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比慢更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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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22 13:10
“你讨论我电影的‘慢’,怎么不去讨论别人电影的‘快’呢”
蔡明亮的新片《郊游》一共138分钟,节奏慢得让人担心是不是放映机被卡住了:男主角李康生对着一幅壁画凝视了足足10分钟;啃鸡腿用了5分钟;带着孩子们更衣睡觉拍了10分钟……
《郊游》在韩国釜山进行亚洲首映之后,蔡明亮穿着白色棉布短褂,光头,脚踩一双布鞋,走到台前与观众交流:
“非常开心看到你们看完我电影的表情,你们是一群比较清醒的人。人只要清醒就有力量,不仅可以面对自己,还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他原以为下午的排片时段会让观众纷纷入睡,“看我的电影必须特别清醒”。
有观众看完影片问:“影片的节奏特别慢,你不担心观众会觉得无聊,没耐心看下去么?”
蔡明亮悠悠地回答:“如果你觉得电影很boring,它就是很boring,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你讨论我电影的‘慢’,怎么不去讨论别人电影的‘快’呢?”
“慢才看得到,看得到才能思考”
这部获得第70届威尼斯影展评审团大奖的影片汇集了蔡明亮的“老班底”,延续了以往作品的“慢行”风格。
全片对白寥寥,剧情平淡,讲述一家生活在城郊弃屋的都市边缘人。
“我也许是现在少数愿意很慢的导演了,我愿意更慢,因为我们不能再快了。”蔡明亮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说。
《郊游》结尾处近20分钟的长镜头,男女主角面对着城市废墟中的一幅壁画彼此僵持,周围是无边的黑暗。 拍戏时,女主演陈湘琪背对着男主演李康生,“我甚至不知道陈湘琪掉了眼泪,否则我一定很快贴过去了,而不是这么久。”李康生对本刊记者回忆拍这段戏的情景说,当时他站在那里,20多年拍戏的个中滋味一点点涌上来。蔡明亮在一旁没有喊“卡”,就让演员感情无限发酵,直至把数码摄像机的内存全部耗尽。
“如果我的镜头不停下来,你们什么都看不到。这个社会快得让你错过了很多,只有慢下来你才看得到,看得到才能思考。”蔡明亮对本刊记者说。
蔡明亮形容整个剧组在拍摄时“安静而专注,没有多余废话”,自己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万能上帝”,从不教戏导戏,只讲点心情。甚至连剧本都“简单得没有意义”,演员有些时候干脆扔掉剧本,站在镜头前像平日一样自然生活。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你可能要赋予他来演个什么角色,但那只是皮毛而已。最后演出来的还是他自己的样子。”蔡明亮说,他自己的常态就是寂静,只有这样才能够“悟出一些东西”。
《郊游》的拍摄地是台中地区的台糖大水池,荒废多时,树木盘虬的枝干探入深邃的湖泊,一如他以往电影所反映的都市的荒谬境况和个体的孤寂苍凉。
蔡明亮说那片废墟会跟他讲话。“人用过的、生活过的地方,自己会长出一些美感出来,因为它有一种经历在里面。”他在现场拍摄时不许场务搬动任何东西,也许他觉得那些树枝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那些灰尘千万不能碰掉。
“我拍戏几乎全用实景,因为我常常觉得美术做不到还原事物的原貌。”他说,城市繁华的表面掩盖了很多东西,废墟甚至是很多人的栖身之所,缓慢的镜头能让观众注意到:很多平日忽略之处正展示着这个社会的变化。
小康和《满江红》
《郊游》中,男主角小康半夜醒来,把女儿做的“高丽菜”小姐一片片吃掉,痛哭流涕。那也许是一个中年男人对离家而去的妻子爱恨交加的情感。这场长达十几分钟的戏,一次拍完。当天做场记的小男孩打完这场板,冲到外面去哭。
“小康好像用了20年的时间去吃那棵高丽菜,他是不用演的。边缘人的挫败、委屈与无奈,在很多人身上都有。有些情感的宣泄和倾诉是很接近的。”蔡明亮对本刊记者说。
1991年,蔡明亮在一个电动游乐场发现了李康生。后来为他写了《青少年哪吒》的剧本。从没接受过任何表演课程的“小康”,从此成为蔡明亮作品永恒的主角。李康生扮演的角色里一直有他自己的心境。二十年间,两个人互相看到彼此的成熟和老去。有人说李康生在这20年间“脱胎换骨”了,在蔡明亮看来,这不过是一个人在生活历练中最自然的成长。“我认为小康最重要的是演了我的电影,因为演我的电影很不容易,拍的过程辛苦。什么都是真的在做。”蔡明亮说。拍《郊游》时,一次他和李康生闲聊:“哎,你会背什么诗词吗?”李康生背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在台北,举着房产广告牌的都市边缘人常常一站数小时,穷极无聊之下有人念佛经,有人唱老歌。在《郊游》中,蔡明亮让李康生和他们站在一起,在雨里背了50分钟《满江红》,脸上说不清是雨还是泪。“《满江红》里面是满腔的悲愤,好像古代和现代每一个人遇到的问题都差不多,都会不平、不服,很感慨也很无奈。”蔡明亮对本刊记者说,那种中年失意是李康生经历过的。
蔡明亮觉得演戏的人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小康就是派来给他影片使用的最重要元素,所以小康只要出现在影片里,什么都不做都行。“我看我后半生的电影,没有小康我大概都不想拍了,我是为他而拍的。你把一个人带到身边以后,要为他找个出路,直到我们走到一个阶段就可以一起功成身退了。”蔡明亮说。
“拍电影是一种修行”
