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真没骗你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骗你
  • 发布时间:2010-03-25 09:55
  一

  真他妈的尿性,一个大活人叫这么点不起眼儿的事给憋住了。啥事?废业报告呗。

  说起写报告,我可不是吹,在县里时我就给部长、县长、书记写了好几年各种各样的报告。到了市里,还是整天陷在纸堆里。说出来都能吓人一跳,这么些年来,我写的大报告小报告摞起来早就顶房盖了。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没想到在小河沟里倒翻了船,我写的废业报告递上去三次,叫人家退回三次,那话也一次比一次难听。

  虽然我压根儿就没把这个废业报告当回事儿,但是从我的职业习惯出发,我写的时候还是相当认真的。

  第一份报告,我写得很简单:工商局领导同志:我厂因故不能经营,要求废业,特此报告。这份报告我先交给了工商局管片的专管员。这是个年轻的女同志,烫的大卷头,长得挺漂亮,一脸职业优越的神情。她斜着眼扫了我一眼,就把报告给我甩了回来,跟着还带来了挺干脆的一句:你没写过报告吗,叫我猜呢,回去问问你们会计去!

  我就是因为问过会计,才知道领了工商营业执照的企业黄了还得打报告。我原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做买卖嘛,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就拉倒呗,哪知道还有这说道。会计张一告诉我,企业不干了,得写个废业报告,让工商局批准,否则还得找你继续交费交税、交罚款,以后再办企业就不批了。打报告就打报告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是走一走过场。

  我小看了这件事。

  第二份报告我是整整用了半天时间,写了满满的三大篇。我把企业自开办以来遇到的种种困难都一一说得很详细。我拿着这份报告到工商局的时候,赶巧那个女专管员不在,我就交给了那个科的一个副科长。这个副科长是个男的,挺年轻但却很发福,最明显的就是小脸红扑扑的,一看就知道营养不错。他拿过报告,眼皮都没抬,从第一页唰唰翻到第三页,一抖手腕,回到了我的眼皮底下。小伙子的一句话让我半天没喘过气来。

  你是没啥事干了,吃饱了消化食呢?回去重写!

  我憋着气问了一句:因为啥重写?

  小伙子站起来,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扔给我一句:你鱲嗦啥呀?

  噢,他是嫌我写多了,没工夫看。那好,我回去连夜又写了一份,简捷明了地列出了三条废业的理由:一、同行竞争激烈、相互压价、利润下降;二、税费太大;三、社会摊派过多。当然,还有一些起着决定性作用的理由,谁都心知肚明,但却无法摆上桌面。

  这一次,我到工商局,没有再直接上楼去找主管科的人,而是直奔前厅。那天,前厅有个副局长值班,我寻思先去问问他,征求征求他的意见,看看行不行,免得再碰一鼻子灰。

  副局长是个中年人,搭眼一瞅,满脸笑模样,只是那个大肚子拖累他,使他站着坐着都显得有点不利索。我把报告交给他,他看得很认真,不过,他一抬头瞅我,我的心就像突然坠上了一个秤砣,一下子沉了下去。

  副局长一边点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老同志很有文化吧?

  我谦虚地说:是文革前大学毕业。

  他吐了一口烟,斜了我一眼,拉着长声说:老学究了,怪不得这么有逻辑性呢。

  我赔着笑脸说:那你看可以了?

  他回身把报告塞到我手里,眯起眼睛似笑不笑地说:别费劲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转身走了。

  我回到厂里,会计张一正好做完报税表来找我,我跟她—说,她笑得直捂嘴。

  时厂长,你真实心眼儿,这报告很简单,无论什么企业废业,都得这么写:经营不善。剩下啥也不用说。

  真就奇了怪了,一个企业有一个企业废业的原因,干嘛非得这么写呢?张一挺严肃地说:这你就不懂了,不管啥原因,你只能这么写,别的都没用。

  我一时愣住了。

  二

  做梦也没想到,我还能下海经商,支巴起一个小企业。

  一个小科员,能从县里调到市里,实属是鲤鱼跳龙门,那机会是相当难得的,按理说,我应当珍惜这个新的岗位。可是,干了没多久,我就打了辞职报告。

  起初,我还在宣传部,还是整天写材料、写报告。过了一阵子,部长说:年龄大了,别跟年轻人一样给别人当笔杆子了,到文联去给自己当秀才吧。这个变动对别人可能不是什么好差使,组、宣、监是党委机关的三大部,容易升官得到重用,文联却是个群团组织、清水衙门。不过,对我来说,这个工作太合我的心愿了。我都当了二十多年的业余作者了,也捞到个中级作家的职称,多少年都梦想着能干这个专业。所以,从宣传部出来对于我来说,不存在什么得失利害。

  当然,我到文联去当这个秘书,实际上就是做一些具体的事务,不是叫你搞个人创作。好在我知道业余作者的甘苦,能够设身处地地想法儿为他们做点实事。说白了,文联工作要想搞好,就得依靠这些业余作者。再具体点说呢,无非就是三件事:一嘛,先要抓队伍,也就是搞群体,建立文学社、画社、创作小组啦等等;二呢,就是多搞活动,开个研讨会、办个创作班之类;第三嘛,这一条是最关键最重要的,可以当成文联的命根子,就是有阵地,出刊物、办展览、搞评奖。

