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一个人的村办小学

  陕西省平利县广佛镇临街的住家小楼上,谌赞坤退休后养了几十箱蜜蜂。他每天看着蜜蜂准时地飞进飞出,仿佛看到上下课时学生们一窝蜂进出教室,混乱之中自有秩序。蜂箱里那一片嗡嗡,像是他走进教室之前听到的学生背书声。

  每年割一次蜂蜜。这种蜜吃到口里,先是一片甘甜,融尽后,剩一种说不清的芳香,却又带着一丝苦,似乎是掺了粉笔灰的味道。

  蜂蜜或粉笔灰,嘴里和心里的“通感”,让谌赞坤想起在村办小学40年的日子。

  复式教学法

  1968年,谌赞坤20岁,小学毕业就在家干农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他没想过改变。这年2月的一天,大队上银安小学的一位老教师推荐他接替自己,“他觉得我还不错,踏实,再加上当时队上读过书的人太少,我念了个小学就还算数得着的。”谌赞坤告诉本刊记者。

  谌赞坤对这机会惊喜又犹疑。虽说是民办教师,又是在知识分子当“臭老九”的年代,前任教师也因此改行去了供销社,但在谌赞坤心中,教师这个职业却依然让人神往。

  银安小学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仅有的小学,最早设在马鞍寨,那里有一座老旧破庙,村民将它稍作修葺后用作教室。那地方在山坡上,四周荒凉,有次一个老师晚上值班看校,摸到床铺下软软凉凉的,原来是条大蛇。

  小学后来迁到了大队部,谌赞坤的40年教师生涯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内有三排座位,20多名学生分成三个年级,按排分年级坐。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时,其他年级的学生就自习课本或做作业。这种方式当时被称作“复式教学”。

  “老师第一天走到讲台上,先安排了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做作业,接着给一年级讲课”。1978年入学的梦娃子对此印象深刻,聪明的他曾经在上一年级时被谌赞坤叫起来回答三年级的问题。也常有二年级学生因为成绩太差在期末被打回一年级,“也就是从这一排换到另一排。”梦娃子的表弟在他已经上了大学的时候仍在上小学五年级,还有一个孩子上了6年一年级,最后退学。

  村民们并不认为孩子上学就真能“读出去”做个城里人,他们顺服上面的政策和前辈的经验,特别是女孩,推磨转灶几乎就是注定的命运。谌赞坤不得不和这种“传统”搏斗,一次次家访,一次次发动干部一起说服,同家长以及贫穷争夺那些有希望的学生。

  每当发现一个“尖子”,谌赞坤就会感到学校和自己有了更多存在的理由,于是去向大队争取、去向村民争取的时候也就更有底气。“曾经有个家庭特别穷的学生考了第一名,我上门争取家长让他继续上学,可惜这个孩子却生病去世了。”谌赞坤说起这个孩子,至今黯然。

  很多学生们的脸上、身上带有“汤火关”或爬树上楼摔伤留下的伤疤,他们带着这些伤疤出外上学,像是故乡的烙印。陆续地,从这些打了烙印的孩子中走出了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大学生。

  教室里的“烽火狼烟”

  最初几年,谌赞坤是学校仅有的老师,兼任校长。一个人同时教语文、数学、自然、体育和音乐等课程。每月领3元钱补贴,教课按一般劳力算工分。

  谌赞坤的家离学校很远,要过一段特别危险的“滚子坡”。他每周回家一趟,背些玉米面、干菜,平时就住在学校,自己开伙做饭。“一个人过,冬天简直冷极了,耳朵和脚生冻疮生得烂糟糟的。”

  冬天上课时,每个学生都要在座位下打小炉子。早上从家里提火盆,带火种,到了学校,上课前先生上炉子。教室屋顶、墙面甚至空气都是煤烟,课桌肚全部烤成漆黑。“简直是烽火狼烟”,谌赞坤笑说自己一般要等“烽烟”散了才能上课,“上着课越来越冷,就凑近学生的炉子烤一烤。”

