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枯萎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桃林,梅洁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44

  一

  繁星闪烁,弯月高悬。

  从进伏那天开始,连续七天,梅洁吃啥吐啥,覃文德很是心焦。

  更让覃文德心焦的是,人称妙手回春的神医施之安告诉他,梅洁得了“噎膈”,病入膏肓,油尽灯枯,多则三个月,少则二十天……

  他问梅洁,你想吃点啥?梅洁有气无力地说,吃啥吐啥,啥也不敢吃了。她沉思了一下,又说,要不,吃个桃吧——咱家后院桃林的桃熟了。只是深更半夜的……她欲言又止,他却站起身,说我去摘。

  看着覃文德出去的背影,梅洁苦笑一下。想起当年也是这个时节,她与表哥早晨练功之后常到自家院后那片不大的桃林散步,表哥看见树上有点红的桃就摘下来让她吃。桃不大熟,发木,但她吃得津津有味,觉得很甜。表哥看她吃桃,覃文德在一旁伺候,表哥让覃文德躲远点,覃文德就磨磨蹭蹭躲到一旁。表哥骂他傻,啥也不懂。她就咯咯地笑。

  不大一会儿工夫,覃文德摘了两个大桃回来,将桃洗净去皮,切开去核,放在碟子里,连同一双竹筷递给她。

  覃文德的仔细和认真,令梅洁很感动。她用筷子把一小块桃肉送进嘴里,桃还不熟,嚼着发脆有点涩。她努力把嚼碎的桃肉咽下去,直到一个桃吃完,竟然没吐。不但没吐,还有些神清气爽。她说,大师兄,我好几天没出屋了,想出去透口气,去桃林看看。

  覃文德疑惑地看看她,难道是回光返照?赶紧小声回答,好,我搀你出去。

  出了屋子,来到后院,走出后门,接近桃林。突然,一个蒙面人从桃树后面闪出,距离他们不足十步。

  覃文德吃了一惊,一边护住梅洁,一边喝问,谁?那人并不答话,饿虎扑食一个跳跃来到近前,手举齐眉棍照着覃文德劈头盖脸砸来。

  覃文德眼快手疾,不闪不躲,猱然而上,侧扬左臂,回手钩腕,顺势捋住对方持棍手臂,右掌猛切对方肩头,转体横腿,一招“捋胳膊踢”将对方踢翻在地,齐眉棍落入覃文德手中。蒙面人连滚带爬起身欲逃,覃文德飞腿横脚,将那人踩在脚下,用棍点着蒙面人的脑袋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蒙面人被覃文德踏住后心,身体动弹不得,嘴巴也不出声,手脚却在挣扎,竟从腹下抽出一把三寸长的水果刀,回手一划,划破了覃文德的小腿。覃文德大怒,脚下用力一踹,猫腰伸手擒住蒙面人持刀手臂,就听蒙面人哼了一声,水果刀落在地上。覃文德顺手拾起水果刀,将刀插在蒙面人的屁股上。

  覃文德突然觉得握刀之手麻酥酥蚁噬一般,顷刻间手臂发胀发僵,暗叫不好,刀上有毒!

  梅洁骤然来到近前,双掌齐发,“拨草寻蛇”攻向覃文德。覃文德含胸缩腹,转体撤步。梅洁的招数走空,失去平衡,扑倒在蒙面人身上。

  覃文德大吃一惊,却见气喘吁吁的梅洁连呼表哥,并将蒙面人扶了起来。

  表哥?覃文德的心咯噔一下,遂冷冷地说,表哥的刀子有毒,你快救人吧。覃文德心善,自己中了毒刀,想必对方比自己中毒更深。说完,匆匆转身回家。进入屋中,打开药箱,师门秘制的乾坤祛毒散却不翼而飞。

  覃文德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二

  看着覃文德离去的背影,蒙面人仰天长啸:哈哈,你这傻子,终于着了我的道儿,你去死吧!