  我这个人性子急,干工作较真儿,尤其是刚到文联,心里还揣着一盆火,总想多干点实事。没过多久,刊物出了,诗报也办起来了,下边的作者像冒水似的呼呼涌出来,有些人真写出了一些好东西,在省里、全国的报刊上发表了,还有人出了书。

  啥叫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是尝到了那滋味。文联的工作刚刚打开点局面,不知通过啥门路,我们的头儿在省里的一个有权有势的好单位谋了个好差使,屁股一拍走了。头儿走了,不提我也就罢了,谁知,派来的竟是一个“力把儿头”,这人是人事部门的一个科级干部,眼瞅着到站了,在原单位提不起来,转运到我们这儿上台阶来了。照理说,谁来咱们都得听喝,人家是当官的料,咱是当差的命。可话又说回来,你不懂业务,放手让底下的人干也行,但这位老兄啥事都要研究研究,研究来研究去就成了黄瓜菜。这位老兄忒有功夫,一杯茶,一张报纸,坐在办公桌前就能糗半天,而且不用欠屁股不用上厕所。最可气的是有一个外县的文联干部得了白血病,县里不给拿钱治。我瞅着这位老弟挺可怜,就起了一份儿善心,打算在文联的小报上登个倡议书,在文友中募捐点钱。跟头儿一请示,头儿精神十足地拍着桌子说:这事儿好啊,登!谁也没料到,小报刚发下去,得了白血病的那个老弟的县领导就到市领导那里把我们告了,说募捐是磕碜他们,给他们脸上抹黑。市领导一听就火了,发下话让文联给道歉。我们头儿屁颠屁颠跑去跟人家说:他不知道募捐这事!

  瞧,就这德行,还怎么跟他干?

  赶巧,这工夫上边来个文件,说在职的干部可以提前离岗,还挣原工资,哪找这好机会,借着憋气窝火血压上升的勇气,我打了一个报告,吹灯拔蜡走人了。

  三

  那年,我才五十刚出头,正属于硬劳力,不可能回家咬草根儿眯着。胳膊腿儿都硬棒的一个人,总得有点用武之地啊。

  爱好写作的人就跟抽大烟似的都有一股瘾。在岗时工作越忙,心里头越迷了魔了地想写。这会儿,退下来,照实说,该有工夫了。可是工夫有了心思却没了,我瞅着报刊上发表的那些诗啊小说什么的脑袋直迷糊,这个流那个派,整得云山雾罩。不要说让咱写,就连看都看不出子午卯酉,还跟着瞎掺和啥?

  无巧不成书,我儿子那年没有考上大学,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学电脑,张罗要开一个打字社。我媳妇的大学同学在一个大的国营公司管点事,说有一台日本进口的小胶印机从打买来就没使,一直在仓库里放着,可以处理。结果,一台四万多元的东西,我花了四千元就买回来了。我当了那么多年作者,在文联又交了那么多文友,知道有很多文学社团和作者都想出小报出书,我编报纸办刊物时总往印刷厂跑,基本上知道印刷那活儿怎么干。干脆,办个印刷厂得了!

  我把印刷厂开在了家里,一张桌子就摆下了电脑,那台理光j81胶印机也只占桌子那么大的地方。我想得很简单,就想着能给文友印点啥创造点方便条件。

  打字排版的活儿我儿子已经能够胜任,开印刷机的活儿就只能我来干了,我现在算是闲人,这么一台小机器不值得专门儿雇个人,再说,我的头脑也不笨,找个人指点指点肯定没问题。巧的是我有个朋友的弟弟就在一个国营印刷厂,他叫王二,从学徒干到机长、调度、车间主任,听说最近承包了那个厂。我通过朋友找到王二。他这个人很热情,一说就来了,来了就先帮我调试机器,然后教给我怎么摆弄,临走,又一个劲儿跟我说,有事就尽管找他,别磨不开。往后,我和他真成了比我的朋友还近便的朋友。

  我记得开张的日子是1994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文友们听到了消息,很快就找上了门儿。我这个人毕竟是个文人出身,没有商人的头脑,总怕要高了价,人家一说点困难,我就会主动降价,文友们印点啥都是自个儿掏腰包,我怎么好意思挣他们的钱呢?就因为这个,连南方的文友也都找我印活,他们算得很明白,加上路费,我这儿的价格也比他们当地要便宜很多。再说,他们只要把稿子寄过来,设计版面、修改文字,我都包了,哪找这么省心的地方?

  消息比腿跑得快,一些老朋友老同事听说我开了印刷厂,不管是出于信任,还是出于捧场,也来电话问我,说是可以把单位的活儿给我拿来,价格也可以高点儿,让我多挣点钱。我当然很高兴,但是我也不傻,我早就听说这里面的猫腻,价格高了,我挣的多了,可回扣也不会少了,这种事儿只有找熟人才托底。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好意,咱得领情。可有一样把我难住了:给公家干活儿,都得要发票,我上哪儿弄去?真愁人!

