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王子自刎记(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萨满,渤海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40

  观看一番,开始返城。一来人多路窄,二来妇孺脚慢,行至二十四块石,天已全黑。

  正当人们需要休息片刻时,父王传令,就地席坐。

  人们围坐二十四块石周边。

  士兵们忙碌着在四周外笼起了篝火。

  一时间,黑夜便被堆堆篝火照得通红。火蛇乘着夜风冲天飞舞,把二十四块巨石环绕其中。石影投射在草地上,随着火光晃动,犹如一群山鬼野魅,疯狂地扭动着身躯。

  场地上一片肃穆,人们都屏住呼吸,注目盯着二十四块石,仿佛那里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

  就在静寂到达顶点时,突然一阵串雷般的铜铃声从黑暗中响起。当人们用眼睛四处寻找声音来源时,刮起一阵卷地风,篝火顿时暗淡。定睛再看时,二十四块石上,已经出现了一位貌似山神的大萨满。仁隽认出,这是国师苛利奔。

  那萨满头戴八星缀角神帽,身披六片瓦分衩曳地神袍,腰间系着明晃晃的聚神铃,那铃显然是渤海名产上京熟铜打制。其形与一般战马驿车所用的完全不同,不是胡桃圆形,而是长筒形。每枚铜铃,长三寸,粗寸半,中系一段实心铜棒,整个腰间共挂有十二只这样的铜铃。渤海的熟铜,特别光洁明亮,火光中更是璀璨耀眼。随着大萨满扭动腰肢,腰铃、还有的系在踝上,形制与腰铃相仿,只是小些的脚铃,发出阵阵铃声。那铃声,柔时叮咚,恍若山泉穿罅,骤时轰然,则如霹雳当空。只见萨满一手擎一柄单面鼓,另一手执一段熟铜棒,和着铃声击鼓,鼓声铃声,震耳欲聋,传遍夜空。

  仁隽以前没见过这种场面,完全被当时的神秘气氛所慑服,目不转睛地盯着二十四块石上的大萨满。

  大萨满边扭边跳,似乎石头间的空隙完全不存在,每次跳起,跃向另一块石头,六片瓦神袍的下摆,就飘飘而起,舒展开来,恍如凤凰临空,叫人不得不啧啧称奇。在每块石上,大萨满身姿或做虎跃,或做豹腾,或做狼奔,或做熊行……

  大萨满把二十四块石跳遍,就长啸一声,口中喃喃作靺鞨语:

  “神灵来啦……”

  “快快下拜……”

  众人就地改坐为跪,齐刷刷俯身下拜。

  此时,空中突然响起一阵海东青苍鹰的厉声鸣叫。大萨满停住舞动,单足站立,双臂展开,形似鹰隼临空,俯瞰众人。这鹰隼乃是渤海靺鞨大氏的图腾,不在非常重要的时刻,是不准轻易模仿的。

  “大神要代天传谶啦——”

  这时一直默看不语的监国大虔晃高声传下命令。

  “中台省执事,快如实记下神谶天音。”

  随着这一声命令,大萨满又一声尖厉的鹰叫,随后突然不再吐含混不清的靺鞨语,而是用清晰的唐音,一字一顿唱出一段谶语:

  天泉涌

  出双龙

  弟继兄

  国运隆

  大概唱了四五遍,大萨满一头栽倒,掉下了巨石……

  说来也怪,自打那次在二十四块石听谶,朝野内外反对大虔晃弟继兄位的议论,突然沉寂。虔晃成为正式的国王,只差唐廷授命这一环,于是才有大仁隽入唐为质的事情。

  四

  一堆堆篝火燃起,跳荡的火焰将大仁隽从深深的回忆中唤回。

  “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在这里跳神吗?”

  “公子,你有所不知,这二十四块石,自从围捕‘国彘’以来,已不再做跳神场……”

  “那做什么用?”

  “早已改做屠彘场。专做将捕到的‘国彘’斩首之用。”

  “那今天这是……”

  “屠彘是半月一场,今天大概又到期啦!”

