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瓶的报复(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媒婆,报复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08

  一、接了个当家媳妇

  黑王寨有句老话,男服先生女服嫁。

  这话是个啥意思呢?请允许我来饶舌两句,就是任你男娃子在家怎么调皮,进了学堂就不得不服先生的管教;凭你女娃子在家多么任性,嫁了出去就得听从男人的指派。

  这话,往大一点儿说,寨子外面的乡里,乡里上面的县上,县上高头的省城,省城顶上的京城,只要是人,只要长了鼻子眼睛和嘴巴,大家都知道这个理儿,也都认这个理儿。往细点儿说,寨子里过了八岁的男娃和过了十八岁的女娃,也都或多或少被这句话在耳朵里过了十好几遍。家里有老人长辈不厌其烦地念叨,外面有先生媒婆苦口婆心来絮叨。换言之,这个话像早些年人们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样,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

  慢着,天下的事总有邪乎的,像赌场上,总有不按常规出牌的赌徒。这个理儿走到吴凤娥那儿,就像怯了心性的李鬼见到李逵,理直不起来,气壮不起来。要知道,这在黑王寨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啊。黑王寨稍微灵性一点的鸡啊狗啊都知道的理儿,吴凤娥咋就不认呢?

  她是家里没老人,还是读书不用先生?撇开这两个,好歹她嫁人也该有个媒婆不是?黑王寨的规矩,哪怕你再怎么自由恋的爱,结婚那天也还要请个媒婆走一下过场的,不然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正了。

  请媒婆要出钱,这个过场按说在黑王寨这种日子不算富裕的地方是能省则省的,何况是在吴凤娥婆婆这样的人家。吴凤娥的婆婆崔道玉是鸡蛋里能算出骨头,骨头还能数出根数的女人。用算命的五瞎子的话来说,崔道玉吃了篾片能屙出筲箕来,这话一传二传再三传,到最后七传八不传的,版本升级了,变成了崔道玉是那种吃了篾片能屙出筲箕再把屎尿滤一遍的人。

  出钱也得请啊,崔道玉为这事第一次登了秀姑的门。在黑王寨有讲究,登媒婆的门不能空着手,崔道玉倒也没空手,但跟空手差不多,她居然只拎了三十个鸡蛋。在黑王寨送媒婆礼物,鸡蛋是最忌讳的,一是黑王寨这地方,鸡蛋是自家产物,不稀罕;二是由头不好,谁希望自家孩子的婚事鸡飞蛋打啊?

  崔道玉故意送鸡蛋上门,就是要曲里拐弯传话给秀姑,吴凤娥跟周武生是自由恋爱,不会鸡飞蛋打,你秀姑要是明事理,这三十个鸡蛋都不好意思收,哪里还好意思来赚这个没有把脚跑大的跑腿钱?当然这是崔道玉藏在肚子里面压在心窝子下的话,她当着秀姑面可是说出了完全相反的意思,秀姑啊,在黑王寨找不出比你更能干的牵亲婆婆了,我家武生说了的,要请不了秀姑你牵亲,这婚他宁可不结。

  大家都知道,在黑王寨,媒婆可以当作职业,但牵亲婆婆却不能。所谓的牵亲,其实就相当于城里的伴娘,叫牵亲婆婆是为了尊重人,只有把牵亲的人身份抬高了,人家才会给新娘子卖力。

  崔道玉这话明里是尊重秀姑,暗里呢,却有另外一番交代的,我家儿子媳妇是自由恋爱,跟你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你能白拿钱不干事么?

  秀姑知道干这事的风险性。在黑王寨,娶媳妇最出彩的要数牵亲的女人,当然担子最重的也数牵亲的女人。她不光得保护新娘子在被光棍男人和青皮后生闹房时不受到委屈,还不能让自己被那些眼里冒火的老光棍占了便宜。

  牵亲的女人,光会耍嘴皮子不行,还得肚子里有量,一有酒量,二有气量。有酒量,才能挡得住男人的进攻,你要是三杯酒没下肚脸就红成了桃花,没准洞房之夜,那些老光棍会把你揉成一摊泥,伸手解下你的内衣来,第二天早上满寨子炫耀去了;有气量,才会冲那些青皮后生的伸手动脚笑口来开笑脸相迎。新婚三天无大小,闹翻了脸,喜事就疙疙瘩瘩的,主家没面子。所以牵亲的女人,得有宰相的量,肚里不光能撑船,还能扬顺风的帆。

  秀姑一般是不耐烦做牵亲的,崔道玉既然这么张了嘴,她要不点头,就好比两张肩膀抬张嘴,像个吃白食的人,还要把脸给人在地上踩。白拿钱不干事,秀姑也做不出来,人活脸树活皮么。

  没想到,吴凤娥成了秀姑牵亲生涯中唯一一个不服嫁的女人。秀姑差点在吴凤娥手里倒了名声。

  吴凤娥是带着官衔嫁进黑王寨的。

  吴凤娥出嫁前,是娘家村里的妇女主任,嫁过来正好赶上原来的妇女主任跟丈夫随军了。乡里就做了黑王寨村主任陈五的工作,说吴凤娥熟悉这个工作,就不要再选新的了。陈五答应得很爽快,农村的官,没芝麻大,连露水前程都算不上,谁当不是当呢?何况,吴凤娥跟他也熟。

  这个也熟,是有说头的,两人在一起开过几次会,还参加过乡里组织的村干部旅游。陈五曾开玩笑说,吴凤娥要是嫁到黑王寨,黑王寨的花儿草儿估计都谢得快。

  吴凤娥很奇怪,为什么我嫁到了黑王寨,花儿草儿就谢得快?难不成我身上有辐射啊?

  有啊,那辐射,跟核辐射都有得一拼了!陈五喜欢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不像一般的乡下人那么低俗,多少还有点内涵。陈五就说,花儿草儿一见你就自惭形秽啊,古时候,有个杨贵妃,你们女人都晓得的,可不就是羞得百花都不敢开?

  把吴凤娥比作杨贵妃,吴凤娥喜欢听陈五这么夸她。哪个女孩子不好点儿虚荣,不爱听几句好话呢?

