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苏武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歌剧,大汉苏武,历史,人性
  • 发布时间:2013-09-17 10:07

  苏武何以成为历史的选民?

  历史学者仍在穷究考据:2100年前出使匈奴的汉使节,被扣留十余年的不止他一人,“迁辱之北海上”的他也不是第一个,为什么唯有他被史家旌表,成为忠诚节烈的化身?

  文艺家则早已放声吟唱——从800年前元杂剧大家马致远的《戏羊记》开始,京剧、川剧、秦腔、豫剧、评剧、河北梆子、汉剧,学堂歌、声乐套曲、交响乐,乃至曲艺之大鼓、二人转,都有苏武持节伫立的身影。

  8月中旬,陕西演艺集团歌舞剧院的原创歌剧《大汉苏武》,让这位2000多年前的古人穿上雕塑般的白色长袍,在严整的西洋歌剧范儿中亢声长歌。

  当回家的路越走越长;当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是一种苦难;当故国已将自己抛弃、他乡的黄土一样埋人,那么,究竟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背叛?究竟需要坚守什么?

  苏武指向自己内心的追问,也在逼问着台下的人们。

  “我期待的是一个思考的时代,一群思考的观众。”这部歌剧的作曲、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郝维亚说,“在中国如此复杂剧变的现实面前,认真负责的创作者应该努力提问,让观众思考。”

  该剧导演陈蔚则将“坚守”和“信念”视作苏武形象的关键词---一个人为了一项使命,为了心中的一个信念,耐住苦寒与寂寞,经受家国难还的痛楚,把青丝熬成白发,把符节熬成一根木杆。“苏武的坚守,是对浮躁空虚、物质至上的社会风气的强烈照射,是我们身处这个时代一直在呼唤的人性价值,也是我们在2013年创作这部历史题材歌剧的时代意义。”

  苏武精神触动时代反思

  《汉书》中那根苏武牧羊时“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的符节,几乎是所有关于苏武的艺术作品中被反复强调的符号,是苏武的精神图腾。

  在导演陈蔚眼中,符节是“一根硬邦邦的脊梁”。

  “有人说他忠君,有人说他爱国,有人说他促成了民族团结和融合。”陈蔚告诉本刊记者,《大汉苏武》主创团队的共识是,这根符节象征“坚守和信念”,“这是我们身处这个时代一直在呼唤的人性价值。”

  事实上,在历史传承中,北海牧羊的苏武,因其“忠”、“节”,地位高于同时期通西域的张骞。从元杂剧到清杂剧,忠诚节烈始终是被充分张扬的主题。

  苏武甚至出现在日本中世纪物语作家的笔下,为武士道精神的无比忠诚、决绝赴死、风流典雅“背书”。

  到20世纪初,学堂歌《苏武牧羊》风行,传唱至今的“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在二三十年代曾被填入各种不同内容的歌词,成为反帝爱国歌曲、红军歌曲。

  在后来的戏曲等文艺作品中,苏武成为爱国主义精神的代表,成为以身许国、矢志不渝,“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的爱国主义者,诸多剧目描摹了他“在冰天雪地中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九死未悔的牧羊故事”。

  到1995年时,电视剧苏武热播,编剧申铁民曾撰文说,人们将苏武精神称为“忠君爱国”和“爱国主义”,流于宽泛。苏武不是面对民族敌人、真刀实剑与敌人搏击的英雄,不是抗击外侮流血牺牲的慷慨之士,也不是改造山河救民于水火的志士仁人。他远离君国、家庭,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力量,凭什么能在绝境中生存?凭什么能捍卫国家尊严?

  “苏武凭的是人格的力量,即是人们常说的气节。”申铁民写道。

  到2011年,国家京剧院新编历史剧《汉苏武》上演,当时有剧评设问:苏武用生命、年华去捍卫、去坚持的是什么?苏武19年持节不倒,这个“节”代表着什么?