  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文化局的朋友李三,他也是我的文友。我告诉他,我退下来办了个小印刷厂。李三很惊讶,眼珠子瞪老大:你下来办厂?有门路吗?我说:要啥门路?靠我这些文友……李三一挥手,截断了我的话,就你那些文友,哪个不穷得尿血?你也真够大胆,头脑一热就敢退下来办厂?你知道从机关提前退下来的都是什么人?人家在位时都用手中的权势把人交下了,把路子铺好了,下来收钱来了!你能和人家相比吗?再说,就你那直筒子性格,看人没有眉高眼低,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根本就不是做买卖的料。我叫他这一通破头楔,造得心里直发讪。我说:事已如此,后悔药是买不着了,你要是想帮我一把,就给我介绍点印刷活儿。李三一歪头说:那还用你说吗,单位要是有活儿,我肯定给你拿来!我说:给单位干,我开不了发票。他说:公家的活儿没有发票不行。我说:不给发票,少要点钱还不行吗?他说:公家的活儿不在乎钱,缺少手续不行。我说:我一个个人的小厂子,哪来的发票?他沉吟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没办手续?我说:办啥手续?他说:这你都不知道?办执照啊。我说:办什么执照?他加重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是个黑户。你胆子也真够大了!你知道不知道,开印刷厂是种特殊职业,得先经过新闻出版局审批,再经过公安局防火验收,然后到工商局办理营业执照,再到国税局、地税局登记,还要到银行开户。我说:怎么这么多手续?他说:这还没算完呢,你赶快找个明白人,问清楚了怎么办,抓紧时间去办,要不,要被管你的这些家无论哪家查到你,把你的设备没收了不说,还得罚你款!

  李三的话,吓得我脊梁骨一阵冒凉风。敢情,做个小买卖还有这些说道儿!

  四

  胆小儿不得将军做。做大买卖挣大钱的没有几个没贼胆的。咱毕竟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基本的守法意识还不会就大葱卷煎饼吃了。再者,往长了说,咱也不想总是小打小闹,没有正规手续,开不了发票,很多活儿就接不到手,很难往大了发展。再说,这样下去,名不正言不顺,还得整天提心吊胆,图希啥?

  我想到了王二,就去找他。王二像开药方似的给我拉了一个清单。

  第一步,得先跑出版局,印刷许可是其他手续的通行证。

  出版局印刷处管这事儿,我到那儿一问,管事的女同志头不抬眼不睁地扔给我一张纸,你自己看吧!

  好歹我认识字。不过,拿起纸一看头一条,我的脑袋就大了。要办一个印刷厂,必须先有二十万元钱的设备和一百二十米的厂房。我在心里直划魂儿:先买了二十万元钱的东西,你要不批怎么办?我那设备有二十米的地方就够用,我要一百二十米那么大不是浪费吗?

  我给李三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疏通疏通。他咝哈了一下说:这事儿你先放下,我琢磨琢磨,你再看看别的地方。

  台阶一磴磴上,门槛一道道过。第一步迈过去,该走第二步:工商局。

  我是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走进工商局大楼的。一进屋,我就看见大厅的立柱上贴着一纸公告,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列着新建企业的有关条件。成立一个工厂,不管大小,注册资金不能少于二十万,现金也行,设备也行,但是都得到会计事务所去验资,出具验资报告。

  不用往下看了,这一步得弄明白了才能说下一步。

  工商局的旁边就有一个会计事务所,白底黑字的大牌子有点瘆人。我进屋一看,迎面的墙壁上醒目地挂着一张大表,表上明明白白地标着各项验资的收费价格。在新办工厂的那栏里写着:资金审计收费为百分之四,设备审计为百分之八。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妈呀,二十万的百分之八就是一万六千元,百分之四还得八千元呢!也不费啥心也不费啥力,凭啥收这么多呀?这不是宰人吗?

  我看见旁边桌子前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人,面容挺平和,一瞅就像个老会计。我凑到他跟前,赔着笑脸说:老同志,你们这儿收费怎么这么高?他抬起头,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说:这是物价局定的标准,全市都是统一的。我做出态度很诚恳的样子说:我是个退休的干部,孩子没有工作,我想帮着孩子自谋职业,办个小厂子,你看,能不能少收点儿?他摇摇头说:这不可能,收多少也不进我们个人腰包。

  我很失望地往出走。快到门口时,那个老会计撵过来,凑近我耳边说:听说老干部办企业,国家有优惠政策,你到老干部局去问问吧。

  我迈出会计事务所的门槛时,不知怎的,心里像吹进一股暖呼呼的小风。

  五

  说句心里话,刚跑了头两关,我就对办执照的事儿不抱啥念想了。倒是老会计的那句话,让我捡到了一根稻草。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啊,去老干部局碰碰运气吧。

  还别说,我到老干部局一问,国家真有一个优惠政策:老干部办企业可以减免一部分个人所得税。就为这个,老干部局专门成立了一个长青实业总公司,帮助老干部办理手续,让离退休人员办的企业挂靠在总公司。

  天无绝人之路。这节骨眼儿,老干部局干的这件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下雨送来一把伞,睡觉送来一个枕头。救星啊!

