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倾家荡产解救黑砖窑童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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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袁成,黑砖窑,童工
  • 发布时间:2013-10-09 16:08

  【√】七年间,48岁的袁成倾家荡产,解救出上百名被拐骗的“黑砖窑”童工。并让黑砖窑进入公共视野、最终引发了一场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场由多个政府部门联合进行的,在全国范围内排查黑砖窑的行动

  许多人相信,没有注定的人生,所有的事基本上是一连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结论: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被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袁成相信自己的人生在41岁那年就彻底改变了方向,他的儿子丢失,他的下半辈子是为找儿子而活着。

  也正是这位从大山沟里走出来的默默无闻的农民,七年间,48岁的袁成倾家荡产,历经苦难,解救出上百名被拐骗的“黑砖窑”童工。并让黑砖窑进入公共视野、最终引发了一场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场由多个政府部门联合进行的,在全国范围内排查黑砖窑的行动。

  两年纯收入:一万

  我和袁成约定采访的时间定在九月的第一个周末,中午一点多,袁成就骑着摩托车等候在河北省丰宁县凤山镇的镇口白色石桥上。这位身材消瘦、稍显秃顶的中年人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的摩托车后座上挂着一个双肩包,他告诉我,此前一天他去了承德电视台,在那里,他身为承德市民接受了家乡电视台一次友好的采访。毫无疑问,采访的由头是他这些年找孩子、解救黑砖窑童工的遭遇。

  袁成一直很重视家乡媒体对他的传播,他憨笑又颇觉得新奇的是,“原来承德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是一家的,都在一栋楼办公”。

  从凤山镇到袁成家还有90公里路程,他在西窝铺乡停下摩托车,走进超市买了条二斤重的活鲤鱼,这是为了款待我去他们家的晚餐。

  在下午4点多,经过蜿蜒的石子小道,我们来到袁成的家。这一路上,变换了多种交通工具,最后抵达一个不折不扣的山沟里。

  通过袁成一路上对家乡的描述,记者了解到,袁家的先人是清朝初年的战乱从河北保定迁到西窝铺乡的柒道梁村来的。这里是内蒙古高原和燕赵群山的交界地带,闭塞但太平又风景颇好。

  先人在山麓下的村口栽下一颗塔松,后代世代务农放牧,和这棵松树一起,在山里扎下了根。尽管流窜的土匪飞贼也常常光顾这个偏僻的山坳,抢劫秋收的粮食和育肥的牲口,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先人家庭已经开枝散叶成一个二十多户的家族。

  柒道梁村的村宅都依附在山坡上狭小的空地而建。袁成的家位于村子的最高处,房屋共有三间屋子,两端是卧室,中间堂屋靠墙处有个大锅灶台,不过袁成的妻子只在雨雪天使用这个灶台,大多数时候用户外那个用水泥修葺的小炉坑。屋外有猪圈、鸡笼、牛栏和几棵秋海棠、野苹果树,几只麻色的鸡正一字排开趴在倒下的野苹果树干上。

  这是离北京100公里外僻静的山沟。8月中旬曾有央视女主播王宁一行人来到袁成家,袁成开拖拉机载着他们,他感叹山里的路不好走,山里的人家住处窘迫。这几年,袁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寻找儿子,家里什么也照顾不了,去年,家里的房子已经到了再不整修就要倒塌的地步。不过他庆幸搭上国家危房改造政策的顺风车将家房屋翻修了一遍。“政府补助了七千多,我再出个一万,差不多能把屋里屋外弄一遍。”袁成指着卧室内的瓷砖地面和刷白的墙面。“要不真没法招待个客人。”

  这一万块钱差不多是袁成务农两年的纯收入,他给我算了笔账,一家共种植了十几亩玉米,正常年份每亩大概能产出七百元左右,这包括两百元的种子化肥机械费用。跟出外打工相比,务农的投入产出比太高,因此很多柒道梁村民选择到承德、河北、北京打工。31年前的1982年,袁成17岁时曾走出了大山,到河北廊坊一家砖窑拉车,一天几块钱。也是那一年村里才通了电,有了电灯。直到跟同村的女人结了婚,袁成回到村里继续务农,再也没想过会走出山区。“毕竟家里有几十亩地要人种,荒了可惜。”

