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关机(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剧团,关机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52

  一、 京剧花旦

  突遭失声

  丹月活到三十七岁,从来没碰上过这么大的难题。这个难题就是儿子七斤要上市重点初中八中。

  十二岁的七斤已经小学毕业,按天河市有关部门的规定,就近入学要上四十八中。可四十八中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不好好学,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几乎没有。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却时有发生。十三四岁的男生女生就谈恋爱,还出现过两个男孩为争一个女孩打了起来,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用砖头差点儿把嫩嫩的脑袋瓜开了瓢。

  儿子死活不愿上四十八中,一心想上离家八华里的八中。八中每年进入重点高中的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六十。七斤在小学里成绩一直是全班前五名,有一次还考过第二名。他说如果上了八中,肯定能考个重点高中。可要是上了四十八中,就“死定了”。丹月打七斤刚上六年级就开始托人活动,但一直没有进展。上八中属于择校生,除了正常该交的学费,还要交择校费,五年前只交三千,去年已长到一万五,估计今年还得长。家中本来就不宽裕,去年婆婆生病住院,三个月把所有积蓄花了个精光,好歹抢回一条命。存折上只有一年多来省吃俭用存下的六千块。这六千块中有五千是自己的工资。如果不够交择校费,那就得借了。丈夫小石是指望不上的,他的那些吹吹乎乎的狐朋狗友,估计一个能借给他钱的也没有。丹月只有去求老同学方苹。

  丹月在一张纸上把她从上托儿所到小学、艺术学校、市京剧团以来三十多年中交往的同学、同事、朋友、亲戚排了个遍,排出了二十多个有可能给办这事儿的人,打电话或登门询问,一个跟八中说上话的人也没有。还有两个人,明明知道他们与八中的关系挺铁,可问起来却说不熟悉。

  七斤已长到了一米六五,比妈妈只差一公分。又细又高的个头儿,就像一株生气勃勃的小白杨。七斤的五官长得像爸爸,却远没有妈妈漂亮。但儿子的性格却不像爸爸,他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老想追上全年级学习最好的学生。儿子对唱歌没有多大的兴趣,丹月也不愿意教他唱京剧,唱好了将来也难有大发展。还不如学好数理化,大学毕了业,起码可以到中学里当个老师,旱涝保收,每年还有寒暑假。

  儿子小学毕业,见八中上不成,就不出门了。有几个同学来找他踢球、郊游,他也不出去。丹月说:“儿啊,你老这个样不行呀!这样会憋出病来的。妈再想想办法。实在上不成八中,咱就上四十八中。上了四十八中,咱们不管别人,好好学照样能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将来还能考研、考博士、出国……”话没说完,七斤就生气了,说:“妈你烦不烦啊!我还考研,那是哪辈子的事啊!我要是上了四十八中,别人在那里胡打乱闹,我能安心学下去吗?你没听人说四十八中是少林寺,是乱狗窝,是婚姻介绍所?”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丹月上前,想搂住七斤哄哄他,七斤却冲进了自己的小屋,“砰”地一声带上了门,还从里边把锁按下了。

  别人家里,大都是当爸爸的去跑孩子上学的事。可在丹月家里,七斤所有的事,都是当妈的操心。他那个当爸的石助理对儿子上不了八中的事,显得满不在乎,轻飘飘地说:“上不了就不上呗!人家乡村中学的学生还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呢!家庭、学校条件再好,也都是外因,学生自己才是内因。这是唯物主义辩证法嘛!”气得儿子又大哭了一场,丹月跟他大吵了一架。

  丹月跟石助理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不止一次地骂自己。自己一双叠着双眼皮的眼睛水灵灵的,还有些媚,怎么就看上了姓石的熊玩意儿!

  丹月曾是市京剧团的青衣演员,但已近十年不上台了。偶尔有同学朋友聚会唱几段,再就是辅导一下求上门的孩子。她那曾被一位戏剧评论家称之为天籁之音引来无数掌声的嗓子,也因练声间断久不登台而大打了折扣,有时唱起来还有点儿沙哑。去年市电视台搞春节晚会,请她去唱一段《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谁知试唱时竟挺费劲儿,有两个音还唱破了。结果被刷了下来。她十分懊丧,觉得丢了大人。

  过了几天,她又试着唱了唱,不料嗓子却发出了嘶哑的杂音。她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试着唱了唱,依然如此。她赶紧去看医生。医生给治了几个月。吃了不少药,嗓音恢复了许多,但仍有一丝发沙的声音。这个样子还怎么能上台?一个京剧演员嗓子一坏,即使形象再漂亮,也等于结束了艺术生命。打那以后,有单位请她去演出,她也不去了。为此,她不知哭过多少次,甚至连吞安眠药的念头都有了。这天,她万念俱灰,坐在家里对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天发呆。那雨就像她的泪一般不住地往下流。突然,电话铃响了,是艺校的老同学、现城西区文化馆馆长徐大怀打来的。

  “丹月,我这里来了两个同学,卢桔和杨梅,一块儿来聚聚吧!”

