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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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3-25 09:50
  一

  雪花棉絮一般飞扬着。西北风凶猛而又匀称,雪花就旋动起来,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像一群群飞累的鸟儿在远处飘落。

  天地也像被雪花旋动起来,如同一架摇动着的纺车。

  大雪已下了整整一天一宿。官庙镇被白茫茫厚雪包起来,已看不出房舍、院墙、树木和街巷的模样,倒像是两座平缓的小山耸起在无际的雪野中。将镇一分为二切割开的长街,如同冻结的山沟一样将镇子衬托得幽静而恬淡,好像这是天边的国度似的。

  驴的叫声打破了如梦的宁静,随之出现了狗叫的声音,甚至巢中的喜鹊也饮着雪片放喉长歌。随之,一缕缕炊烟从雪地里蹿出——是吃晌饭的时候了。

  然而,街巷里家家的木门紧闭着,门槛、门甚至门环上都挂着积雪,好像这些门户多少年没有打开了。唯有“顺吉茶馆”门前的紫红色绸帘在风雪中舞动着,如一团傲冬的梅花盛开在雪空中。

  “顺吉茶馆”门前十步见方的地方,只落有半指厚的雪花,从这场大雪降落开始,佣人已来扫了十七八遍了,虽说不曾有人来品茶聊天,冯掌柜叮咛佣人门前的积雪不得超过一指厚。冯掌柜忌讳的是让积雪挡住他的财运。

  此刻,冯掌柜在正屋的东间炕上和账房先生盘算一年中的确切收入,佣人喘吁吁跑进炕旮旯来,道:

  “掌柜的,门外有一个要饭的!”

  冯掌柜光泽红润的脸和额头立刻阴云般灰沉起来。遇上要饭的,冯掌柜的心窝就有一种酸涩和堵闷的滋味,他曾经在他们身上吃过苦头,所以他不耐烦地朝佣人一摆手道:

  “给他一碗大米饭,一碗榨菜肉丝汤嘛!”

  佣人弓下身说:

  “给过了,掌柜的,这要饭的是个怪物,他不吃饭,要喝茶水。我怕破了顺吉茶馆的规矩,才来请教于您!”

  冯掌柜两眼像手中的算盘珠般木木呆呆起来,愣了片刻,他朝东厢屋一指说:

  “将东厢屋筛子里的散茶冲一碗送给他!”

  “晓得了,掌柜的。”

  佣人从筛子里捏了一捏茶放到泥碗里,倒上大半碗开水,端给要饭的说:“客家,请品茶。”

  “谢谢先生。”

  要饭的接过茶水,轻轻嘘了一小口,咂了咂,吐到地上,然后将碗递给佣人说:“先生,此茶乃喝剩的残茶,岂能泡与人喝?本茶坊既然无德,安能生财?”

  说罢,扭头向街巷深处走去,沉重的脚步将厚厚的雪地踏出脆脆的响声。

  佣人怔了片刻,一掉腚跑到掌柜的面前,慌慌地说:

  “惹下了,掌柜的,此要饭的不是一般人物,他喝出这是残茶!”

  “这……”冯掌柜的脸色本来是一种滋润的日红色,此刻如果没有窗外的雪那么白,倒也是白亮的蜡烛那般颜色了。随之,几颗热汗从额头上渗出来,“他说什么了?”

  佣人低下头说:

  “他说,既然本茶坊无德,安能生财!”

  “快……快将他叫回来!”

  “是,掌柜的!”

  佣人撒腿向街上跑去,扬起的雪片落满了脊梁。

  冯掌柜搁下算盘,用马褂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偎下炕来,对女人说:

  “炒菜烫酒,伺候客!”

  二

  明朝末年,朝里有一位大臣,才华横溢,对治国安邦,颇有一番政论,极得皇上的赏识。对贪官污吏,他深恶痛绝,对奸诈之辈,更有切齿之恨。朝里的文官武将,虽说不是同流合污,但两袖清风、为官以国事为重者甚少。这位大臣几次上书皇上,建议安天下须先铲除朝里的痼疾。因此,那些奸臣龌龊之辈,对他有入骨之恨。他们在一起几经密谋,终于制定出一个凶残的阴谋:选一个大风无月的夜晚,将大臣一家全部斩下首级,然后放火烧光宅院再奏于皇上,就说是此乃天灾。这位大臣虽然口快心直,却能明察秋毫,乃大智大勇之人。权衡再三,大臣想,今在朝上,如履薄冰。既然今生报国无处安身,何不找一安身之地,生儿育女,让子孙晚辈再理天下大事?大臣顾不得选一个无月的夜晚,只好提前在一个有风的夜里,流下一串报国无门的凄楚之泪,把自己的宅院用柴火点燃,然后领着双老、妻小和几个贴身的心腹悄悄离开京城,在山东平原灵芝山前盖了几栋土屋,开荒种地,繁衍后代。

  三

  佣人跑出门来,见那要饭的在西街第七条胡同头上的一家门前啃冒着热气的煮地瓜。这人可真是怪,给他大米干饭不吃,吃这煮地瓜,倒是狼吞虎咽的模样。越是这样想,佣人的心里越是慌张,急急的脚步将雪花踏得四溅,好像是在河水中跑着似的。

  “先生,先生。”佣人在要饭的身前停住,一弓身,朝顺吉茶馆的方向一指说道,“掌柜的请您回去。”别看佣人吁吁地喘,这一串话说得倒也顺溜。

  要饭的吃完地瓜,把地瓜皮捏成一个球扔给身前的一只摇着尾巴等了好久的公狗,连看也没看佣人一眼,拔腿往胡同深处去。

  佣人跑到要饭的身前,扑通一个响头跪在雪地上,哭腔说道:

  “先生,请您开恩,如果不能将您请回顺吉茶馆,掌柜的一定会让我卷着铺盖回家的。先生,您发发慈悲回顺吉茶馆稍坐片刻,让我保住这只饭碗。何况,先生不晓得,掌柜的既然请您,一定是像模像样的酒席。”

  要饭的见佣人的眼里闪着哀求与惶恐的泪光,知道佣人所言不会有假,就回转身道:“为了让你保住这份差事,我可以回去一趟,对掌柜的说明道理,但决不入席。”

  “谢谢先生开恩,谢谢先生赏脸!”