  梅洁十分惊愕:刀上有毒?表哥,你别动,赶紧把乾坤祛毒散拿出来呀,我把刀子拔下来,给你敷药祛毒。

  蒙面人嘿嘿一笑,得意地说,刀身没毒,剧毒都在刀把上。洁妹,你别动,我自己来。

  蒙面人扯下蒙面黑纱,露出一副清秀俊美的脸庞。就见他用戴着薄皮手套的左手,攥住刀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一个小纸包,他说,瓷瓶里是你家祖传的乾坤祛毒散,纸包里是我家的刀枪药。他把瓷瓶放回怀里,将纸包递给梅洁,告诉她,待我把刀子拔出来,你就将刀枪药敷到伤口上就行了。说毕,左手猛然将水果刀拔下,同时褪下长裤,露出臀部,梅洁立即将刀枪药敷在伤处。

  梅洁疑惑地问,表哥,你说大师兄着了你的道儿,顷刻间就有性命之忧,此话当真?

  表哥狞笑着说,洁妹,这把水果刀,是我马骏研制三年的成果。刀身无毒,刀柄却有不易觉察的倒刺,如同蝎钩,钩含剧毒。我用刀时,戴着手套,触不到毒气。但我料定,我用这把刀划伤覃文德,情急之下他必会夺刀,我就轻而易举地把刀给他,他用刀刺我,刀柄上的毒钩与他手掌摩擦,剧毒已然渗入他的劳宫大穴,毒气直逼五脏。哈哈,不出两个时辰,这个傻子就会一命呜呼。洁妹,咱俩就可以朝夕相聚了。

  啊,真的?梅洁的声音有些颤抖。

  真的。马骏回答得很干脆,趁势把梅洁搂在怀里。

  梅洁半推半就,缠绵地将手伸进马骏怀里,摸到瓷瓶,攥在手中,陡然间挣脱马骏的搂抱,厉声问道,你找我要乾坤祛毒散,不是说给朋友疗毒治伤吗?还说今晚在桃林直面大师兄,请他原谅你以前的过错,怎么你却来暗害大师兄?刚才他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啊!

  马骏不顾臀部的刀伤,拉着她的手说,不,洁妹,咱俩青梅竹马,你爱的是我,你心里有我没他!你本该属于我的,我不明白舅舅为啥把你许配给他!覃文德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能放过他吗?

  梅洁用力推开马骏,说你走吧!扭头跑回家中,只见覃文德已昏厥在床上。梅洁变了音地喊师兄,覃文德没有回应。她急忙将乾坤祛毒散倒入杯中,用黄酒调匀,撬开覃文德的嘴,将一半药液灌进覃文德的肚子,另一半涂抹在覃文德红肿发青的手掌上。

  不大工夫,覃文德腹内一阵轰鸣,吐出一腔黑水,腥臭腥臭。

  覃文德醒过来,看看虚汗遍体的梅洁,冷冷地说,漆黑的夜,你一眼就能认出蒙面人是你表哥,好眼力。

  梅洁满脸绯红,赶紧倒了半杯温水,让覃文德漱口,又找出刀枪药敷在覃文德的小腿伤处。

  覃文德又说,现在你请他进来,杀了我,大家都清净。

  梅洁哭了:大师兄,你是我丈夫,马骏是我表哥,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看着同门弟兄相互仇杀。

  两天后,覃文德身上的毒气排净,元气恢复,梅洁却呕吐得更加厉害,虚弱得难以下床。但她还是有气无力地说,师兄,我已时日不多,但我有个愿望,请你成全。话说得很委婉动听,这种柔柔之声,覃文德从未听过。

  他惊疑地望着她:啥愿望?我去办。温顺之态一如既往。

  我要死在表哥身边,圆我少女时的梦,这样也就对得起至今未娶的表哥了。这是她心里话,但没说出口。她避开他的目光,沉了沉才说,师兄,我从小在表哥家长大,表姑抚养我十年,马家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娘家。我想去表哥家住十天,请你答应我。

  覃文德啊了一声,如同热山芋噎在喉咙,又烫又堵,喘不上气,更说不出话。他知道,师妹曾在师父面前说一不二,结婚三年,这个家更成了她的一言堂。但他往最坏处想也想不到,行将就木的梅洁要离开自己,去找马骏。马骏苦修三年,制成喂毒水果刀,妄想置同门师兄于死地。这样的邪恶小人,梅洁竟然忘不了他!