  树大好乘凉。有老干部局这把伞罩着,各种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

  我租了一间不算临街但房费不高的门市,印刷厂就算开张了。不用说,我的这个小厂名儿就得叫长青印刷厂。松柏长青,这名儿起得很实用,一听就知道跟老干部沾边儿。

  小买卖干得挺顺溜儿,一个儿子,一个爹,父子俩一个管排版,一个管印刷,活儿干得挺供手也挺开心。找我印活儿的都是熟人和文友,我既要让他们成为我的固定客户,还得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再给我拉来一些客户。除了价格的优势,我又采用了办小报时每期出答题和猜谜语的办法,专门印了一张小广告。我编了一个对联,登出上联,征求下联。答对者不但有奖,还可以成为优惠客户。

  我出的上联是:印品人品品品印品认人品。

  我在广告上还写了几句诗:用我的爱心,换来你的信心;用我的诚心,换来你的称心。

  其实,我在广告里已经很明显的标出了下联:诚心称心心心称心称诚心。(称心的称念趁)

  我说不准这个下联贴切不贴切,我希望有人能答出比我的那个更精彩的下联。也算投石问路吧。

  这一招儿果然有效。很快,我就收到了一大批来信。不用说,也捎带着来了不少生意。赶巧儿,春节前,报纸上也搞征联,我顺便投了过去,没几天就登了出来。王二打电话跟我说:你这副对联挺有广告创意,我想把它作为我们厂的宣传标语,挂在大门两侧,你能不能告诉我下联是什么?

  这件事让我很开心,不过,也觉得有点遗憾,半年多了,还没有收到一幅好下联,没有人注意到我那首诗中隐藏的秘密。

  人要是忙,时间过得就快。卡巴眼睛的工夫,两年过去了。我的小厂子混得还不错,添了一些设备,又雇了几个工人。当然,也挣了几个钱,跟人家大老板没法比,但总比上班守着那点死工资强。

  我自以为这小买卖做得挺好,整天忙乎得挺有劲儿。谁料到,经济改革的大潮掀起来,一股大浪让人们的脑袋里都灌进了水。钱,成了万能的上帝。我这个厂子不是法人单位,开发票得到总公司去开,总公司根据我开发票的金额收取管理费,这笔费用实际上就是国家减免的税金。我干的大都是个人的活儿,用不着开发票。这就等于偷漏了一部分税款。总公司觉得每月顶多收我们几十元的管理费得不偿失,没有什么油水,就找了一个借口,说是国家的优惠政策变了,把我们这样一些收不上几个钱的小企业都扫地出门了。

  六

  买卖做到这个份儿上,撂是撂不下了。咋整?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我去找王二。这小子,四十多岁了,还是一脸娃娃相,一瞅就有人缘儿。这两年,他也帮了我不少忙。王二脑子活,交际也挺广,他兴许能帮我找到门路。

  王二真没叫我失望。我跟他一说,他挠了挠脑瓜顶,声音干脆地说:你哪也别跑了,就去招商局。现在,全市都在大搞招商引资,各区都成立了招商局,都有任务定额,找他们准成!我说:我也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个消息,人家都是从外地招的投资大的,像咱这小买卖能看得上眼儿吗?王二说:你别去A区B区那几个大区,那里都在搞什么开发区经济中心,不稀得搭理你们,你那厂子不是在F区吗,那里挺偏远,没有大的企业愿意上那儿去。你厂子再小,也顶个任务数,我估计问题不大。

  王二说的挺准,我到F区的招商局去一问,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黑脸男子热情地把我领进里屋的一间办公室,那屋里有个人正半拉屁股压在桌子上大声地打电话。等他放下电话,我看见他也四十左右岁,只不过是个白脸。搭眼就看出这人心眼儿很多,能说会道,善于应酬。

  黑脸忙着给我介绍:白脸这人叫赵四,是这里招商引资办公室的头头儿。

  我跟赵四说明来意,赵四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大力欢迎。赵四指着黑脸:他叫马五,是我们从下边现抽上来的,办事能力很强,有什么事他都会负责给你办。

  我跟马五握了握手说:我的事全靠您费心了!

  马五说: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赵四说:马五,你先领他到大厅去看看!

  我跟马五来到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圈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张牌,牌子上分别写着工商、公安、国税、地税、环保等单位,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人。

  马五笑嘻嘻地说:咱们这儿现在是办公一条龙,不用出门就能把手续办好了。

  马五是个烟袋油子,出来进去的工夫就换了两根烟。

  回到办公室,赵四有点得意地说:怎么样?你来咱这儿,就算找着正地方了。

  我奉承地说:你们这样做,真是为老百姓着想!

  那还用说吗,为人民服务就得全心全意。赵四虚乎地笑着说:你是老干部了,咱们更得尽力,你个人办个小厂子也不容易,帮你办手续就不收什么费用了,你这个厂子就算挂靠在我们招商局下面的一个集体企业,每年象征性的交点管理费就得了!

  我感动地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回去就把材料拿来!

  我转身要走,赵四说:先别忙走,咱们唠唠!

  我跟他初次见面,不认不识的,有啥可唠的?

  赵四说:看你也不到退休年龄,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呢?

  我说:没意思就不想干了。

  赵四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是机关还是企业?

  我说:在机关。

  赵四说:你在机关退下来怎么搞这么个小企业?我说:就我这么个人,能搞这么个小企业就算不错了!马五扔掉手中的烟头,咧着嘴说:从机关提早退下来的都是能人,没有两下子谁敢下海?我说:我在机关顶多算个文人,压根儿就没想到能做买卖。赵四绕着桌子转了半个圈儿,抻着脖子问我:那你在机关具体做过什么?