  要饭的和佣人走到顺吉茶馆门前时,冯掌柜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他是和佣人脚前脚后走出门来的。

  “失敬了,客家,请多多包涵。”冯掌柜满脸堆着笑说。

  “掌柜的有什么事,请讲。”

  要饭的不失礼节地抱拳说道。

  “没事没事,没有事,请您回来坐坐。”

  “没有事,那我告辞了。”

  要饭的脚步像他的话一样干脆,等冯掌柜的回过神来,已走出十步以外。

  冯掌柜提着大褂跑到要饭的身前,也是脆脆一个响头:“请客家开恩,有话屋里讲。”

  佣人也跑过来,和掌柜的并排着跪了:“先生不进屋,我和掌柜的就这样跪下去。”

  冯掌柜把额头贴到雪面上,好像对雪地说话似的:“客家,怪我不会说话,不是没有事,既然请您回来,就是有事,请到屋里稍坐再讲。”

  “请起吧。”要饭的弓下身,给冯掌柜和佣人闪出路来。

  “客家先走。”

  “先生先走。”

  冯掌柜和佣人一左一右簇拥着要饭的往家里走,好像他们是要饭的两个小伙计似的。

  冯掌柜为什么对要饭的这样恭敬呢?这里面自有一番因由在其中。

  冯掌柜的这个茶坊,是祖父经营起家的,到了父亲这辈生意如日中天,方圆几十里都熟悉顺吉茶馆这个名字。

  尤其是那些嗜茶的高手,有时为了喝一壶顺吉茶馆的香茶,从几十里地外赶来细细品味。顺吉茶馆的名字为什么能这么响呢?这不仅因为它采的茶精致讲究,更在于它烧制茶水的燃料。顺吉茶馆烧茶不用煤,也不用草,用的全是木头。茶为木本,用木来烧,少烟气,无杂味,以木养木极合其理。而烧哪一种茶叶用哪一种木头,在顺吉茶馆也很分明。譬如西湖龙井,烧榆木,毛尖烧柞木,乌龙烧楸木,至于为什么烧柞木、榆木、楸木,这是冯掌柜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经过不知多少次换用不同木头烧制不同茶水检验出的道理。当地的茶叶,顺吉茶馆就连木头也不烧了。因为当地茶没有南方茶那种天然的醇香,就烧熟透的高粱秸上方那截细杆。这截高粱秆没有节结,烧起来没有烟,火不红,那火苗不急不慢,不细看的话,那蓝蓝的火苗正旺着,你还认为没有火呢。仅从燃料这方面讲,顺吉茶馆就叫别的茶坊逊色不少,声明远扬就在情理之中了。