  “嗯,我身体不大舒服。”丹月根本不想见人。

  “要是不太严重,比如林黛玉的相思病,还是出来走走好。”

  “你混啊!那好吧。”

  这二十多年除了方苹,还有一个男人在关心着她,他就是徐大怀。丹月在艺校时就叫他徐大坏,其实,在艺校、剧团,徐大怀还真没怎么关心她,他怕跟她接触多了别人说闲话,对两个人都没好处。她红的时候,自然有许多人关心,根本用不着自己。自己长得又矮又胖,根本没有跟丹月结成一对儿的可能。在学校,在剧团里,只能“望而远之”。丹月想起来,徐大怀的关心都是出现在关键时刻。一是她快结婚时,许多人都表示祝贺,说她和小石是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可徐大怀碰上了她,趁四周没人,却用手指着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气得丹月脸色发白,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丧门星!”

  二是丹月婚后两三年,两口子老吵架,徐大怀碰上她,又说了一句:“早离早好,晚离晚好,不离永远不好!”

  这一次,丹月没有骂他,只用杏核眼斜了他一下。

  徐大怀原是学花脸的,可学了一阵子,嗓子不行,又改行学武生,武生唱的比较少甚至不唱。比如《三岔口》,光摸着黑打。徐大怀很能吃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踺子、蛮子、前扑、大提,全比同学们学得快、做得好,小翻“咚咚咚咚”一口气能翻十二个。后来分到市京,却只能演个跑龙套的“卒”或包公的左右之类,最多演个给关羽扛大刀的周仓。丹月演《穆桂英大破洪洲》中的穆桂英时,他演了一个给穆桂英牵马的马夫。一句台词也没有,但甘当配角。后来,他一直引以为荣。

  徐大怀干得一点儿劲也没有。后来剧团没戏演了,他第一个跳槽去了区文化馆。别看这人唱戏不行,当官儿却挺行。开始去了当干事,然后当戏曲组长,再当副馆长,几乎两年一个台阶,当上了馆长,相当于副科级。他组织美术书法展览、交谊舞大赛、文艺汇演、广场晚会,举办老年人集体舞大赛,还办起了书画爱好者协会、京剧爱好者协会、泉畔文学社,文化馆成了省市文化活动先进集体,令不少同学同事刮目相看。徐大怀每年都请老同学老同事丹月去指导京剧爱好者,但没有任何报酬,属于“友情指导”。丹月却总是会去,她是个视京剧高于一切的人。况且,每次指导之后,徐大怀都要请她和几位京剧骨干到文化馆办的泉畔酒家的梨园阁吃一场酒,还请几个戏校的同学来一块儿高兴高兴。只是徐大怀喝了酒,爱胡说八道。有一次,他居然煞有介事地说:“上艺校时,时任花季少女的丹月师妹曾送给我一块手绢,上边绣了一对鸳鸯,至今我还珍藏着。”众人哄堂大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丹月脸儿羞得通红,却补充说:“我还给你写过十封情书呢!你还珍藏着没有?拿出来当众念念!”

  可私下里,徐大怀乘着酒兴,却老损她,又说:“我十年前送你的那句‘错误的决定’,是正确的吧?丹月你这绝代佳人,居然让个狗给×了!”羞得丹月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徐大怀却幸福得不得了,又说:“丹月你干脆蹬了那个石小子,我给你找个志同道合的!保证让你后半辈子快快乐乐!”

  二、 无奈下嫁石舞美

  丹月单位没有演出,每个月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反正不上班,她就专心伺候儿子和丈夫。当然,主要是伺候儿子。

  丹月打上托儿所就喜欢唱歌跳舞,三岁就登台演出,小学没毕业就被艺术学校发现招了去。本来,她特别喜欢跳舞,但老师到家里来看了她个头儿不高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又拿一条软尺量了她的身材和四肢,摇摇头说:“还是学京剧吧。”

  那时候,样板戏还比较红。丹月开始学的主要是《红灯记》中铁梅的唱段,加上京剧文戏武戏的基本功和基础课,同时也上文化课。

  这年,丹月十二岁。她觉得练武功就像练舞蹈,很是带劲儿。别人拿大顶,只拿两三分钟就嫌累不干了,她一拿就是十五分钟。别人说她老拿大顶坠得不长个儿了,她也不在乎。

  她的腰挺柔软,能手脚反扣起来,在地毯上滚“元宝”,一口气滚上二十个,或者连打上十个“前桥”。体操中管这动作叫前软翻。

  果然不出老师所料,到了十八岁,虽然丹月的个头长到了一米六六,但体形却开始发胖,前挺后撅,满面桃花,光彩照人。经过减肥,瘦了点儿,可比舞蹈班的同学丰满多了。这工夫,追她的同学不少。大多数是真追,想追上她跟自己白头偕老。丹月回忆了一下,打十八九岁起,就有人打她的主意了。尽管诱惑很多,可丹月没给任何一个男人机会。

