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豪爽

　　有一个人痛苦得简直生不如死，常常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她却喜欢存钱，计算利息

　　豪爽不是傻，而是不计较、大气派。豪爽者不营营于一己之私，他的心有更开阔的观照；豪爽者从本质出发，从大处着眼，更看重生命本身。

　　可惜的是，在现代社会里，豪爽正在失掉曾经培育它、让它蓬勃的文化土壤。现代人正在变得琐细，精打细算，患得患失。当人失掉了豪爽，症状就产生了。当文化缺乏对豪爽精神的培育和支持，它就会滋生问题。

　　豪爽传家

　　这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我家在大路边，进城的人从门前走过。父亲常常坐在门前，跟路过的人打招呼，给口渴的人水喝，赶上吃饭时辰，还拉人来家吃饭。这是最自然的豪爽精神。

　　豪爽与好客常常是一回事。圣经里有话说：“那接待客旅的，不意之间接待了天使。”在英文中，好客（hospitality）和医院（hospital）出自同一个拉丁字源，说明好客还具有医治的功能。我自幼最深的印象是：我的家是敞开的、好客的。一些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它也是一个敞开的，好客的家。我后来也想到，一个敞开的、好客的家，是一个祝福的家，也是一个蒙福的家。敞开的家是敞开的心灵，呈现的是豪爽与好客，表达的是关怀与尊重。

　　父亲去世了，母亲对父亲的评价是：天大的事，到了他那里都不算事。后来，我听到妻子对我作出同样的评价。再后来，我们一起看我们的儿子和女儿，发现他们身上也有一种豪爽的倾向，会关注重要的事，不被琐细之事所累。再从我父亲朝前面看，我的祖父，曾祖父，皆有豪爽精神。原来，豪爽是宝，可以传世。

　　心理辅导总会考察原生家庭的承传，在我的理解里，养育孩子，很重要的一点，是有意识地培养孩子身上的豪爽精神，让他视野开阔，精神自由。

　　捡到芝麻丢了西瓜

　　做心理工作多年，我有一个考察视角：来访者的父母身上是否存在可观的豪爽精神？他们在养育孩子时，是否有意识培养孩子的豪爽精神？在当事人身上豪爽精神受到怎样程度的压抑或遮蔽？以及，是什么因素在背后起阻碍作用，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记得在2010年，存在主义心理学大会在南京召开，会议期间有一个亮点，是一位中国高中生。我们叫她辰吧。辰的提问以其知识范畴广、思考能力强，以及精准的英文表达，引起东西方与会者的惊叹，以至于来自美国的霍夫曼教授在回国之后，还著文呼吁美国反思自己的教育。后来，辰读了大学，选择了她喜欢的影视、戏剧、文学专业。因为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她的天份就更加勃发了。读了一年大学之后，她创作的剧本被导师评为：水平接近博尔赫斯。许多人并不知道，辰在高中时期经历过情绪上、心理上的严理困扰。但幸运的是，辰的背后，有一个爱她的，并且豪爽的妈妈。辰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辰遇到心理困难时，妈妈担心她每次来谈话，会有付费的顾虑，于是为她支付一笔系统辅导的费用，让她随时来直面接受辅导。妈妈身上的豪爽精神感染和影响着女儿的成长。

　　这个妈妈让我感动的地方还有：癌症选择了她，这时她才四十来岁。她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并不怕死。死迟早都会来的。回想过去的生活，我都是按着自己的心愿在活，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看到女儿走上一条很顺的路，会发展得好，我也放心。只是想到辰，她很早就没有了父亲，现在母亲也要走了，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听了这一席话，我眼中噙泪，既是感动，又是敬佩。在她的生命里，不仅有丰沛的爱，也有参透生死的豪爽。

　　另一种情况，如果父母计较、算计，他们的孩子会变得小气，不体谅，不给予，封闭，依赖，躲避，喜欢抱怨，患得患失，情绪化，不能建立和维持关系，甚至发展出某种顽固的心理症状。

