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战争阴云下的伊朗

  • 来源:小康
  • 关键字:伊朗,革命日,伊斯兰
  • 发布时间:2012-03-15 15:23
  为纪念1979年霍梅尼发动革命推翻巴列维王朝,建立“伊斯兰共和国”,伊朗将每年的2月11日定为“伊斯兰革命日”。33年来,每到革命日,数以百万计的伊朗人民会涌向街头,以首都德黑兰市南部的自由广场为中心,倾听国家元首讲话,表达自己的民族自豪情绪。

  2012年的革命日,我与两百多位各国学者、媒体人士应邀参加庆典。伊朗总统内贾德在自由广场发表讲演,讲革命成功,讲本届政府成就,承诺给伊朗人更好的生活。会议主持人则不断率领全场高呼“打倒美国”、“打倒以色列”等口号。

  虽处在战争阴云下,但我所看到的伊朗,和2009年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所见所闻并无太多差别。这是一个被严重妖魔化的国家。依我此次在伊朗的感觉,伊朗人根本不在乎外部的战争聒噪,政府依然“软硬兼施”,百姓忙于生计,只是物价涨了不少。从首都德黑兰到第三大城市伊斯法罕,看不到多余的警察、多余的保安,也看不到便衣与哨卡。一切如常,完全没有备战或慌张的影子。

  头巾遮不住的浪漫

  当我们的飞机降落在伊朗机场时,妇女们在出机舱前有个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头巾戴好。同行的一位中国社科院美国问题女专家提前备好了花头巾。

  这让我想起2009年第一次伊朗之行。飞机降落到德黑兰机场后,在排队离开座位时,我认识了一位在中东经商的浙江青年女企业家,当我们边闲聊边走到廊桥进入候机楼门口时,几位男子一直看着我们,其中一位抬手高声提示这位女企业家:“Coif,Please!”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位女士已经从包里掏出一块头巾戴在头上,自然、熟练得有如向交警出示驾照。

  头巾在伊朗绝不是个小问题。头巾本意是遮挡女性美色尤其是秀发,以免引起非嫡亲男人注意。然而与传统的单纯黑色不同,许多爱美的伊朗女性或是戴上鲜艳夺目的头巾,和肃穆的黑色保持距离;或是把头发染成各种色彩,即便是一缕、两缕,也要让自己的魅力跳出黑色的包围;或是浓妆艳抹,只要你目光扫过,总能放大你的瞳孔。欲盖弥彰,抽刀断水,用来形容头巾现象最恰当不过。

  据说归家之后,伊朗女性会抛开黑袍与头巾,在女性相聚的小圈子里,她们还会相互展示华服与首饰。在德黑兰甚至还建立了一个女性公园,据说,进入公园的女性不必再遮头盖脸,因为除了树木、花草和飞鸟,这里不可能存在异性,是个纯女子的世界。

  在伊朗街头,我还看到过一辆女性出租车“Wowen Taxi”:驾车的是女性,坐车的听说也只能是女性。有趣的是伊朗并不限制女性乘坐男性开的出租车。更为有趣的是伊朗流行拼车,陌生男女为了拼车而挤在一起的现象很多,也从来不是忌讳。

  伊朗的公交车分为“阴阳”两个世界,从外面看,车厢的前半部分是男性的天下,后半部分是女性的王国,用栏杆隔开,泾渭分明。而在公交车站候车,年纪大的男女并不忌讳坐在一起,青年人或许会保持距离,但也不是多么刻意。同样有趣的是,虽然公交分区,但是德黑兰的地铁,男女乘客却是混乘,至少,我没有看到明显的性别界线。乘德黑兰地铁,是一次轻松有趣的短暂体验,也是一次感受“中国制造”的自豪之旅。因为德黑兰地铁,这个巨大而复杂的地下工程是中国公司设计和施工的,只站台设计除外。