  丹月出了大名是十九岁,即和方苹、徐大怀分到市京的第二年。唱的最有名的是《四郎探母》。这个戏,在“文革”前就受过批判,说是歌颂叛徒,“文革”中批得就更厉害。“四人帮”垮台后,市京要复排这个戏时,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市文化局请示,怕出政治问题。直到北京有复出的名演员在黑白电视上唱了,市京才放心地去排。开始,团里准备让“文革”前就演过这个戏的一位中年女演员演铁镜公主,可这个女演员试唱了几次,嗓子都不行。团长勇敢地起用新人,先让丹月试唱,结果非常棒。公演后,连演四十场,场场爆满,好评如潮。

  这时候,追她的就更多了。

  丹月二十岁时,一个五十七岁、保养得很好的姓郭的天河籍台商回故乡来投资办工厂、建学校,那时候还不叫希望小学。郭台商在一位副市长的陪同下,在天河大剧院看了丹月主演的《四郎探母》,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萧天佐摆天门两下里会战,我的娘领人马来到北番。我有心过营去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

  看了丹月的戏,他就向副市长提出,能否让丹月陪着游览天河的名胜古迹,晚上回到宾馆,再请她唱戏。副市长为了统战,更为了招商引资,也为了自己能多跟丹月这个小美人儿在一起,就通知了市文化局,并让秘书把她用车接到全市最豪华的天河大酒店。

  郭台商不像电影电视剧中描写的蒋匪帮,或厚颜无耻低级下流,或比英模人物还要高尚伟大。郭台商在丹月陪他游览时,先无比感慨地讲述了自己的思乡之情,又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讲了自己的情况:不算太富,拥有折合三千万人民币的资产;有过一次历时二十年失败的婚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都已独立成家。在丹月陪他的第五天,郭台商直接提出来了,问她愿不愿意当他的太太。如果她愿意,先到香港定居。去台湾定居手续复杂,一时办不下来。

  丹月连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郭台商走了之后,给丹月来过十几次电话。电话都是打到剧团办公室,团长让人叫她去接的。她接电话也只是嗯、啊,说不行、去不了。身边就有团长、副团长。后来,郭台商给她寄了一万块钱,让她装个电话,说这样跟她联系方便。过了几天,她去邮局,想把那一万块钱给他退回去,单子都填好了,营业员说邮费四百块,吓了她一大跳。她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六十块钱。后来她打听了一番,把钱交给了市对台办,委托他们转交。

  形势发展很快,丹月二十二三岁时,京剧的市场就不行了。剧团在剧院演出,只卖二三十张票,团长整天为发工资发愁。偶尔有企业和电视台搞节日晚会,请几个主角去表演,但去了却当不了主角,只是点缀。主角是那些拿着话筒摇头摆尾满台乱蹦的流行歌手。丹月也与本团的老搭档陈之亮老师去唱过几次《四郎探母》,但大多数青年人却说听不懂,不知他俩唱了些什么。还有的年轻人连杨四郎是谁都不知道。一个女孩说,我只知道杨玉莹。

  及时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由老旦改唱流行歌曲的同事方苹,仅两年的工夫就挣了不少钱。方苹千锤百炼佘太君的金嗓子,唱那些流行歌曲很是轻松。

  方苹劝丹月也改行去唱流行歌曲。可丹月一听见那些“嘭嘭”的音乐伴奏、爱呀死呀的歌就头皮发紧,一看那些浑身抽筋的流行歌手就扭脖子。方苹长叹了一口气,说小月儿呀!你可真是个孔老夫子的女徒孙!

  戏虽唱得少了,但因为年轻貌美,追她的还是不少。但是丹月一个也没看上。

  那几年,团里兴了一股子姑娘们找领导干部子弟的风。有的甚至跑到省城当了副省长的儿媳妇。丹月脑子比较简单,也随了这股风,但她没碰上市长、副市长的公子,而是跟了一个局长的儿子。

  当石舞美追她时,她竟轻易地同意了。连石舞美也感到奇怪。又一次约会的时候,他说:“幸亏我多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

  “本来,我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舞美,怎么能配得上你这个京剧皇后?可又想,不说,永远没这回事儿。说不准你心里也有我。不说开,就是终生的遗憾呢。说了,兴许就行;不行也没关系,皇后找不上,就找个宫女呗!”