　　有一名女性患了抑郁症。从许多方面来看，她都是一个好人。但有一点，她缺乏一种豪爽。当然，她是贫穷的，然而，她之所缺，不在金钱，而在豪爽。穷是物质的缺乏，不能豪爽是心灵的缺乏。她住乡下，有一次带女儿来南京，女儿在书上读到南京的公园，很想去玩。她责怪女儿不懂事，不知道妈妈挣钱不容易。听了妈妈的话，女儿低下头来，为自己的要求感到羞愧。我劝她带女儿去公园，她说：买门票不花钱吗？我说：花这个钱值得。她说：那生活怎么办？我说：那就带女儿去免费公园吧。她说：我还要赶回去卖烧饼。我说我愿意替她付这个钱，她不接受。

　　那天跟她谈完话，我时而会想到她女儿那失落的眼神和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想到在下一次谈话中提醒她：女儿要做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如果是合理的，母亲要明确表达支持，予以满足。你这样做会在你女儿身上培养出一种信任，自信，一种豪爽的精神，一种给予的能力。如果你忽略她的需要，或者作出模糊的回应，会让她在暗中猜测，内心里会产生许多纠结与冲突。如果你过多责备她，孩子内心会形成过度的内疚感。如果某一天你的女儿再也不提要求，失掉了玩耍的愿望，那就麻烦了，因为那很可能是抑郁症的根苗。

　　果然，在另一次谈话中，我谈及这一点，她告诉我说：本来这次也想让女儿跟她一起来，女儿不愿意来，觉得来南京没有意思，宁愿一个人在家里呆着。

　　什么叫抑郁症呢？至少它包括，觉得生活没有意思了。

　　跟钱没多大关系

　　豪爽与钱多钱少没有多大关系。最著名的例子是耶稣讲的一个故事：有一个穷寡妇，把身上仅有的几文钱都捐出去了。有一个财主，耶稣让他变卖家产去周济穷人，他却忧忧戚戚地走开了。这样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也有许多版本。在有些症状者身上，豪爽精神受到严重的遮蔽，就是一个版本。

　　举例：有一个人有十年症状，常常受到负面情绪侵扰，痛苦得简直生不如死，常常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她却保留了一个习惯：喜欢存钱，计算利息。在跟人交往时，也很会算计。这便是个人小算盘，而不是人生大盘算。按说，她本来富有，在世界上赢得了活着的条件，却失掉了活着的意义。因此，耶稣问：“一个人得了全世界，却失掉了生命，这有什么益处呢？”

　　孟子曾说，我善养浩然之气。在我看来，这里的浩然之气，就是一种豪爽精神。如果说症状是眼界狭窄，缺乏豪爽精神，这浩然之气就是让一个人走出狭小的情绪和思维空间，走向精神的开阔与豪迈。体悟庄子的思想，从中可以看到这种浩然之气，它具有治疗的意义，可以称为境界治疗，它了解人的局限，用更为生动的喻象来拓展人的生命视野，让河伯走出河川，望洋兴叹。

　　症状者受各种思虑的干扰，或内疚，或害怕，只要做一件事，就担心有可怕的后果，因此举一羽毛重若泰山；豪爽者敢作敢为，敢于承担，举重若轻。症状者遇到不好的事就抱怨，事情过去很久了，还在那里自怨自艾或怨天尤人；豪爽者拿得起，放得下，不回避真实的情况，也能承担责任。症状者不会体谅他人，只要满足自己，稍有不满意，就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毫爽者总能体谅他人，能够接受事情不如意的情况，并以理性应对。症状者心智幼弱；豪爽者心智成熟。

　　总之，症状者有一个本质，就是缺乏豪爽精神，而直面取向的治疗，就是创造各样的条件，让人觉察，回归生命的豪爽。

　　文|王学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