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就是一场场的轮回

  母亲中风了。接到父亲的电话,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母亲已经躺在急救床上。她身体弯曲,痛苦地抽缩着,像一只被迫离开水的虾。一张脸蜡黄蜡黄,没有半点血色,双眼紧闭,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群医生在她身边忙忙碌碌。

  我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妈!”母亲没有任何反应,但我能感觉,她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我看到,母亲半边脸肌肉僵硬,嘴巴也歪着,让我觉得她的脸极其陌生。我滴下泪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母亲终于脱离危险,被送到病房里。凌晨6点,母亲醒过来,吃力地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喊:“燕……子……饿……”我将饭盒里盛着的粥倒了半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母亲的嘴巴歪着,一不小心,粥流了一脖子,搞得我手忙脚乱,半碗粥直喂了一个小时。

  在伺候人上,我真的没经验。

  晚上,我留下陪护,父亲要在家里照顾女儿和侄子。弟弟和弟媳一直在外面打工,老公今年去了省城进修,两个家里里外外,只剩下我一个主事的,我一直祈求,不要让二老得病生灾,我以为上天听到了,没想到根本不管用。

  我更没想到的是,伺候病中的亲人是这么的繁杂疲惫,母亲一会儿要喝水,一会要吐痰,将我折腾得像只旋转的陀螺。刚消停一会儿,她又要解手,她的身体僵着,使不出一丝力气,我把她抽起来,她的身子就乱摇晃,像只大号的不动翁,稍有不慎,就会栽倒下去。

  我累出一头汗,终于成功地将母亲挪下床,将便盆放定。憋了半天,她却什么也解不出。我不耐烦了:“妈,你到底解不解?!”母亲含糊不清地回答:“……想……解……解……不……出……”她的脸上,现出惶惑不安的神情,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我的心倏地软了,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劲,一把把母亲抱起。母亲的身体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我柔声柔气地对她说:“妈,你解吧,我端着你。”

  小时候,每次我便秘,母亲就会这样端着我,而我总能变滞涩为顺畅——母亲是否也如此?我试了试,果然。折腾了大半夜,母亲终于沉沉睡去。而我,望着窗外幽蓝的夜色,再也不能入眠。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个温柔慈爱的人,整日笑眯眯的,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我是母亲最大的孩子,底下有个弟弟,但在母亲的心目中,我是她的小女儿,甚至,比小我5岁的弟弟还要受到疼爱。家里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她总是尽着我,弟弟有时会撅着嘴埋怨她偏心,母亲总会对他说:“你是男孩子,要让着姐姐!”

  “富养闺女穷养儿”这是母亲朴素的想法,她固执地身体力行。母亲之所以宠我,更缘于我的病。我有严重的哮喘病,一发作起来,整个人就会直挺挺地向后仰,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每次我生病,母亲总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背着我去附近的医院,然后不眠不休,整日整夜地守在医院里照顾我。夜深了,输液管在头顶滴答,我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听她哼一支好听的歌。每每听到母亲那仿佛天籁的声音,我就会痴痴地跟着唱,完全忘记了病痛。

  于是,我便在心里祈祷,让自己的病生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这样,我便可以永远地赖在母亲的怀里了。母亲知道我的想法后,笑着对我说:“傻孩子,你想听妈妈唱歌,你出院回去妈妈再给你唱啊,何必咒自己生病呢?”

  她温婉的笑容里,隐含着一丝苦涩:或许,是由于为生计忙碌而忽视女儿而愧疚?

  为了治好我的病,母亲四处求医问药,上北京,下广州,去上海,跑武汉,给我带回大包小包的中药,然后放在砂锅上熬出墨黑的汤汁,让我喝下。药汤苦得很,我咽不下,赌气不想喝。母亲捏住我的鼻子,百般哄我:“燕子乖,喝完这碗汤药,你就好了。”许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上帝,我的病竟奇迹般地治好了。

  墨黑的苦涩的汤药,是我幼年的一道闻风丧胆的梦魇,现在想来,却是记忆中最为深刻温馨的回忆。

  镜头流转,此刻的母亲沉沉地睡着,灰白的头发乱草一般堆在头顶,一张脸沟壑纵横,岁月的刻刀毫不吝惜地在母亲脸上刻下沧桑。想起母亲年轻时,留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面容清秀,是小城出名的美人。我鼻子里一阵酸:其实母亲的衰老里,有我的一份“功劳”。