  想到师父的养育之恩,想到师父的遗嘱,覃文德考虑了一宿,终于做出决定,送梅洁前往马府。

  翌日早晨,覃文德对梅洁说:我送你去表哥家。话说得很平静,平静得无一丝血性,梅洁愕然至极。

  夫妻对视,没再说话。

  三

  梅洁走了,形单影只的覃文德,看着空旷的家,黯然神伤……

  覃文德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一位颇有爱国情怀的教书先生。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对蒋介石军事上不抵抗、政治上依赖“国联”寻求“国际仲裁”的举措十分不满,发表了一些批评政府的言论和文章,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父亲死时,覃文德八岁。母亲与他相依为命,缝缝补补赚些小钱供他继续读书。他十六岁那年,身心交瘁积劳成疾的母亲不幸病亡。可怜覃文德家贫如洗,孤零零一个人跪在老龙头火车站的广场,自卖自身,求些钱财,买棺葬母,以尽孝道。

  恰好,药材商人梅铁心从北京回天津,下了火车路过站前广场,看见一群人围观,一个少年跪在地上,双手擎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卖身三年为奴,买口棺材葬母”。梅铁心见这少年可怜,大动恻隐之心,不仅出资,还亲自帮着覃文德办了丧事,事后又拿出八块大洋交给覃文德,助其度日。

  没想到,覃文德跪在梅铁心面前,不再要钱,却说了一句令人动容的话:人生一世,贵在诚信,此乃母训。小人甘愿到您府上为奴三年,抵偿债务,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梅铁心阅人无数,今日细看覃文德,虽然清瘦,却手大臂长骨架奇异,乃天生习武练跤之材。观其言行举止,知书达理颇具慧根,正是自己心目中的传人。梅铁心出身跤坛世家,其父乃大清国相扑营一等扑户,因跤技超群,武功上乘,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曾保着慈禧太后逃亡西安。梅铁心从小练就了摔跤的软硬功夫,京津跤坛一提梅铁心的名字,无不肃然起敬。

  梅铁心的父亲生前再三嘱托他传承跤技,将梅家门的独门功夫发扬光大。父亲去世后,他从北京搬到了天津,一边做药材生意,一边研习摔跤。近年来闹日本,药材生意不好做,好在他小有家产,不用为吃穿发愁。他就潜心钻研跤技,并想觅一传人。

  梅铁心准备考察覃文德两年,若有缘分就收他为徒,于是就把他带回家中。收个徒弟为何要考察两年?皆因梅铁心与一般跤坛人物大不相同。有人收徒,多多益善,不管徒弟品行,只是利益驱动。有的徒弟拜师,目的不纯,一旦技艺学成,就会露出本来面目,为所欲为,称霸一方。武林中有位名震寰宇的大侠铁背苍龙纪强,为了几个钱收了白菊花晏飞为徒,待晏飞技艺学成,竟然逼死师父,镖打师妹,摔死师娘,酿成武林惨剧。

  梅铁心认为,收徒之事非同小可,绝技传于恶人,不仅坏了师门名声,更会危害一方,岂不罪过?

  梅铁心家住北运河南岸桃花堤,乃津门胜景之一。相传,桃花堤原名桃柳堤,乃乾隆皇帝御赐。当年,乾隆泛舟大运河,对北运河畔“杨柳桃花三十里”的景色十分欣赏,登岸观赏,龙心大悦,赐名“桃柳堤”。自此,每逢清明时节,杨柳吐丝,桃花绽红,文人雅士来此踏青赏花,泼墨挥毫,写下不少诗词歌赋。时过境迁,文人雅士日趋减少,老百姓忙于生计,哪有情趣欣赏翠柳,只是这里的春天遍开桃花引人注目,顺口叫它桃花堤了。

  覃文德到了梅家,处处小心,事事留心,敏于事而慎于言。

  梅铁心有个独生女儿,名叫梅洁。梅洁刚过五岁母亲夭亡,梅铁心没再续弦,害怕小女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梅铁心走南闯北浪迹天涯,既做药材生意又以跤会友切磋武功,总是把梅洁带在身边。梅铁心没啥近人,只有一个表妹住在杨村。表妹亲自登门劝他把梅洁交给她抚养,正好与长梅洁三岁的儿子马骏做伴,免得梅洁跟着父亲颠沛流离。梅铁心素知表妹善良,就把女儿寄养在表妹家。

  十年后,十五岁的梅洁出落得亭亭玉立,梅铁心才把爱女接回家中。马家深知梅铁心功夫了得,提出让马骏拜梅铁心为师,习武练跤。为报马家收养女儿之恩,梅铁心答应了马家的请求,但事先声明,马骏是否能够成为梅家功夫的传人,还要看他的悟性和造化。

  马骏本不愿意吃苦练功,只是恋着梅洁,才前往梅家。

  梅铁心传授马骏跤技,传授梅洁武功时,覃文德总是在一旁伺候。覃文德看他们练到绝妙之处常常怦然心动,且跃跃欲试。也就在此时,马骏总要呵斥他,看什么看,滚一边去!