  我说:搞宣传,就是编个报纸出个杂志,当个编辑。

  赵四说:那你在电视台、报社都有熟人了?

  我说:多少认识几个。

  赵四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拍桌子说:那太好了!

  我吓了一跳,他这是怎么了?

  赵四眼光发亮地说:我给你出个招儿,你这事就更好办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

  赵四走到我身边,笑容可掬地说:不用我说,现在你也知道舆论的重要作用。你找你在报社或电视台的朋友,对,最好是电视台的,到这儿录个像做个节目,把这儿宣传一下,你那点事儿就能特事特办,马上就能办妥,而且以后这些单位也不会找你麻烦。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我直截了当地说:赵主任,这事儿你有经验,你说咋办吧,我听你的安排。

  赵四眯缝起眼睛,歪着头,郑重其事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给几个主要单位各做一面锦旗,挂在这个屋里,你再写封感谢信……

  我没想到,赵四这小子真鬼,电视台来录像的那天,他把招商局的大厅整成了现场经验交流会。区长,还有各个局的局长都来了。

  那天,赵四很风光很露脸,受到了区长的当场表扬。

  我的营业手续是被按照典型特事特办,当场批下来了。不过,我的心里也留下了一道阴影。我看见,没有捞着锦旗、没有受到区长表扬的几个局长,脸色都阴沉着,不拿好眼光瞅我,叫我心里直发毛。

  七

  没吃过肥猪肉,见着走的肥猪再多,也并不等于知道肥猪肉到底啥滋味儿。

  我的这个印刷厂再小,毕竟也是个法人单位。按照法人单位的要求,我办了新闻出版局的印刷许可证、公安局的特业许可证、工商局的营业执照、国税局的国税登记证、地税局的地税登记证、技术质量监督局的代码证,还有银行的开户证。最后,还有一道防火手续没办下来,防火归公安局的防火科管,虽然,在现场会上,管防火的也在申请书上签了字,但办防火证得要具备条件,一要厂房里有防火栓,二要有足够数量的防火用具,每十平方米配一支灭火器。灭火器咱可以买,但房子是租来的,原房子没有防火栓,咱怎么给安?所以,这防火证就办不下来。

  我算了一下,紧着忙乎,办完这些手续还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还是特事特办呢!

  我还算了一下,办印刷许可证加上成为印刷协会的会员费加上报刊费一共花了四百二十元,办工商局的营业执照加上报刊费加上房租税一共花了八百八十元,(我特别纳闷儿,我租房花了房租,工商局收的哪门子房租税?)办国税证加上报刊费一共三百九十元,办地税证加上一堆报表再加上一个报税器花了六百八十元,办公安局的特业证加上一份报纸一共四百元,办银行的开户手续加上买支票、单据,还有现金、银行往来、库存等十多本账一共花了八百多元,办代码证花了一百二十元……据不完全统计,到我这个小厂子的牌匾挂出去,五千块钱没影儿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知道这句老话说的啥意思。酒好不愁卖,在哪儿都有顾客来买。可我把印刷厂的牌子挂出去以后,我才明白:酒房只要开了,不管香臭,都会有人闻着味盯上来。

  印刷厂开张的当天,街道办事处的一帮老娘们儿就找来了,让交卫生费,鼻子真够灵的。

  这拨人刚打发走,派出所的管片儿民警又来了。这个民警个儿不高,岁数也不大,但说话口气可不小:你们开业为什么不到我那儿去登记?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说:我登了。他说:你登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把特业证拿来递给他,他随手拨到一边,歪着头说:隔着锅台上炕啊?你寻思办了特业证就完事了?那是公安局的,我们是派出所,你得直接归我们管,知道不知道?他掏出一张名片,说:呆会儿到我那儿去填个表!

  小民警蹶嗒蹶嗒地走了。我从名片上知道他叫牛六,三级警司。

  打那以后,牛六没断了光顾我这小厂子,隔个十天半月就来检查指导一次,他每次来都像查赃物似的四下搜寻一番。来顺腿儿了,他就不见外了。他头一次张口挺严肃认真:我们所月底要出去搞活动,各单位都给出了赞助,我们所长说了,你们厂子小,照顾你,少拿点,出五百吧!过一阵子到了年根前儿,他又正儿八经地跟我说:春节前所里要搞联欢,让你出点买纪念品的钱,不多,也就千头八百的。我知道他这都是个人行为,他也知道我不会到所里去问。一般情况下,我都会给他拿几百,省得找麻烦,这种人能整景儿,鸡蛋里挑出骨头不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牛六不知从哪儿整来一台破夏利,不是好动静的开到我这儿跟我说:一个哥们儿帮我弄来的,我找几个地方给我报了修理费,这几个轱辘不行了,你给我买一只轮胎吧!

  还有几回,牛六到厂里转悠一圈儿,没好意思再张口要钱,却伸手拿了一沓白纸,自念自听地说:我们所长要点纸,给他儿子做练习本儿。

  说心里话,我很瞧不起他,像个要饭花子,多掉价儿!