  吴凤娥嫁到黑王寨第一天,没听见什么好话。

  好话是有的,但不够多。吴凤娥当妇女主任有两年了,一般女人见了她都是好话一箩筐。无非想顺利点儿弄个二胎指标,结扎上环什么的有点儿照顾,妇检时早点儿得到通知。

  可别小看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在乡下,可是有很大便宜可捡的。

  想生二胎的,头胎都是女孩,巴心巴肝要生儿子。乡下人有说法,早插秧早换育,早养儿子早得济;至于结扎上环什么的,有人关照总比没人管强啊,人熟是个宝;妇检倒是不需要熟人关照,但提前知道可以安排地里的活路不是?庄户人家的日子,哪一天不是算计着往前过。

  说吴凤娥好话的,都是与周武生同年的男女。男的说新娘子漂亮得能掐出水来,女的不羡慕这个,水嫩水嫩的妹子都能掐出水来。女的眼热的是吴凤娥的排场,人家娘家村里安排几辆轿车送的,同事一场,娘家村里的干部就搞了个送亲仪式来欢送吴凤娥赴异地上任。

  坏话是在好话声中以窃窃私语的方式钻进人们耳朵的。可别小看了这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窃窃私语,感染力相当惊人呢。

  坏话的源头出自马兰的娘。马兰娘那天的职责是筛茶,新娘子头一杯茶应该从她手里递出去。问题是,吴凤娥一下轿车就急匆匆往新房里钻,牵亲婆婆秀姑怎么拦都拦不住。这杯茶,在黑王寨不单是个礼数,其实还暗藏了玄机。新娘子接茶那一瞬间,新郎可以轻车熟路先进新房,黑王寨的规矩,谁先进新房意味着谁以后在婚姻中强势,能当家做主。

  本来在黑王寨的娶亲场面中,秀姑跟马兰娘一直是一对配合默契的好手,可以说从没在这一关出现过闪失。吴凤娥这一硬闯事小,等于宣告两人的阵地失守,守土有责啊!当时两人脸上就挂不住了。

  吴凤娥匆匆往新房里钻,没想到这一层。她是嫌新换的收腹内裤太紧,勒着小腹很不舒服,坐了半天轿车,老有尿意,进了新房可以放松一下。结婚前她特意要求在新房里设计个卫生间,那种可以小解的。周武生的爹周长久是个泥瓦匠,在新房里弄个只供小解的卫生间自然不在话下。

  吴凤娥没接这杯茶,马兰娘就很尴尬了,不知所措地迎着所有来宾不明就里的目光,跟着同样被这些目光刺得如芒在背的秀姑腆着脸进了新房。马兰娘端着茶被抢着要看新娘子的人挤了一个趔趄,迎面撞上崔道玉那笑成狗尾巴花的一张脸。

  两个人一向明和暗不和的,马兰娘过日子的精明在于懂得算计,跟崔道玉的精明在于只知道盘剥有着本质的区别。

  马兰娘就意味深长地冲崔道玉说,恭喜嫂子,接了个当家媳妇。

  崔道玉知道马兰娘话里的意思,她笑脸的皱纹中本来就隐着一丝不快,被马兰娘一揭穿,反而以退为进还击说,那是啊,我媳妇当的家可大了,一寨子的人都要她操心。

  马兰娘就不说话了,崔道玉这话不仅仅是显摆了,更有故意占人上风的味道。谁都知道,要不是吴凤娥嫁进黑王寨,马兰就是新妇女主任了。陈五已经传出了口风,马兰娘为这个还杀了老母鸡请陈五坐过几回家里的上席。

  人算不如天算,鸡蛋掉进碓窝子的事,居然在一眨眼工夫,被鹅蛋抢了先,稳稳当当坐进了碓窝子,连个缝隙都不留。

  马兰娘吃了个闷屁,肚子肠子里那个恶臭上蹿下跳找不到出口发泄,手上还得继续行使自己筛茶的职责,百忙之中她眼里却没歇着,她要看看周长久的脸色。

  周长久是泥瓦匠,泥瓦匠都知道一件事,再大的房子,挑大梁的木头也只有一根。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现在,吴凤娥算是哪根儿葱呢,一进门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来。周长久这根大梁还没被风雨侵蚀、虫蛀咬噬到要让媳妇这根儿葱助一臂之力,退一万步说,周长久真的成了朽木,他还有儿子周武生啊。

  周长久果然没好脸色,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笑嘻嘻跟在吴凤娥后面跑得屁颠儿的儿子,黑着脸冲崔道玉偏了一下头,意思有话要交代。崔道玉明白男人要交代什么,这个话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崔道玉使个眼色,两个人一起躲进了水井前的偏房里。马兰娘借着到偏房门口的水井那儿打水的机会,把耳朵支得像兔子,偷听两人说什么。周长久刚咋呼了一声,接新娘子进门的第二挂鞭响了,这一响就是几分钟,周长久交代了什么马兰娘一句也没听见,但崔道玉最后那句收尾的话马兰娘却听了个一字不漏。

  崔道玉说,她不服嫁就不服嫁吧,怎么说咱们家也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能省多少啊,一年下地,你算算这个账心里就服气了。

  二、其乐无穷的婆媳过招

  崔道玉这个账算得太早了。

  家里出了个吃公家饭的吴凤娥不假,一年没下地,崔道玉一算,自己家里不仅没省下饭,还搭上了不少烟酒。

  这账就算不过来了。

  最算不过来的账,是马兰娘把崔道玉那句话传得满寨子的人都知道了。寨子里嘴损的人不少,只要吴凤娥不出寨门去开会,总会有人半真半假拦住从地里回家做饭的崔道玉问一句,嫂子给公家做饭啊?

  最先崔道玉没明白这其间的弯弯道道,还懵懵懂懂反问人家,给公家做饭?做什么饭?

  问的人就意味深长地笑,笑完拖长腔调说,你家不是有个吃公家饭的人吗?