  丹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了。

  丹月的想法也有点儿世俗。当时,哥哥嫂子的儿子已两岁了,单位没有宿舍,都住在父母家。家是二室一小厅的旧楼。两家各占一室,丹月回去都没法住。

  团里的集体宿舍也住够了。有的女演员常常天不亮就起来尖着嗓子“咿咿——啊啊——”地鬼叫一样吊嗓子。再就是吹小号、吹拉管、吹唢呐的不管中午晚上都无始无终地乱吹乱叫。还有的准琴师没完没了地拉那种隔着两三里路都能听得到的京胡。有时她想,京胡那么小小的一个竹筒,拉起来怎么那么响?因团里穷,盖不起宿舍,有十几户结了婚就住在单身宿舍里,中午、晚上孩子又哭又叫。有两对小两口老打架,唱戏人的嗓子吵起来也像唱戏似的,女的又尖又亮,男的又亮又高。

  丹月打艺校毕业就想,要是自己能有一间安安静静的小房子就好了。哪怕那间房子只能放下像火车卧铺那么大的一张床。

  当石舞美对她说开了交朋友的事,又领她去看了当局长的爸爸早给准备下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顿时就动了心。

  后来她后悔的时候,就直骂自己鼠目寸光,为了一套破房子,就把自己轻而易举地嫁了出去。而且嫁了个又虚荣又平庸无能的人。

  因为在一个团里好几年了,彼此都很熟悉,就像已经谈了十几年恋爱。所以这事一戳开窗户纸,约会了才三天,丹月就让他在那所空房子里抱了吻了。那种感觉真是令人陶醉,下一次约会,他要做最后的行动时,她说,不!不行,等结了婚吧!他又哀求她,还跪了下去,说实在受不了了。她也跪了下去,双手捧起他的脸,主动地吻着他,说,那咱们就结婚吧!

  在等待举行仪式的一个多月里,在那个两室一厅的新房里,石舞美又哀求了她好多次,说实在是太难受了。可丹月任他揉搓,就是没有答应。她吻着可怜巴巴的他说:“我一定在洞房之夜,送给你一支打开洞房的令箭!”

  但是丹月和石舞美隆重婚礼之后的洞房之夜,却出了很大的问题。

  夜已深了,氤氲的红光喜气之中,在要进行最后的程序时,丹月双臂搂住石舞美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听着他那颗年轻的心脏咚咚作响。她喃喃地说:“石,石郎,你发个誓,你要永远对我好,好一辈子!”

  小石用不成调的《四郎探母》唱段作答:

  “公主听我盟誓愿,

  过往神灵听我言。

  我若探母不回转,

  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丹月拍了他的后背一下,嗔怪说:“大喜日子,谁让你唱这些不吉利的!”自己却用又细又尖又脆又亮的念白嗓子娇滴滴地叫了一声:“驸马啊——”又莺啼燕歌般接唱:

  “一见驸马盟誓愿,

  咱家才把心放宽。

  驸马后宫乔改扮,

  我盗来令箭你好出关哪!”

  “得令!”

  但接下来,丹月先是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是声声惨叫。石舞美那个本应给如花似玉的娇妻带来无限快乐的东西,非常的特别。丹月身子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双腿,躲在了墙角里,不住地发抖。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还是非常疼。丹月非常害怕。一点儿解决的办法也没有。对双方的父母不能说,对同事难以启齿,医院更不好意思去。

  怎么办?

  刚结婚就离婚?到法庭上去说,什么理由,丹月说得出口么?传出去,丹月非自杀不可。

  十几天都不行,石舞美也蔫了。本来英气勃勃的他,如同遭遇了冰雪寒霜,竟也不敢再攻击她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两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极端的苦恼之中。一天,丹月百无聊赖地翻一本杂志,一篇文章中说,夫妻生活不协调的,占了夫妻总数的百分之多少多少,还举了十几种例子。

  就在这时,丹月发现自己竟怀孕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不剖腹,大人孩子都有生命危险。医生果断地实施了剖腹手术,生了个七斤一两的儿子,取名七斤。有了儿子,更不能提离婚的事了。离了婚,儿子上学不受人歧视?

  七斤三岁多的时候,石舞美的命运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他本是个工人身份,当年是靠父亲的权势进的剧团,跟一位老舞美学画布景、画道具。他天生缺少美术细胞,缺少悟性,认为是个干部子弟,也不下功夫苦练,艺术上根本就没什么成就。剧团面临生存危机,市文化局长痛下决心,精兵简政,保留主要演职人员,裁减次要的辅助人员。舞美只留一个,当然就是专学舞美的本科生、(国家)二级舞美、石舞美的老师。这个时候石舞美的局长老爹已经退休,连个参政议政的政协委员也没弄上。一退休,说话就没人听了,儿子的事更使不上劲儿。市京对被精简人员的安置,还是挺重视的。尊重个人的选择,组织上帮助联系。这样,石舞美就去了一家效益利税大户天河酒厂当了企业形象策划室主任助理,为企业设计产品包装与广告宣传等等,工资不菲。如设计的样品被采用,另外还有奖励。石舞美成了石助理。

  那几年,石助理很是春风得意,常常醉得半死不活。只是有一次丹月发现了他口袋里有两张裸体少女的照片,立刻怒发冲冠,跟他大吵了起来。石助理百般狡辩,说是别人送给他,当作美术资料的。

  丹月说:“鬼才信你的话呢!”