  八

  我以为厂子已经办完了各种手续,就该没啥说道了。其实,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就说办班办证的这些单位吧,年年都得年检,都得准备一套材料,都得再花一次钱。年检晚了,就得罚款。最挠头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年检。

  有一次,代码证年检,我听到信儿已经晚了,急忙跑去,到那儿一问,办事的那个女同志张口就说:先交罚款——八百!我吓一跳,赶紧跟人家商量:你看,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年检,一听到信儿我……那女同志年龄不大,架儿端的倒不小,转盘椅子一拧,歪着头,撩着眼皮狠叨叨剜我一眼:你没看报纸啊,都登了多长时间了?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报纸我是天天看,可那么多种报纸我知道登在哪上啊?

  嘴大怎么说都是理。没办法,托人找人吧。会计张一见我挺犯难,主动跟我说:我给你找找人儿吧!她拐了好几个弯儿才跟技术质量监督局的一个副局长说上话,总算花了一百六十元换回来那个年检贴。

  最吓人的还是防火这一关。照理说,印刷厂满地是纸,还有一些印刷材料也都是易燃品,加强防火理所应当。我知道这事很重要,在墙上已经写了防火标语,不许在屋里点火抽烟,还把几个灭火器摆在了明显的地方。

  防火检查总是赶在年节之前,一到这时候,我就格外加小心,把屋里收拾得很干净。

  防火归公安局防火科管。小年头一天,他们呼呼啦啦来了一帮人。说真格的,按照防火条例的要求,即使你再做准备,哪个单位也不会合格的。

  一帮人全都一个表情,小脸儿拉拉着,进屋转了一圈儿,一个五十左右岁、像是挺有身份的人严肃地说:你这儿根本不合格,先停业整顿,明天到局里去交罚款。我像犯了罪似的胆胆突突地说:那得交多少?他说:你这儿情况这么严重,少说也得一万吧!我的心里一哆嗦,差一点妈呀出声。一万块,够我挣半年的,整死谁呀?

  一帮人扬长往出走,我跟在后面送出去,走在最后的一个小胖子回过身,好心好意地对我说:你得赶快找人,要是开了罚款票子,再找人就不好使了。我拽住他说:我也不认识谁,你帮我说说呗!小胖子挺同情地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那么的吧,我下午来,你准备俩钱儿,我给你疏通疏通。我一听,挺高兴,花点钱免灾,就算打发灶王爷上天了。我赶忙让张一到银行取出八百元。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胖子来了,我把钱交给他,他数也没数,就揣进兜里,说:爷们儿办事挺敞亮,这事交给我,你放心吧!我千恩万谢地说:拜托你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他一挥手,拍着胸脯说:这点事不算啥,关键是现在你得明白事儿,这年头离了钱离了人啥事也办不成。你这事头年就这么的了,过了年你到局里去找我吧!

  我心里挺高兴,觉得遇到了贵人。不管咋的,可以过个消停年了。哪曾想,过了正月初七一上班,我到公安局消防科去找那个小胖子,人家告诉我:那个小胖子是个临时雇用的人员,已经辞退了。

  哑巴吃黄连——啥滋味儿也是说不出来。

  还有更郁闷的事儿呢。公安局特业科隔个十天半月就到厂子里检查一次,印没印非法出版物,每个月都得交一次印刷品的小样。按章办事也好,例行公事也好,咱都无可非议,奇怪就奇怪在特业科召开了一次全区的行业大会,说区里成立了一个保安服务公司,要每个厂子都交—笔保安费,我这个小厂子也得交一千二百元。这不赶上勒大脖子了吗?保安服务公司也是个民营的企业,谁雇用应该谁花钱,怎么要由公安局出面往下摊派呢?

  不情愿是不情愿,这笔钱还是得掏,要不,给你个眼罩戴戴,更黑!

  九

  开食品厂的怕卫生局,开化工厂的怕环保局,开印刷厂的怕谁——出版局。

  印刷厂分两类:一类是出版物印刷厂,得有省新闻出版局发的出版物印刷许可证,可以印刷报刊书籍,都是国营和规模比较大的;另一类是其他印刷品印刷厂,就是一些民营和规模较小的,我的厂子就属于这种,不允许印报刊书籍,只能印些表格、单据之类的零活,就连信封信纸也不允许印。

  说句心里话,要是像我这样的小厂子,单指着印些票据表格,都得饿黄了摊儿。

  我知道,不少家印刷厂就指着印一些盗版书刊活着,我也知道全市的小印刷厂没有几家没被出版局罚过。

  我说过,当初,我开印刷厂的一个目的就是给文友们出书创造点方便条件。这些人出书都是自己掏腰包,印不了多少本。拿到大厂子去,人家看不上眼儿,不稀得印,要的价钱也贼高。文友们找到我,我能好意思说不给印?再说,我指着啥?明知道是印“非法出版物”,也得禼着胆子干。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我后来才听说,是我的一个朋友跟他的朋友在酒桌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夸我下海买卖做的挺好,印书挣了不少钱。我的朋友的朋友的小舅子就在出版局当科长,听了这个信儿就立马查我来了。

  我听说了,被出版局抓住的印刷厂都没少挨罚,按照书的定价和码洋的十倍,印刷费就是几百元的活儿,最少也得罚几千。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防备挨查,我都是趁着节假日才印书。机关都放假,谁会那么积极?说实在话,我这样做,一直觉得自己像个贼似的,整天提心吊胆的。

  我的朋友的朋友的小舅子就是在星期天领着一帮人,赶在中午吃饭的工夫闯了进来。

  说啥都没用,一张封条贴在了大门上——停业!明天到局里听候处理。啥意思,交罚款呗!