  崔道玉是精明人,知道有人嘴巴跑了风,挖树从根起,拔了草自然就寻出蛇,她跟马兰娘就恨上了,但面子上两人还是亲热得不行。

  吴凤娥不知道这中间的过节儿,她是新媳妇,对寨子里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头绪。再说了,她是妇女主任,素质比一般村民要高那么一篾片,可别小看这一篾片的高度,书面语那叫境界。

  这天早上,吴凤娥正和周武生在新房里卿卿我我的境界中不能自拔,崔道玉咚咚敲响了新房的门。这在黑王寨是做婆婆最大的忌讳,新婚不过三个月的小两口,新鲜劲儿还没过,贪恋一下婚床,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周武生就开口了,在床上,怀里还搂着吴凤娥,冲外面不耐烦地问,清巴早的干什么啊?因为嫌崔道玉的敲门声扰人清梦,周武生连娘都没有喊。

  崔道玉说清明了你知道不?

  周武生当然知道清明到了,他们是赶在腊月尾结的婚。

  崔道玉就隔着房门说,你爹说了,让你和凤娥赶集买几刀纸回来,做清明吊子用。说完这话,崔道玉把个耳朵就紧紧贴到门上,她要听听吴凤娥的反应。

  吴凤娥是有反应的,她揉揉眼,说你们黑王寨规矩真稀奇,都什么年月了,还自己买纸做清明吊子,集上到处是卖清明吊子的,塑料花,风吹不破,雨打不烂,节约那几块钱能干什么啊?

  周武生拿手在吴凤娥身上捏了一下说,什么叫你们黑王寨,眼下你嫁给我了,就该说咱们黑王寨,不然叫爹听见了,多生分!

  吴凤娥使劲拧一把周武生的耳朵,爹听见?爹这会儿敢把我搂在怀里?翻翘吧!

  翻翘是吴凤娥刚学到的黑王寨土话,作死的意思,也是的,公公在床上搂儿媳妇不是作死是干啥?

  本来,这是两口子打情骂俏的话,怎么都不为过的,问题是崔道玉听见了。崔道玉本来是那种碰见石头都能站着说半天理的人,这下却没了说理的去处,憋得心里生疼生疼的。正疼着,吴凤娥把周武生一翻身压在下面,俏皮地用黑王寨的老话说,回笼觉,二房妻,这可是你们男人百年不遇的美事呢。

  两个人就美美地钻进被窝折腾百年不遇的新床了。

  吴凤娥跟崔道玉的冲突是在早上饭桌上引起的。

  还是为清明吊子的事,崔道玉旧话重提,显然是存心找别扭了。其实崔道玉要找的,是周长久作为一家之主不可撼动的尊严。

  当时吴凤娥正在埋头啃一个鸡大腿,这个是周武生投桃报李夹到吴凤娥碗里的,之前吴凤娥给周武生夹了一大块韭菜炒鸡蛋。韭菜又名壮阳草,崔道玉一直喜欢用这个给男人当下酒菜,一举两得的事,既补身体又补精神,多好!

  可这个多好,被媳妇一筷子夹起一大半走了。崔道玉不是不心疼儿子,是她觉得吧,有老人在桌上,好饭好菜得让着点儿老人,你们还年轻,吃的日子在后头。

  崔道玉忍不住就撇了筷子,说我吃饱了,你们慢点儿吃。

  吴凤娥一点儿也没想到婆婆是气饱了,不是吃饱了。她把个筷子戳在嘴边,满脸不解地说,娘你这么点儿饭量怎么行啊?我可听人说了,吃得一黄桶,才能做得一米缸。

  周武生见娘神色不对,赶紧插嘴说,我娘当然是吃得做得的人,今天不是清明节吗?

  清明节怎么了?吴凤娥不吃饭了,把筷子放下,她以为清明节不能多吃,要体现出对祖宗的哀思。读过几天麦黄学的周长久这时慢条斯理发话了,清明节不怎么啊,但不浊为清,不迷为明,谓之清明!清明是一条纽带呢,老祖宗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要不浊不迷,做什么事,祖宗都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呢。

  吴凤娥是什么人啊,她是妇女主任,跟育龄妇女吵过架,听上级领导训过话,知道揣摩人家话里藏着的话,何况周长久那话根本没藏着掖着。吴凤娥就梗起了脖子,我们怎么就浊了迷了,是祖宗看我们不顺眼了,还是你们二老看我们眼里长了刺?

  吴凤娥这一张嘴,基层干部的泼辣劲儿就上来了。崔道玉知道这个媳妇不好拿捏,但不知道不好拿捏到这种地步,一下子乱了方寸。她急忙上前充当和事佬,你爹不是说你们,我们黑王寨的人个个清白,人人明事,不清白的都是那寨子外头的人。

  本来这话无可厚非,问题是吴凤娥这人打小就不服人,得了理连自己爹娘都不饶半分,何况她压根都认为自己没错呢。见婆婆软了口气,吴凤娥不好再打蛇顺杆上,就把气撒向周武生,难怪啊,难怪啊?

  矛头突然转向自己,周武生不明就里,难怪什么啊难怪?

  难怪早上有人不满我说你们黑王寨,看来还真是内外有别啊?吴凤娥话虽是冲着周武生,子弹却直指坐在一边的公公婆婆。

  崔道玉几时被人这么指桑骂槐过啊,一直都是她指别人的桑骂别人的槐,刚要回敬媳妇,斜刺里被一道眼光狠狠剜了一下。眼光的主人是周长久。周长久一言不发起身,掸了掸衣服,跺一下脚,出门了。

  吴凤娥不出门,进了新房门。她知道,周武生铁定要蹑手蹑脚跟了爹娘出去,周长久崔道玉肯定要在他后面给主意。

  自己才进门,周武生恋自己不假,但爹娘的话更得听,怎么说都听了二十多年了。

  人家原本是和了二十几年的一团面,自己属于刚添进来的干粉,虽说加了水,看着是揉成了一团,但和好的面和揉成一团是两个概念,自己这会儿应该是这团面里尚没化开的面粒,跟受潮结成的面石一样,或多或少硌着这家人的心。

  吴凤娥的猜测是对的。

  周武生这人心思简单,不简单吴凤娥不会嫁给他。在乡下当妇女主任,荣耀是表面的,背地里挨的骂不比地里的杂草少,眼睛一睁遍地都是,耳朵一张四处都有,男人要是不简单,喜欢七扯八不拉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把自己连带着弄进泼妇骂街的行列了。

  骂别人,也被人骂。在乡下,这是干部家属的搭头。一个人,哪能只享受乡里乡亲的恭敬呢,你还得随时做好准备,分担隔壁邻居的仇恨。

  眼下,周武生作为干部家属最先享受的,是来自爹娘的仇恨。呵呵,这么说有点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了,其实这个话不夸张,自古以来,婆媳关系远远比阶级斗争更为艰难,更加任重道远。

  周武生是灰溜溜着一张脸回来的。

  他挨了周长久一顿好训,打出的婆娘揉出的面,瞧你把媳妇惯的,都什么样了?