  又过了两年,两个人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又多次找她。她看他实在太可怜了,才答应了他。可依然很痛,她越来越打怵。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儿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是她的希望。

  三、 挣大钱的机会

  丹月后来想想,自己二十七岁那年,还是有过一次挣大钱的机会的。

  那是垂柳吐絮的一天,经方苹介绍,在家闲散了几年的她认识了一个电视剧导演。导演四十七八岁,长了一双挺细的三角眼,大概是为了遮丑,戴了一副金边眼镜。他已拍了十几个电视剧,很有名气,正在筹备一部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主人公是个都市白领少妇。导演跟她谈了一个多小时,又让她即兴表演几个小品。听方苹介绍她会武功,还可以接武侠武打或枪战戏,导演顿时来了兴致,让服务员开了小舞厅的门,叫丹月给表演几段。丹月换上黑色的练功服,先表演了《穆桂英大破洪洲》中念唱做打俱全的一段戏,导演拍着巴掌连声叫好。丹月也来了情绪,又连打了四个“虎跳”,连翻了六个“前桥”。最后,禁不住方苹的提议和怂恿,又在地毯上手脚相连滚了十个“元宝”。三角眼导演兴奋地鼓着掌站了起来。吃晚饭时,三角眼说:“你演这个戏还是比较合适的。”又说,“现在,有好几个人在争这个角色。”她说:“谢谢导演。只是我从没演过电视剧,还请您多多指导。”导演哈哈笑道:“没演过电视剧怕什么?学嘛!我原先还是个演话剧的呢。拍上几部戏,不就会了?”又说,“你的戏路很宽,很有优势。以后,还可以演古装片、武侠片。前程似锦哪!”

  丹月却说:“我的普通话不大好,京剧念白的味儿比较浓。”导演放声大笑:“那有什么!一是可以练,二实在不行可以找人配音嘛!科学技术越来越发达,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的。其他的事,你尽管放心!关键在于你的表演!”

  丹月回去准备,等通知一到,就进入剧组了。她还把二姨从老家接来,让她给自己带孩子。三十集,恐怕要半年多不在家住了。她一想到自己将进入人生又一个辉煌的阶段,就激动得难以安睡,吃了两片安定,才好不容易睡着了,梦中却在镜头前跟一个陌生的风流倜傥的男主角表演对手戏。早上醒来,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这天,导演让人送来一封信,那时候家里穷,还没装上电话。信上说,让她下午五点到宾馆去研究剧本。丹月打扮停当,兴冲冲地去了。导演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看剧本,六点多,又带她去餐厅吃了一顿挺有特色的晚餐。吃饭时,导演一个劲儿夸她年轻、丰满、漂亮,还说少妇比少女更征服人,特别是征服男人的魅力。又说她“性感”,丹月也没怎么在意。饭后回到房间,丹月正在洗手间里洗手,导演就半醉半醒地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丹月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脸由粉红变得通红,又变得苍白。她连连推拒:“导演,不行,这绝对不行!”

  导演冷冷一笑:“你就让人生的重大机遇这么轻易地跑掉了?”

  丹月坚决地点了点头:“对!我宁可去当清洁工,扫马路,也不会干这种事!”

  三角眼导演又冷冷地一笑,放开了手,说:“你这还贞洁得跟什么似的。小月儿我告诉你,我躺在这床上打个电话,立刻就有十个比你年轻十岁的主动来找我!”

  丹月拎起小包,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过了两天,方苹去找她,以为她准备上剧组呢,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按说,你做得对。可反过来说,你也有点儿太正统了!”

  丹月长叹一声,说:“是啊,如果答应了他,我也许就能出大名、挣大钱,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可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几年之后,当她跟石助理的关系恶化之后,当她的命运一直往下滑的时候,她甚至有点儿后悔放弃了与三角眼导演的那次合作。

  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天河酒厂不知是什么原因,很快就稀里哗啦地垮了台。胖得像皮球似的厂长带了五千多万跑到了南洋的一个国家,在那里又办了个什么酒厂。还带去了一个二十岁比他几乎高出一头的女工,当了他的副总。石助理顿时成了下岗工人。他一不会画油画画国画,进入不了市场;二是清高得了不得,谁也瞧不起,谁也不服气。丹月劝他开个门头,制作美术字标牌、广告、长条横幅、灯箱什么的。他一听就烦了:“我是堂堂市京的舞美、国有大公司的设计师,怎么能去干那个?”

