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岁的法国人李丹妮,近60年前在中国与小她一岁的袁迪宝相恋,1956年分离。文革中通信中断,两人间惟一的联系是按照当年约定共同注视天边金星,她终身未嫁,一直到两年前重逢,83岁时李丹妮披上嫁衣,成为袁迪宝的新娘。
这个故事我朋友看过后就念念不忘,她正是青春年纪,相信传奇,又害怕生活不是童话,屡屡跟我说起,我说那就去看看他们吧,不算采访,只是一场探望。
袁迪宝已经是胡子留在胸前,头发掉光,耳朵几乎失聪的老人,丹妮说起当年相恋时唱的歌,他立刻喜洋洋唱起来,嗓门粗豪又跑调,孩子们都笑不可抑。他说自己这十几年常常背个破布袋到处跑,别人以为他是乞丐,给他一两块钱,他也收下,怕别人难为情。一边说,一边在镜头面前大喇喇脱下布鞋,给我看他脚底拿粗针横七竖八自己补的破洞。
丹妮握着他手看着我笑,带着女人间那种“你看他”的爱悦。
我问丹妮:“你有时候会不会想说等了这么多年,等了一个吃饭的时候胡子上会沾着米粒的老家伙,会不会这么想?”
她说:“我从来没有,我想我没有这个权力,我没有跟他生活过,跟他生活过的是谁?是他的发妻秀雪,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爱过他。”
袁迪宝听不清她说什么,也不管我们在场,笑嘻嘻捧着她脸大力拍,拍得我都心疼。他额头顶住她额头:“不要说啦,辛苦啦。”
老爷子不喜欢睡大床,按照老习惯在阳台上搭铺睡,每天早饭后都会跑掉,不记得打招呼,也总忘记要亲吻一下丹妮。留下丹妮怅然倚门,对儿媳说:“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我有说不完的话……”丹妮想让他跟自己回趟法国,老爷子赖得像稀泥:“老啦,不能出动啦,认不得路啦,听不得话啦……”什么都来了。
丹妮说:“我希望你陪我。”
“对呀,你是希望,但是我……”
“没心了……”丹妮嘴很快。
“心有余力不足……”他自己也知道心虚,“我去游泳,游一个小时都没问题,但是奇怪,如果慢吞吞地走来走去,那就很累了。”
丹妮撒娇:“我朋友们都要看你。”
“你原谅我吧,丹妮,原谅我。”
丹妮扯着他:“你会不会想我?我到法国去,你会不会想我呀?”
然后我就知道了袁老爷子的法宝是什么了,“想你,我想了五十多年了,想了半个多世纪。(命运)把我们越拉越远,欧亚大陆,这样远,我算了一下,55年时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在想念你。”
这嘴甜的!此事立刻摆平了。
每天晚饭后袁老先生都去拉丹妮看看金星,“一看觉得好像很熟悉,很亲密的样子。”
丹妮连连招呼我:“你看他这个表情。”
袁迪宝得意地仰头向天,“真的,一看到这个,就回想到很早看着天空的心情,感到很舒服。”
丹妮沉吟着想:“他这个表情就是那个时候的表情,年轻时候的表情,特别地……”
“特别沉……沉醉在里面。”我说。
“沉醉,这个话对了,我正在找这个字,就沉醉在里面,好像喝了一杯酒。”她说。
袁先生脸上可见二十多岁时陶然忘我的欢喜,李丹妮脸上可见当年注视他的满腹柔情,这样的爱情和信念,很多人的青年时代都曾有过,只不过后来遇到命运或时代的风波,随之而去。李丹妮是一个上课时下大雪会让学生去雪地疯跑的老师,在众人穿黄布军装的时代一直穿旗袍的女人,当女工的饥饿中也去接济昔日恋人的妻儿,宁可在修道院终老也不会为了孤独接受男人爱慕,所以她才有这样的人生——没有怨恨,也不认为牺牲,只是任何横逆中都忠于自己内心。她说:“这是我的脾气,一个人为什么不自由?”
她选林风眠送她的画作自传封面,一只逆风的大雁,说这是她一生的命运,向着抵抗力最大的方向去了。
关于他们的这期节目做了不短时间了,我一直放着,也不急,就这么酿着,每每想起来,也像是喝了杯酒,那么一点儿沉醉。
摘自柴静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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