  身为下人的覃文德看一眼梅铁心,梅铁心仅仅一笑了之。他只好躲到一旁偷觑,记牢招式,半夜起来偷偷演练,常常练到鸡叫,白天干活不仅没有倦态,而且精神抖擞,浑身上下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天生就是个摔跤练武的料。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

  这天晚饭后,梅铁心对覃文德说,你为奴三年,如今期满,明天就回家吧。覃文德愣了,嗫嚅地说,老爷,我不回家,也无家可回,我想……

  梅铁心郑重其事地问:你想干啥?

  我想,跟您习武练跤。

  梅铁心微微一笑:你已经跟我学了三年,业已出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凭你的天资悟性和执着刻苦,自修自练,定有大成,回家去吧。

  覃文德立刻跪在地上,请求饶恕。看来,老爷早已识破他在偷艺练功。

  梅铁心哈哈大笑:我并没有怪罪你呀。你要真心习武练跤,那就留下来吧。梅铁心根本没想让他走,只想让他亲口表达习武练跤的诚心。

  覃文德茅塞顿开,原来梅大侠独辟蹊径暗中传艺——夜间偷练时,他总觉得暗中有人,如影随形却不见踪迹。当时他很忐忑,偷艺乃跤坛武林之大忌!但是,他练功时的舛误和难点,第二天就会在梅铁心授艺给马骏梅洁时重复演练,让他偷觑得明明白白。

  梅铁心十分欣赏覃文德的品德和天赋,不到两年就想收他为徒。但他怕毁了覃文德三年为奴的承诺,又怕延误覃文德最佳习武的年龄,这才暗中传艺,观察他的悟性,迫使覃文德更加刻苦,更加认真钻研。

  三日后,梅铁心设了宴席,把亲戚朋友和要好的跤坛名宿武林大家请来,当众宣布,开山门收徒弟,立覃文德为大弟子,马骏为二弟子,并将摔跤练功用的一套器械传给覃文德。这套器械乃梅家传家之宝,总共四件,分别为紫檀木大棒,花梨木小棒,紫色缅甸硬玉制成的花砖,良种公牛皮制作的皮条。

  马骏羡慕嫉妒恨,嚷道:舅舅,覃文德是奴才,根本不会摔跤,凭啥将宝物给他?再说,他比我小两岁,凭啥当我大师兄?我们俩穿上褡裢摔两跤,谁胜谁为师兄,谁胜谁得大棒小棒花砖皮条这四宝!

  梅洁也很疑惑,疑惑中也有不服。难道我和表哥练功三年,还不如打杂为奴的覃文德?她对父亲说,表哥说的有理,谁的功夫好谁当大师兄。

  一些跤坛朋友也劝说梅铁心,大弟子乃一派掌门,一般都按年岁大小或入门先后选立,只有武功出类拔萃人品非同凡响的后来者或年少者才能破格。倘若选立有误,不仅毁坏梅大侠一世英名,还会导致同门反目灾祸师门,须慎之又慎。梅铁心自有主见。洞察三年,他对三个孩子了如指掌:梅洁是女孩,略懂摔跤专攻武术,却身材娇小力气不足,难成大器;马骏为人哗众取宠,练功华而不实,小聪明悟不透跤技精髓;覃文德膀奓腰细臂长手大绝佳的身材,天生摔跤的坯子。他为人实诚,德厚宽容却奋发图强,大智若愚却悟性极高,再教他几年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传承光大梅家门的跤技非他莫属。

  梅铁心觉得该让覃文德亮亮相了,就说,文德,跟你师妹师弟过过招吧。覃文德看了梅大侠一眼,没有回答。

  梅铁心又一次叫他,覃文德才嗫嚅地说,老爷,啊,师父,我不敢。

  马骏见状,更加狂妄,叫道,舅舅,不,师父,他不敢比试,不配当师兄!瞧他那熊样儿,根本不配与我们同场练跤!