  只可惜,冯家人财不能两收。财源似东河的水波滚滚而来,但冯掌柜的祖父和父亲的寿极短,也似东河的流水在村南拐了个弯不见面了一样,二老都是四十五岁就到土里安歇去了。

  父亲作古后,作为唯一继承人,冯掌柜在二十岁那年当上掌柜的,成为顺吉茶馆的第三位坊主。第一天,冯掌柜也和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站到门口迎候第一位茶客。然而,这一天对他来说不顺也不吉,从吃过早饭直到半头晌,不见第一位茶客,倒是迎来了三个要饭的。冯掌柜身上的血就像烧开了,沸腾的血液煮得他那颗本已懊恼的心翻跳不止。他认为今日的晦气原来就是这三个要饭的带来的,往前往深处一想,祖父和父亲的早亡,也许是让那些要饭的给踏坏了风水和运气。他祖父和父亲对要饭的都是待之若客,每有要饭的站在门口,自己不吃饭,也让佣人爽快地将馍啦、饼啦送给要饭的,有热的决不给凉的。若有哪一位要饭的穿的衣不遮体,或者赤着脚,二位老掌柜会把自己穿旧的衣裳或者鞋袜让佣人送给要饭的。所以,要饭的到了顺吉茶馆门前,也极守规矩,敲敲门,接过吃的,立刻就走,就是饿极了,也到别处去吃,免得耽误茶客的进出。他们也爱面子,既然掌柜的对他们像客般待着,来过之后,一个月内,他们是不会来第二次的。因此,顺吉茶馆不仅在茶客那里有好的名声,在要饭的那里,也是交口称赞。可是,有什么用呢?二老不是都早早闭上眼去了那世吗?行好不得好,施善不得善报,好人不长寿,祸害万万年,既然世道变了,又何必固定那种伦理道德?对这些要饭的何必敬若客人,世上自有贵贱之分,看他们这副破破烂烂的贱相,定是些无能之辈,我顺吉茶馆就是倾家荡产,也无力收养全天下的乞丐!所以,当三个要饭的走到门口时,冯掌柜摆摆手,没好气地说:“走走走!从今往后,你们别想在这里要去我的一粒谷!”这一天,冯掌柜正好赶走了十个要饭的,冯掌柜扳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一个要饭的给他们三两苞米,那也是整整三斤呢!照这样计算一年要拿出一千斤苞米,如果装进斗里,这些斗也要有半天井吧?第二日,冯掌柜赶走了五个要饭的,第三天,第四天……冯掌柜是二月二开春的时候当上掌柜的,到腊月,他硬是狠着心没让一个要饭的在他门口高兴而去。然而,到辞灶这一天,着实让冯掌柜慌出了一头虚汗,早晨敞开门,五六十个要饭的,席地而坐在门前,而且坐得极有讲究,方方正正把顺吉茶馆围起来,好像一夜间茶馆门前垒起了三道围墙似的。要饭的有的铺下铺盖,有的铺下麻袋片,有的干脆脱下破棉袄躺在上面,好像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住下去,那些没躺着的,有的捉虱子,有的抠脚丫子,有的抱来一堆烂柴点上火取暖,呛人的黑烟呛得冯掌柜两眼生满了涩泪。再看地面上,地瓜皮、烟蒂巴、破碗、烂草绳、鞋底、袜子筒、唾沫、鼻涕……冯掌柜差点呕出来,这哪里像个茶馆的门口,分明是收破烂的摊点啊!冯掌柜头上的热汗消了,浑身却被汗水溻透了。他这才知道惹下了大祸,不得不露出笑脸恭恭敬敬地说:“伙计们,这一年我冯掌柜失礼了,请到屋里吃饭!”“掌柜的,我们不是要你的饭吃,俺们是在这里歇冬的!”一个光着膀子的魁梧大汉朝冯掌柜哼了哼了鼻子,又朝大伙挥挥手说:“兄弟们,热闹热闹吧!”“噢”,“唉”,“啊”,“哇”。顿时,人群乱了套……照这样下去,不用说开茶馆,就是住也住不安稳啊。冯掌柜的这才悟出祖父和父亲对要饭的待若客人的道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毕竟还是少吃了几碗干饭,还嫩了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冯掌柜是彻底草鸡了。不过,冯掌柜是能吃能咽的人,也有一双能看出火色的眼睛,他发现这帮要饭的一切行动都听那位魁梧大汉的,他叫闹就闹,他叫静就静,好像战场上的一位军师。冯掌柜回家揣了六百块钱,来到大汉身旁将钱塞进他的怀里,赔了不是,又说一大堆好话,应下晌午摆六桌酒席。这要饭的头儿也是见好就收,将怀中的钱掏出来摊开,一一分到众兄弟的手中。然后领着兄弟们进了顺吉茶馆开怀畅饮起来。喝到日头西落时,五六十人喝得晕晕涨涨,就像一群神仙一样趔趔趄趄离了顺吉茶馆。冯掌柜吩咐家人佣人清扫门口洗刷杯筷,自己却一头扎到炕上再也没有爬起。气大伤身,加之出了一身虚汗在寒风中硬挺了大半天,冯掌柜是好几种病并在一起,汤药吃了半笸箩,西药也有半斗,直到正月十五才见些起色。爬起来,冯掌柜第一件事就冲正北给祖父和父亲跪了半个时辰道:“爷爷,爹,孩儿往后一定照你们的规矩办茶馆!”这一折腾,钱、酒席和治病的药钱,不是一千斤苞米,三千斤苞米也不够啊。自此,冯掌柜嘱咐女人,每日到了做饭时,捎带着给要饭的多做几份。他的晌午饭一年三百六十天,一个样,大米干饭,肉丝榨菜汤。因此,刚才他叫佣人将这个送予要饭的,要饭的不要,而且要茶水喝,一是气,二是疏忽,三也是没在意,让佣人泡了碗散茶,哪知让这要饭的品了出来。茶能喝出孬好,这不难,能品出残茶,就不是一般的茶客了。要是这个要饭的也是个丐头儿,再像那年那样折腾一番,我不死的话,恐怕也得落个半昏。所以,冯掌柜一边陪着要饭的往屋里走,一边将这要饭的仔细打量起来。

  这要饭的修长的高个子,双眼亮若明珠、面目慈祥,不带个贱人的作派,文绉绉的样子,倒像是个书生。

  再看他的穿戴,两耳上戴一副貂皮耳捂,青色的大褂虽说补着几个补丁,倒是极合体,不像是要饭的。要饭的一般不是提着篓,就是拎着筐,可他却背一个半新不旧的钱衩,像是个收账的先生。

  四

  灵芝山,说是个山,其实是土多石头少,高不过四十米,从山脚到山顶,没有一个陡坡,平缓缓像用泥板抹匀似的,确切地讲,灵芝山是个高大的土丘。

  灵芝山灵就灵在没有槐、柳、野棘等乱树杂木,而是清一色的山茶。

  那位大臣在灵芝山前住下半载光景,见没有鬼形狗态之人出现,知是那把火已免去灭家之灾。

  大臣一家自此开始安心种粮采茶,年年是个五谷丰登、香茶满园的收成。这乡间清闲富足的日子,就是给个宰相也不换啊!大臣没敢用自己的真姓,既然是改姓,就取姓盖,将庄名叫灵芝村。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不能十全其美。大臣在朝里生了两个姑娘,在灵芝村又生了两个姑娘,直到五十岁才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盖世德。

  大臣死后,这唯一的传人又一连生了四个姑娘,到五十五岁不见儿子的影。这些年间,从南方逃荒的一家家在这里落脚安寨,他们却能一窝六七个儿子生出来,直把个灵芝村繁衍成几百户的大镇。

  看着这浩荡的家业没人继承,盖世德请来风水先生,看是否这屋盖错了地方。

  风水先生将大臣当年盖的几栋屋和后来盖世德盖的茶坊、豆腐坊、油坊,一一看了,说这些地角都不赖。风水先生见了大臣的墓地才找出原因。原来大臣的坟墓压着一条山脉,山脉者,血脉也。风水先生说把大臣的坟从灵芝山往前移两截地住,准生个儿。不过,风水先生说,生也生不多,只能生一个。盖世德说,一个足矣。风水先生说,盖家可能破点财,盖世德说,人比财好,破财免灾。

