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个建筑,外部或内部,笨拙而自鸣得意地模仿山林的姿态,或搬来些野外之物便以为妙趣横生,我总是无话可说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昨夜并未下雨,一天的云却都散了,刚才出车转了一圈,天空澄净,星斗历历,如可手探。
想起了梭罗。有点令我惊讶,因为在我自己,是没办法以他的方式热爱自然的。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流行的论点,我对此一直有疑问。和谐这个词,到底指什么?如果它意指某种本原的关系,我是不信服的。不妨想象一个人在——比如说——山坡上,野草丛中,心情愉悦,然后,我们将那环境复制过来,将那些草木移植到大棚子中,搭起同原处一模一样的地势,捉来蝴蝶和草虫,制造同样的气味,让空气也如山坡上那样流动,我们再通过技术,让这个人看到可以乱真的远山和天空的画面,总之,我们把他放到这里,解开眼睛的蒙布,告诉他这便是那个山坡,他也相信了,那么,他的愉悦与先前的相比,差异在哪里?
人的灵魂,到底是自然的还是非自然的,是悬而未决的问题。把灵魂排除在外,剩余的全部我们,从身体到头脑,从感官到感官之上的精神活动,对环境未必有一致的反应。感官是不知道何为自然的,自然是大脑创造的观念;我们在清风中、流水前,对鸟鸣对花香,发生愉快的感觉,这是天生的反应,但要从此推论出我们是形而上学的自然物,怕还差许多呢。从诗歌史中可以得知,早期对自然的称颂,只是发于它的美观、愉悦感官或引起惊叹的情绪,把它当作本体在歌唱,那是后来的事情,是诗人进入城市之后的事。
自然界与人工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人手是非常精巧的,人脑是非常善于想象的,我们能够模仿自然,还能够创造出自然界中没有的形态,但有一点区别是明摆着的,我们永远无法制造出自然界那些随机的细节。
仅从口味而言,我宁愿让两方分开。没有比自然环境中突然出现的人工物更煞风景的了,一个牌子,一道墙,一根电线杆,一个房屋哪怕它的墙壁涂成了绿色;同样,城市中的移植品,也不能令我喜欢。我始终没办法喜欢江南的园林,在我看来它是穷途末路的,自我欺骗和沾沾自喜的。我不会执拗到反对种花养鱼之类的细目,但看到一个建筑,外部或内部,笨拙而自鸣得意地模仿山林的姿态,或搬来些野外之物便以为妙趣横生,我总是无话可说。我不反对以植物为点缀,但谁要是真觉得能够在都市里制造出可以自我安慰的假象,我才不同意呢。相反,倒是纯粹的金属、玻璃和水泥,更显得诚实,如果构划得好,也可有人工的美观。
六点钟了,天远未明。沿着綦江南行,雾气沼沼。我虽然见不到太阳,知道它一定在云雾后面,因为江面若角度合适,看着像面镜子,再折过去,又像块沉静的玉石了。在最远处山峰的后面,一些浅红色在雾气中躲躲闪闪,到最后我也没能捉到它,没能看到江水的另一番变化,因为不久之后就有村镇或山峦把它与我隔开了。再见到它时,是过了赶水之后,它同那条小铁路,回到路的左面,而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
过了娄山关,下得山来,村镇一个挨着一个,赶路赶得心中烦恶,只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安坐一会儿。眼见无望,暗计实在无奈,只好提前一天赶到贵阳了,正在此时,车又进山,赶紧东张西望,便看到路左山脚下一所荒废的三层房子,房前好大一块平地,立刻开了上去,找个阴凉处停下。这房子显然是这一带无数的所谓避暑山庄之一,尚未完工,被弃置了,四壁已起,门窗皆无,看着像是剜去五官的脸,房里空空荡荡,前后蔓草丛生。
方才到荒屋的底层转了一圈,里面除了一点垃圾,什么也没有。这房子是用流行的风格,正面贴着赭红的仿岩片,屋顶是绿色的同样材料,二层和三层的中间部分则连外表也没完工,露着钢筋。屋后紧贴着草坡,有个白色的附属房屋,至于它是厨房还是机电房之类,就不知道了。我动念将车开到屋后,停在曾经的庭院中,四周全是荒草,靠近台阶的地方,有一大片丛生的草正开着白花。
然后我回到车里,洗漱,吃饭,舒舒服服地斜倚下来。这次旅行从任何一方面都和我设想的不一样,但晚间是个例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舒适,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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