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生命

　　在《金瓶梅》的众多女性中，孙雪娥也许最容易被人忽视，因为她的生命色泽非常地晦暗。一部长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人物，总应该有一点亮点，哪怕是短暂的幸福，哪怕是想入非非，哪怕是愤怒的爆发带来毁灭，这些孙雪娥都没有。她卑微蠢笨，遭人轻贱，永远倒霉。但如果你注意到这些，也许忽然会感到震撼，会为之惊惶：一个年轻女子的生命如此晦暗，究竟是作者的冷酷，还是造化的冷酷？

　　孙雪娥原来是西门庆元配陈氏的陪房丫头，肤色白皙，多少也有几分姿色，会做一手好菜，被西门庆立为第四房妾。但她秉性愚浊，不解风情，在好色的西门庆眼里，完全没有作为异性的吸引力。西门庆几乎从不到她的房中歇宿，她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厨娘兼厨房领班。

　　西门庆众妾中，潘金莲风骚美艳，心思机敏，孟玉楼有钱又会做人，李瓶儿更是既美貌又有钱，各人都有争宠和维持自己地位的方法，唯独孙雪娥除了厨艺什么也没有，而这厨艺也只是用来侍候人。所以她总是劳作事多，享用、娱乐事少。

　　家中来客人，从来都不让这位“四娘”上厅堂。因为得不到西门庆的眷顾，手头没有银钱，妻妾姐妹们凑资玩耍饮酒，她也只好躲在一边，这样她就更像一个低人一等的仆妇。

　　如果安于做厨娘，其实也就罢了---什么样的日子不是日子呢？问题是孙雪娥总还记着自己是“四娘”，常常情不自禁地介入甚至挑起众妻妾之间的纷争。而她又是那样一个蠢女人，不懂得斗争艺术，总是选错时机和方式，结果当然很惨。

　　第十一回写到孙雪娥在一天里接连被西门庆痛打。那是潘金莲到西门府做了“五娘”，又拉拢了丫环春梅合伙取媚男人，令孙雪娥心中不忿。她先是开玩笑似的讥讽春梅“又想汉子”，惹火了春梅和潘金莲。接着春梅到厨房代西门庆传话要荷花饼、银丝汤，孙雪娥不仅慢条斯理，还借机责骂了春梅一通。她以为自己的身份高于春梅，却没考虑到那小丫环已是西门庆的新宠，又忽视了春梅是代西门庆传话。结果受了挑唆的西门庆暴跳如雷，立刻走进厨房对孙雪娥拳打脚踢。

　　感到冤屈的孙雪娥找吴月娘诉苦，又揭了潘金莲谋害亲夫的老底。她以为吴月娘作为正派女人一定会和自己站在一起，却不知吴月娘根本不想惹这个麻烦；更何况潘金莲谋害亲夫，西门庆始终参与其中。这话被潘金莲偷听到了，在西门庆面前披头散发一场哭闹，孙雪娥又挨一顿痛打。

　　其实潘金莲正需要一个机会借西门庆之手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孙雪娥把机会送给了她。

　　孙雪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但有过一个情人，就是宋惠莲的丈夫来旺。这个情人带给她什么好处呢？在西门庆死后，先前遭到发配的来旺潜回清河，孙雪娥提出要跟他私奔做夫妻。如果只是私奔，西门府正是乱糟糟的时候，大概顾不上她；来旺会银匠手艺，雪娥有厨艺，幸福似乎也不是远不可及。但来旺却教她偷了西门府的一大包细软，结果两人都被抓了起来。她是头脑愚浊的女人，她再一次为此而倒霉。

　　之后孙雪娥被卖了两次。先是卖到周守备府，那时她的仇人庞春梅由于特别的运气成了守备夫人。在遭受一番凌辱、责打之后，她又被卖到一家酒店做娼妓。当春梅让媒人将她领出去变卖时，孙雪娥在媒人家哭着说：“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只有饭吃罢。”她的全部希望，只是遇上个好买主，有一碗饭吃，但这一点希望也不能实现。

　　“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这段文字读起来很平淡也很惨厉。

　　孙雪娥最后是自缢身亡的，她活到34岁。

　　《金瓶梅》写孙雪娥的故事真正让人震撼的地方就是写得平淡。她是个蠢女人，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做事情总是不合适，好像咎由自取---但是，你仔细看就知道，她没有做过多少了不起的错事，却倒了无穷的霉；你终于知道，让蠢女人倒霉，是这世界表现它的无情的方式。

　　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