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20年:城市海洋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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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9-07 15:14
这一切不禁令人感慨,城市化的进程如此之快,才20多年的时间,广州的郊区就已经消失了。不仅仅是广州的郊区,几乎所有珠三角城市的郊区都在消失……
小平原变成的大都会
一些老广州的朋友们总爱回忆起1984年的广州郊区,说那是另外一番情形。那时的珠江两岸尽是芦苇,一派“芦花似雪雪茫茫”的景象。除了老城区以外,四周全是郊区,过了海印桥,就是一片计划经济时代没落的旧工厂区。而洛溪大桥那一带,在1988年洛溪大桥建成之前,过江用的是古老的摆渡。在轰隆作响的引擎声中,站在渡轮上看对岸,就像看一幅苍凉的古画,满目皆是疏疏落落的庄稼农田和星星点点的寒鸦。
那个年代的人们,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坐地铁到番禺,也没有想过从洛溪大桥到番禺市桥之间那片连路灯都稀少的黑压压的荒地,会像小朋友的蜡笔画一样,一下子就长出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工厂学校,甚至还有一个生活着长颈鹿和斑马的野生动物园。
朋友们感慨,城市发展得如此之快,才20多年的时间,我们生活的区域已经离得越来越远,我们的城市也已经大得无边了。我们今天所生活的地方,从高空往下看,是一个郊区正在消失,单一中心被多个中心取代,相邻城市辐射的区域不断接近并不断重合,城市之间的经济联系密切,相互影响也越来越大的地区。这个地区,已成为中国城市化程度最高、城市密度最大、全球城市化速度最快的地区之一,这就是珠江三角洲城市群。
我曾经作为一名经济类报纸的记者,1999年到深圳附近的龙岗区南奥镇暗访政府禁止的废电脑、废电子仪器加工厂。在一座座装满工业垃圾的集装箱山底下,一条条庞大的手工密集型高端科技生产线正高速运转。和计划经济时代的传统工厂所不同的是,这些工厂不再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中西部传统工业区和衰落的德国传统工业的鲁尔区的重演,虽然它们看上去很老很破旧,却拥有着“新兴企业”的所有实质。它们知道怎么营销,它们创造着高额的利润,它们连成一气,逐渐变成了一座座所谓的新城,“服装城”九江、“内衣城”盐步、“冰箱城”容奇、“家具城”乐从、“陶瓷城”石湾……
依靠着这些带有乡镇企业粗放型经济特点的工厂,珠三角开始了它原始的跳跃。这个由珠江冲刷而来的不到4.2万平方公里的小平原早在20世纪80年代便已经成为香港制造业的重辐射区,成为中国新经济的试验田、中国最早最大的世界工厂。到了90年代,广州、深圳、佛山、珠海、东莞、中山、惠州七个城市相继拥有7万多家制造企业,这些建立在郊区和乡村地带的工厂逐渐连成一片,蚕食完城市之间的空间,完成了它被称为“小珠三角城市群”的过程。这个时期的珠三角被美国当代社会学家卡斯特尔称为“南中国的大都会”。
1997年以后,香港、澳门回归,小珠三角变成了包涵这两颗明珠在内的“大珠三角城市群,”其经济体总量相当于环渤海经济区与长三角经济区之和。大珠三角所形成的“珠江口湾区”,号称中国的“旧金山湾区”,进一步成为荷兰建筑家雷姆?库哈斯所说的“善于变政治为策略”的“大跃进之地”。
而今天大珠三角城市群正在致力于变成“泛珠三角城市群”,在经济地理的概念中,最终把越南、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整个东南亚地区囊括在内。据说到了2025年,亚洲最大的三大国际城市群,将可能是以东京为中心的东京大城市群、以上海为中心的长三角大城市群,以及以香港-广州为中心的珠三角大城市群。
扩张的“血管”
在成功地给地皮拉上拉链之后,城市成了一个布满伤疤的大型群落,作为城市群最重要的公共景观---公路---被凸现了出来。有一年在著名的324国道,即“云浮百里石材走廊”,我和车上的乘客们被堵了将近23个小时。现在回想,那只是“大塞车”年代中的一个普通事件而已,那时整个珠三角都在修建高速公路,被炸药劈开的岩石,裸露着赭红色的横切面,粗犷地摆在各种公路的两边。路修到哪里,车就堵到哪里。
然而许多人却不介意被“堵”。有人说,当你在印度坐着那种煤烟滚滚的蒸汽火车,你就会爱上这种堵车生涯,因为至少你已经用这份代价预订了未来的美好生活。多炸一座山,多修一条路,意味着可以多建一座厂,或者多开一家店,所以人们似乎并不介意与来自几十辆大巴的五湖四海的乘客们一起,翘首等待那个在路边加油站的简陋厕所中的蹲位,不介意和挑着扁担沿着停滞的车河一路蹒跚前行、贩卖着10元一盒康师傅方便面的农民讨价还价,不介意空气污染、浑浊大雨和封闭车箱内的臭气……因为大家都相信这一切是暂时的。