  丹月冷冷地说:“我现在每个月还能领几百块。再说,我每天在家还给你们父子当炊事员、洗衣妇。要是剧团不发一分钱了,我就上天河广场上唱戏去!我估计,一天挣个百八十块问题不大。市歌舞的一个一级演奏家还在巴黎地铁吹竹笛呢,我就不能?”吵架归吵架,日子就这么打发下来了。

  丹月又去找了两个人,但对方都说跟八中说不上话。回到家里,石助理不在,不知干什么去了。他晚上经常回来得很晚。儿子乖巧地叫了一声:“妈!”见妈妈愁容满面,已猜到了几分,过来说:“妈,八中上不了,我就不上了。我去四十八中,好好学习,照样考上市重点高中。刚才小虎来电话,约我明天去市少年宫参加一个英语培训班。妈,我想去。”

  “七斤!”丹月抱住儿子,眼泪流了下来。

  离开学还有几天,丹月又去跑了不少关系,仍然没有一点儿进展。一天方苹来电话,说她打听到她的一个表妹认识八中的一个女化学老师。丹月喜出望外,让方苹先领她去了方苹的表妹家,给表妹的三岁女孩买了个六十多元的大布娃娃。表妹客气了一番,带她和方苹去了那女老师家。丹月带去两盒点心,一箱饮料。可女老师说,校长根本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时候,校长是根本不敢坐在办公室里的。

  当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头发突然全白了,就像芭蕾舞里的白毛女。

  她想,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救了我,我就是借一万块钱,也要答谢人家。五天过去,丹月又找了十几个亲戚、朋友、同学,仍然一筹莫展。

  这天下午三点多,她正想再出去找个师姐问问,电话铃突然响了,一听是区文化馆馆长徐大怀打来的。

  “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今晚来聚聚吧,我再约几个同学。把你的盘和伴奏带也带来,主要是带上《四郎探母》。”

  “不不,以后吧!”

  “哎哎,小月儿,你老猫在家里干什么,又怀上崽儿了?”

  胡扯!”丹月又说,“心里烦,烦死了,想上吊!”

  “烦么,想我了?”

  “你混蛋!”

  “嗬,美人儿也会骂人啊!”

  “真是愁死了!唉,这不,七斤想上八中,就是进不去!”

  “嗨!咋不早说!古人云,要想上八中,快找你徐老兄!”

  “真的?”

  “师兄何时蒙过你?”

  “你真要能给你侄子,不,你外甥办成这事儿,今晚的酒我请了!”

  “酒不用你请,你给我滚十个‘元宝’就行了!”

  “呸!这么大岁数了,还老不正经!”

  “哎,月儿,你不知道,你那个‘滚元宝’,简直太拿人的魂儿了!在艺校、团里,你滚蛋儿的工夫,我藏在一边,欣赏过不下几十次。哎,你那个……”

  “行了吧你!”丹月的脸有点儿发热了。

  虽然丹月也知道徐大怀不一定能办成这事儿,但还是去赴宴了。心想,一是老徐和几个同学那里,或许有一线希望,二来也散散心!

  四、 酒桌上的邂逅

  宴席设在泉畔酒家的梨园阁。酒店位于护城河边,窗外就是婆娑的垂柳,淙淙流淌的老护城河别致幽雅。丹月估计徐大怀找她可能有点儿什么事。这小子八面玲珑,用不着的人,他一般是不搭理的。比如方苹,他就从来不请。有一次丹月提议请她一块儿来,徐大怀连连摆手:“别别!这娘儿们要来了,光听她穷白话,那就没别人说的话了!”

  宴席只有五个人参加,同学却只有徐大怀,另外一个是区文化局长,徐大怀的顶头上司,还有一个是长相一般的文化馆舞蹈干事小苗,丹月认识。小苗头发梳成了个发髻,刚结婚半年,身材虽然挺苗条,但胸、臀却明显地鼓了起来。另外一个文质彬彬看上去一米七左右、也就四十岁出头、领导模样的人,徐大怀对丹月介绍说:“这是区土地管理局的王局长。”又要对王局长介绍丹月时,王局长却笑容可掬地伸出手:“丹老师,久闻大名,久仰久仰啊!”

  几个人都笑起来。

  接着,徐大怀请王局长上座,王局长却坚决不坐,说:“我是个京剧爱好者,今天碰上丹月老师,正要拜师呢,岂能上座?说什么也只能坐第二。”

  丹月一看,大怀和文化局长对王局长这个土地爷爷这么尊重,自己是万万不能上座的,就坐在了主陪右边的副主宾座位上。

  于是,文化局长主陪,徐馆长副主陪。小苗干事坐在了徐大怀身旁。

  服务员过来斟酒了。丹月瞅瞅杯子,刚要说要是过一会儿演唱,是不能喝酒的。徐大怀反应极快,忙说:“倒上倒上!又不是正式演出,喝不坏你的金嗓子!你不喝,俺们就都没情绪了!”众人轻声笑起来。徐大怀对小苗说:“我表扬俺师妹,苗儿可别有意见!”小苗笑吟吟地说:“馆长表扬自己的师妹,俺能有什么意见?表扬使人进步,批评使人落后嘛!”众人又笑了,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服务员就给丹月和小苗倒上了啤酒,王局长、文化局长、徐大怀则喝白酒。