  梅铁心把脸一沉:覃文德,为师命你与他二人摔跤比武,你要违抗师命吗?不敢。覃文德小声回答,向前走了两步,眼睛看着梅洁,等她出手。

  梅洁觉得覃文德既可怜又可笑,喊声接招!晃身形伸二指用了五成力气直奔覃文德印堂。覃文德没动地方,脖子一歪,梅洁的“二龙戏珠”已然走空。梅洁招式未老,回手横掌,用了八成力道直切“气舍”。覃文德想也不想,晃肩转颈,梅洁的“玉手断金”再次落空。梅洁不由得暗暗称奇,遂集全身之力于双掌,施出十成功力拍向覃文德的“期门”。不等双掌落在实处,覃文德顺掌风屈腿后仰,肩背几乎触地,陡然架起铁板桥,梅洁的“推山填壑”无果而返,覃文德腰身复原,好像啥也没有发生。

  来宾中的武林高手,不由得高声喝彩,不是为梅洁的打穴三招叫好,是为覃文德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观花叫绝。

  梅洁还要进招,就听梅铁心说,金风未动蝉先觉,洁儿,还不退下!梅洁退到马骏身旁,转动秋波,小声说道,表哥,看你的了。

  马骏会意,穿褡裢换跤靴,扎束停当,剑指覃文德,来来来,咱俩见个输赢,分个高下!

  覃文德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穿褡裢换跤靴,走到院子东面的沙土地上,没等转身,就见马骏抢上前来,飞起一脚,一招“飞嘚子”猛然踢向覃文德的小腿。他想突袭一招将覃文德踢个跟头,没想到覃文德脚底一转,崴桩崩腿,硬碰硬地接了这一脚,就听马骏“哎哟”一声,飞脚如同踢上檀木桩,硌得生疼。

  再看覃文德,扎个马步,等着马骏再来进攻。

  马骏恨极,不走跤架,挥臂抬腿一晃直扑覃文德,这招连摔带砸的“脑切子”若能奏效,定会让覃文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却见覃文德二目放光,觑得真切,侧身跨步,挥手横腿,顺势发招,“迎头踢”将马骏踢出三步开外。

  马骏气急败坏,连滚带爬站起身照着覃文德双腿抱来。覃文德借劲使劲,举手摁颈,抬脚横扫,一招“抹脖脚”后发先至,将马骏摁在地上。

  马骏起身,再要进招,梅铁心喝道,停!马骏,要不是你师兄手下留情,你得鼻青脸肿,掉俩门牙!

  梅铁心扭脸对覃文德说,现在你已不是卖身家奴,是我的大弟子,他们的大师兄。现在让他们两人一齐对你,让他们尝些苦头,也好心服口服。

  覃文德答应一声,对马骏梅洁抱拳而言,师命难违,你二人一起上吧。马骏招呼梅洁:你前我后,同时发招,别留客气!

  梅洁答应一声,随即拧身飞腿,旋风脚直奔覃文德下颌。马骏没用跤技,用了一招点穴绝命腿踢向覃文德的“命门”,恨不得将其一脚毙命。

  二人夹击,攻势凶猛,覃文德以静制动,眼看胸前背后两脚同时踢来,他不躲不闪,轻展猿臂,腰身微旋,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二郎担山,抓住两脚,覃文德将马骏的脚往上一提,举过头顶,马骏头上脚下悬于空中,眨眼间横躺在众人面前。与此同时,覃文德将梅洁的脚放在地上,梅洁晃了晃身躯,一个趔趄,退后了三步,俏脸一红,不敢再攻。

  众人由衷赞叹,好快的身手。覃文德,奇人也!

