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之前,曾经有那么一段岁月,是和奶奶紧紧连在一起的。
奶奶住的是传统的老宅子,冬日里很冷,夏日里又显得闷热。窗外,不大的院子里长满了各式各样繁茂的花草,都不怎么漂亮,却带着一股无法摧毁的旺盛的生命力。奶奶的房间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很高的橱柜,深褐色的,有些地方掉了漆,磨损得厉害,还有些地方被刻上了泛白的印记,或许是孩子无心的恶作剧。每当午后的阳光照下来,那橱柜沉默地伫立在一小片阴影中,更显得斑驳和伤痕累累。
我并不清楚那橱柜对于奶奶有着怎样的意义,但它却是所有家具中唯一上了锁的。我不止一次看见奶奶小心地捏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钥匙,缓缓地转动锁孔,打开橱柜,从里面取出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几支毛笔,或是几串不知道从哪里传下来的古朴的珠链。
那橱柜里搁着的,都是奶奶最珍惜的东西。
也是一个夏天的清早,我嗅着植物的清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耳旁隐约传来些细碎的声音。我略微侧过身去,看见奶奶又在拾掇她的橱柜,朦胧的晨光映在她略带微笑的脸上,她眉宇间拢起的皱纹似乎都浅了些。良久,她从橱柜里摸出一个浅褐色的玻璃瓶子,轻轻晃了晃,瓶中立刻传出叮叮当当的清脆的碰撞声,很是悦耳。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攥住了。
我跳下床,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挤到了奶奶身边。
“喜欢么?”奶奶揉了揉我的小脸,我忙不迭地点头。
奶奶笑了,她轻柔地牵起我的小手,叠在她粗糙温暖的大手下面,我们一起缓缓地转动瓶盖,瓶子发出一连串吱吱扭扭的声音。我偷偷抬眼看了看奶奶,她脸上的表情又骄傲又狡黠,还带着点隐约的神秘感,和她每次打开橱柜时一模一样。
很快,瓶子应声开启。奶奶放下瓶盖,找了一块光线比较充沛的地方坐下,将瓶子里的物什一股脑地倾倒在床上。那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生活着的单调而狭窄的世界里,忽然就开启了一座丰富而阔大的神秘宝库,任凭什么力量也不能将我从它那里拽走。
从那个浅褐色玻璃瓶中流淌出来的,全部都是扣子,那些扣子,少说也要有一二百个,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却都在晨光的抚弄下绽放出迷人光泽。
“这些扣子,都是我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有时也觉得没用,想扔掉,却又舍不得。”奶奶用手理了理垂到她眼前的一缕白发,随意地拾起一枚扣子,端详了一会,又放下了。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了触它们,冰冰的,凉凉的,有些很圆润,有些带着棱角。我又凑近些嗅了嗅,就闻到一股混合了檀木、金属、纤维和灰尘的味道。
这大约就是记忆的味道吧。
我趴在床上,学着奶奶的样子,拿起一枚扣子,端详一会,放下,再拿起另一枚,再端详,再放下。忽然,一枚橘红色的大玻璃扣子吸引了我,我急忙拾起它,把它捧在手心里,迎着光亮看了又看,它那么漂亮,就像从我手心开出的一朵小花,我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看,再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扣子了。
“喜欢这个么?”奶奶拍拍我的头,我用力地“嗯”了一声。
奶奶从口袋里摸出她的老花镜戴上,转身从桌子上拿来针线,就把那颗扣子缝在了我最常穿的T恤领口的地方……从那以后,每当我做错事受到批评的时候,每当我生病需要打吊瓶的时候,每当我难过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只要稍微低头,就可以看到这颗橘红色的扣子。
后来,奶奶搬家了,搬到了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里了。而我也上学了,不再有很多的时间去看她,我们渐渐地疏远了。长大的我不再喜欢娃娃,喜欢玻璃球,喜欢美梦成真的童话故事,我有了很多的朋友,我不再时不时地怀想童年,就连那件曾经被我奉为至宝的T恤,也被长大后的我丢弃到不知哪个落满尘土的角落了。
又是一个漫长的夏日里的假期,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去到奶奶家。几年没见,奶奶显得苍老了,她的白头发更多了,背也有些佝偻了,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还是那样粗糙而温暖。
我走进她的房间,惊讶地发现那个深褐色的橱柜已经不见了。靠近门的地方换成了一个崭新的实木书柜,里面零零落落地摆着几本书,还有几张我寄给她的我的照片,她给它们都装上了框架。
奶奶说因为路途遥远,那个橱柜没能带过来,还有许多她喜爱的珍贵的东西,也都统统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闲谈间,她蓦然起身,打开书柜,费力地猫下腰,从书柜的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摸出一个浅褐色的瓶子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童年最最吸引我的那个瓶子。
奶奶很小心地旋开瓶盖,将那些扣子全部倒在床上,我惊讶地发现那里面有一颗橘红色的大玻璃扣子。“前些时候上街,看见有卖扣子的,这个样子的就只剩下这一个了,想着你喜欢,就买回来了。”奶奶很平淡地拾起那枚扣子,放在我的手心。
阳光下,那颗扣子闪耀着那么灿烂的光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忽然就想起那件被我遗忘的T恤,想起牢牢钉在它领口的那颗扣子,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它都占据着我心口的位置,然而现在,它到哪里去了呢?
(宋凯丽摘自《作文与考试》)
*张牧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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