  文化局长致开场白,举杯提议喝酒。众人边喝边聊,徐大怀就把话题往京剧上引,说王局长的京戏唱得怎么好,还得过全市的京剧大赛第二名。

  王局长那棱角分明的嘴笑开来,纠正说:“全称应该是天河市京剧业余爱好者比赛老生组第二名。”

  众人大笑,表示祝贺。王局长又话中有话地说:“本局是赞助单位之一。”

  众人又会意地笑了起来。

  文化局长赞曰:“王局长真是坦率。”

  众人又说对对,冲王局长举杯。

  徐大怀不时地穿插几句笑话,比如他敬丹月时,口中念念有词:“大怀大坏,人见人爱。大怀不坏,美女不爱。大怀大坏,只有丹月师妹不爱!”又接着说,“也许心里挺爱,但嘴上却说不爱。”

  众人就随声哄笑,气氛更加活跃了起来。

  丹月也不骂他,只含笑与他碰杯,每次只喝一小口。

  酒过多巡,王局长就说起了他与《四郎探母》的缘分。说他家是天河的老户,就住在老知府衙门西侧的巷子里。巷子中间有个映月泉,每天傍晚,泉边就有几个京剧票友在那里拉琴唱戏,还有不少观众。人少的工夫,一把京胡伴一个人唱,人多的工夫,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大件,加上鼓板、大锣、钗、小锣四大件打击乐一起上,四五个人轮流唱。泉中的圆月或月牙儿轻轻晃动着。清泉流水,伴着京腔京韵一起流淌。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牛叔马伯唱的《四郎探母》,牛叔唱铁镜公主,用粗短的手指比划成兰花指,夹着细嗓,忸怩作态,水平很一般。但马伯唱的杨延辉却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底气颇足。王局长耳濡目染,听了几十遍也就会了,却从没跟着弦子唱过。“文革”一爆发,京剧角是“四旧”,就没有了。

  “我第一次看《四郎探母》,就是丹月老师主演的。”

  “是吗?”众人一片惊诧。

  “那可真是幸会呀!”徐大怀叫道。

  王局长虽内心激动,眼中放光,胸膛有些起伏,但语气却不怎么激情奔涌:“我记得挺清楚,那天是在天河剧院,当时我在区经委当一个小干事,好不容易才搞到一张票。也就打那儿,《四郎探母》就成了我的保留节目了!”

  众人本以为王局长要大讲一番的,不料说了这么几句就打住了,但还是纷纷举杯,为王局长和丹月老师十八年之后的再次见面表示祝贺。徐大怀乘着酒兴,竟说了一句:“这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众人大笑,又举杯让二人碰杯,大家陪着祝贺。徐大怀又说了一句:“干脆,王局和丹月老师喝个交杯酒吧!”

  王局长端着杯子站起来,走到丹月身旁,仰面哈哈大笑。丹月也忙端着杯子站了起来,酒兴加上高兴,白嫩如脂的鹅蛋脸透出一片桃花红,听到徐大怀这句话,瞪了他一眼,竟羞得用左手捂住脸,扑哧一笑低下了头。

  还是王局长顾大局,说:“丹老师,俺们这些人,都是些粗人。要是换成别的女同事,喝个交杯酒也没什么。可今天,咱不能难为您。来,我替老师代劳。”就接过丹月手中的杯子,把一大一小一橙一白两个杯子并在一起,一仰脖喝了下去。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王局长发现,丹月的酒杯沿上,有一道玫瑰色的口红,顿时觉得鼻孔中和嘴里也有了玫瑰花的香气。

  王局长把那只沾了口红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让服务员拿来两只没用过的杯子。他喝酒时,对别人用自己的杯子很忌讳,更讨厌别人把杯中酒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接着,王局长亲手斟上两杯啤酒,先双手捧起一杯,恭恭敬敬地说:

  “丹老师,这是我的拜师酒,敬老师!”

  丹月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尊贵的崇拜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尽管她也知道自己酒量不佳,为了演唱更不能喝酒,但还是饮了第一杯。

  空杯子刚刚放下,王局长又双手捧上第二杯。

  丹月有点儿犹豫,徐大怀叫道:“丹月,拜师酒不喝可是不行。按说,拜老师还要行大礼呢!”

