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各有一名贴身丫头,曰: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合起来正是风雅十足的“琴棋书画”。她们的身份高于普通丫鬟,有时被称作“副小姐”。
四人中只司棋有比较完整的故事,却是性情粗悍,与她的名字不对味;书中描写她的长相,谓之“品貌风流,高大丰壮”,传递的信息也和大观园里女儿们一派温婉柔之风异趣。
司棋的出场戏在第六十一回,她派小丫头莲儿去大观园小厨房“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厨房主管“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大致是因为二小姐本身懦弱,从她那里没有多少好处可得,而司棋总不过是个“副小姐”,却要拿派头给厨房增添额外的麻烦,此风断不可长,因此对这一碗鸡蛋生出无穷尽的言辞加以推托和数落。
司棋被惹火了,带两个小丫头径直到厨房来一通乱砸乱掷,宣称“大家赚不成”。这个情节是大观园的阴影部分,它表明在公子小姐们诗酒风雅的背后,卑微的人们有他们庸俗的生活和围绕琐屑利益的斗争。而在这段故事里,司棋就算不致令人厌恶,至少也是不让人喜欢。
到了第七十一回,司棋的故事以意外的方式进入高潮:她和做小厮的表弟在大观园里偷情,被鸳鸯无意撞破。那光景是“微月半天”,地方在“一湖山石后大桂树”下,情态呢也到了“山盟海誓”、“无限风情”,真是有几分《牡丹亭》的味道了。
可是,大观园是他们的吗?这世界,主子老爷们尽可胡作非为,公子小姐们也无妨缠绵风流,却又哪能容得丫鬟和小厮欢娱成双!依照贾府的规矩,其结果不止是蒙羞被辱,而且性命可忧。所以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对着鸳鸯下跪叩头不止。虽然鸳鸯已经答允决不向人说,事后司棋还是“恹恹的成了大病”。
司棋那表弟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潘又安”。旧小说惯用“貌似潘安”形容风流才子,曹雪芹借用来做一个调侃。这位小情郎当夜逃跑了,从此声息皆无,光留着司棋在危险与惊恐中挣扎。
然而可怪的是,到了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却又从司棋的箱子里搜出潘又安的赠物和提议到大观园幽会的情书来,被王熙凤笑嘻嘻地当众读了一遍。其实前面已经交代,当司棋得知情人逃遁时,思道:“纵使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个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既知如此,还留着那些危险的物证作甚?想象还会有破镜重圆、柳暗花明的一日,也未免太浪漫了一些,这不符合司棋泼辣而实际的性格。只是那些物品代表着卑微的生命中一段狂热的梦想和冒险,令人时时自伤,不忍毁弃而已。
再回头看,忽然想到:整部《红楼梦》里,向往自由的爱情的人并不少,但敢于冒险践行、尝试一夕之欢的例子,却只有司棋和她的潘郎。我在论及《聊斋》的《绿衣》一篇时,曾经这样说:“一个微弱的生命被强暴的外力所窥伺着,却不顾危险,仍然要获得哪怕短暂的欢爱。在这缥缈的故事中,哀伤的诗意令人难忘。”
司棋虽然长得“高大丰状”,但在她的处境里,也只是个微弱的生命。不过,和《聊斋》的诗意不同,她的幽会没有达成欢爱就被人意外地撞碎了,她的情郎也不打算同她“死在一处”,跑得影踪皆无;最终她是孤零零地站在冷酷世界面前,任羞辱如黑色的风雨任意地吹袭。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红楼梦》中这一节描写很引人注目。这是说司棋很刚强吗?不尽然。当初她在鸳鸯面前是表现得很软弱而且十分可怜的。不同的是,如今她一丝希望也没有。常说“无欲则刚”,其实无望的人才是最刚强的。
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对司棋的故事又作了些编织:潘又安回来了,说要娶司棋,可她妈坚决不同意。司棋宣称女人当从一而终,一头撞死在墙上,成了“烈女”,潘又安也用小刀自刎,成了殉情者。这些情节想象力平庸,趣味也低,没有什么意思,算是给个结尾罢了。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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