  戴头巾与公共空间隔绝,最直接的动因是隔离男女,但是,却并割不断伊朗人骨子里的不羁与浪漫,因为这里是产生了大诗人萨迪的国度,是汉唐“胡姬”的故乡。就像德黑兰诸多王宫、博物馆留存着各种神话故事,商店、餐馆的工艺品乃至装饰,也容易见到很多大胆而浪漫的主题,其中不乏男欢女爱的场景,此时驻足,我仿佛又把自己抽离了这个伊斯兰世界。至于现实生活中,一些青年男女会逃到山头、密林,逃过警察和公众的眼睛去幽会,甚至在帐篷里过夜。有些父母见女儿夜出不归,也并不过问。

  可见,在私密空间和内心,伊朗人一点儿都不保守。

  就像我们在古列斯坦宫,或者在伊朗人精神领袖霍梅尼的故居,遇到过的一些女中学生,她们欢快、大方,并不回避我们的镜头,有的还拿起手机把镜头对准我们,也有几位调皮的少女直接高声问我们:手机号码是多少?我们简直有点傻了。什么是天真无邪。这或许就是吧。当然,这也是伊朗头巾后的另一面。这次夜游德黑兰,一位客居这里十多年的导游专家说,伊朗人晚上没有太多娱乐生活,纷纷开车出门游街,很多青年男女则在行进中寻寻觅觅,一旦彼此对眼,则设法接头,另觅去处谈情说爱……在伊斯法罕伊玛目广场游览期间,两位来自大布里士的小姐妹不仅主动与我攀谈,而且十分真诚地邀请我去她们的家乡做客。凤凰电视台驻德黑兰记者李睿曾说,伊朗女性其实很大方,很勇敢,她们的眼睛会说话,会唱歌,也会勾人。这两次的经历告诉我,的确如此。伊朗是个正常的国度,伊朗女性也是寻常女性,这与我曾经工作过几年的海湾阿拉伯国家的情况截然不同。

  “歌舞升平”的快乐

  在伊朗,除了女性戴头巾这件事比较严重,其他方面,其实并不像我们很多人想象的,清规戒律特别多,革命卫队满街都是,处处检查人们的行为是否中规中矩。在宗教仪式方面,伊朗也相对宽松和自由。没有人特别在意你是否穆斯林,也没有人动员你皈依伊斯兰,或说服你去清真寺礼拜,更看不到因持久礼拜叩头而刻在脑门上的虔诚痕迹。曾在伊朗和埃及工作过多年的新华社记者梁有昶夫妇曾告诉我,他们初到德黑兰,总感觉这个伊斯兰社会缺些什么,后来恍然大悟:缺那些在阿拉伯世界无处不在、可以连成一片、弥漫整个城市的礼拜宣告声。在德黑兰,清真寺并不是很多,也只有在清真寺附近,才能听到礼拜的呼唤。而什叶派为主的伊朗穆斯林,并不像逊尼派那样每日礼拜5次,而一般3次足矣。

  这种相对的宽松,是我在第一次去伊朗时就有所体会的。那次,一位朋友请我们一行人在伊朗著名的巴尔布德餐厅用餐听歌,用事实让我知道,伊朗并不是苦行僧的世界,伊朗并非只有政治和宗教。

  巴尔布德餐厅位于Vanak广场附近,建筑典雅古朴,装潢精致细密,透出浓郁的波斯风格。这里的价位,每人约合人民币300元,但是,绝对值,因为你可以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欣赏现场小乐队表演的歌曲,还有整整一个晚上的开心和惬意。

  由于伊朗人开朗、不受拘束的天性,他们不满足于听台上的演员表演,他们很会配合营造氛围:鼓掌、跟唱、回应,甚至在台下即兴表演。在这里,男女济济一堂,没有公交车上的男女隔离,也没有海湾阿拉伯国家男女近距离的回避,只有放松和消遣,享受和回味。我们发现,到此消费的,有举家团圆的三代人,有刚刚办完婚礼的新人及其亲属,有带着家人庆祝生日的,有一对对恋人,也有结伴而来的时髦少女,总之,他们都是为了找乐子而聚到一起,他们也的的确确找到了乐子。