  “今日的我们,为苏武的故事而感动,绝对不是因为他对帝王的忠心,这是落后的、封建的。”一篇剧评这样写道,“我们传颂的,是一个人,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用19 年的时间,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理想。”

  《汉苏武》这部戏中苏武的扮演者张建国说,“苏武用一生时间去做了一件事。在我们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大家总是希望能多做一些事。我们应该让心灵更净化一些,更沉静一些。”

  时隔一年,国家京剧院大型新编历史剧《大漠苏武》在澳门上演,并向全球直播。剧评说,编剧导演不是一味塑造一个“相对狭隘的民族英雄”,而是将苏武还原成一个“人”。剧终须发皓白的苏武手持汉旌,望着遥远的北方,眼神凄迷,心思怅惘---国是回了,家却破了,人不再圆。“揭示出在历史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中,个体生命的渺小、挣扎与无奈,人性的丰富、复杂以及庄严与崇高。”

  就在《大汉苏武》首演两个月前,中国歌剧舞剧院创排的同题材歌剧《苏武》在北京亮相,主旨是歌颂苏武的“高尚气节、家国情怀”。

  歌剧《大汉苏武》导演陈蔚的阐释是,力求以“归零”的心态找到独特的艺术气质和思想含量。她认为,《大汉苏武》这部歌剧所传递的思想是一种恒定的价值。苏武强大的近乎于僧侣般的信念,他的忠贞、无畏、坚韧,凝结着民族精神;而他的坚守和“慎独”,相对于今天浮躁空虚、物质至上的社会风气,触动着时代的反思。

  创作者应该努力提问,逼迫观众思考

  《大汉苏武》首演每一场启幕前的最初5分钟,都是作曲家郝维亚的“歌剧普及时间”。他站在乐池前,指挥乐队和歌者,从歌剧严整而复杂的结构拆解出一个个片段,引导观众理解旋律背后的内涵。

  这样的歌剧知识普及,郝维亚已经做了好几年,在国家机关、企业、大学,甚至社区胡同。

  郝维亚曾在歌剧故乡意大利访学,2008年,他为国家大剧院版的普契尼歌剧《图兰朵》续写结局。从那时起,他倾心投入歌剧的推广普及,甚至希望能录制类似于《百家讲坛》的系列讲座。

  不过,郝维亚并不期待所有的人都成为歌剧爱好者。他说,有着400多年历史的歌剧,是舞台表演艺术中最综合、最庞大、最复杂、制作难度最大的一个艺术门类,它更适合成熟的对音乐和戏剧艺术抱有热爱的人,“没有必要奢望一种艺术样式打遍全世界”。

  在法国,99%的音乐税收来自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只占1%。歌剧是小众艺术。

  评论家有言,严肃歌剧不是为尽可能多的普通观众写戏,它的接受群体是一批有较高文化艺术素养者,一部经典剧目的剧场受众,起码以数十万计,甚至可能是数百万乃至上千万,而这个数字必须在时间积累和空间拓展中方能达到。

  “歌剧不是化了妆的音乐会,思想内涵分量很重。”郝维亚说,歌剧中包含了太多的人生经历和思考,而这正是选择以歌剧样式来表现苏武这一题材的原因。“歌剧引导观众进入思考和情感层面,要求观众有比较高的艺术思考能力。”

  在这位42岁的作曲家看来,任何人都会碰到个人的生存问题,以及个人与时代、国家的关系问题,无论两千年前还是今天。“对于现实的困惑和需求,创作者必须面对,必须作出真实的回答。”郝维亚说,所谓真实的回答未必是答案本身,在中国如此复杂多变的现实境况中,认真负责的创作者应该努力提问,引导观众思考。

  “我们需要一个思考的时代,一群思考的观众,而不是不负责任地不思考,像对待那些网络流言那样众人诺诺。”郝维亚说,“作为创作者,不必说谁对谁错,而是要让观众叩问自己的内心;作为听众,不必说是否热爱歌剧,而是要自问是否要认真度过自己的人生。“

  郝维亚曾经担任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山村女教师》的作曲,他对于原创作品的价值非常看重。

  “现在是‘大拷贝时代’,处处可见‘山寨’,在经济上可能需要模仿,但文化决不能如此。文化产品没有原创性,人的心灵必定会贫乏。”他说。

  歌剧是门槛很高的艺术形式,郝维亚认为,对于优秀艺术的感知,不能采用“厕所读物”的方式,或者所谓文化休闲和文化消费的方式来获得。人生获得美感是一条艰辛的道路,唯有通过学习、通过深刻的艺术体验与必要的欣赏准备,才能真正感受到艺术的伟大,进而体会人生的甘苦。

  “不朽的艺术形象不仅仅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代表,同时也是超越时代的英雄。所有的观众正是通过对这些人物的了解,对这部作品的欣赏,从而体验了‘不朽’,并将这样的情感‘移情’到自己的身上,为平凡的人生找到艺术和智慧的光芒。”他说。