  说话间,月色中,果然黑魆魆来了一队人马。

  两旁士兵中间,押着一行人。

  大仁隽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押解的人。开始,只见黑身白首,形似无常鬼魅。渐渐走近,才逐渐看清,那些人一律身着黑色长袍,反剪双臂,用麻绳拴着腰,穿成一串,跌跌撞撞,艰难前行着。

  再看头上,却看不到脸面,人人都在两肩之上,顶着一个煞白的柳罐笆斗。这柳罐笆斗,是剥皮柳条,用麻线绳,密密编扎而成,与常见的井中打水的柳斗相似,只是个头略小,恰好将人的脑袋套下。

  “乞列,这些人,头上套的是什么?”

  “公子,这叫国彘斗,是专门用来盛放‘国彘’首级,送京核验的。今年春夏,一下子要编一万个这样的柳罐笆斗,咱渤海国五京十五府的山谷荒野,能用的柳条儿,全都被割光……唉,谁能想到,偌大的一个渤海国,遍地都长的柳毛子,一时竟为之绝迹……”

  “那……起码也该等死后再盛放,叫他们死个明白呀!”

  “唉,无辜惨死,怎能明白。人啊,一旦被戴上这柳罐斗子,就人不人,鬼不鬼,眼前一片漆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了。”

  “那斩首时,能分得清谁是谁吗?”

  “斩‘国彘’,但记其数,不问其谁。”

  二人小声交谈之间,“国彘”行列,被押至二十四块石跟前。

  “国彘封印——”

  随着一个年轻萨满的高叫,士兵们从行军囊中抽出事先写好字的白布条,系在每一个“国彘”头顶的柳斗上。

  大仁隽眯起眼睛努力细看,只见白布条上,文字都上下颠倒着,大字是“国彘”两个汉字,还有一溜小字,实在看不清楚。

  “乞列,白布条上那溜小字,写的什么?”

  “就是个编号,数字。‘国彘’虽无名,却都有编号,就是第多少多少个被斩的。这年头啊,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变成了一个数字,真叫人不寒而栗……”

  “押进屠场——”

  士兵牵出二十四个“国彘”,一一牵到每块石头前,摁跪在地,把他们的前身贴近石块。

  “一屠国彘——”

  这一声高叫,变得十分尖厉,恍如天上鹰隼,突然从无垠苍穹,俯冲而下,雷电般掠过跪满头顶白色柳斗的“国彘”身边。

  二十四块石周边的篝火,似乎也被天上的雷电所触,剧烈晃动跳荡。

  二十四块石屠场,一时明暗交替,犹如阴司。

  就在大仁隽不知下面将会如何时,只见刽子手高高扬起大刀,往下一飘,那情形倒不像刀锋斩向人首,却像月光投射的刀影倏忽轻轻掠过白色柳斗底缘。

  无声无息,二十四只柳斗,滚落在二十四块石平宕宕的台面上。

  柳斗一只只恰好翻转开,口朝上,头颅淌出的鲜血,半滴不洒,全都留在柳斗之内。

  仁隽这时发现,柳斗翻转后,白布条上原本上下颠倒的汉字,此时都正了过来。只见惨白如霜的月光底下,二十四块大石上,二十四只扎着白布条的柳斗上,二十四个“国彘”的汉字标志,赫然在目,看去竟然像镌刻在白玉圆碑上的铭文。

  眨眼间尸身被士兵拖走,二十四块石又是空荡荡一片。

  “这尸身发还‘国彘’家人么?”

  “不,不论何人,沦为‘国彘’,就再也没有家,也没有什么亲人啦!这些无头尸,全都连夜运到忽汗海火山,抛进深不见底的火山口里去了。”

  “这也太,太暴虐啦……”

  “二屠国彘——”

  还没等大仁隽一句叹息停住,夜空中又响起一阵鹰隼之声。

  “天啊,这一晚要斩几场啊?”