  果然,第二年,盖世德的女人给他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小子三个月会说话,两岁背过百首古诗,三岁时《三字经》倒背如流。盖世德对女人说:“这小精灵,莫不是灵芝山仙托生到盖家来了?就叫他盖灵芝吧。”

  五

  到冯掌柜的正屋,要先经过顺吉茶馆。茶馆里摆着十张红漆方桌,红红的桌帷上绣着个黄黄的茶字。桌帷是真丝绸的,茶字的黄线用虎毛纺织;桌子上,景德镇茶壶、茶杯,白亮晃眼,齐整整摆在镀金的茶盘里,茶杯簇拥着茶壶,那嘴儿,把儿,朝哪就朝哪,有秩有序,白白一团就像一簇白菊花开放在金盆里面。地是木板的,涂上红油,打上蜡,亮亮的面儿照出人的面目。墙壁用没有一丝杂纹的木板镶饰,涂上黄亮的清油,光泽四射,但木板的纹理年轮清晰在目,似这木板刚刚锯开,一股暖暖的木香味就流泻下来。每一张桌旁的墙上,挂一幅字画,画在上,字在下,画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行有个行态,静是个静样,画外人有种想走进去的感觉。那字写的都是古诗,诗文虽说文雅高深,但细细品味,意思大体也悟出来了。字写得极有功夫,却少卖弄,无狂墨,猛一看,如闪电,似游蛇,细一瞅,一笔一画似都能拆开,一边品嚼着诗的含义,一边感叹着这字的美妙,就像香喷喷一壶热茶落入肚中。走出茶坊,是一道一人半高、两间屋长的照壁。照壁用不染一点杂色的青砖而垒,东壁檐是含珠的龙头,与日头面对面,西壁檐则是翻卷的龙尾里荡着水波。头也罢,尾也罢,水波也罢,都是用砖雕的,壁脚壁腰就刻出花瓣的形状,明明这花瓣平挂在照壁上,给人的感觉似一团花开在壁下的圃里。壁面是光洁如雪的白灰,乍一看,似青砖镶的一个方窟窿,能看出墙后的光景,再猜想这墙许有十里厚吧!绕过照壁,就是宽大明敞的天井了。东西厢屋山对山,檐对檐,石砖瓦一个颜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东厢屋前,一个养鱼池南北横着,虽说是冬天,夜间盖着草苫子,白日有日光照着,那鱼群儿仍摇头晃脑游荡在水面。屋檐下,挂着一对鸟笼,左边的笼里是对鸳鸯,右边的笼里是俩鹑鸹,四只鸟跳一阵,唱一阵,并无飞出笼来的想法。西厢屋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桂花,有个草垛那么大,一棵是茶树,似个粮囤竖在那里。别看冯掌柜的茶馆和两栋厢屋、天井装饰收拾得这般气派大方,但正屋却和官庙镇其他百姓的房舍没有多大差别,屋顶上是麦秸,只在屋檐处铺着两趟瓦,屋山用不规则的石头垒的,前墙和后墙垒了两行石头,往上就是一色的土茬了。屋里的家什百姓用的是什么,冯掌柜家里用的也是什么。蒲团、草墩、马扎子、杌子、烧火棍,掏灰的灰板,补袜子的袜子板,这是用的。穿的呢?蒲窝是冯掌柜用苞米皮熬夜编的,挂在墙上的蓑衣补着褪了色的油布,儿女在家穿的衣裳,胳膊肘或是膝盖处准能找出个针脚密稠稠的补丁。再说吃的,炕头上的那个烟笸箩用了三辈子,打火石让手指磨得乌亮乌亮,锅里一年到头要有样不受吃的饭,或是红薯,或是薯干,或是野菜馍,屋前的两个咸菜缸腌着萝卜和芥疙瘩。每顿饭,冯掌柜让女人把几样不好吃的饭端上炕,儿女不吃,他得吃一口,冯掌柜说,退一步讲,就是不吃的话,看也得看看。冯掌柜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老祖是从这栋老屋开始发家的,一旦拆了,别拆没了运气,伤了风水,后悔是来不及的,这是一。二呢,让儿女们住在老屋里,和茶馆也是个对照,别过着好日子,不知道百姓日子的艰难,这样儿女们才能勤俭、吃苦、肯学。胸有大志,才能养成一种德行全美的家风,将祖业一辈辈传下去。要是让儿女在享乐中养成一种好吃懒做的娇贵之气,好端端一个家业眼瞅着会败落下去,就像一件宝贝掉入波涛奔腾向前的大江大河,哭是哭不回的。兴家如淘金,败家如云散,冯掌柜看重茶馆的生意,更注意家教家风的培养与维护。

  这一切,要饭的从一走进顺吉茶馆就感触到了。因此,到了冯掌柜的东间炕旮旯里,要饭的眼里闪动着幽幽的泪光。

  冯掌柜打了个愣问:“先生,你是哪里不适?”

  要饭的揉揉眼,搪塞说:“没有,没有,我这眼是沙眼,让风一呛就出泪。”

  冯掌柜是识时务人,不再提此事,往炕上让着要饭的:“先生,请上炕!”

  要饭的像棵树样牢牢地栽在炕旮旯里说:“掌柜的有什么话请讲。我乃卑贱之人,不用上炕。”

  冯掌柜的说:“先生,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讲好吗?”

  “如果喝酒,我这就走。”

  要饭的一转身,一脚留在门槛里,一脚迈在门槛外。

  冯掌柜改口说:“那么先生,咱们喝茶讲好吗?”

  想了想,要饭的说:“品茶可以。”

  “请上炕。”

  “我讲过,我乃卑贱之人,不上炕。我坐杌子上吧。”

  要饭的将身旁的杌子搬到炕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冯掌柜对佣人挥挥手说:

  “泡茶!泡好茶!”

