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鲁的“变道”人生

  • 来源:小康
  • 关键字:陈小鲁
  • 发布时间:2013-12-07 16:25

  一次反思“文革”的公开道歉,让多年来始终远离喧嚣的陈小鲁站在了历史的聚光灯前。他说自己是个追求自由、不说违心话的人。而这种性格,也让“变道”成为他生活的常态:离开野战军、探索政改之路,最终又从体制内“出走”投身商海

  雨儿胡同的一端是热闹非凡的南锣鼓巷。初冬,时尚前卫的年轻人神采飞扬地从这里走过。一路向西,愈走愈寂寥,恍然从现世堕入历史的尘烟,齐白石故居、罗荣桓旧居、粟裕旧居静静留守在此。

  除了齐白石故居有大字牌匾外,久居于此的居民都不太清楚共和国两位开国元勋曾经在此居住,在路人眼里两处旧居不过是“31号”和“33号”普通民宅。同样,对于住在“33号”院的陈小鲁来说,平静的退休生活替代了以往荣辱沉浮的一切。

  “是你们媒体又把我推出来了。”陈小鲁说,自己不谈政治已经很久。

  今年8月,陈小鲁就“文革”行为的道歉信流传于网络;10月7日,他代表八中老三届同学会向“文革”中遭受冲击的老师郑重道歉。一段狂热的历史再次被深度触摸。

  陈小鲁,陈毅之子,曾是“文革”初期的学生领袖。只是,他并没有在“造反”的道路上走太远,第一次思想上的“变道”就出现在“文革”初期--逃离疯狂乱世,走向了军营。

  或许是追求自由、不说违心话的性情使然,“变道”成为陈小鲁生活的常态:离开野战军、探索政改之路,最终又从体制内“出走”。如今则是身已下海,心却上岸。

  “文革”:就是窝里斗?

  “至今我对主席依然非常崇敬。”提到毛泽东,陈小鲁更习惯称“主席”。他坦陈,现在自己看待毛主席已经比较客观了,但年轻时对毛泽东的崇拜曾一度达到迷信地步。

  “阶级斗争是你们一门主课”、“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状况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在毛泽东和王海容、毛远新的谈话中把教师称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谈话的内容最先在干部子弟中流传,陈小鲁在八中贴出大字报--“让阶级斗争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陈小鲁说,实际上他在政治上“开窍”比其他干部子弟更晚一些。“我的政治启蒙不是来自于家庭,父亲在家里从来不讲党内的事情。”陈小鲁说。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陈小鲁正在读高三。学校停课,国家宣布取消高考,全班同学高兴得把书都扔了。

  “父亲跟我谈了一次,告诉我,外交部的事我不要管,不要问。我们学校的事,父亲也不管,也不让我跟他讲。”陈小鲁和时任外交部长的父亲陈毅算是“划清界限”了。

  从“文革”一开始,陈小鲁就成为学生领袖,和所有中学生一样,他们都被这场全国性运动大潮所裹挟。这是时代强加给这代人的“使命”--奉旨造反。工作组进学校,让陈小鲁给老师们讲话:过去有出戏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今天他解释说,娘和子是一家人,当时是要破除师道尊严,动员老师造校领导的反。

  工作组走后,各个学校效仿巴黎公社原则选举“校文革”。陈小鲁说,当时他不想进“校文革”,要同学们不要选他,但他却以1100多票当选主任,只差20多票就全票通过。

  在“校文革”期间,陈小鲁挑头组织了一次批判会。情势失控了。一群学生冲上去痛打教育局干部和学校党支部书记,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陈小鲁挡不住,大喊“停下!把他们‘踏倒’在地!”之后,他举起红卫兵旗子喊口号。“这样就不打了嘛。”陈小鲁回忆道。

  “如果你们一定要打人,也别在我面前打。”陈小鲁当年公开反对“武斗”。在他当“校文革”主任时,学校死了不少人,有自杀也有被打死的。看着学生随便打人,陈小鲁开始迷茫:文革就是窝里斗?

  “西纠”:惟一不造反的组织

  “那个时候,红卫兵普遍有一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舍我其谁的张狂劲。”陈小鲁说,自己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此类想法。

  1966年8月,陈小鲁开始反思。

  毛泽东主席写了《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刘少奇被打倒。罗瑞卿、彭真等,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看着老干部一个个“落马”,陈小鲁觉得不理解,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毛主席讲,苏联党内矛盾比较大,我们党比较团结,没有苏联的那种情况。这句话也成为陈小鲁质疑“文革”的依据之一。

  “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是王明博古的左倾机会主义做法,到现在为什么又出来了?”陈小鲁说,当时并不是在质疑毛主席,只是觉得不对头。

  造反有理,在陈小鲁看来缺乏阶级分析,“造谁的反?造无产阶级的反也有理吗?”