  崔道玉给儿子长志气,就是就是,这女人家家,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完了指着自己下巴说,看见没,我嫁进你们老周家第一天晚上就挨了你爹一嘴巴,到现在,下巴还有点歪,你爹下手,狠着呢!她这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崔道玉这一诉说吧,带了点情绪,她原本是要给男人帮腔的,不知不觉中口气变成了对周长久的声讨。

  周长久巴掌—扬,作势欲打说,你下巴是不是嫌不正啊?

  崔道玉吓得头一低,赶紧闭了嘴。

  周长久很得意,冲儿子努一下嘴巴,看见了没,学着点,男服先生女服嫁,没听说哪家媳妇能翻天、不服男人管教不听男人指派的。

  吴凤娥到底服了男人的指派,赶了一趟集,不过是在周武生的苦苦哀求下出的门,还答应了吴凤娥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中午不回来吃饭,上餐馆。

  钱呢?周武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上餐馆他乐意,可他手里没钱,口袋比脸还要干净。周长久还没放权,再说了,赶个集就要上餐馆,在黑王寨是败家子的表现。

  吴凤娥像是看穿他心思一样,从压箱底的钱里抽出五张一百的,塞进他口袋说,男人身上没钱,就像女人出门没带镜子,走哪儿心里都不踏实。

  周武生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出门时跟他爹周长久很有气势地挥一下手说,我们赶集去了,中午做饭别拿我们的米,我们不回来吃饭!

  崔道玉在厨房洗碗听见了周武生的话,探出半个脑袋问已走出大门的儿子,不回来吃饭,不饿肚子啊?

  周武生刚要说集上还少了餐馆啊,腰被吴凤娥在后面戳了一下,跟着递过来一句很轻很轻的话,就说吃公家饭。

  周武生立马会过意来,我们中午到乡政府,吃公家饭,凤娥说了的,乡里食堂对村干部家属有福利。

  崔道玉一听有这个好事,声波中都带着笑意,公家饭啊,难得搭凤娥一回福气,多吃点啊,帮娘也吃一口!

  周武生是听话的,果然吃得很多,多得连崔道玉都差点帮他吐出来。

  吴凤娥前脚出门下了寨子,崔道玉后脚在寨子里串起了门,满寨子一直串到天近中午,才到了马兰娘的家。

  这是崔道玉的最后一站,也是她这次串门行动的终极目标。两家其实门对门,就隔一个田冲,是最近的邻居。

  马兰娘正在厨房忙活着,崔道玉站在门口就嚷嚷开了,她婶子啊,借两个鸡蛋对付下。

  马兰娘以为崔道玉真借鸡蛋呢,这种事在黑王寨不稀奇,家里突然来客人了,来不及赶集买菜,鸡蛋就很能替代一下,好歹是个荤吧。她放下锅铲匆忙出来,在鸡窝里扒拉出几个新鲜鸡蛋,手上捧了递给崔道玉,说灶门口还有火呢,我炒菜去了。

  崔道玉捧了鸡蛋,却一点也不急着回去待客的样子,竟然尾随着马兰娘跟进厨房。马兰娘这才觉得崔道玉有点不对劲儿,她疑疑惑惑停下锅铲问,还不回去烧火,等会儿自己坐上桌子给人吃啊?

  崔道玉慢条斯理地说,哪有客人啊,懒得烧饭了,自己凑合着下碗鸡蛋面对付一顿。

  河里石头滚上坡了?马兰娘惊奇地看着崔道玉。黑王寨谁不知道崔道玉家里的鸡蛋不逢年过节是从不上桌子的,都变了钱。马兰娘忍不住就多了一句嘴,我还以为你给凤娥煮鸡蛋面吃呢。

  崔道玉要的就是马兰娘提到凤娥,她借鸡蛋是假,扬一回眉、吐一次气是真。崔道玉就故意皱起眉头叹气说,人家哪愿意在家吃我做的鸡蛋面啊,人家到集上吃公家饭都吃不赢,把武生一起带去吃了。

  马兰娘就知道,崔道玉是显摆来了。马兰娘不紧不慢就着话头往下接,说是吗,那敢情好,什么时候你家凤娥带你也吃一回公家饭,你就不用为借几个鸡蛋满寨子跑了。脚跑大了事小,鞋子跑烂了可不止这几个鸡蛋钱。马兰娘这话看似不温不火,实际上是绵里藏针,针针扎向要害。她知道以崔道玉的脾气,肯定把凤娥带武生吃公家饭的事宣扬得满寨子人都知道了。

  崔道玉表面赢了一把,暗里却被马兰娘损得一钱不值。

  崔道玉不在乎,跟满寨子人都知道媳妇带儿子吃公家饭相比,马兰娘的讥讽算什么啊,像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可以忽略不计,再饱满的稻穗上也有几颗秕谷不是?

  吴凤娥却没有忽略小数点后面数字的习惯,她带周武生上餐馆吃饭,是存了心思的。她要从周武生嘴里套出周长久老两口究竟跟儿子支了什么狠招,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这是吴凤娥当妇女主任历练出来的经验。

  女人与女人的斗争,是其乐无穷的,婆婆自然也在女人之列。

  碍于辈分,碍于自身的干部职务,吴凤娥不想跟婆婆明着交火,她还要个好口碑呢,可婆婆兵临城下了,她总不能不应战吧。

  家里的琐事都应付不了,日后在黑王寨怎么立足,怎么开展工作?吴凤娥知道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有最普遍的一个劣根性,那就是惯于欺生。

  吴凤娥是要借婆婆这一仗,把自己由生变熟,熟得满寨子没人敢对自己说半句夹生话。古人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吴凤娥这点上是尊崇古训的。

  到了集上,先依周武生的,去买清明吊子。不过不全部依周武生的,吴凤娥打了折扣,为什么非得听周长久崔道玉的话,买纸回去自己做呢?直接买现成的,塑料花做的那种,不为两个老家伙节约那几块钱。吴凤娥把钱分得很清楚,买清明吊子的钱是周长久给的,她要让老祖宗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她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对死去的祖宗花起钱来比公公婆婆要大方得多。

  这年月,谁不喜欢大方人啊,马兰就喜欢。

  马兰是在集上碰见的吴凤娥和周武生。要不是吴凤娥嫁进寨子,马兰的妇女主任早就走马上任了。本来这两人见面应该有点儿生分的,可吴凤娥一点儿也不生分就抓住了马兰的手,说兰妹子也赶集啊。

  女人都是一样的心性,马兰也就势挽住吴凤娥的胳膊说,是啊,你买什么呢?