  丹月知道,当年她拜市京的丹若为师时,就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

  丹月双手接过王局长敬上的第二杯,又喝了。因为有点儿激动,竟呛了一下。小苗忙把茶盅送了上来。

  文化局长、徐大怀、小苗又敬了王局长一番,文化局长就让小苗去开电视、调音响,请丹月、王局长师徒二人合作一段《四郎探母》。

  王局长手持话筒,冲丹月拱手施礼:“学生献丑老师不要笑话。”

  光盘用的是丹月的。唱的是一段挺有名的西皮快板。王局长唱得虽不怎么规范,板眼却掌握得比较好,不看屏幕,就能流利地唱下来。

  文化局长、徐大怀不住地叫好鼓掌。小苗则立在一旁,不时地鼓掌,又不时地端着茶盅上前给王局长、丹月送茶。王局长在丹月唱时,饮一小口茶润润嗓子。丹月则摆摆手。

  杨四郎: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

  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肖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

  我的娘押粮草来到北番。

  我有心过营去见母一面,

  怎奈我身在番不能过关。

  铁镜公主:你那里休得要巧言舌辩,

  你要拜高堂咱不阻拦。

  杨四郎:

  公主虽然不阻拦,

  无有令箭我怎过关?……

  丹月唱完最后一句,众人长时间鼓掌、叫好,敬茶。丹月坐下来,脸红红的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淋漓酣畅地唱过,今晚来这儿唱上这么一曲,真是挺愉快的。

  徐大怀先出去了。接着,小苗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对文化局长说:“局长,您的电话。”文化局长就跟着小苗出去了。丹月看出来,小苗被徐大怀叫来,主要是陪文化局长的。她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文化局长喜欢小苗,连称呼都是一个字:“苗啊!”小苗则应得又乖又巧:“哎!”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王局长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丹月,说:“我不常在办公室,老师找我,就打手机。”丹月看那名片,上边只有一行手写的手机号,连名字都没有。王局长温文尔雅地又问:“丹老师带着名片吧?”丹月歉意地笑笑:“我平时用不着名片,就没印。”王局长说:“那,老师给我留个电话吧。”本来,丹月给外边的男人留家中的电话还有点儿顾虑,这时竟也不管了,就在王局长递过来的小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王局长把小本子伸到脸前一尺多远的地方,眯着眼看了看。看样子,眼有点儿花了。又抬眼看看丹月:“字写得好秀气呀!”

  丹月羞怯地笑笑。

  又过了十几分钟,文化局长、徐大怀、小苗才陆续回来。

  酒席到了夜里十点半才结束。王局长大大方方说送丹老师回家。徐大怀说我正好同路。小苗干事就说馆长你瞎掺和什么?众人又笑。徐大怀说我给俺小师妹丹老师保驾,防火防盗防局长嘛!众人又笑起来。人一喝了酒,就不分身份地位了,许多在办公室里不好讲的话,这时候就都可以说。酒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果然,徐大怀是另有所图,车开了大约四五站路,徐大怀就说到了。临下车,他问了一句:“老兄,我的那份材料,您带好了吧?”王局长说:“老弟交办的事儿,还能忘了?”二人互相称兄道弟起来,感情又加深了一步。

  徐大怀又说:“老兄可别晕晕乎乎地开错了方向,把丹老师拉到自己家里去呀!”丹月骂了一句:“这个大坏!”王局长哈哈笑道:“馆长放心吧!”

  第二天一大早,七斤又去少年宫学英语去了,临走挺严肃地说:“妈,你不许去接我啊!”

  五、 王局长与京剧的渊源

  下午四点,丹月正在家中洗衣服,电话铃响了,一听,是王局长打来的,说晚上请老师“坐坐”,让老师指点一下他的唱腔:“我知道,我唱的好多地方不到位。”

  丹月客气了一下,没答应,也没拒绝。王局长说:“还去徐馆长的泉畔酒家。晚上六点十分,请您说个地方,我开车去接您。”

  三年没人用车接她唱戏了,就是市电视台组织晚会,也是自己打的去,顶多把的票给报了。到电视台演唱是没有钱的,你不愿来,自有一百个愿意来的。但市电视台对从北京请来的那些腕儿级的流行歌手待遇就两样了,不仅报销往返机票,住在四星级的天河大酒店豪华房间里,还开记者招待会,豪华轿车接送,每晚的出场费二至十万不等。市电视台、天河晚报从香港请来一个男歌手,在容纳五万人的体育场内举办演唱会,一个晚上就给他税后六十六万。且连演三场,座无虚席,空前火爆。演唱会上,连闪闪发亮的摩托车都推到舞台上去了,车上坐了个穿黑色三点的白嫩摩托女郎。

  丹月在电视上听了那个大腕的歌,忍不住说:“这狗屁破嗓子,唱的什么呀?”

  她暗暗后悔,自己真该早改行去唱民歌。有一次她试唱了一下《青藏高原》结束句中那个最高的音,居然很轻松地飙了上去。

  可后来又唱了几次,却找不着感觉。但一听到京胡月琴的伴奏,一听到锣鼓点儿,一唱起京戏,就感到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儿。人哪,这辈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

  坐在车上,丹月说:“局长,您让我指导,说实在话,铁镜的唱腔,我还可以说个一二,可这四郎的唱段,我还真不大行。”

  王局长说:“老师可别老叫我局长。我在单位是个头儿,对部下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可在您面前就是学生了。您叫我老王,或王兄都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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