  “十场,直到每块石头上的柳斗挤满为止。”

  大仁镌觉得自己的血全都涌到心口,停滞在那里,再也无法流动,涨得他的心似乎就要爆裂开来。

  “这、这、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五

  第二天,天明时分。

  渤海国王大虔晃装束已毕,端坐在寝宫,等待五更梆鼓敲响,好去德政殿做早朝。

  自登基以来,他天天四更天起床,从未懈怠过。每天散朝,又要批阅奏章,有时竟要忙到三更天。虽然登基仅有七年,人却好像老了十多岁,不知不觉,须发已然花白了。

  正当大虔晃端坐着思考今天早朝要办的大事时,寝宫外,响起一阵喧哗。

  “内侍,去看看,外面发生何事。”

  “是……”

  内侍答应着,迈步往外走,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宫门“呼——”地被推开。

  一群不速之客,持刀带剑,闯进宫来。

  “你们……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内侍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惊吓得连连倒退,口中喃喃问道。

  “渤海人!”

  来人中有人高声答道。

  “来人,来人,将这伙叛贼拿下……”

  内侍稍稍镇定,高声叫喊。

  “不用叫啦,王宫卫士,全被我们捆啦!”

  一直端坐在龙案前的国王大虔晃,这时才缓缓发问:

  “你们想干什么?”

  这时,一个手持出鞘宝剑的黑衣人,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父王,儿参拜来迟,罪该万死。”

  “你,你是……”

  “父王,您真的认不出孩儿了么?”

  “你这身打扮,孤难以辨认。”

  “父王,您仔细看看……儿是入质唐都七年的世子仁隽啊……”

  “平身,让我看看你的脸。”

  大虔晃在昏暗的晨曦之光中,认真看了看来人相貌。

  果然是七年未见的王长子仁隽。

  大虔晃想起身上前,与仁隽相认,却又坐下。

  “你既奉旨归国,为何不报门待宣?带剑闯宫,想要干什么?”

  “宫门内外,重重阻隔,儿是不得已啊……”

  “那你这是干什么,难道要弑父夺位吗?”

  “儿绝无此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啊?只是什么?”

  “只是想请父王下旨,停止捕杀‘国彘’之举。”

  “你刚刚回来,懂得什么,莫要管这不相干之事。”

  “父王啊!人乃国之根,民乃国之基。如此轻人害民之举,内伤国本,外传恶名,为害之烈,前所未闻啊!父王,儿在唐都,就已知此事啦!”

  “唐家是唐家,渤海是渤海。此事,唐天子也管不得!”

  “父王,普天之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罪滥杀,人人管得!”

  “对,对,无罪滥杀,人人管得,就是管得……”

  王子身后,人群举刀,纷纷呼喊。

  大虔晃看看来人,知道此时还摆国王的威风是无济于事了。

  “仁隽儿啊,其实,父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却为何……”

  “唉……你离国日久,哪里知道。这些年,为父劬劳国事,尽心尽力,可朝野一直潜藏不稳。今年春祭,在京外二十四块石举行跳神仪式,谁曾想,大萨满苛利奔竟口吐天音谶语,叫孤心惊肉跳……”

  听国王说到天音谶语,人群一时静默无声。

  “儿啊,你道那谶语说什么?你听着——

  盈七年

  国主换

  欲得兑

  杀人万

  杀人万,是够惨的,可为天下太平,为王位稳固,也只能如此。你道孤那么暴虐无道吗?不是啊,孤不是以‘国彘’为名,以去杀人之凶了么!再说,此事已然行使,‘国彘’之数已达六千,就快足万啦……”

  杀人万,杀人万……

  大仁隽把这三个字,在心里念了十数遍,突然大叫起来。

  “父王啊,父王啊——你杀错啦——”

  “怎地杀错?”

  “你不该错杀无辜百姓!你要杀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谁——”

  “孩儿我!”

  “你……从何说起?”

  “谶语所谓‘盈七年’,正是孩儿质唐期满之年;‘杀人万’,孩儿就是‘人万’啊。归国前,因孩儿在唐传诗万言,师友辈赠儿小字一个‘万’字,就称‘仁万’,可不就是‘人万’吗?”