  袁成,原来是个乐观、对外面世界缺乏认识的山里人,他每年开着拖拉机给村里家家户户犁地,柒道梁村上百亩玉米每年就是靠着袁成和他的拖拉机带到乡里去卖的。1992年那时他还很年轻,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每过个把星期,骑着摩托车到十五里外的乡里买点东西,遇到溪边走路的老人去看病的老人,他会给捎一程。他是这个只有二十多户山村里值得信赖、很有人缘的年轻人。

  袁成的儿子袁学宇在15岁时那年也决定走出大山,当时袁学宇刚读初二,去学校的路远,冬天冻得脸都是紫的,肿得老高,到春天紫色都消退不下去。夏天,山间的洪水常把牛、猪、巨大的柴禾垛也卷走,这让袁学宇不愿意再读下去。看到邻近几个村的大多数伙伴们辍学打工了,袁学宇很想出远门。袁成并没有反对儿子的想法,他想到自己年轻时出门的样子,但有点担心不谙世事的儿子在外混不出名堂。

  那时,袁成的母亲建议让孙儿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到城市上打工,她本人的五个女儿都嫁到附近的农村,在不断听到别家都打工后,她觉得自己的孙辈也该出去闯一闯,毕竟一同出门是20多个小伙子,彼此间有个照应。

  15岁的儿子失踪了

  尽管出门前家人叮嘱万分,但15岁的袁学宇在郑州打工不到一个月还是失踪了。

  儿子的去而不返一直让袁成觉得很遗憾,他这些年一直后悔,当初就该让孩子读完初中,年龄大点再出门;或者,将孩子带着身边干活;再或者不该去河南这个地方打工。几乎一辈子生活在山沟里的父亲,大概不能预见外出打工后的遭遇,但如今他只能将孩子的丢失归结到出发前的各种不该上。

  袁成从钱包中掏出一张他儿子袁学成的照片,这是2007年在郑州打工办理暂住证时在照相馆拍的。尽管15岁了,但照片里的袁学成看起来还像个小学生,稚嫩的脸庞有她母亲罗淑莲的样子。

  我们在袁成的堂屋坐定后,袁成开始接受我的采访,他坐在靠在墙边的桌子边,桌上有2006年安装的固定电话机。袁成的母亲很客气地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发现是凉的,又拎着水壶去灶台生火去了。

  我是从孩子失踪那天开始问的。袁成点了支烟,开始把目光往着远方。

  六年前,袁成的儿子袁学宇和老乡一起到河南郑州的某个建筑工地上,学习安装铝合金门窗,但仅仅15天后,也就是2007年3月28日,袁成接到老乡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袁学宇失踪了。

  郑州之行是袁学宇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当时他所带的住吃用品还都在工地宿舍里,新衣服也在新买的箱子里,人却在找一个扳手的时候失踪了。袁志刚是当时一同打工的伙伴,他说袁学宇还想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个手机。

  孩子丢失后同乡报案,派出所的人对他们谈到袁学宇有可能拐到黑砖窑、黑窑厂,“这种情况在当地不稀奇。他们的儿子可能被别人绑架走了。

  另外一件事也佐证了这个看法,袁学宇失踪两天后,他的同事去买药,经过一辆面包车时,在路边被两个人套住脑袋,用刀子顶着腰,拖到了车上。一直到郑州火车站,人贩子交易的空隙,这名同事才趁下车的机会逃脱,脸色吓得煞白。

  袁成的弟弟当时也在郑州打工,他想起,前几年附近的村子也有一个砖窑,雇了远地的工人,给吃给住,就是不给钱,好几年这人也走不了,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也没人说。

