼啸的轨迹将梦想打得七零八落。

  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一生小心翼翼做配角的你,精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饱满。你不需要再去照顾所有人,从衣食到情绪,你不需要再顾忌所有人,从喜好到言行。你终于做回了自己。倘若不是盛宴将散,那其实是一段最好的时光。我知道你会同意,从太阳落山后你那了无遗憾的面容,我看到了答案。

  只是作为我们,却终心存愧疚。

  最后一面,你躺在医院。病房在一楼,走廊尽头的僻静处,矮小的灌木遮蔽了靠近院子的小半窗户。在故乡的小城,你不必再被拥塞在八人大病房或走廊的加床。偶尔会有相熟的医生走进来问你疼不疼,更多的时候,你是一个人,沉默在梦乡中。我拿着行李,走进去时你醒着。我说我要回武汉了,早晨的车。你说去吧。然后,我握了你干瘦坚硬的手,你平静地看着我。幸运的是,我知道,你却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

  病房靠走廊的一端有一扇小窗,挂着一幅月白色的棉布帘。我在小窗前站定,轻轻地撩开窗帘。你躺在床上,正把食指伸进鼻孔,挖两下,拿在眼前看看。消瘦使你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盯着挖鼻孔的手指看时,里面满是纯真与童稚。发现我在看你,你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微微一笑。

  独处的时光使你恍若孩童。

  当火车奔驰在河西古道,初秋的草原开始泛黄。想着你最后的童颜,忽然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话,未及与你说。

  你走的那天,节气是白露。

  从此,你成了我最重要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你像一株河西古道上倔强的雏菊,在雪后的平原,是一把钥匙,更是一个暗号。

  作为你在这个世界的延续与代言,我努力让自己活得像某个春季。避免为一个强势的男人所左右,避免成为生活的配角,我想将你最后的时光膨胀为自己的后半生,安静而从容地度过,恍若置身于无人的童年旷野。

  我时有忧郁却几乎忘了悲愤与咆哮。最后时光中你清亮的目光,像一缕微风,吹散生活灼热的焦躁。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明白了死,才更理解生。我在一天天地过着你所期待的生活,常常觉得好好生活是自己所面临的最大责任与义务,因为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你,即使自己能够陷于焦虑与不能自拔,却绝不可以让你没有退路。

  小时候,我是你最沉重的责任;如今,你是我最美好的责任。

  知道么,在生命监测仪滴答作响,板着脸孔清数你手术过后脆弱的心跳时,你的病房外,铸铁栅栏上盛开着紫红色的蔷薇花。

  在蔷薇花下的石凳上,我曾掩面而泣。许多的事情,我想对你说抱歉,然而,抱歉终究意味着妨碍与疏远。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带着你,平平安安地走完自己。

  最深的理解总是出现在来不及的时候,这是命运送给我们最残酷的玩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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