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一日

  我不喜欢工作,有很多理由,其中一个是,现在的工作方式——或者说是在现代才成为普遍的一种工作方式,有种令我不安的因素

  3月28日,我先到贵州的凯里,过台江、剑河、三穗,最后停在玉屏。

  七点就到凯里了,十分钟后便是半睡半醒的凯里城郊,路边陆续有打着伞的小学生,然后是一丛丛等候公共汽车的人,见到汽车驶过,他们抬起头看——并不是对汽车有什么兴趣,面对空荡荡的街道,随便什么事物都可能填充一下等候的时间,亦如我扫视街头的各样东西。

  我在凯里吃饭,买东西,然后在烟雨迷中离开,雾气一团团迎面扑来,虽然好玩,旁边的景物是看不见了。

  不久进了台江境,雨几乎停了,雾也散了许多,我这才看到这一带的景色,在细雨轻雾中,恬静无比。所谓风景,现在我这么想,是自然界的某种易于理解的、符合我们习惯的姿态。

  这次旅行,连走马观花都比不上。上午在合江境内的一个寨头买水,女店主费尽唇舌,又借助了店外的一个人,才让我明白,她不收一元硬币。那个男人慨允我到他家中一观,可惜我对苗族风俗完全陌生,看了几眼,不得要领,而他对种种设施的解释,我基本上没听懂。明天或进湖南,语言障碍当更大了。

  下午睡到三点半,醒来一愕,雨不但没停,反成瓢泼,遍地水泡。我停车的地方,颇可过夜,但还是起身了,理由是既然要赶到玉屏,便赶到玉屏。其实原无目的地,玉屏云云,强词夺理,但当时竟觉很有道理。一路雨时大时小,雾时聚时散,原以为不一时便到玉屏,谁知中间忽进镇远,忽进剑河,走得迷迷糊糊。

  下午五点多钟,进了玉屏县城,过七眼桥时,一个放学路上的小学生,见我车过来,怕被水溅到,缩起鼻子,表情极为可爱,我哈哈一笑,顿觉窒塞一去。问了两三家旅馆,都没有停车场,这时已来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商业中心的地方,把车停在一个小广场旁边,便去街上闲逛,兼找些面食吃吃,这些天吃米太多,总觉身子里窸窸窣窣的。

  此地离湖南,我估计,只有几十公里,看来明天想不入湘也难了。湖南我只在长沙住过两三天,没有什么明朗的印象。那是在大约二十年前,W去长沙进书,拉我于路上作伴。忘了是什么季节,只记得长沙在下雨,离开那天才放晴。

  90年代,事情不是忘掉了,就是记不清顺序,一团混乱。我和我的朋友们,大多在90年代到了三十岁,便是缺少现实感的,也把仅存的都派上用场。那是个灰心丧气的时代,自我缩小的时代,80年代刚刚猝死,人们恢复得很快,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恢复,差异如此之大,现在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称之为恢复。几乎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实际的事务中,好像那是顺理成章的事。还有一个原因,我们确实都到了考虑谋生的年龄。

  我不喜欢工作,有很多理由,其中一个是,现在的工作方式——或者说是在现代才成为普遍的一种工作方式,有种令我不安的因素。

  它似乎在贯彻这样一种哲学,即人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粉碎,然后按照指导,组装成貌似完整的东西。我们似乎可以把一日分为小时和分钟,不再需要一日这概念,可以把一年分为三百六十五日,不再需要一年这一概念,可以把一生分解为若干年,而相信一生不过是各种时刻的累积,我们可以把深刻的目标隐藏在直接的欲望中,把欲望限制在可以出售和购买的对象上。我们认为每工作一小时,就离完成近了一小步,至于完成什么,到时候再说,因为我们总能够把已经到手的认为是我们本来就想要的。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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