  六

  盖世德见盖灵芝聪明伶俐,心灵嘴巧,在盖灵芝四岁这年,请来位威望极高的私塾先生,将前屋当学堂,让先生每日教儿子背古文,研墨习字。

  私塾先生讲学认真耐心,盖世德不仅每日三餐美酒佳肴伺候着,还总有一壶香茶泡在先生的身旁。先生也知恩报恩,早来晚走,把全部心血倾注到盖灵芝身上。然而,盖灵芝读的是书,工夫和心却没用在书上。他的心被先生身前的那把茶壶钓了去。先生喝茶的时候他喝茶,不喝茶时,盖灵芝瞅着那茶壶出神,或看壶中茶水颜色的变化,闻闻茶味的浓淡,那痴迷样子,像是个被茶水迷醉的老茶客了。起初先生没太在意,只想灵芝年少心散,一旦钻进学问里,那心自然会收回来。谁知一个学期过去,盖灵芝的学识不但没有长进,背过的古文,认得其字,讲不出其意,让他写字,分明画的是画,不是茶叶,就是茶壶。先生怕对盖世德如实讲了,扫了他的兴,就拐了个弯讲,从今往后讲课时不再喝茶。盖世德先是坚持泡茶,见先生确实诚心,只好应着。这倒好,有茶水伴着,本来盖灵芝在炕上还能坐住,撤了茶水,盖灵芝又哭又闹,把书本和毛笔纸墨统统推下炕去,自己也跳下炕来打滚。无奈,先生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对盖世德如实讲了。盖世德毕竟是老来得子,对儿子的疼爱为重,对学识的渴望为次,就对先生言明,既然孩子喜爱喝茶就让他喝好了,反正盖家这么大的家业,不必为壶茶水忧虑,并嘱咐佣人往后茶要泡得酽些、好些。盖世德的心理是,如同钱财一样,茶是身外之物,死了带不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盼望的是儿子能早一天长大成人,只要儿子能学些本事在上身,耗去点家产也值得。

  这样,到了盖灵芝七岁这年,他可以进学堂念书了。盖世德本以为儿子已是出口即文章、落笔诗成行的才童,岂不知盖灵芝学过的知识让茶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讲起茶来倒是一套一套,且不是胡诌乱扯,讲的是贴谱合理,连那些喝了一辈子茶的茶客也佩服盖灵芝在喝茶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比如,从灵芝山上采回家的茶,他用手捏把捏把,就知道这是从前山坡采的还是从后山坡采的。他说,前山的茶叶因日光照得足,叶厚而绿,后山背阴,茶叶自然薄而青黄了。旁人喝茶,让他遇上,他看看颜色,看看壶底茶叶的多少,就能说出这茶已冲了几遍水了。一杯茶水端到他的身前,他闭上眼看也不看,只用鼻子闻上两闻,就能说出是龙井,还是乌龙,或是毛尖。一位老茶客不服气,从自己家里泡了一壶茶水到盖家,对盖灵芝讲,如果你能说出这茶产于何地,我以后叫你师傅,叫你茶仙师傅。盖灵芝喝了一杯,品味了半个时辰,这位茶客正欲开怀大笑,盖灵芝拍拍头说:“此茶产于云南福建两地!”别人认为这遭盖灵芝被难住了——天下岂有一人从两个娘肚子生下的道理。哪知这位茶客急忙朝盖灵芝低头作揖,一口一个茶仙师傅。原来这位茶客将云南的茶和福建的茶泡到一起来了。盖灵芝的私塾先生哭笑不得,任凭盖世德好话说尽,酬钱定得极高,执意离开盖家。他不是没看重这份厚酬,他是看透盖灵芝不是块搞学问的材料,就是费上十二分的力气,也是白搭,到头来还毁了自己一个好端端教书的名声。私塾先生走后,盖世德虽说有些遗憾,但并无失望的感觉。他想,既然儿子学不进学识,也不必强求。世上的事情,越是强求,越求之不得,还不如顺其自然,让他在喝茶上有一番研究吧。莫不是如那位茶客所言,盖家修饰一山茶树,茶树为盖家托生了个茶仙。自此,盖世德让采茶的佣人走南串北买遍各地的茶叶,请儿子一一冲泡品味,每当儿子将茶叶的产地、价目、品种说得毫无差异,引得采茶的佣人咋舌赞叹时,盖世德就心花怒放,在心里道:如果皇上要招天下的茶状元,必是我儿盖灵芝去中榜!

  七

  要饭的不上炕,冯掌柜的只好也搬来把杌子陪着坐在炕旮旯里。趁茶还没有泡来,冯掌柜向要饭的赔着笑脸说:“我这位佣人本月才招来茶馆,所以误将残茶泡给您喝。”

  要饭的摇摇头说:“掌柜的不必对我的话多多介意。其实,残茶并不伤人。何况那残茶乃云南所产,这种茶树当地山上只有十七八棵,一年只产一百多斤,所以这种残茶也极为难得!”

  冯掌柜开了一辈子茶馆,从没听到一位茶客对茶叶谈得这么考究深奥,禁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道:“此茶乃云南所产不假,先生怎能如此晓得?”