  马兰这一问有讲究,黑王寨娶媳妇,再不殷实的人家也会把新媳妇该买的东西买足,连卫生巾都能备足大半年的。也就是说,新媳妇可以足不出户都不觉得缺什么东西。这个大半年是给新媳妇充足的时间在寨子里走动,熟悉寨子里的人情世故,知道哪些人跟自家亲,哪些人离自家远,往后过日子心里有本账。

  吴凤娥心里早就有本账,她用嘴巴指了指周武生手里的黑色方便袋说,能买什么,清明吊子呗。

  马兰就夸张地咦了一声,哪有让新媳妇出门买这个的啊,多不吉利!

  马兰也是赶集买清明吊子的,她正为这个有点闹心呢。本来应该她哥哥赶集的,但她没过门的嫂子要来玩,说好了在集上见面。马兰娘就指派马兰下了寨子,说是哥哥到集上买这个顺带接嫂子,怕嫂子看了心里不喜庆。

  吴凤娥就给了马兰一脸的喜庆,说马兰你要是没事,跟我们一起上餐馆吧!这是吴凤娥的圆滑之处,不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吗,一个马兰能吃多少,一顿饭顺便化解马兰对自己的隔阂,一举两得的事儿。

  多个马兰,能让周武生多喝几杯酒,这是吴凤娥暗自打好的算盘。

  酒醉了周武生才能吐真言,还有个马兰可以做证。吴凤娥喜滋滋带着马兰和周武生轻车熟路进了乡政府附近的一个烧腊馆。老板跟吴凤娥很熟,知道她刚嫁人不久,那天特别仗义,酒是免费奉送,还特别赠送了一个卤肥肠,那可是烧腊馆的招牌菜。

  周武生本来也不是好酒之人,作为黑王寨这么多人家里唯一的独种儿子,他家日子过得去。但在餐馆吃饭,那种感觉是妙不可言的,何况不花钱的酒呢。周武生端杯之前看了看吴凤娥眼色,吴凤娥显然是鼓励他喝酒的。

  黑王寨信奉一结婚就坐喜的风俗,因而成婚之后周武生基本就没碰过酒,不是吴凤娥不准喝,而是周长久管制着。

  眼下,周武生就撒起欢般喝上酒了,黑王寨有四大欢:出笼的鸟,漏网的鱼,十八的姑娘去赶集,脱了缰绳的小毛驴。

  在周武生这儿,应该说是脱了缰绳的小毛驴比较贴切,周长久和崔道玉就是周武生的缰绳。

  周武生这个欢撒得早了点儿,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从他端杯的那一刻起,一条看不见的缰绳已经套上了自己的脖子,还连带着自己的爹娘捆绑在一起。

  酒喝到八分时,吴凤娥说结账了,结账了!

  周武生就去摸兜里的钱,摸来摸去摸不出来。他难得身上带点儿钱,还没焐热呢。吴凤娥看出他那点儿小心思,不点破,自己从包里掏出钱,结了账。然后故意冲着马兰说,兰妹子别笑话啊,武生喝点儿酒就迷糊。

  但凡喝酒的人,在这个程度上是不会承认自己迷糊的,周武生不会因为娶了妇女主任做媳妇就能例外。周武生努力睁圆眼珠说,谁迷糊,谁迷糊了?

  吴凤娥说,不迷糊是吧,那我问你,清明清明,说的什么意思啊?

  周武生就醉态可掬、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你难不倒我,我爹,早上说了的,清明清明,不浊为清,不迷为明,谓之清明!人活着,最,最重要的是要,要不浊不迷,做,做什么事,祖,祖宗都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看着呢。

  吴凤娥不是老祖宗,这会儿却用老祖宗那种洞穿一切的眼光看着周武生不轻不重说,你能不浊不迷啊,整个黑王寨的鸡都不用打鸣叫早了。

  周武生酒劲上来,不服气地说,我怎么,怎么就浊了迷了?

  你要不浊不迷,会听你爹娘的话,要打我?吴凤娥估摸公公婆婆肯定早上悄悄给周武生这么长过志气,故意拿话来激将周武生。

  周武生果然上了当,我,我几时要打你了?我爹,我爹,也就是说,说打出的媳妇,揉,揉出的面。

  那你娘肯定还说了,这女人家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吧?吴凤娥嘴上轻描淡写,牙巴骨却咬得咯咯作响。

  周武生一点儿也没发现吴凤娥的表情已经起了变化,还傻乎乎地夸吴凤娥说,媳妇你,你真行啊,这个,这个你都晓得。

  周武生不晓得的是,吴凤娥是比真行还要真行的人。好端端的她突然就翻了脸,使劲把周武生推搡得一屁股坐在大街上,然后拉着马兰的手,气冲冲往回寨子的路上走,边走边说,马兰你给我做证啊,天底下有这么教唆儿子跟媳妇干仗的爹娘吗?