  袁成一边报警希望公安帮助找人,一边在郑州失踪的地点附近贴寻人启事,但派出所找了十来天,也没有线索。后来贴寻人启事也没有线索。半个月以后,袁成又在河南大河报登消息,这一登报纸就有些人打电话,说是孩子在哪,在哪,跟他要钱。这些基本上都是诈骗的电话。

  寻人启事虽然没有任何效果,但却让袁成有了意外收获:报纸上还刊登了几条寻找孩子的启事,失踪的孩子都与袁学宇年龄相仿,失踪时间间隔不过20天,失踪地点都在河南郑州。

  找到了别人的孩子

  儿子失踪一个月后,袁成联合在报纸的寻人启事中认识的那五位家长,组成了最初的寻子联盟。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河南的黑砖窑。

  随着寻访的深入,进入视野的黑砖窑范围也不断扩大,2007年4月,袁成他们一行人又去山西,先后去了晋城、高平、长治、等地跑遍了与河南交界的山东、河北、陕西交界的各市县村镇。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一天都吃不了一顿饭,一个馒头顶一天,最多一天他们跑完30多个砖厂。在黑砖窑里袁成发现有很多和儿子年龄相当的孩子。

  “黑砖窑就是说控制你就是说你干不动也要干,再一个就是说时间上从早上一干就是一直干到天黑,一般都是十五六个小时这种。有的孩子他也不穿鞋,光着膀子,顶多穿一条裤子,反正是挺惨的看着,那一看就看出来。”袁成向我描述黑窑的特征。

  2007年的一天,在山西一家黑砖窑,袁成找机会偷偷溜进砖窑厂,找到了正在吃力拉砖坯的三个孩子。为了不引人注意,袁成把上衣一撂,和几个孩子一起拉起了砖车。

  袁成称这几个孩子特别引人注意,他们穿着校服,一看就是岁数不大,像学生,当时他说这三个孩子怎么来的,他们说是自愿,等袁成问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说被拐骗来的。

  “他们被骗来以后,天天干(活),受苦力,每天拉车,吃饭也吃不饱,如果你要是跑,他们要是知道,追上你以后,就把你弄回去,一顿毒打。其中一个孩子跑了三次也没跑走。”袁成想带走两个孩子,窑主不让。

  遭到拒绝后,袁成决定通知派出所,让民警把他们带离这个“魔窟”。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了那个砖窑攻击的目标。窑主担心袁成会把黑砖窑的事抖露出来,就派那些个打手和几个有智障的人,拿起砖头铁锹就追打过来。

  2007年5月,袁成他们的寻子联盟经电视台报道后,引起重视,随后,一场在全国展开整治非法用工和打击违法犯罪专项行动展开。尤其是山西黑砖窑事件更是轰动一时。在那场清查黑砖窑风暴中,上百名受困于非法强制劳动的窑工被解救,大部分寻子联盟成员的孩子也先后获救,而袁成的儿子袁学宇,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

  挤出来时间去找儿子

  如今,袁成跟寻子联盟的另外几名家长联系少了,但很多丢孩子的家长仍不断给袁成寄信、打电话,让他在在找孩子期间,也顺便留意一下自己的孩子。袁成从书包里掏出40多张失踪孩子的照片,其中有7个孩子如今找到了。每逢春播和秋收过后,袁成一出远门必定携带着这些照片。

  “但以我的精力,明显顾及不过来,家里的十几亩地,十几头牛需要照料,孩子他妈去年年初在下雪天摔断了腿,家务需要80岁的母亲过来帮忙,真正出门的时间靠挤出来。”

  下午5点多,袁成的母亲提醒马的草料吃完了,袁成要给马割草去。这是今年花6000元买的马,本来承担家里运力的一头骡子去年在山上死了,估计是被雷劈死的,袁成很惋惜。那匹骡子养了好几年,当时他的妻子发现骡子死后,找来袁成,袁成也不知死因,他只能赶紧回家打电话,叫来乡里收购牛肉的屠夫,当作低价的骡肉卖掉。