  要饭的叹了口气说:

  “十八岁那年,家父配一八抬大轿让我周游南方茶乡,曾到过那里。”

  没等冯掌柜开口,要饭的接着说:

  “此残茶做成茶枕,是送人的珍品。”

  “是啊,本人晒此残茶正是要做茶枕送予情同手足的茶客。”

  顺吉茶馆的残茶,一直没有倒掉的习惯。茶客走后,佣人将茶壶端回茶屋,将残茶倒入筛中。晒干后,做成茶枕,按残茶的级别送予不同的茶客。如果将好茶送给茶客,对茶主来说乃笨拙之举,对茶客来说,乃尴尬之事。但茶枕从茶主之手送予茶客,就是两相情愿,一双欢心了。顺吉茶馆送给茶客的茶枕,也极讲究。若是送予老人,用绿绸子做套,再用黄线在上面绣上个寿字,下面绣上把斧子,取以福托寿意。若是要成亲的茶客,就用红绸子做枕套,红表示着吉利美满,上面用五彩细线绣一对鸳鸯,下面绣一幅青山绿水之画,意在取鸳鸯戏水这个吉利。如果是送给买卖之人,上面绣个财字,下面或是绣一个大口斗,或是绣上两匹马拉着一大车货物。若是送给生孩子的,就上面绣一副小老虎,下面绣一副金镯子。冯掌柜的女人是官庙镇大财主刘裁缝的女儿,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当初,冯掌柜的父亲为他定下这门亲,一是觉得门当户对,二呢,也是想娶个好针线活的媳妇来家做茶枕头。冯掌柜女人的手也真是巧。绣青山绿叶、花蝴蝶、大蜻蜓、蜜蜂、鸳鸯、喜鹊、青龙、白虎,绣什么像什么。比如绣老虎,虎张哈着嘴,似能听到它的叫声。绣的那蝴蝶,明明在那里动也不动,可两眼直直地瞅一会,好像觉得这蝴蝶呼闪着翅向前飞了一截。顺吉茶馆的生意能这般红火,名声传遍方圆百里,和冯掌柜女人做的茶枕漂亮与讲究也有一定的关系。这些,在冯掌柜的心里是一清二楚。古语说,痴母夸女,痴汉夸妻。冯掌柜从不在旁人眼前夸耀自己的女人,只有在他把茶枕送给茶客时那种甜美的笑容里,你才能感觉出他对女人的一百份的心满意足。

  现在,冯掌柜从东间炕上的柞木箱里抱出一对绣着福和寿字的茶枕放到炕上,对要饭的说:“既然先生知道残茶可以做枕头,就送你一对。”

  要饭的说:“我一个要饭的,抱着对枕头走街串巷,岂不惹人耻笑?”

  冯掌柜的说:“你可以带回家嘛。”

  “我已经无家可归,是流落街巷的流浪汉了。请您把枕头送给该送的茶客吧。”

  冯掌柜见要饭的是一副伤感的样子,忙把话题扯回来说:“这茶枕驱虫蛾,除汗身,去杂味,长期枕用,屋里有一股清淡的茶香。”

  要饭的摆摆手说:

  “茶枕的好处不仅如此,若除汗臭,用谷糠、麦糠做枕,同样能除去汗臭。如果要驱虫蛾,那将席下放一枚樟脑丸或是艾草就中。茶枕的作用主要在于它的药效。不过,茶枕短期枕用不会有什么明显效果。老年人长期枕用,有降压、活心、舒气、健脑、延寿之功效。如果年轻人枕用,最好是七分残茶三分茅根,茅根有解乏、祛火、壮身等药效。”

  本来,冯掌柜想在要饭的面前,大谈一番茶经,要饭的这番讲解,让他自觉矮了三分。冯掌柜祖祖辈辈卖茶,泡茶,翻阅过不少茶书,对茶可以说有一些高深之见。但在这位要饭的身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对茶一知半解的学生了。

  幸亏佣人这时端上茶来,冯掌柜掩饰一时的窘态说:“先生请品茶。”

  要饭的从冯掌柜的手中接过茶杯,眉头皱了皱,似有难言之隐。好在这要饭的即刻恢复了常态,轻轻吸了一小口茶,慢慢咽下去,然后品味起来。

  冯掌柜的问:“先生,此茶如何?”

  要饭的把茶杯放下,摇了摇头,然后把口中的茶水吐到地上。

  冯掌柜惊疑地问:“先生,这茶不好吗?”

  要饭的说:“这茶是好茶,乃贵州所产,只可惜这茶不是从旱路运来,而是从海上运来的。”

  冯掌柜惊呆了,站起来问:“这茶是从海上运来的不假。先生,难道茶从海上运和从旱路运不一样吗?”

  要饭的点了点头说:“是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从前,顺吉茶馆的茶是派专人从南方采购,用马车运回来。只因今年以来,所经的官道常有盗寇出现,就不得不改由船运,可这是刚刚运来家的第一船茶啊,神了,神了,莫不是这要饭的是个千年茶仙,特意来羞辱我这茶馆掌柜的?冯掌柜呆愣愣瞅着要饭的,气就喘得急了。

  要饭的指了指冯掌柜刚才坐的那把杌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说道:“掌柜的请坐下,听我慢慢对你讲来。”

  冯掌柜头上的热汗变成冷汗,掏出手帕擦着汗珠,人坐下来,心却没安稳下来。

  要饭的说:“这茶许是装船时封箱不严,钻进柴油味去,许是这船的机器出了故障,漏出的柴油湿着了茶箱,你仔细品品,掌柜的,这茶有股淡淡的柴油味,而且还有股海腥气。要不我怎么能知道是从海上运来的?你品品,用你的心去品。品茶,仅用口不行,必须耳舌鼻口心五感合一,才能触觉到茶脉、茶魂。”

  冯掌柜像听天书一样,说不出是发呆呢,还是被迷住了,反正他端起茶杯品了两口茶,觉得这茶确实有股柴油味和海腥气,只好对站在门外的佣人说:“把茶柜里那一斤台湾茶泡上二两!”

  佣人一低头说:“晓得了!”

  “慢走!”冯掌柜嘱咐说,“你别泡,让你师娘亲自烧水,亲手泡茶!”

  “晓得了!”