  祸到临头,挺着也没用,赶紧找辙吧。

  我先给王二打去了电话,王二却不紧不慢地说:瞧把你吓的?有贼心就得有贼胆,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查着也好。我着急地说:好什么好,大门都封了,明天到局里还不得罚个万八的!王二说:干这个,早晚有一天得被查着,早查着早认识。我说:一大帮人,我谁也不认识。王二说:我认识,那个科长姓朱,叫朱七。爱喝酒,别听他说的挺邪乎,今晚上你安排一桌,我保你没啥事儿,还能和他成为朋友。

  王二的话虽然说得钉梆铁牢,我的心里还是不托底。随后,我又给李三打去了电话。李三沉吟了半天,说:咋整的?你怎么能印非法出版物呢?我说:都是朋友找我,我咋好意思拒绝。李三说:现在全国都在大搞扫黄打非,我在文化局就管这事,你叫我怎么说话?再说,我跟出版局的人也不咋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我说:我已经找人,安排今天晚上吃顿饭,你能去作陪就行。李三又沉思了一下,说:那好吧,本来,今天晚上我已经安排了饭局,你这事挺重要,我帮你说几句话吧!

  听得出来,李三对这事有些谨小慎微,不一定帮上什么忙。我想到了赵四,他在招商局,跟出版局一定熟悉,他又是我这个小单位的主管领导,他要出面,肯定有作用。我立刻给他打去了电话。赵四听我说完,拉着长声拿着官腔说:老同志,不是我说你,你在机关里干了那么多年,怎么还能干违法的事情呢?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我们的下属企业,你整出了事儿,都影响我们的名誉。我自知理屈,说话就没了底气,我说:赵主任,我知道错了。这事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要不,罚我个一万两万的,我这个厂子就没法干了。赵四抢过我的话,生硬地说:那你还想这么干哪?我连忙说:那哪能呢,我知道错了,就算给我个改正的机会。赵四说:那你想怎么办?我说:我听你的。停了一会儿,赵四说:这事挺严重,要想摆平了,怎么也得个七千八千的。看在你是个老同志了,这么的吧,你就拿一半儿吧,我来替你处理你就不用管了。我说:我今天晚上已经安排了一顿饭,您去帮我说几句话就行。赵四啊了一声:既是这样,我就不用去了,有些话我说还不方便,让马五去就行。

  我找了一家说得出的饭店,从家里拿来一瓶放了十多年没舍得喝的茅台酒,又特意给马五买了条好烟。晚上人都来了的时候,我一看出版局就朱七一个人来了,心里挺着急,偷偷地对王二说:出版局怎么就来了一个人?王二胸有成竹地说:你不懂,这种事来人越少越好办。只要他来了,事情就好办,你就放心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桌子的人话就多了起来。从他们的话里我才知道,他们几个不但早都认识,而且还都很熟。马五挨着朱七,掐着酒瓶子,自己喝一杯,就给朱七倒一杯,一边喝一边劝:这是十多年的茅台,在酒店少说也得卖一千多块,多喝点不会醉!

  看起来,马五来真比赵四来有用,他把朱七灌得小脸成了紫茄子,眼睛都红了。

  喝酒这工夫,谁也没提有关印刷的一个字。

  朱七坐不住了,要上卫生间。王二捅了我一下,示意我也跟着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跟到卫生间,把二千元钱塞到朱七手中。我刚想说点什么,朱七把钱塞进兜里,挥着手说:你啥也不用说,回去吧!

  朱七从卫生间回来,端起酒杯,冲着大伙儿说:咱们都是朋友,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前几天我们接到举报,到一个印刷厂去查盗版,那个厂子啥手续也没有,我们把门给封了,人家撕了继续干,不理我们,等我们把公安局的领去,人家搬走了,又跑别的地方干去了。说白了,如今的法律只对守法的人有用!

  一句话说得大家直眉楞眼。朱七一扬脖儿喝干了杯中的酒,晃着脑袋说:你们瞅我干啥?我没喝醉!

  散了酒局,我给朱七打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朱七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做买卖的料。无奸不商,你太老实了,我交你这个朋友。往后,谁来找你的麻烦,你就提我的名字——朱七,不好使,我不是人揍的!

  十

  会计张一是王二给我介绍来的。张一四十多岁,圆脸儿,笑面,说话挺干脆。张一原来在一家国营大企业当会计,那家国企效益挺不好,再加上转产改制一折腾,把很多人都整的没了饭碗。张一虽说没下岗,在单位也没啥事干,好几个月都不开支。张一的老爷们儿是个工人,早就被打发回家了,只能上街“杵大岗”,三天五天也找不着一份活儿,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天天要钱花,逼得张一出去找兼职。她一共揽了五份活儿,都是像我这样的小企业,一家给二百,一个月收入一千元,也算不错。

  张一来我这儿,头一句话就跟我说:别人家都是两本账,一本真的自己用,一本假的应付税务检查。我说:咱们这么个小厂子,一个月也收入不了多少钱,还用得着做假账?张一说:反正这话我跟你说了,做不做在你。

  我这个厂子虽说小,麻烦事一样也不少,交税也得交两样:一个国税,一个地税。张一是每个月末做账,每个月初报税。国税是按开发票的金额的百分之六交,地税的项目就多了,什么城建费、教育附加费、残疾人基金等等,加块堆儿,也占营业额的百分之二。

  照章纳税,理所应当,咱没说的,不偷税漏税,心里也安生,消消停停的比啥都强。

  天不随人愿。有一天,张一报完税,给我捎来个信儿:国税管咱们这一片的那个科长让我去一趟。我说:什么事儿呀?张一说:不知道,反正不会有好事。

  不管好事坏事,来了令就得去呀,要不,还不得找你碴儿!