  学习威尔第

  在陕西,歌剧的地位独树一帜。中国最早的歌剧《白毛女》,就是由陕西演艺集团陕西省歌舞剧院的前身---延安“西北文艺工作团”参与创作演出的。

  而几乎与《大汉苏武》首演同时,在北京的国家大剧院,纪念歌剧之王威尔第的“折子戏”也在上演。今年是“歌剧双子星座”威尔第与瓦格纳诞辰200周年,中国歌剧界正在探讨“向威尔第学习什么”。

  从续写《图兰朵》到创作《大汉苏武》,郝维亚一直不赞成强调“中国元素”,他对歌剧的划分更喜欢用中国语言歌剧、意大利语言歌剧等。他说,为与“西方”区别开来,我们创造了不少“民族歌剧”,但一些剧目只是把传统乐器、戏曲唱腔、歌配舞拼贴进歌剧之中,与生硬扣上去的中式大屋顶别无二致。

  “受文化背景所限,创作必然是民族性的,重要的是你要用‘民族性’来做些什么?在遵循歌剧规制和规范的基础上,如何作出符合主题、历史、文化的创新?”郝维亚说。

  最近5年,国内出现了一个制作歌剧、演出歌剧的高潮。

  北京市政协副主席、国家大剧院院长陈平一个多月前说,国家大剧院开幕至今6年,演出歌剧近500场,制作歌剧24部。10年后,国家大剧院自制出品的歌剧将达到100部、年上演歌剧要达到200场。

  而在中国最早演出歌剧的城市天津,过去三四十年间几乎没有歌剧演出,2013年,天津大剧院的演出主题定为“有歌剧的城市”,将上演9部世界经典歌剧。

  陈平说,相比西方的歌剧院平均年上演歌剧数十场、近百场的盛况,中国的差距还不小。全国40多个大剧院中,上演歌剧的不足10个,许多城市的歌剧院建成后还没有上演过歌剧。歌剧面临演员少、剧目少、生产能力参差不齐的困境。

  艺术评论家居其宏则认为,当代歌剧创作之最大敌人,是部分从业者缺乏自律意识和自律要求,染上了“三浮”之疾---浮躁、浮浅、浮华。将严肃的歌剧创造蜕化为投机取巧、追名逐利的敲门砖,搞配合、玩迎合、搞花架子、摆阔气,而在剧目的精神高度和艺术表现上却绝不肯花苦功夫,导致某些剧目的精神内涵空虚,或戏剧品格贫乏,或音乐魅力衰竭。

  在一篇专业文章中,居其宏写道:上演场次最高的歌剧,至多在100 场左右, 观众满打满算也难超过10 万人次。如果再剔除其中部分赠票和空座,真正自掏腰包买票看戏的铁杆歌剧观众则不足万人。至于花费数百万上千万资金创排的一部新剧目,演出两三场五六场时便多不得不被迫下档、从此不见天日的情形,则更为常见。

  这位国内歌剧界的权威研究者评论说,我国原创严肃歌剧作品,许多剧目从头唱到尾,一味撂高音,大片抒情连着大片抒情,大多数歌剧作曲家笔下的旋律,要么是小和尚念佛经式的顺口溜和大路货,要么就是外国人说中文式的洋径帮和怪腔调,既无旋律美感,亦无人物个性,更无生命激情。“我在几年前曾参加过一部严肃歌剧创作,当时文化部的一位副部长听罢此剧音乐,发表了6 个字的评论曰:‘既难唱,又难听。’”

  而威尔第既注重戏剧冲突、又擅长动听旋律的歌剧,比较切合我国当代观众的欣赏趣味。

  居其宏分析说,威尔第之所以值得中国歌剧界学习,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创作时心里总是想着观众,总是将观众反应、上座率和票房视为衡量一部歌剧成败得失的重要参数。威尔第曾说过,一部歌剧的成败,要看首演四五场之后的票房收入。

  “在当下的中国,原创歌剧的巨额投资主要来自政府的财政拨款,而财政拨款的来源则是纳税人的腰包。光拿钱不写戏不行, 拿了钱不写好戏不行。这个行与不行、好与不好,究竟由谁说了算???是爱好歌剧的观众。”

  定价80元至380元的《大汉苏武》,首演场场爆满,并且没有赠票。郝维亚说,他自己花了2万元买票送给亲朋好友。

  在他看来,当代创作者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关注现实。作为改革开放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现实生活中不断涌现的新问题、新矛盾和新争论,是艺术家们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时代诘问。

  他举的还是威尔第的例子。看过电影《茜茜公主》的人,一定记得当茜茜随丈夫、奥地利皇帝出访威尼斯时,意大利人唱起威尔第歌剧《纳布科》中“希伯来奴隶合唱”的情景,那时意大利正在奥匈帝国的统治之下,这首合唱成为意大利人不屈精神的象征。