  当然,伊朗人找乐子不仅仅是在这里,也不仅仅是这一种方式。在德黑兰做孔子学院院长的云南大学姚继德教授说,每个星期,他所在的楼房住户,会在楼内的天井里聚会狂欢,音乐放得震天响,不分男女老少,女性也不戴头巾,似乎一个巨大的家庭舞会,一直狂欢,直到深夜。但是,此次去,餐饮业萧条了许多,我们去的几个餐馆虽然客人不少,但人均20至40美元的餐费,抬高了门槛,只有富人才频繁光顾。美国的石油制裁已显现后果。

  革命与悲情

  在2012年革命日的现场,到处是高喊着“打倒美国”的伊朗民众。其实,在我与德黑兰人短暂而有限的接触中了解到,伊朗人并不仇恨美国人民,也不一概排斥美国文化,比如可口可乐、好莱坞大片、歌星布兰妮。他们受伊斯兰文化的影响,排斥的是美国文化中因过度倡导自由主义、享乐主义而造成的奢靡生活方式和精神堕落,比如吸毒、乱性、同性恋等等。其实,这些现象并不是美国文化独有的糟粕,只是美国在特定阶段相对泛滥,进而成为资本主义糜烂生活方式的象征,又深刻卷入伊朗的国内政治斗争而已。

  2009年,我在已经被关闭30年的美国驻伊朗大使馆原址门口的墙壁上,看到一句标语“Down with America”(打倒美国)。在使馆正面的墙壁上,类似的反美涂鸦还有很多:美国的左轮手枪、战斗机和炸弹,与伊朗的洁白花朵及和平鸽并置在一起;自由女神变成白骨精……这些画面是伊美关系的一种微缩景观,也直观地展示着美国,或者说美国政府在伊朗革命者心目中的形象。

  伊朗是个革命的国度。这自古至今的革命与悲情,造就了伊朗人的英雄意识,也让我们在伊朗街道上可随意看到形形色色的英雄画像,无论是两伊战争的本国英雄,还是死于抗击以色列的阿拉伯人。当然,还有伊朗人心中的精神领袖,1979年发动革命推翻巴列维王朝的霍梅尼。

  霍梅尼已经辞世20余年,每当伊斯兰教的节日、先知圣人们的忌日,霍梅尼纪念堂就是伊朗人争相前往的去处。记得我第一次去时曾为纪念堂的简单而吃惊。不过12平米的房间既是霍梅尼的办公室,也是他日常起居的卧室,还是讲经布道、接待民众之所。几件极为简朴的家具填充着这个风暴眼的空间,在这里,访客看不到连寻常百姓家都能拥有的摆设和装饰。一个三人沙发,一部《古兰经》,一块礼拜垫,一串台斯比哈(穆斯林念经用的珠子串),几份报纸和一台普普通通的半导体收音机--这就是霍梅尼的全部家当。

  当年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到此拜访这位最高领袖时惊奇地发现,这里没有供他及随从官员落座的第二把椅子,只好坐在地毯上举行会谈。霍梅尼随身待从为这位超级大国外长端上的唯一招待品,就是几杯茶和两小块方糖。

  霍梅尼生前认为并主张,政府的各级领导干部都是人民的服务员,他们无权要求比人民大众更好的物质条件。他甚至认为,领袖的生活必须同社会中最普通的阶层保持一致,甚至保持更低的水平。霍梅尼离世后,这位石油大国的政教领袖所留个人遗产屈指可数:一副眼镜,一把指甲剪,一把梳子,一串台斯比哈,一部《古兰经》,一床礼拜垫,一条黑色缠头,一套宗教人士平常所穿的衣服(斗篷,长衫和衬衣各一件),以及部分经籍书本。