  佣人溜溜地去了,像个猫般灵巧、快捷。

  茶柜里那一斤台湾茶叶,是今春福建一个茶园主作为回礼送给冯掌柜的。冯掌柜让采茶的伙计给那位茶主捎去了两对真丝茶枕。冯掌柜吩咐佣人让师娘泡茶,是让这要饭的知道已把他视做贵客。那么为什么把产地也说出来呢?冯掌柜知道身前的这位茶客是难不住的,还不如如实讲出,赚了个实在不说,免得他高谈阔论时,显得自己矮人一截。

  八

  盖世德比他祖父、父亲多活了整整二十年。有道是驴老一宿,人老一年。盖世德六十五岁这年,头上的黑发一撮撮往下掉,几个月的工夫退去大半,剩下的那些也是变成纯白的银丝。血盛则发黑,血热则发黄,血败则发白。盖世德知道自己发已衰败,气亦将尽。何况,本来是牛样强壮的体格,也耗成个皮包骨头的空架子。盖世德照照镜子,泪流满面,自己对自己道,这不是具干尸吗?其实,盖世德心里明白,自己的心、肝、肺、肾、胃,内脏都没有毛病,之所以变成这副干尸般可怜的样子,乃心病所致。他的心事是儿子盖灵芝喝茶已喝成个茶痴。每天从早到晚,盖灵芝只要没睡着,就要有茶水陪伴。茶必须是好茶,灵芝山上的茶盖灵芝看都不看。他说那不是茶,是地瓜蔓,是树叶子。盖灵芝喝茶喝出了派谱和学问。第一壶茶不喝,说是第一遍是洗茶。第二壶水也不喝,道是焯茶。芹菜、芫荽、干萝卜叶吃前不是要用开水焯去杂味吗?盖灵芝说焯茶也是这个道理。第三遍茶水喝过后,盖灵芝就倒掉,他说茶泡三遍后就是残茶,再喝就像吃别人嚼过的饭一样无滋无味。半斤好茶盖灵芝只泡三壶。盖灵芝从睁开眼泡第一壶茶,到晚上睡觉泡上的那壶也不是最后一壶。因半夜起来大小便,或是做梦醒来,也要冲上一壶。盖世德就让佣人每日挑着灵芝山上的茶叶到城里卖了,再到茶坊买些南方好茶回来。盖灵芝嫌自己泡茶麻烦劳累,让家父专门雇了一个年轻女子为他泡茶。他喝茶时,年轻女子就陪在身旁。闲时,那女子就去劈柴、担水,或是燃起柴火将水烧开。喝的水多,尿必然也多。春夏秋日,盖灵芝还到茅房里去,冬日,就在里间屋放一个尿罐,有尿了,一步迈过去就尿。一天一夜他能尿几罐子尿呢?盖世德数过,他也不得不数,总不能让一个年轻女子为儿子倒尿吧?最多的一天,盖世德将满满六大罐子尿倒进圈里去。盖世德硬着头皮闻了闻,那尿哪有尿臊味,分明有股淡淡的茶香啊。也许,这孩儿是个茶漏子?有时候,盖世德气极了,把茶量给灵芝儿减了,一天只准他在吃饭的时候喝茶,盖灵芝也不争辩,半头晌时,盖世德到炕上一看,灵芝儿无精打采,傻傻地坐在那里,说睡着了吧,还半睁着眼,说醒着吧,又不省人事一般,吓得盖世德立刻叫泡茶的女子将茶泡给灵芝儿。盖世德见过大烟鬼、酒鬼、色鬼,莫不是我儿是个茶鬼,是个茶虫子,好端端一个家业让这条茶虫子喝出个破败之相来?盖世德也清楚,儿喝到今天这个地步,是自己从小把他宠的,惯的。如果从小不让他沾茶,也不会养成今天这个样子。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世上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如果有卖后悔药的,假若现在灵芝是个白白胖胖的月孩子,我就是再亲,也要把他送穷人家里去养着。棉花囤里跌死人,福窝子里折死人呢。可话又说回来,财主家里不见得全出败家子,天底下的茶客不计其数,怎么就没有一个像我儿这样的呢?悔也罢,恼也罢,气也罢,想到最后,盖世德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唯有用一份坦然平静的心境劝自己:也许这是天意,人算不如天算,天地间一人一物都是天意,是天定地就的。灵芝儿既然是我的骨血所生,只要我的骨血还有一息之气,就要为他操劳,直到耗尽。财是好东西,但好不起人。财无定主,它今天可以是我的,明天就可能是他的。但这世上为我盖家传宗接代的唯有我儿盖灵芝。盖世德见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就把烧茶的女子娶为儿的媳妇。盖灵芝到这般地步,再找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媳妇已成非分之想。何况这烧茶的女子眉清目秀,面皮瓷亮,心地也极为善良,又厚道,又贤惠,心灵手巧,她泡茶,灵芝儿极满意。这一桩婚事也是天意啊!为盖灵芝办完婚礼后的第十天,盖世德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到那世去了。又是十天后,灵芝山上一把火烧起来,直把片密密的茶林烧光,露出光秃秃的土丘。又过了十天,盖家的油坊、豆腐坊同时起了火,烧了个片瓦没留。盖灵芝的媳妇对天长号,然后躺在炕上大病不起了。盖灵芝自此寝食不安,睡着了就做噩梦,梦中的爹托话给他,这两把火不是天火,乃祖辈得罪的奸臣寻遍大江南北,在灵芝山前找到了他们要灭的仇人,幸亏盖家落到今天这般后人没有将相之才的地步,凶手才留得盖家两条人命,将家产烧光,了事而去。年幼时,盖灵芝读书却心在书外,后来不做学问了,以喝茶为营生,读书时倒体味出书内的奥妙,每读一书,像品茶般咀嚼,不解其意,决不释手,书读得多了,对大千世界,对人间万象,对人的观察研究有一番独到之见。他想,梦中之事,非爹所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之梦乃本人所思所想。人是非凡之物,每时每刻,非思即想,入梦之思之想,定是大事,且不说这两把火是那奸臣之辈所为,看着被两把大火烧光的荒山、塌屋,盖灵芝觉得无颜再见灵芝镇的乡里乡亲。再说,让这良家女子和他过这倒运艰难的日子,也于心不忍。这天夜里,盖灵芝趁女人睡熟之时,将家中所剩银两包好,放在女人枕前,写了封长信,对女人十几年来给他泡茶伺候大为感激,劝她不要留在盖家守寡。盖灵芝背上个钱衩踏着星光月色离家而去。自此灵芝镇方圆几十里地的熟人再也没见到盖灵芝的身影。有人说,盖灵芝当夜就跳海自杀了,也有人说,盖灵芝出家当了和尚。还有人说,盖灵芝去了京城,找寻那帮奸臣的党徒,待机为盖家报仇雪恨。