  国税的那个科长见了我,马上关上了门,让我坐到他对面,满脸带笑地自我介绍:我姓郭,叫郭八,找你来是想跟你聊聊。我有点莫名其妙,他怎么会有工夫跟我扯闲篇儿?

  郭八十分热情,从我本人问到老婆孩子,从家里又问到厂子,最后,把头探过来,凑近我的脸,带着很神秘的样子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做大买卖的,最近,搞了一个项目,整完能挣一大笔钱,我寻思让你入一股。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赚嘛!我做出笑脸,态度也很诚恳地说:你的好意我是心领了,可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来。郭八说:没那么多,你少出点也行。我说:我想上一台设备都没有钱呢,这事以后再说吧。郭八的脸立刻阴了下来,站起身冷冷地说:这事可不能拖,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没过半个月,郭八带着人到我这儿查账来了。我知道他是借故整事儿来了,但我也没做假账,心里也就没害怕。张一却脸都吓白了,偷偷地跟我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来就没安好心,你赶快找人安排去吧!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说:咱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事,怕他干啥?张一说:不怕?你瞅着吧,准有事儿!

  真按张一的话上来了,郭八翻了几本账,就把我叫过去了,相当严肃地说:你这库存的纸和消耗的量差了六万多元,这就证明你偷了税,得罚款!百分之二十!我争辩说:那纸属于印刷原料,必须得提前买进来,要不,干活时不好使。郭八一挥手说:你那都不是理由,明天去交罚款吧!

  郭八领着人扬长而去。我气得心都直哆嗦,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张一在一旁小声说:人家嘴大你嘴小,说啥都没用。我跟你说了吧,你得做假账,要不,像你这样守本分,就得挨收拾!

  国税这边的事还没有完,地税那边又来了事儿。张一去报税的时候才知道,从这个月起,工厂要按员工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不安排就得交钱,一个人得四百多元。这还不算,还得交职工的三险,就是劳动保险、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厂子规模再小,参保的人数也不能少于四人。四个人的三险加起来,一个月就得二千多元,天啊,我这个小厂子一个月顶多也就挣个三千元左右,都交了保险我还指着啥?再说,我本身是退休人员,什么保都有。厂子里除了我儿子一个人,其余的都是雇用的农村来的临时工,今天来明天走,交了这笔钱他们也得不着啥好处。

  我跟张一说:你跟他们说说咱们的实际情况,交一个人的行不行?张一摇着头说:根本不行,多少厂子都跟咱们一样。不交就不给你报税,报不了税,过期就得罚你!我生气地说:这简直就是不让人干了!张一叨叨咕咕地说:要不你就干个体,个体户能少点说道。我心里忽然划过一道亮,赶忙问她:你说什么?干个体户?张一说:个体户交定税,一个人就可以干!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决定:把我的这个厂子由集体改为个体。

  张一嘟嘟囔囔地说:你别寻思个体就好干,到时候你就知道,都有难唱曲儿!

  十一

  说白了,我的这个厂子实际上就是个个体,名义上是挂靠在招商局,其实,我的这个主管单位没有管过我,更谈不上帮我。反倒是年年得掏出二千元,进了赵四的个人腰包。他都是在春节前,一个人跑到我的家里拿走这笔钱的。

  解除挂靠关系,这叫“摘帽”。我去找赵四,让他给出个证明。赵四说:干啥个体?你挂在我这儿,名也好听,办事也硬气。真要有啥事儿,招商局还可以出面,不是比你干个体强多了!

  我跑了好几回,赵四都借故推托。

  看我挺着急,张一说:你别找他了,干脆,办个废业得了。

  说的倒挺干脆,我连一个废业报告写了三次,都叫人家给刷回来了,往后不定还得有啥说道呢!

  我的心里很窝囊,打电话叫王二来喝酒,王二听我一说,笑得直仰脖儿。他眤着酒盅说:你要这么实心眼儿,还得像在机关辞职一样,早晚把买卖做黄了摊儿。你还记得不记得朱七说过的话,法律都是给守法的人制定的。有多少大公司大老板就靠骗国家的钱发了家,等到搂够了,人去楼空,咋的了?我拦住他的话,说:咱们别说人家了,就说我该怎么办?王二眯缝起眼睛,贴着我的脸说:啥怎么办?啥也不用办,我给你复印一套我的手续,往后,你那厂子就算我的一个车间不就得了!我说:我那废业报告还写不写了?王二点着我的鼻子,差点喊出声:你写字写多了,傻呀?

  闹了归其,我的废业报告还是没有写成。这事儿整的!

  我说的是真的,没骗你!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任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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