  袁成提着镰刀向屋后的山坡走去,一路上马蹄莲、雏菊随处可开,有几畦菜地被木栏围着,防止牲畜践踏,菜地里有茎叶拔除后的土豆、辣椒、大葱、芹菜。稍微大一点的平坡种的是玉米和榨油用的葵花。

  他就在葵花地下割草,袁成说不清这是什么草,反正祖祖辈辈都拿这种草给马吃。两捆草很好就割好了。这时候,袁成的妻子正从山上放牛归来山,见到袁成,问他去承德电视台采访的事。说着,袁成的妻子把一袋子的蘑菇给我们看。这是她放牛的间隙在榛子树下采的。

  袁成把草料投入马槽,他从摩托车的背包里的鲤鱼交给妻子去做饭,“还是活的呢。”袁在水池里给鱼开膛时说。

  袁成的母亲这时候从屋里拿出个快递,这是刚才割草间隙,村里的一名小学生从学校捎带来的。快递里是一名14岁左右男孩的10寸照片,并有一封信,抬头是“袁成兄您好,我是河北省……”

  “这又是我们河北保定一家丢孩子的。” 袁成把信读完后放回信封,洗了手,回到屋里,继续刚才跟我的谈话,他点上一根烟,又讲述他了一段救那些黑孩子的经历。

  一个多小时采访后,袁成的妻子把饭菜做好,红烧鲤鱼、西红柿炒鸡蛋、咸鸭蛋,炒蘑菇和凉拌的金针菇。

  代替不了他

  我们在饭桌上没有再提找孩子的事情。袁成看到妻子做的红烧鱼,突然想起昨天去承德电视台吃饭的情景。但是主持人、编导们围在一起,袁成感叹城里的饭菜很吃不惯,又贵又不地道。他下筷最多的是那条蒸鱼。他的妻子也说,前年在南京吃过一次猪肉,才吃两口,整碗饭都没吃下。这是妻子唯一一次跟随袁成出远门去找孩子。

  频繁地出远门,接受媒体的采访,袁成也结识了不少媒体圈的朋友,罗永浩、黄小山,他们利用微博上的知名度为袁成建立个寻子基金,提供路费。这减轻了袁成他们很大的压力,但6年下来,袁成也已经花掉了十多万元。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好心人,我也没那么多钱出门。”袁成感叹他的后半生估计会一直处在找儿子的状态,他的女儿袁雪静今年13岁,寄宿在姑姑家读初中。我问袁成,在儿子丢失后是否趁着年轻再生一个。

  “这个也想过,但是我这么想,再生几个孩子也好,谁也代替不了谁,你三个也好,两个也好,代替不了他。”

  等过了白露,把庄稼地里的玉米收割完成了,袁成决定再出发。这一次,他有两个目的地要去,一个是湖南省岳阳市,一个是河北省定州市。其中湖南的线索是告诉他,有人在去年4月份在岳阳遇到一个河南籍老板领的5名街头卖艺的人,其中一名20岁左右的人像照片上的袁学宇。定州那边的电话告诉袁成,曾有人在高速路旁边见到一个年轻的乞讨者,通过跟电视新闻上的袁学宇比照很相似。

  晚饭过后,袁成说带我去个地方,后山上一个小小的山神庙,山神是新“请”来的一尊瓷像,道长的模样,披着红绸子,在一尺多高的小房子里。旁边是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村里人来许愿,有钱的,就把钱压在碗下面,没有钱的,就烧香,要不也磕几个头。每次袁成出门找小宇,都要到山神那里烧香磕头才走。

  在这个存活了百年之久的老松树下,作为袁家的长子,这几年每次面对先祖,袁成都羞愧难当。躺在塔松下早已作古的祖先,他们大约不想看到,在这么多代之后,袁成的大儿子袁学宇丢了,一段血脉就此断了。

  袁成不知道这次出门能否有好的运气,7年的追寻,只有徒劳无望和无限的疲倦。那个还没有回家的孩子,在某个遥远的角落吗?还是,早已消失在人世间了吗……

  《方圆》记者 张慧/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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