  九

  佣人将茶端来放在炕上说:“掌柜的,这茶是我师娘用残茶烧水所泡。”

  冯掌柜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神色,对要饭的说:“不瞒先生你说,我家这烧茶女子天底下少找,不仅泡的茶好,而且善解人意,什么事想到你的前面去。比如这壶茶,就极合我意,我们冯家只有过节或祭奠祖宗时,才用残茶烧水泡茶。先生你是证人,自你进门我没离开一步,这女子能知今天家里来了贵客,我没吩咐她就用残茶烧水泡了这壶茶,这说明您是贵人,难得,难得!一个好茶坊,两个人最重要,一个是采茶的,一个是泡茶的。你看看,我光知道说话去了,在您面前谈茶,岂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哈哈,品茶,品茶!”

  其实,不用冯掌柜的说,要饭的就知这壶茶非一般的茶叶所能比。纯正的、浓浓的茶香仅用鼻子一闻,就渗到骨头里去。要饭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没等茶水咽到肚子里去,要饭的手抖动了一下。

  冯掌柜自己也喝了一口,品了品问:“怎么样,先生,好茶吧?”

  本来要饭的喝茶都是喝一口把杯子放下,品一会。这遭他没有把杯子放下,又急忙喝了一口。这遭,不仅手抖,他的全身抖动起来,或者说打了个哆嗦。

  冯掌柜的不知道是这好茶把要饭的惊呆了呢,还是这茶又出了什么问题,就惊疑地问:“先生,这茶……”

  要饭的顾不得回冯掌柜的话,再喝了一口,品了品,颤颤抖抖将茶杯放到炕上去。

  冯掌柜的心提到喉咙上:“先生,这茶,这茶难道……”

  要饭的两眼瞅着茶壶茶杯,像走了神一般,然后一串泪水涮涮地淌下来。

  冯掌柜慌了:“先生,你怎么了,这茶?”

  “这茶是我女人泡的啊!”

  要饭的爬到炕沿上,失声大哭起来。

  冯掌柜愣了片刻,一个响头跪在炕旮旯里:“先生,你就是茶仙盖灵芝?!我找了您整整十年啊!”

  盖灵芝仍哭着,泪水是杯中的茶水那种颜色,像染着血丝似的。

  冯掌柜烫了条热的毛巾,给盖灵芝擦了两眼,说他媳妇在家等了一年不见他的踪影,仅剩的那栋屋,让夏日的大雨淋得四处透风,就在她仅剩一口气喘着的时候,他把她用马车拉来家治疗调养,病好后就当了泡茶的佣人。冯掌柜还讲,他曾经派人四处寻找他盖灵芝,差不多走遍了山东、河南、河北三省。

  盖灵芝被冯掌柜的为人所打动,就把盖家的身世、经历以及这十年来,他如何流落大江南北,要饭为生一一向冯掌柜叙说了。

  谈着,谈着,两个人就成了知己。

  冯掌柜问:“盖先生,如此说来,你家本不姓盖,那姓什么?”

  “这我们盖家自己也不清楚。也许,这是祖宗的本意。”

  “那么那三把火,是否是那帮奸臣的党徒所为?”

  盖灵芝说:“冯掌柜,过去的事情就是历史。历史有时候越研究离它的本来面目越远,甚至是非颠倒。”

  “盖先生所言极是。”

  “学问与历史就不一样。比如说茶叶,我为什么能喝出这茶是我女人泡的呢?这是因为我对茶叶……”

  说到这里,盖灵芝又流下一串茶水般的泪水。

  冯掌柜说:“盖先生,不必为此伤感,今后,顺吉茶馆采茶之事全由你来掌管。”

  盖灵芝长叹一声,起身告辞道:“冯掌柜,谢谢你的好意。你知道,我们盖家先前的家业,你们冯家不能与之相比,如果我能掌管点事情,岂能有今天?我盖灵芝是个神仙,却是废人矣!”

  冯掌柜知道盖灵芝所讲之话,乃肺腑之言,但仍诚心挽留说:“盖先生,你不能走,从今日起,你住到我家,我把东厢屋收拾好,让你们夫妻团圆美满,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叫你女人去。”

  冯掌柜领着盖灵芝的女人回来时,盖灵芝已不见了踪影。追到门口,盖灵芝已走出官庙镇,隐隐约约的身影在飞扬的雪花中消失。

  盖灵芝的女人跪在雪地上,将端来的一壶热茶浇到厚厚的积雪上,眼中的泪水如热茶一样,将积雪烫出一片深深的洞眼,好像这雪堆也睁开眼哭起来似的。

  雪,飞旋着,天地也飞旋起来,世界像一架摇动的纺车。盖灵芝女人眼里的泪水结成了冰花,前爬了几步,她向远方哭喊道:“盖灵芝!你儿还没有看你一眼呢!”

  盖灵芝女人身后,立着个九岁的童子。这童子面若雪粉,眼如珍珠,他直直地竖立在雪地中,凝望着远方,像一棵亮丽的灵芝长在雪野中。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承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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