  学生打炉子的土是从附近山上挖来的,煤是从附近的煤矿上拣来的。有次学生去拣煤,遇上塌方,差点被活埋。安全隐患一直不断,作为校长的谌赞坤时刻捏把汗。

  学生的家大多挂在半山上或者陷在山坳里,路远又崎岖。披星戴月赶来学校,有时还会和野兽照面。于是谌赞坤制定了“路队”规矩,选出队长,家住某一方的孩子们结成队伍上学回家,“让家长能放心,一个都不能少。”

  学生们安全了,谌赞坤反而出了一次意外。1982年,学生不断多起来,原来的一间教室实在不够用了,学校临时借了村委会办公室楼上的一间房。每次到这个房里去,要爬一段木梯,梯子摇摇晃晃。一次上完课,谌赞坤不留神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半天不知人事,从此落下了腰痛的毛病。

  不过这次摔伤,让谌赞坤有理由向大队申请增建校舍。大队干部集合村民代表开会讨论,挨家挨户集资,没钱的就出工,这才盖起了一排新校舍。

  条件逐步改善的同时,老师也增加了几个,但仍属于民办教师,未列入教育局编制,谌赞坤和同事们教课挣工分,持续到转公办以前。

  1987年,谌赞坤得到申请转公办教师的机会,“要求10年以上教龄,考语文、数学和政治,我考了第一回没过,第二年过了。”谌赞坤说,公办的工资大幅度增加了,退休时他的工资涨到了3000多元。

  待遇提升之外,学校规模日益扩展,谌赞坤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咳嗽,腰痛,胃也不行。我就想着能不能转到白果坪八道乡中心小学去,那里会稍微轻松些,不用挑这么多事。”

  1989年谌赞坤转离银安小学,没料到的是一年多以后,银安小学的老师和乡里的书记又找到他,劝他回去。“我走后,学校的管理出现些混乱,学生也出了些问题,家长到学校闹,我就赶紧回来了。”

  银安小学的最后一课

  这次回来后,谌赞坤踏踏实实又干了20年。

  其间,学校又扩建了几次,变成现在的两排平房。有时在学校放电影,非常热闹,周围村子的人都来看,银幕就挂在教室的正面墙上。1990年代,学生人数达到了100多人。

  这些年,随着国家撤村建镇的计划推进,银安小学附近的筲箕凹等地方的村民陆续搬到了广佛镇,孩子们上学也转移到条件更好的白果坪小学。谌赞坤这里的学生经历了从少变多,又开始由多变少。

  老师还是寥寥几个人,文化水平不算太高,说着半通不通的普通话,教着来来去去的学生。谌赞坤自己获过几个教育方面的“小奖”,送走过几个像梦娃子这样出色的好学生。但为少数杰出校友自豪外,他和同事们更朴实的使命,依然是让周围山山岭岭的孩子能一个不少地走进学校。

  2008年,银安小学像是个完成一生使命的老人,平静地接受了被撤并的命运。这一年,谌赞坤也迎来了自己的最后一课。“那天,我给学前班的孩子们讲完算数题,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亲手锁上了学校的大门,交了钥匙,就算退休了。”他说此刻有些难受、遗憾,也颇平静、欣慰。

  这座深山野坳之中的“最高学府”关闭后,学前班的孩子们不得不到白果坪或广佛镇上课,有些家长租房陪同,有些孩子则失去了上学前班的条件。

  第二年,谌赞坤一家六口也搬到了广佛镇,在那造起了新房子。镇上有很多他教过的学生,经常碰面,他们总是尊敬地叫一声“谌老师”,并且赞叹他养蜜蜂的功夫。他也时常到镇上的中心小学转转,看着那里香港富豪邵逸夫捐建的楼房,听着里面朗朗的读书声,这感觉对于他,又像喝下蜂蜜一样,是含有一丝丝苦味的香和甜。

  《望东方周刊》记者张海林|陕西平利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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