这段历史,正是很多地图册上所说的“中国在1988年还没有高速公路,到如今高速公路里程居世界第二,总共只用了15年时间”的那15年。同时也是珠三角的“马路经济”最繁荣的时期,洗脚上田的农民们把什么都端到了马路上来卖:石板、假玛瑙、人造翠玉和琉璃、佛像、观音、石膏做的耶稣、摩登家具、橘子和杏仁饼、钢材、燃具、闪耀的意大利古罗马灯饰、卖鳄鱼和河豚的海鲜酒家。大塞车的历史随着各条高速公路的建成而结束,这种“路通财通,沿途买卖”的景观却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从前生活在珠三角的人们会因为看到道路两旁的海盗时代的碉楼而得知那里是开平;看到青砖绿瓦的清代宗祠而嗅到顺德的味道;看到屋檐上那美丽的十三狮木雕便已听见汕头的海风声。现在广东省境内近18万公里的公路网,像人体内纵横交错的血管,430多万辆各种汽车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在城市间的大小动脉里奔腾不息。从高空上看,整个城市群几乎被这些脉络盖着;走进其中,你会发现,公路旁曾经熟悉的稻田没有了,群山峻岭也早已经化作袅袅云烟,公路两侧只剩下了商店、工厂、仓库、广告牌、大堆空置的楼盘、为节约临街面积而盖的狭长的条形屋商业区。当我们沿着马路前行,只知道西门子到了、三星SDI到了、容奇冰箱到了、ICC工厂到了、碧桂园到了……
马路,逐渐失去了记忆,或者有人说:“马路有记忆吗?如果不是修了这么多年的话---本来根本连马路都没有嘛!”
作为省会的“广州”,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整个广东省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一个生活在阳江的老人这样描述道:“当年去一趟广州要一整天呢!去广州,那叫做‘出省城’。要搭长途汽车,汽车上的铁皮硬靠椅可不好坐,遇到泥洼石子路,可以把人震得脱皮拆骨。还要不停地在大小江畔等待渡轮,若前面的车不巧出个事故,后面的车一等就是一个晚上,到了天蒙蒙亮才渡过大江”“出省城”是一番舟车晕浪,颇费周折的“大件事(粤语)”。不过,从此以后,去过广州的人就可以和人家说:“我可是出过省城的人呢!”
步行在顺德或深圳街头,与步行在广州街头所看到的景物和所获得的心理感受是如此相似。
同样深刻的印象,来自珠三角城市群中的“文化广场”。作为早期诸侯经济攀比下的“文化产物”,在“国际化大都市”、“商贸中心”、“经济中心”、“信息中心”这样城市化运动口号的号召下,城市中原有的建筑被大拆特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古希腊柱廊配马赛克防腐外墙、古罗马石壁配花开富贵龙腾虎跃石雕、哥特式尖拱配琉璃瓦、太空星球铁丸子城雕配雄鹰展翅这样胡拼乱凑的广场。这些大而无当的广场,几乎遍布了每一个珠三角的新兴城市。这些没有鸽子,没有孩子和老人,没有曲艺、杂耍、南音和粤剧,没有滑板、涂鸦和街头音乐的广场,与东京地底下的石墩相似,都是“没有用”的东西,却带给人们完全不同的心理影响。
拓城者的生活
我始终保留着9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在中山市一家制衣厂里打工的记忆:宽阔的大街两侧,是几乎没有行人的连绵不断的围墙。围墙里可以看到规划整齐的人工绿化带、球场、食堂和一栋栋庞大的后现代建筑风格的厂房。我们的生活和工作,24小时全集中在这些性价比最高的实用主义建筑里,人像高度精密的仪器中的某个零件一样迅速地、重复地运转着。唯一的娱乐是每晚一到两小时的“公共电视时间”和每周一天的假日。
1996年深秋,我坐着小巴,带着一年打工生涯剩下的几千块钱,离开了那家制衣厂,前往佛山。虽然沿途被卖了7次“猪仔”(无牌照的黑车或者野鸡车以进不了该区域为名把乘客“转卖”给下一辆黑车的行为),但是我们这些“猪仔”对此已经没有了任何脾气。好不容易挨到下车,已是秋风瑟瑟的黄昏。再换上4元的公交车从佛山客运站到石湾,从石湾转搭6元一位的摩的,终于来到目的地,一家号称有百年历史的传统工艺陶瓷厂。毕竟,陶瓷的潮流就像旗袍,要的还是那份原汁原味的国粹的感觉。
然而,接下来比制衣场还要艰辛的生活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所谓的百年老厂,其实是一个建于80年代末的大铁棚。里面是几根柱子支撑起来的烟尘滚滚的车间,粗略地分成烧窑间和制胚间。工人大概有200多名,其中拉胚、烧窑的男工占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其余的则是从事和泥、加工和上釉的女工。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7点到晚上10点,统一吃饭。晚饭后有半个小时休息,夜班工人则三班轮值。工资算法遵照原始的计件法,虽然多做一件可以多拿3?4元钱,但是时间有限,工人每个月的最高工资不过1000元左右。