  吴凤娥跟崔道玉这一仗是怎么打的,外人无从知晓。马兰本来是有机会围观的,而且得到了挑战一方的邀请。搁马兰娘肯定拦都拦不住去看热闹了,可马兰不是马兰娘,她好歹是差点当上妇女主任的人,见识自然比一般寨里人要强那么一丁点儿,最主要的是她读过高中,知道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说。

  马兰不想成为无辜受到连累的那条鱼,那样会因为缺氧在池水里翻白肚。有心计的马兰让她娘在崔道玉面前翻了一次浪。马兰晓得她娘跟崔道玉之间明争暗斗来着,这点上,她还是向着自己娘的,希望娘能胜出一筹;私底下,也指望娘为自己出一口闷气,好好的一个妇女主任帽子要落头上了,却被横空伸出的一只手捞走了,心里不怨是不可能的。

  马兰娘是那种肚子里装不了四两猪油的女人。孔子说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马兰娘自然跟小人近,跟君子相去甚远,君子报仇可以十年不晚,她是一年都嫌太久,只争朝夕的。

  第二天一大早,马兰娘瞅着吴凤娥跟周武生去了北坡崖,她才四平八稳出了门。黑王寨的旱田,都在北坡崖,黑王寨的祖坟也都在北坡崖,这些人活着一辈子在土里劳作,死了,也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薄地。吴凤娥跟婆婆吵架归吵架,这个礼数却还是不忘,给祖宗磕个头,是应当的,既然嫁进周家,认祖归宗就是迈不过的一道坎。

  做媳妇可以不服丈夫,但不能不服人情世故。从这点来说,吴凤娥是明大理的人。之所以跟婆婆争,是她为日后的工作考虑,为日子的长远做打算。妇女主任官不大,杂事却多,没准刚下地,通知就来了,检查啊,开会啊,三查啊,堵抓偷生二胎的啊,费时间不说,还得罪人。不是有这么一句口头禅吗,妇女主任一进门,先要钱(超生罚款),后要命(刮胎引产),她怕婆婆日后变着法儿阻拦自己工作呢。

  之前我们说过,马兰娘是跟崔道玉不一样的精明人,做事一般喜欢给自己留后手。她跟崔道玉有气,却不愿在晚辈面前丢了长辈的样子,算准了吴凤娥跟周武生一时半会儿从北坡崖下不来,她就从田冲里穿过来,不走远也不走近,在崔道玉屋旁边的菜地附近转悠着。她知道,崔道玉要不了多久就会挎着竹篮到菜地弄菜,她要做出碰巧遇见的样子,再碰巧给崔道玉心里添一下堵。

  崔道玉无精打采挎着竹篮往菜地里走,一点儿也没发现居心叵测的马兰娘就在附近徘徊,要不然她会及时扭转身子回去,等马兰娘不见影子了再出来弄菜。

  等马兰娘的身影撞进她眼帘时,崔道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马兰娘很神秘地冲她招了招手,崔道玉只好犹犹豫豫走过去,阴着一张脸说,什么事啊?

  马兰娘做出很为难的表情来,昨天,哎呀,叫我都不好意思张口了。

  崔道玉拿眼睛盯着马兰娘,心说,还有你不好意思张口的话?

  马兰娘故意吭哧吭哧几下,才涨红了脸的模样开了口,昨天,昨天你不是到我家借了几个鸡蛋吗?我家母鸡今天歇了窝,一个蛋也没有下,我想找你看看,你家鸡要是今天下了,先给我两个,我回去做碗醒酒汤给兰儿补补。

  你家兰儿?喝醒酒汤?崔道玉很奇怪,在黑王寨,大姑娘喝酒是很不排场的事呢,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多嘴问了一句。

  马兰娘就故作生气地说,也是的,这丫头,吃公家饭也不悠着点,喝多了,一夜都没醒,这会儿还说胡话呢。

  崔道玉哈哈笑出眼泪来,婶子你才是说胡话吧,兰儿又不是妇女主任,能在哪儿吃上公家饭?

  就是啊,马兰娘随声附和说,我也骂那丫头说话没谱,公家饭是能轻易吃上嘴的么?可她编得有鼻子有眼,说跟你们家凤娥武生一起吃的,我正要问你个究竟呢。

  崔道玉一听这话,脸上开始变色,由红变白,再由白转青。狗日的,中了马兰娘下的套了,跟吴凤娥吵完架她已经从周武生的尴尬表情中猜出那顿饭的性质了。马兰娘这招歹毒着呢,明明是端着砒霜喂到自己喉咙管上,自己喝得心如刀绞,还得说味道像白糖。

  三、竹篮打水两头空

  日子就这么像砒霜也像白糖开始往前淌。

  说像砒霜吧,是因为在家里,周长久也好,崔道玉也好,都没了说话的底气。以往早饭桌上,周长久是一边吃饭一边安排一天的活路。现在倒好了,吃完饭,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吴凤娥。要是公家有事,吴凤娥会把碗一推,说武生等会儿送我到集上。周长久和崔道玉就如同得到皇帝大赦天下的圣旨,一声不响出门,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心里有数,种了这么多年地,日子都由二十四个节气串联着,轻车熟路的。要是公家没事,吴凤娥一开口,准把周长久那些靠节气串联好的日子打乱,稍有言辞反对,吴凤娥一句话可以噎死他们,你们种了一辈子的地,见的钱呢,还不如人家一年的多。

  这个人家,大家心知肚明不言而喻,就是吴凤娥自己。

  是的,吴凤娥肩头的小挎包里始终有红通通的大票子耀着人的眼,这也是他们一家人觉得日子像白糖的时候。特别是周武生最有体会,农闲时分,别家男人纷纷到集上打短工搞副业弄点儿活钱,受人白眼不说还得流血流汗卖苦力,他不用,他只要坐在墙头观山景就成。

  没办法,寨子里的庄户人家,一年能见的钱就那么两季,刨去开销,还得备足来年的化肥种子钱,应了那句老话,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

  吴凤娥的肚子很快就圆了起来,嫁了没一年,生了个女儿。头胎是女儿,搁一般寨里人家,会真心高兴,那会儿计划生育很严,提倡独生子女,头胎是儿子的基本没了二胎的指望,是女儿,几年后还有指标。

  面对这么敏感的问题,周家没真心高兴的人,除了吴凤娥。周长久崔道玉知道儿媳妇是一直要求进步的,作为妇女主任,吴凤娥肯定要以身作则,她以身作则事小,周家的香火,就渺茫了。