  在采访陈小鲁的过程中,他反复提到“理论依据”这四个字,即便在文革当中,他说自己也是依此行事。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文化大革命”十六条中就明确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

  “我没有参加红卫兵。”陈小鲁说,红卫兵提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他建议换成毛主席诗词中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委婉地表明了态度。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没有人通知他参加,因为陈小鲁不是红卫兵。

  红卫兵在苏联驻华大使馆前开大会、游行,要把那条街改名为“反修路”。陈小鲁没有参与。但八中的同学从现场回来告诉他,总理讲了,中学生红卫兵是一盘散沙,不知道谁是头儿,也管不起来。希望红卫兵联络站变成一个常设机构。

  “十六条里说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就提议建立西城纠察队(本文均称”西纠“)。”陈小鲁建立“西纠”的初衷就是维持秩序,匡正红卫兵的行为。他和同处西城区的四中、六中的朋友一拍即合,决定每个学校抽出十几个优秀的红卫兵,管理好自己的学校,再组成一个联合指挥部,统一调度。指挥部设在解散了的九三学社。事实上,“西纠”的司令并不是陈小鲁,而是孔丹(原中央调查部部长孔原之子),宣传部长是秦晓(原西康省委副书记秦力生之子)。“我们都没有想过争权,真没那么复杂。”陈小鲁表示。

  陈小鲁告诉记者,“文革”中成立的所有组织都是以造反为目的,除了“西纠”。“西纠”成立也是他对“文革”的第一次反思。

  “把西纠与红卫兵暴力画等号,我觉得这不对。”陈小鲁说,如果说在8月31日毛主席在金水桥前被狂热的学生围困时,有“西纠”队员拿出皮带打出一条出路,解救了中央领导人,那确实是使用了暴力,但也是情不得已。陈小鲁认为,暴力并不是“西纠”的主流。正是因为他认为红卫兵的行为已经出格了,才组织起来让红卫兵自己教育自己,算是一小群青年人对左倾路线的抗争。

  陈小鲁回忆说,在“西纠”他参加的一个大行动就是在北京站调度红卫兵。“红卫兵当时不可一世,别人管不了他们,周总理就要求我们去维持秩序。”陈小鲁说,“西纠”和“东纠”联合执勤,轮流把守大门,困了就在车站大厅搭地铺,没有和红卫兵发生任何暴力冲突。

  “十一”庆祝活动,陈小鲁带领“西纠”执行调度任务时高喊“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还得到了戍卫区某师长“向红小将学习”的鼓励。而到了11月份以后,陈小鲁察觉到风向不对了。他从朋友那里得知,谢富治嘱咐儿子以后不要到“西纠”那里去了。陈小鲁有点明白了,上头对“西纠”不满意了。后来,“西纠”解散,有的同学成了“西纠造反派”,得到了中央文革的认可。另一派则转而对抗,参与了“联动”。

  陈毅元帅也受到了冲击,陈小鲁更加迷茫,主动要求下工厂劳动。在大山子的738厂,他没有用真名,化名“陈卫东”。

  参军:当年最好的出路

  1968年4月14日,陈小鲁被周恩来总理找去谈话。“你应该到部队去。”周总理还强调,“这不是我的个人意见”。“那时候想的是,总理的上级不就是主席吗?可能这是主席的意思吧。”陈小鲁说。

  当时,关于陈小鲁的谣言很多。据室友牟尚高回忆,以“陈毅之子陈小虎昨在广州杀人”最为荒谬。最明显的是名字都是错的,况且那几个月陈小鲁都在学校参加军训。牟尚高记得,自己当时扭头看了一下陈小鲁,他一言不发,好像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另外中央文革认为陈毅元帅是“联动”的后台,陈小鲁毫无意外的应该是其联络员。“他们搞过我的材料,让吴法宪的儿子吴新潮跟我交朋友,实际上就是当密探。他没干。”陈小鲁说,吴新潮反而告诉他要当心,有人要搞他的“黑材料”。

  陈小鲁理解了周总理的良苦用心。“文革”时期,大学停止招生,知识青年只有两条路:上山下乡和参军。后者无疑是当时最好的出路。

  “这种安排对我对我父亲都是一种保护。”陈小鲁说,周总理保护了很多干部,但对一个中学生进行特殊保护恐怕这是唯一一次。

  见过总理的次日,陈小鲁被周总理的卫士长杨德中送到了39军,隶属沈阳军区。临行前,他给八中的同学留了条子,写着: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当时,陈毅元帅还住在中南海,他告诉小儿子陈小鲁:“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不回中南海了!就靠自己奋斗!”