我虽然是设计工人,却和所有的女工住在一起。宿舍是一栋“文革”前期的青砖瓦平房,里面塞满了几十排上下两层的铁架床,为数不多的排气口排在高墙上。男女各一间洗澡房,小便渠则是洗澡房内用两块红砖搭起来的一条小沟,连接着排水沟,不时飘过用过的手纸和污秽的卫生巾。所有的衣服都晾在两张铁架床之间。晚上11点统一关灯,布帘后可以藏匿的唯一隐私是夫妻相聚时的那一点亲密。
这并不是我的运气特别差的缘故,而是那些宛如生物体一样的各种新城,就是以它体内这些年轻的工人群体为营养而迅速崛起的。来自广东省2007年统计年鉴的数字表明,1985年,广东省的常住人口5670万,其中外来人口是25万,外来人口比例为0.4%。2006年末广东省的常住人口为9304万,其中外来人口1256万,外来人口比例为13.5%。21年间,外来人口的比例增长了33倍。他们分布在制衣车间、电子生产线上、陶瓷加工厂、玩具生产车间和各种你能想象到的一切制造车间,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密集型劳动力。许多工人可能都不满18岁,他们忍受着劣质的生活条件,承受着“underthetable”的黑工待遇,梦想着在这样城市里寻找到幸福。
他们创造了这个巨大的城市群落,然而这却是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群里,他们被习惯性地称为“暂住人口”。一个在暂住城市居住了20年,并为城市交足个人所得税的“暂住人口”,如果要去香港游玩,还是要回到户口所在地的原籍,办理出入境证明---这就是珠三角大量外来人口的切身体验。人的价值,在这里就像一张单薄的磁卡,当卡里面没有钱时,感应器便不再发出嘀嘀声。
2005年艺术家徐坦曾在广东美术馆外的空地上,用脚手架和红白蓝编织布做成三层楼高的巨大“编织袋”,里边放着电视、音箱和卡拉OK影碟机,话筒效果极差,谁都可以进去唱一嗓。这件看似滑稽的作品,却准确地呈现了一幅真实的珠三角娱乐生活群相。
机会还是危机
80年代末那股从日本开始并迅速席卷全亚洲卡拉OK旋风,最早就借着对外开放的门户传到广州,卡拉OK厅里人满为患,街头也涌现出大大小小的用一套粗劣的音响、影碟机加一个话筒就摆开的歌摊。接着是歌厅和舞厅,曾经也有以实力强、有特点的驻唱歌手为招牌,并推动了广州作为流行音乐重要阵地的歌舞厅出现,但更多的夜总会、娱乐城、桑拿城、洗脚城、洗浴中心遍地开花,迅速占领了城市的夜晚。那处处闪烁着暗伤的红灯下,来自各地的年轻女孩,或肆意或暧昧地跟随着身份不明的男人出入其间,让此后的人们都对“小姐”这个原本高贵的称呼鄙夷而拒用……最初的聒噪骚动褪去后,各种面目的酒吧、咖啡厅、俱乐部、精英会所也成了夜生活的主打场所。
伴随着这片热土上的经济和流行文化的发展,各种新锐的思想纵横而出,广州曾经是全国最集中的新媒体大本营,诞生了一大批最新锐的报纸、杂志和各种新媒体形式。作为流行文化的催生地,广州也因为最先接触到港台地区而备受关注,热爱音乐和艺术的青年们都以南下广州作为寻找机会的契机。
在这里,才华是可以被崇拜的,成就是可以被认可的,金钱是可以被追逐的,财富是可以被炫耀的,只有诗歌是最不值钱的,虽然很多楼盘在使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的广告词。不过,城市生活也许并不需要什么诗意,虽然也少了“芦花似雪雪茫茫”的野趣和浪漫,但它获得了一种新的自由。刘力的生活,可能并不那么悲惨。
当一个城市如吹气球般地膨胀时,它已经从一个无机体变成了一个有机体,变成一只日夜不息、不断长出触手的异形人,一些触手急着毁坏,一些触手也在建设。根据规划,珠三角地区很快将构建出“三纵二横”(三纵指京广、京九和洛湛铁路广东段,二横指广茂、广梅汕、梅坎铁路广东段,饶平至茂名沿海快速客运专线)铁路干线骨架,基本实现包括港澳在内的“大珠三角一小时经济圈”和从广州到粤西、粤北和粤东地市的“两小时铁路交通圈”。到2020年,珠三角城际快速轨道交通将形成以广州为中心,广州至深圳、广州至珠海为主轴,放射与环状结合的珠三角城际快速轨道交通网络。建成后可以将珠三角经济区9个城市“一网打尽”:以广州为中心,一小时内9个城市可以互相通达。
有了这样的速度,就业的范围将变得更加广阔,人们也将获得更多行动的自由。刘力像丛林里的豹子一样,找到了在这个城市中狂奔的生活节奏,所以他的未来,仍然是有些期待的。
(本文来源:《华夏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