  周武生对这件事是无能为力的,他左右不了爹娘的看法,更拿不了媳妇的主张,吴凤娥根本就不是服嫁的女人。

  秀姑这个时候露面了,她的露面一点儿也不蹊跷,马兰娘从中使了劲儿。

  马兰娘是全寨子唯一一个真心祝福吴凤娥生了女儿的人。

  千万别以为马兰娘有多不厚道,乡下人再不厚道也不会拿人家后代香火来说三道四。马兰娘是忽然想到一个两全齐美的好事,只是这个好事不方便她出面来说道,需要有个能说会道的人在崔道玉面前点化一下子,最好这个能说会道的人崔道玉还不反感,秀姑作为不二人选,自然就粉墨登场了。

  秀姑去时,崔道玉正心灰意冷伺候着吴凤娥的月子。不管这个媳妇怎么不待见自己,崔道玉依然尽着一个婆婆该尽的责任。女人的月子,多重要啊,闹不好就落下一个终生的病。这个病会让做婆婆的一辈子在寨子里抬不起头来,都是做过媳妇的,都是坐过月子的,这点人情道理崔道玉还是掂量得出轻重的。

  秀姑知道这话得开门见山说,那样才能一下子拿住崔道玉。就直言不讳说了,嫂子你把眉头展开一点儿,不就是想要孙子么,多大点儿事啊?

  崔道玉白了秀姑一眼,秀姑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香火都没了还是小事啊?

  秀姑就掩了嘴笑,嫂子你说这话为时尚早呢。

  崔道玉就听出点儿意思了,你能有招让凤娥生老二?

  秀姑说我这招先得过你这一关,到那时凤娥生不生老二我们说了都不算。

  崔道玉就赶紧冲了红糖水给秀姑喝,说我这一关不难过,下油锅都可以。

  秀姑笑,下油锅,你想得美,那多浪费啊,你只要下个面情跟我去马兰家就行了。

  马兰家,去她家干吗?崔道玉立马警惕起来。

  瞧你,瞧你!秀姑嗔怪说,怎么跟叫鸡公一样啊,都没把羽毛扎起来,马兰不是还有两年就要嫁人么?

  她嫁人,关我们老周家香火什么事?崔道玉还是不明白。

  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秀姑狠狠喝一口糖茶,马兰不是差点儿当上妇女主任吗,你家凤娥如果这期间把主任位置让出来,马兰投桃报李肯定会给凤娥二胎指标啊。你们借机把孙子生出来,等马兰嫁出去,凤娥主任还是稳妥妥的不是?

  崔道玉听着听着眼睛亮了,喘气粗了,心跳急了,偷梁换柱啊,好招!不过……她望着秀姑的眼色犹豫起来。

  不过什么?秀姑知道崔道玉心里想什么,偏不点明。

  不过,崔道玉到底忍不住,话不点不明,最好马兰跟凤娥签个字据,说明两点,一是铁定给凤娥弄上二胎指标,二是这个妇女主任位置马兰是暂时替代凤娥,到时候要还的。

  马兰铁定要给你们指标的,马兰还铁定要还凤娥妇女主任位置的!秀姑拍了胸脯保证,马兰那孩子,我看着她长大的,心里瓷实着呢。

  真有这种打破头都寻不上的好事,秀姑拍不拍胸脯,崔道玉都会低一下架子的。周家的香火跟自己的尊严,哪头轻哪头重崔道玉心里自有一杆秤,这点上她不能拎不清。

  拎得清的崔道玉第一次拎着不轻的礼物去了马兰家。

  马兰娘的精明再一次占了上风。望着崔道玉手里拎的礼物,马兰娘作势直往外推,说嫂子你这是打我脸昵,乡里乡亲对门住着,谁不求谁办个事呢?

  崔道玉宁肯马兰娘爽爽快快收下礼物,也不愿听她这么不爽快的话,要不是想抱孙子,你把所有家当拎到我家里试试,看我家凤娥会让出这个妇女主任不?就是她让,我老婆子也会拼死命拦着。这个妇女主任让给黑王寨任何一家的闺女媳妇名下,也不给你家马兰。那丫头,吃了我家的饭不但不领情,这四处掀人家的底,害我在寨子里丢了大人,出了大丑。

  这一让事小,马兰就真的吃上公家饭了!崔道玉抱着患得患失的心理又一想,吃吧,撑死你也吃不到三年,到时我家凤娥回头再上任,没准老娘还能抱着孙子搭帮着吃上公家饭呢。

  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可能,陈五的婆娘有几次带儿子上街,就碰巧赶上乡里开完会宴请村主任吃饭,她顺带着也吃得满嘴油光回的寨子,那嘴里打出的嗝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醇香。

  陈五婆娘也不是没吃过肉,自认为烧火做饭不输给任何一个寨子里的婆娘,可跟人家餐馆的一比,就没了底气。人家的菜鱼白葱绿,肉红姜鲜,光看看就让人流出三尺的涎水来。哪像自己做的,什么菜一到锅里就变成黄不拉叽的,没了原汁原味也就罢了,还失去了原来的色彩。乍一看,像失血过多的人,寡白着一张脸,没半点精气神,原来,菜跟人一样是可以造出精气神的。

  崔道玉没想到自己这一顿造,彻底让吴凤娥没了吃公家饭的机会。

  吴凤娥在月子里就发现情况有点异常。

  这点从前来贺喜的人们眼神里可以看出点儿眉目。最亲的几家亲戚,贺喜倒也是真心的,还抱着吴凤娥怀里的丫头片子左看右看的,说眉眼像谁谁,当然是像吴凤娥,长大肯定有出息,是吃公家饭的坯子。要说这话是好话,可吴凤娥总能听出话里有躲躲闪闪的意思。而且以往吧,这些亲戚见了她都会坐那儿贴心贴肺说上半天,可这次都不约而同显示出反常,像屁股后面点了火一样,都忙,急匆匆打个站就出门,说要下地。

  能有那么忙吗?吴凤娥知道她们都没走,在院子里小声说着什么。

  能说什么呢?吴凤娥不知道,她总不能拖着月子里虚弱的身体起来听壁根吧。

  月子里的女人是不能出房门半步的,吴凤娥的耳朵再长,也长不出房门。周武生还是那样子,看不出多高兴也看不出多失意,生儿生女对他来说,不是个事,是个事又能怎么样呢,吴凤娥的家他当不了。

  当不了不要紧,不影响他把家里的意见向吴凤娥转达。

  吴凤娥听到家里的意见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在孩子一百天的时候,黑王寨有个习惯,说是一百天的孩子眼睛能看到树尖上。按习俗,周武生就抱了孩子跟吴凤娥一起出门给孩子看树尖。

  一路上,碰见的邻里乡亲不少。这些邻居一如既往地热情,不过,热情中却说着惋惜的话,他们都下着劲地约束着自己的喜悦,这让吴凤娥很不自然。

  她问周武生,寨子人都怎么了?