  去部队,让陈小鲁在疯狂的世界得以脱身,人生“变道”行驶。

  起码,陈毅元帅被污以“二月逆流”时,陈小鲁所在部队没有落井下石,让他得到了心灵上的安慰。团政委亲自传达,轻描淡写地称,有几个老帅也犯了点错误,他们主要问题是对“文革”不理解,其实他们跟毛主席谈谈就行了。

  刚进连队,陈小鲁属于编外人员,连军装都不发,他也没提要求,只管干好自己的事情。三年里,他年年被评上“五好战士”,因为抗洪抢险“表现优异”,荣立了三等功,军区专门给总理打报告问是否陈小鲁可以入伍入党。总理批示,如果他表现好的话,当然可以。

  时隔多年,陈小鲁已经是沈阳军区最年轻的副团职干部。老连队指导员转业前告诉陈小鲁,那时候,每周都要专门给军区写报告,汇报他的情况,“我把你写得跟雷锋一样”。

  “下海”:大不了从头再来

  现在的陈小鲁生活得自由而随性。家里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几张风景相片,他说那是在旅行途中,爱人粟惠宁拍的,他们已经走过了88个国家。“我这个人就爱自由。”陈小鲁说,他从来没有为离开野战军和走出体制而后悔。

  陈小鲁的爱人是粟裕大将的女儿。

  提到离开沈阳军区调到总参的经历,陈小鲁说,他不想说违心话,只有离开。

  沈阳军区当时比较左,当时整个军区对抓典型很重视,搞大批判、搞文艺演出,让陈小鲁决定离开的是“批邓”。“我不愿意批邓小平,但是因为工作还得带头批,在大庭广众下批。我是真呆不住了。”陈小鲁给岳父粟裕大将写信,用“道不同不相为谋”表明心迹,要求调动。

  “因为我跟爱人是两地分居,就用家庭问题没解决搪塞了上级。”陈小鲁的关系调到总参没多久,“四人帮”就被抓起来了。粟裕大将觉得陈小鲁当时申请调动有点太着急了。当记者问道,是否有点后悔时,陈小鲁摇摇头说:“是没想到那么快‘四人帮’倒台,不过也没啥后悔的。”

  年轻时“造反”,成熟后探索改革之路。用陈小鲁的话说,正是“文革”时期的经历与思考,激发了他参与政治体制改革的热忱。“国家有希望了,我们能够参与进程,我是共产党员,要实现我们的理想,让社会更平等一点,更自由一点。”

  1986年9月,根据邓小平提议,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以下简称政改办)成立,当时这是一个临时机构,由政治局常委领导。

  次月,陈小鲁借调到政改办,关系还在总参。在陈小鲁的口述中提到,他们当时奉为圭臬的是邓小平1979年关于党的领导制度的讲话,不能人治,要有制度保障。后来,政治体制改革有点行政改革的味道了。

  陈小鲁告诉记者,政改办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起草十三大报告。当时,陈小鲁他们提出一个建议,报告中应该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有所描述,后来十三大报告把基本路线归纳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十三大报告起草完毕,也通过了,政改办的历史使命也就等于完成了。后来老邓还说报告一个字不改。”陈小鲁说,但当时实行的也不多。1987年10月,政改办成了政改研究室,成为中央正式的部级机构。陈小鲁任社会改革局局长,主管范围覆盖人大、政协和民主党派等领域。

  彼时,胡启立公开讲,研究室内可以放开讲,不打棍子,但是不要流出去。也因此,政改室做了不少调研,提出了很多问题,例如工会改革和危机处理。陈小鲁以直言著称,1988年年终总结时,他提到,政改室是党的机构,不能专为某领导工作;政改室要研究政改问题,不能只起草讲稿。

  没过多久,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工作组被派进政改室。“上面可能认为我们这里黑得不得了,深得不得了。有人找我,让我揭发内幕。哪有什么内幕嘛,开会都是公开的,全部都有会议文件,研讨结果也有文件啊。”翻箱倒柜,查个底掉,啥干货也没有,中直机关党委领导亲自出马,陈小鲁烦了,清查怎么搞得跟文革“四人帮”整干部一样。领导不高兴说“你怎么能这么说”,陈小鲁回应道,“我就是这个看法!”现在他认为那说法过了,是气话,但领导并没有追究,这与文革大不一样。

  政改室被撤销,1992年1月正式解散。陈小鲁没有背处分,他是留守的党委书记,“先给我这帮兄弟善后”。回到原单位,有点心灰意冷,陈小鲁要求转业。这一次,他的选择更为坚决,不在体制内干了。

  陈小鲁跟时任体改委主任贺光辉说,他真是对官场寒了心。档案从总参调出,放到人才交流中心的那一刻,陈小鲁自由了。

  朋友一句“我们‘下海’吧”,陈小鲁真就成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商海里游泳的弄潮儿。“就我‘下海’了,他们全都又跑回机关。”陈小鲁对经济浪潮中的沉沉浮浮看得也很淡,“当过兵,吃过苦,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从头再来呗。”

  人物简介

  陈小鲁,陈毅元帅之子,1946年出生于山东。“文革”前为北京第八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生。现为博时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独立董事。2013年10月7日,陈小鲁回母校北京八中开“文革”道歉会,公开向老师鞠躬道歉。

  “把西纠和红卫兵暴力画等号,我觉得这不对。”陈小鲁说,正是因为他认为红卫兵的行为已经出格了,才组织起来让红卫兵自己教育自己,算是一小群青年人对左倾路线的抗争。

  文|《小康》记者 尤蕾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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