  在医院里住了32天,母亲出院了。

  由于救治及时、护理到位,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她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每一天都有新变化。眼见着她的脸色由黄变白,然后变得红扑扑的,双腿也由原来的不能下地,锻炼到能够不用人搀扶慢慢地走几步了。

  可是母亲说话仍含糊不清,医生说她梗塞在语言区,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幸我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因为母亲住院,我单位家里两边跑,耽误了不少工作,也让我损失了很多东西,譬如本来属于我的年度先进被别人顶了。人走茶凉,而现在人没走茶就结冰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一年的收获,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我去找领导,领导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这段经常请假,正常工作都无法保证,还想当先进,没门儿!”

  我听了这话,心里像堵了一团破棉絮,憋闷得找不到出口。心里的话像是一条发了大水的河,嘴上的话却像是一堵只有细细几个洞眼的墙,那样的水流到那样的墙跟前,憋屈得恨不能撞个粉身碎骨。还有人幸灾乐祸地问我先进被拿掉遗憾吧,我倔强地笑着,告诉世界说我不遗憾。

  其实有什么遗憾呢?荣誉金钱虽然重要,但母亲只有一个,在母亲生病时我不能伺候汤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陪在她的身旁,那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就让那劳什子先进统统见鬼去吧!

  当年,母亲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也不见她有什么遗憾。羊有跪乳恩,鸦有反哺义。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人呢?

  一场大病后,母亲性情大变。以前的她,温柔敦厚,说话柔声柔气,从不随便发火;自从住院,她的脾气大增,稍有不如意就生气,动不动就要骂人。母亲住院期间,弟弟回来过一趟,见她病情稳定又急急地走了,母亲够不着他,只好骂我。

  挨母亲的骂,我倒没觉得什么委屈,只要她心情好,即使打我我也认了。令我难过的是,母亲脑子好像出了问题,做起事来颠三倒四的。医生让静养,她偏不在家呆着,有事没事就跑出去,有一次竟然晕倒在市场里,被好心的邻居给架了回来。

  我请了假,急急赶回家看母亲,她已经缓过来了,我一半着急一半愠怒地请求她:“妈,你没事待在家里好不好,别上外面了!”母亲振振有词:“我在家里急得慌,你想憋死我啊!”如是几次,母亲才明白了乱跑对自己不好,才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了。

  最令我头痛的是,母亲总记不得吃药。她认识字的,也听得懂医嘱,就是健忘,动不动就忘了吃药,想起来后,胡吃一通,一次吃掉几回的量。

  父亲发现了这个问题,打电话叫我回来。我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好将母亲的药按颜色整齐地分类,嘱咐她早中晚记得吃,她仍是忘。我没法,只好一日三次打电话回家,提醒母亲按时吃药。

  操心操了3个月,愁得我老了几岁。这天晚饭前,我电话提醒完母亲,突然觉得食欲全无,空对着满桌的饭菜发呆。女儿突然叫道:“妈妈,你都有白头发了!”她走过来,将我头顶上的一根白头发拔下,让我看。

  在灯光的照耀下,那根白发发出迷离的光辉,仿佛在诉说着一段陈年往事,有关母爱,有关幸福,有关传承。

  我无语。女儿搂住我的脖子:“妈妈,我知道你为什么有白头发,你是为姥姥操心操的。你放心好了,我将来肯定会像你疼姥姥那样疼你。”女儿的眸子,清澈透明,仿佛未染尘霜。

  一颗晶莹的泪滴落下来,我伸过手,一把搂住了女儿。短短几个月,女儿懂事了很多,稚嫩的脸上透着一种坚定。

  其实世间的爱就是一场场的轮回,我们在父母的爱中慢慢长大,耗尽了他们的心血和年华;等到他们老去时,就是我们来用自己的爱回报他们的时刻,像他们曾经爱我们一样去爱他们。当我们哺育下一代的时候,也用自己的爱在他们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爱的种子。在一场场爱的轮回中,一个又一个纯真的灵魂以最柔软最坚韧的方式完成生命的对接,那是对爱最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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