  能怎么着啊?周武生闷闷不乐的,你生了女儿你不知道?

  我生女儿,跟他们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啊!吴凤娥很奇怪。

  什么叫八竿子打不到?周武生壮着胆子回了一句,你没听说过啊,生个儿子隔壁三家都喜欢。

  吴凤娥这才想起来,这些人还都在她的隔壁三家之列。乡里人,最注重的是防老,人老了,许多肩挑背扛的活做不动了,儿子的好就显出来了。有体力活的时候,帮衬帮衬隔壁人家,都是正常不过的事。

  吴凤娥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要不是生了女儿,周武生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吴凤娥甚至依此类推,想起月子里婆婆每次进房门都阴着一张脸,哪怕她端的是热气腾腾的排骨汤,老母鸡汤,猪蹄汤,都化不开脸上冰冻一般的浓雾。先前自己还以为是婆婆怕把汤端撒了,手头上紧张,原来是心里没展开啊。

  这个念头一展开,吴凤娥心里或多或少对生个儿子有了点儿想法。早先她一直觉得生儿生女都一样,那是由于自己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在其位,肯定要谋其政。现在看来,那个看法有被裹挟的性质,属于从善如流了。

  吴凤娥万般委屈地说,你以为我不想隔壁三十家都喜欢啊,问题是生儿生女是由你们男人的染色体决定的,跟女人无关。

  周武生就需要她的委屈表现,说明她心里有了接近自己目标的意愿,周武生就自我承担责任说,我们也没把责任归到你头上啊。

  你们?还有谁?吴凤娥一怔。

  当然是我爹娘和我啊!周武生解释。

  你的意思是,你们一家人都不认为责任在我身上?吴凤娥心里一热,难得周家人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宽宏大度。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说的做的,有点过了。

  周武生见机会来了,立马顺着藤子去摸瓜说,你想生个儿子让隔壁三十家都喜欢也简单。

  简单?吴凤娥白一眼周武生,你说什么胡话,我是妇女主任好吧,要以身作则的。就算有儿子也不能生,那要多少罚款你晓得不,倾家荡产都不够。

  办法都是人想的,亏你白吃这么多年的公家饭!周武生来劲了,嘻嘻笑着说。

  你要能想出办法,我这妇女主任给你当!吴凤娥才不信周武生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打从结婚起,周武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吴凤娥言听计从。

  周武生得意地说,我只要你把妇女主任给别人当两年,保证你儿子能生,主任还能要回来。

  给别人?哪个别人?轮到吴凤娥糊涂了。

  是这样,马兰之前不是差点儿当上妇女主任么?你生了丫头后,马兰娘不计前嫌,说只要你让马兰代你两年的妇女主任,她准保给你一个二胎指标,刚好你生完儿子,她也要出嫁了。

  你们倒是会打算盘啊!吴凤娥笑得眼泪直往外流,你以为妇女主任职务是你家的责任地,可以请人代为耕种啊,这是公家的职务。

  周武生撇一下嘴,公家,多大的公家啊,说到底乡里听的不是陈五一句话吗,上面千根针,下面一条线,乡里跳得过陈五这道坎?

  好啊,有本事你去说服陈五,他要是没意见,给我打个保证,我就给你生儿子!吴凤娥大大咧咧松了口。

  吴凤娥这是故意送人情给周武生,她当几年妇女主任了,没听说主任一句话就能任免谁的,村干部好歹还要有个海选程序。

  吴凤娥忘记了,这里是黑王寨,不是她娘家的村子。黑王寨天高皇帝远,加上这里的人家都互相能攀扯上亲戚关系,很多时候还就是陈五一句话能作数的,民主也好海选也罢,归根结底看的是陈五的红口白牙。

  陈五这人,不坏,民风淳朴的黑王寨,历任村主任都能靠道德的力量来约束自己。要不是基于这点考虑,乡里也不能让吴凤娥顺理成章地带职嫁进来,没先例啊。

  不服嫁的吴凤娥自以为这个人情送得固若金汤,孰料千里之堤还能溃于蚁穴。这个人情送出去之后,她的人生风帆自此再也没有上扬过。像她每次到乡里赶集,出了家门,能走的只有下坡路,黑王寨是他们乡里海拔最高的一个山村。

  陈五是乐得为他们做这样一个担保的,多好的顺水人情啊,怎么能不做呢。马兰家的老母鸡都不知道在他家茅厕变成粪又肥了几道菜了,这个人情他一直欠得心里发慌。吴凤娥这边他还能在举手之间给人家续上香火,那更是功德无量的善举,相当于烧八辈子高香才能积下的德。

  协议是陈五亲自拟定的,这个对于他是轻车熟路,双方都按了手印,为显得郑重,陈五特意加盖了村委会公章,可别小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公章,红彤彤盖下去,三方心里都踏实了。

  踏实的吴凤娥回家给丫头取名叫凤喜,寓意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别说,凤喜还真让她有了喜事,在凤喜半岁时吴凤娥怀上了老二。刚上任的马兰说话算话,主动把二胎准生证送上门。满寨子的人没半句闲话,陈五表了态的事,谁好当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己的名声啊,那等于是将自己树为全寨人的公敌。再犟的驴子也犟不过鞭子不是?黑王寨的人虽说不会拿鞭子抽你,但所有人的眼光鄙视起来,可是比鞭子还抽人的。

  这个老二怀得不太平,怀到五个月时,县里出台一项关于增加退休村委干部养老统筹保证金的政策,条件是必须干满五年村干部的才能享受这个待遇。吴凤娥掐着指头一算,乖乖,自己已经干满四年了,相当于百尺竿头只差一步。吴凤娥找到陈五说,这个孩子我暂时不要了,妇女主任你先给我做满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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