  “……”

  大仁隽语落,寝宫中一片静寂,无人搭言。连国王大虔晃也被这意外的话语惊呆了,一时无话可说。

  王子大仁隽,站在国王面前,突然仰天长啸,悲从中来,忍不住带着哭腔诉道:

  “我入唐七载,读孔孟之书,学仁义之道,自以为入心入脑,得其精髓。没想到,竟因我一人,令数千无辜国人,横遭‘国彘’之灾,死于非命,身首不能一处。儿该当何罪啊?该当何罪呀——”

  “儿不必自责,此事与儿无干。”

  “我虽不杀‘国彘’,‘国彘’因我而死。岂能言无干?谶语要王杀儿,六千百姓已为此丧命,儿如何还能苟活世上?”

  “儿啊,快快不要做此想,父王不究你带剑闯宫之罪,还指望你辅国呢!”

  “在唐时,儿天天盼望如此。如今,是不能够了!”

  说着,大仁隽再次倒身下拜。

  “父王,就此拜别啦!儿死不足惜,但能追还一点‘国彘’前衍,儿就死得其所了。只是,诀别之际,儿还有一言奉父。”

  “别说啦,儿啊,只要你在,一切都好说……”

  “此次,萨满之谶,国彘之灾,还请父王三思,只恐背后另有阴谋,不可不防啊……”

  此话一出口,只见大仁隽跪着挺直身躯,用右手抬起一直握在手中的宝剑,在自己咽喉处只一带,一颗头颅竟立即脱离脖颈,“扑”地摔落地下,“骨碌碌”滚到大虔晃脚下。

  而王子的无头尸身,竟长跪不倒,只是双手垂下,剑落在地。原本握剑的右手袖笼里,滑落出一方巾帕,巾帕已被血浸染,模糊不清……

  国王大虔晃离座抢到尸身跟前,躬身拾起巾帕,展开看去,只见血泊空隙,露出一联汉诗——

  盛勋归旧国

  佳句在中华

  “儿啊,痛煞为父也——”

  国王大虔晃一仰身,昏厥过去。

  “王子——慢行——,乞列随你来啦……”

  一直站在王子大仁隽身后的乌乞列,高叫一声,挥刀自尽,扑倒在王子脚下。

  王子大仁隽,就这样死了。

  奇怪的是,王子在长安临行前,再三叮嘱他要小心行事的大唐诗人温庭筠,却因一意孤行,公开张榜公布国子监贡生的考卷,杜绝了请托行贿之路,触怒京中权贵,不久被贬为方城尉,死于那荒僻小城。

  国王大虔晃并没有因伤心悲痛而死。

  他依照王长子仁隽的遗愿,下令停止捕杀“国彘”之举。不久,找了个借口,赶走了大萨满苛利奔,削夺了在京几位王子的权柄,凡事由自己亲政。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渤海蓄养二百来年,形成的“海东盛国”之势,自从这场“国彘”之灾、王子之丧,就一落千丈,再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了。大虔晃勉勉强强又支撑了七年,在下一个“盈七年”,溘然而逝。

  据传,大虔晃死前,梦见王长子仁隽进宫拜见。只见他身穿一领唐家圆领白色官袍,前襟淋淋漓漓洒满鲜红血滴,犹若万朵梅花。再看项上,空空荡荡,却无人头。正惊疑间,仁隽捧上一只书有“国彘”二字的柳斗。看那柳斗内,是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不过那不是人头,而是猪头。那坚挺如针的猪鬃,根根顶端挂着血滴。再看时,猪头前面,却是人脸,那双眼睛,竟是儿时仁隽好奇而又天真的双目……

  他没把王位传给任何一个儿子,却越代将王位传给了孙子大玄锡。玄锡递传两代,前后不过三十年,渤海国就为强邻契丹所灭。

  一时扬名四海的“海东盛国”,就此成了旷古绝响。空余二十四块石,在小小的渤海镇外,荒草丛中,经受着无尽无休的风吹雨打。

  李文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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