  而《白毛女》、《草原之歌》、《红珊瑚》等中国歌剧经典,也都回应了时代的需求。

  歌剧界的一个共识是,歌剧是中国艺术与西方沟通的重要形式。“今天中国强烈希望融入国际社会,与他人沟通,不能拿出来的只有京剧。要用西方重要的艺术样式来沟通,为人类文化的共同财富作出自己的贡献。”郝维亚说。

  经营文化企业也是一个守望的过程

  一部“仿唐乐舞”跳了30年,到2012年还能在日本连演68场、收益超过200万元---陕西省歌舞剧院的文化产品中,仿唐乐舞是面向市场的最初尝试。

  《大汉苏武》首演之时,陕西省歌舞剧院和其他7家演艺单位整合,转企改制为陕西演艺集团已有4年。在此之前,多家演艺单位经历了一段困顿迷茫、濒临破产的痛苦时期。

  创作者说,“在最需要苏武的时代排演苏武。”事实上,陕西演艺集团同样需要苏武:需要一个重磅产品调动所有的细胞,激发能量,聚合资源。

  “在全国范围邀集人才创排一部歌剧,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拿出了全部家当。”陕西演艺集团董事长刘兵说,能出好作品是第一目标。

  郝维亚告诉本刊记者,《大汉苏武》投资约900万元,对于一台晚会来说不算大投入,而对于中西部地区,能做成这样一台歌剧,已是全力以赴。电影是高折旧的艺术,一个档期就要赚回成本;而歌剧就像新华字典,是常销品,一场演出营收20万元,全部投资可能要5~10年才能收回。“这就需要有打造精品的决心和眼光。”

  之所以“拿出全部家当”创排《大汉苏武》,刘兵的想法是传播文化价值,让它坐上“高速列车”,并且为它建立一个运作模式,“可能是政策性的模式,也可能是市场化的模式。”

  这部歌剧由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副主席曾庆淮、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尚长荣、中国音协主席赵季平担任艺术顾问,是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省文化厅重点扶持的精品剧目。正式首演前两天的预演,曾庆淮、赵季平和中国音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徐沛东悉数到场观演。

  刘兵坦承,从事文化演艺工作内心曾很纠结---到底是做艺术、做文化还是做产业?学者、官员说法都不一样。如果说搞文化产业不是为了发展经济,而是为了促进文化繁荣,其中就存在悖论,因为做产业特别是企业,盈利是第一目的,但文化则强调社会效益。

  “极端一点,如果用房地产的思路,我们演艺集团现有在市中心的地皮,轻易就可以把资产翻10倍。但我们不打算这么做,而是想踏踏实实、有着有落地做文化产品。”刘兵说,“经营文化企业绝不是砸钱,不是房地产模式,而是一种守望的过程。”

  曾赴美研修文化产业的他,时常举出美国“文化振兴运动”的例子:1929年经济大萧条之前,美国崇尚法国文化,而经济危机之后,老罗斯福总统启动文化振兴运动,美国人发现了自己的文化价值所在。渗透美国价值观的美国文化,以及由文化价值延伸出的生活方式等,传布全球。

  “中华民族的复兴,就是文化的复兴、精神价值的回归。这就是中国梦。”刘兵说,“所谓守望也不是傻等,而是要能洞察深刻的社会的文化精神需求。”

  他说,演艺企业旗下的院团,是老体制下培养出来的一个臃肿庞大的体系,市场观念淡漠,甚至也很难说有足够的群众观念,没有“双为、双百”的能力,很多时候是“文化自慰”,用上级拨款排几出不疼不痒的戏,再出国转一圈,就算是中国文化“走出去”了。

  刘兵认为,这里面涉及两方面问题,一是企业自身,需要建立完整的现代企业制度,有利于出人出戏出效益,而企业家至关重要;二是政府政策,文化企业功能特殊,即便是在演艺发达的美国,97%还是通过社会公共的资源来支持,像拉斯维加斯、百老汇等演艺市场的模式,只占很小一部分。

  “在表演艺术方面,我们还没有进入世界性的循环圈。想要重现盛唐气象,必须成为世界的文化中心。”刘兵说。

  《大汉苏武》首演之时,恰逢中宣部等五部委联合发出通知,要求制止豪华铺张、提倡节俭办晚会,严控党政机关举办文艺晚会,不得使用国企资金高价捧“明星”、“大腕”。

  苏武生逢其时——多位主创都这样说。

  文/《望东方周刊》记者 程瑛、杨一苗 陕西西安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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