被蔡明亮称为“慢走长征”系列的第六个短片刚刚在法国结束拍摄。欧式建筑和迷人的光线中,亚洲面孔的李康生一袭绛红色僧袍,步履缓慢穿过马赛的街道,在蔡明亮看来是个“美丽的奇观”。
蔡明亮的创作看上去随性而全无计划。“慢走长征”系列的第一步《无色》本来只是帮台商拍的一支手机形象广告,慢慢地总有人对此感兴趣,小笔拍摄资金像溪流不断涌来,就一直这么拍下来。
2012年“慢走长征”系列的第五部《行者》微电影在优酷网播出。在香港这座快节奏的国际化大都市,小康用了25分钟静默地走过东方之珠、皇后大道、购物天堂等香港标志性场景,身旁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如果主办方肯出钱,那我们也可以在北京上海甚至是东京纽约走下去。”李康生对本刊记者说。
这样的节奏引来网友热议,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不解和质疑。有人用N倍速快进看,有人用视频剪辑软件制作了精简版,还有人专门开了个账号骂这部短片。一个网友在片后留言“这个人走这么慢真想拿砖头砸他。”蔡明亮每天让助理一条条把那些谩骂念给他听,“四百万人的评论中,如果有一个人看完后改变了一些,那就是这四百万人的功德。”他希望自己的电影有点“度化众生”的意思,“我特别希望改变全世界,尽管很难,但还是要去做。”在他看来,现在很多人没有耐性,看了一秒就骂了,虽然读了不少书,但对不懂的东西缺少敬意,“我的父母辈是农民,不识字,但他们看到不理解的东西,起码都是心存敬意。”“这个作品也不会因为你骂而不见了。慢走系列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我们其中有一个人死掉。”他对本刊记者说。在法国拍“慢走长征”系列时,他在巴黎电视台看到一部电影,没有字幕,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但却看得津津有味。
“你欣赏的不是台词里面的内容,而可能是一幅画面、一个氛围、一个镜头表现,需要培养一种欣赏的能力。”蔡明亮后来把电影播给自己在高校带的大学生看,请学生试着以一种不了解的心情来看这个作品。相比之下,蔡明亮的电影在欧洲艺术电影圈更受欢迎。他的欧洲“粉丝”有消防员也有工人。一个消防员影迷曾告诉蔡明亮,自己有卢浮宫“禁秘地道的钥匙”:“你不是喜欢水吗?这里水很多。”蔡明亮跟着他探访了蜿蜒深邃的地下水道,后来有了卢浮宫典藏影片《脸》中的“水中歌舞”。“是欧洲人更了解中国么?他不需要了解,只是他会欣赏。他的容纳度很宽也很严,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你很烂他就知道你很烂。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清醒的人。”蔡明亮对本刊说。
“我的电影应该进美术馆”
蔡明亮在台北有间咖啡馆,“行走”系列被放在咖啡馆里不断地回放,午后悠闲的咖啡时光似乎更能与行走的慢板合拍。
威尼斯电影节组委会主席巴尔贝拉这样评价蔡明亮:“这位艺术家总在不断超越传统电影的边界,即便在艺术电影领域,他也坚持以新的极端表现方式去探讨各种影像可能。”
蔡明亮早就想与“电影工业”割席而坐,他认为用20年的时间拍了十个“生命力旺盛”的长篇,可以放给“孩子的孩子”看,已经足够。
“《郊游》可能是我最后一部还要在戏院放的长片,但‘最后’并不是我想凸显的主题。我们创作人没有‘最后’的问题,只有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的问题。创作人总是忍不住去创作,我也许还会去拍短片,只是在不同的平台,”蔡明亮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此前有传闻称蔡明亮在拍完《郊游》之后或将息影,蔡明亮对本刊记者说,自己不是隐退,而是想另辟新径来展示自己的作品。
蔡明亮一直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当作“消费品”在影院放映,在他看来,那只是在没找到新出路前的“勉为其难”的权宜之计。尽管多年来他试图在院线放映系统做些事,如建立艺术院线,但商业片的观念太强势,要扭转是不可能的。
“要做清楚的、对这个世界有用的电影,但当电影是商业消费品时,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电影院、网络表现出来的那种浮华和喧嚣,无益于我们去认清这个世界。”蔡明亮说。
他觉得,只有美术馆才能让观众真正慢下来,安静地去欣赏、感受他的电影作品。
“美术馆可以扭转观众对电影的概念。当我的电影进美术馆的时候,你就是去看一个艺术品,这会为我培养新的观众。”他说。
其实,蔡明亮的作品已是美术馆“常客”。台北美术馆曾邀他设计装置艺术展《是梦》,用一个全长23分钟的短片外加从马来西亚的老旧电影院里拆下的座椅,讲述他童年与父母和外婆在电影院发生的故事。
他的电影《脸》被法国罗浮宫馆藏,卢浮宫馆长看完《脸》的初剪后,当着蔡明亮的面说:“它等同于我馆里的收藏品!”
在蔡明亮看来,电影就像画,画家最大的追求是作品被大美术馆收藏,他的电影作品能被卢浮宫典藏,比起入围世界各大电影节更让他兴奋。
“电影人是另外一个国度的人,本来应该是非常自由的,但是现在的电影人总要考虑官方的尺度和市场的口味。相比之下,艺术家可以更由着他们的性子。”他说。
明年,他的另一部作品将在台北市一家新建的美术馆做大规模展演。
“我觉得我们有能力欣赏的不只是美术,还可以欣赏世间的人和他们所处的大千世界。”蔡明亮最后对本刊记者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彭茜|韩国釜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