  尽管霍梅尼生前日理万机,工作繁忙,但是,他没有忽略与普通老百姓的直接接触。两卷本的《面见光明》记录着,霍梅尼仅在伊斯兰革命胜利后就接见普通百姓达3700多次。凡是与伊斯兰社会命运休戚相关的大事,霍梅尼总能在充分倾听基础民众意见后才发表意见,进行决策。

  当年,我走出霍梅尼纪念堂时,看到一位伊朗女性满面哀伤。没有人逼着她来参观,也没有人强迫她感伤。今年故地重游,发现两年前的修建工程没有大进展,导游却告诉我们,何止啊,十几年前就这样。纪念堂内的参访者人数远非上次可比,或许是天色近晚的缘故。

  开放的衙门,平等的国民

  我在伊朗最吃惊的“发现”, 并非战争阴云下,街头巷尾丝毫没有备战的样子,而是作为政府重要部门的外交部居然门户大开,任人进出,门口既没有大兵持枪看守,也没有监控探头。

  伊朗“与众不同”的地方还有很多。一位知情者告诉我,伊朗非常讲关系,讲裙带,可以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举例说,某人要是当了大学校长,不但副校长、学院院长和系主任会安插自己的嫡系,恨不得连清洁工也安排自己的三亲六故去做,而且十分坦然。此外,由于政治结构的复杂性,各个部门权力分割明确,相互掣肘、相互推诿、相互扯皮得十分厉害,以至于想办点事很不容易,因为效率太低。

  但在伊朗,我也会听到有关它民主的故事。新华社驻德黑兰记者梁有昶和夫人张淑惠就曾和我讲过几个事例,以证明伊朗是民主自由、人人平等和讲究规则的国家:当权者在台上权力是有限的,不可以胡作非为。就算内贾德身为总统,也不过享受着很普通的座驾,在街上开车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在伊朗,民主更多体现在当权者可以被公众任意批评和质疑。当地媒体,除了不可以指责最高领袖外(因为宗教权威的原因),上至总统,下至芝麻官,几乎都可以被新闻从业者入料爆炒。伊朗的民主精神还体现在平权意识上,比如说,伊朗副总统和俄罗斯副总统主持某个开幕式,他们会被拍照采访的记者挤到一边去,没人在乎主宾是否站在最舒服、最中心的位置,特权好像不太管用。

  张淑惠就曾告诉过我,在伊朗,民主,或曰平等,或曰个人尊严是渗透到所有人的意识里的,即使对大街上的清洁工、帮你看门做饭的佣人,你都得称呼先生、女士或者小姐,否则,可能会引起不满或抗议。这一点,我也略有体会,因为在德黑兰,没有看到乞讨现象,没有看到谁可以动辄呵斥谁,即便是出面阻止我们照相的相关人士,也是非常低声、非常礼貌地提醒。

  然而,据梁有昶介绍,伊朗人又是不太讲人情、讲面子的。下台的高官往往形同百姓,没有多少人会买你的账。某次,前总统哈塔米要去伊斯法罕省,那里的省长听闻后公开表示,不欢迎前总统来!哈塔米只好作罢,但好像也没有尴尬到哪里去。还有一次,舍拉子大学学生会邀请前议长卡鲁比去学校演讲,人到后却被该校校长堵在门外,而校长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一校之长,有权决定是否欢迎任何人进入校园!其结果是,卡鲁比隔着学校的大门演讲,学生们隔着大门听他的演讲,而这个小风波图文并茂地见诸伊朗报纸。这在任何西方国家也算新闻了吧?

  我听了这些故事,感慨万千。回头再看看无人看守、随便穿行的外交部衙门,也就觉得不奇怪了。即使今年两进外交部,拜会两位副部长,参观新闻发布厅,依然如此,我们随便在部内大楼拍摄游玩,竟无一人过问。

  谁让伊朗就是这么一个奇异的国家。既等级森严,又没有阶层落差;既严格管控,又无拘无束;既讲人情世故,又不留情面。

  (作者系博联社创始人、总裁;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常务理事。中国中东学会理事。中国-阿拉伯友好协会理事)

  文|马晓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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