  四

  梅铁心隐居在家,潜心训徒,已达四年。

  眼见覃文德的跤技功夫突飞猛进,梅铁心就想带着徒弟走出家门见见生手长长见识,免得“好把式打不过赖江湖”。

  梅铁心带领两个徒弟先去“三不管”后到谦德庄跤场,摔了几场跤,立即轰动了天津卫。每场跤都是马骏先上,一般跤手皆败在马骏手下。也有马骏伺候不了的高手,梅铁心就让覃文德与其过招。覃文德身高臂长,力大敏捷,“勾、别、踢”三大绊子所向披靡,俯拾即是的小绊信手拈来无人能防。他力量过人,抓住对方“后脐儿”,单臂一较劲,“翻天印”能把对方掀个翻白。他灵敏超凡,卧腰卧腿“叉入”“揣花”,常将对方摔至空中再跌落尘埃。覃文德跤风好,总是赢两跤“翻”(让)一跤,不让对方过于难堪。

  两个月后,梅铁心决定带领徒弟前往北京再闯一片天地。北京多有清宫“扑户”的传人,各个跤场不乏出类拔萃的跤手。与高手过招,既能长见识学玩意儿,又能以跤会友,使梅家门的功夫扬名天下。

  临行前,覃文德吞吞吐吐地说,师父,咱去北京,家中只留师妹一人……马骏接上话茬:要不,我留下陪师妹吧。

  梅铁心想了想,说道:文德留下,马骏随我去北京。

  马骏心中暗骂覃文德,这小子是不是对我表妹没安好心?遂偷偷提醒梅洁,覃文德表面像个傻子,实际心眼贼多,要处处提防他点。

  梅铁心和马骏到达北京的第二天,在去天桥跤场的路上,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汉,因为躲闪不及,被一辆疾驰而来插着“太阳旗”的轿车撞出老远,肇事司机理也不理,一摁喇叭,拐弯就走。梅铁心勃然大怒,这不是草菅人命吗,我梅铁心岂能袖手旁观!马骏却拉着梅铁心的胳膊说,师父,是日本人的汽车,别管闲事,免得惹火烧身。

  梅铁心瞪了马骏一眼,厉声喝道,这是闲事吗?一甩胳膊把马骏拨到一边,纵身向前,来到轿车跟前,抬手击碎车门玻璃,伸手要将司机拉出车外。司机身后的日本军官二话不说,拔出手枪照着梅铁心就是一枪。梅铁心侧身躲闪,还算万幸,右肩中弹,没伤到要害。再看轿车,绝尘而去。

  马骏吓得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到近前,扯下一块衣襟给梅铁心包扎了伤处,说道,老伯,您很有血性,如果都像您这样,我们还会亡国吗?然后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梅铁心,说您去美国教会医院找李大夫吧,他是我同学——千万别去日本人医院,他们见您是枪伤,会找您麻烦。

  梅铁心谢了年轻人,没去医院,回了天津。

  梅铁心年事已高,身有枪伤,心中窝火,回到家就病倒了。覃文德心急如焚,日夜守护,不离师父左右。

  这天晚饭后,梅铁心将女儿和两个徒弟叫到面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眼神落到马骏脸上:马骏啊,你功夫不及你师兄,为人处世也不及他。在北京,若你师兄在我身边,那辆汽车岂能跑掉?

  梅铁心又对女儿说,我不在家时,你师兄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值得你佩服?梅洁一阵脸红,点头称是。

  为啥脸红?只有梅洁知道。自从父亲和马骏离家,耐不住寂寞的她想找覃文德说说话聊聊天,可这个“傻子”除了吃饭,不是在院后桃林练功就是在自己屋中读书,对她敬而远之。

  一个飙风夤夜,熟睡的梅洁突然被惊醒,觉得有人掀她的被子,扒她的内衣。她倏然起身,黑暗中有两个贼人,一人提着一袋子东西,一人在床边对她欲行不轨。梅洁一边喊叫,一边与二人厮打起来。

  就在危急时刻,覃文德闯了进来,三下五除二将两个贼人打翻在地,一个肩膀掉环,呻吟不止,一个被覃文德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梅洁气急败坏地摘下墙上的镇宅宝剑,要取二人性命,被覃文德拦住:师妹,你先穿好衣服再说。这时的梅洁才发现自己的内衣不整,不该露着的地方都暴露无遗。她穿好衣服,要结果贼人性命,吓得贼人连声求饶:姑奶奶,我们再也不敢了,饶我们这条狗命吧,我们家中还有六十多岁的老娘,病在床上没钱买药……

  覃文德说,师妹,在这儿弄死他们,脏了屋子,咱还住不住?弄死他俩,他老娘也就活不成了。

  梅洁知道大师兄说得在理,转身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覃文德看了看贼人袋子里的东西,都是梅洁屋里的值钱玩意儿,再次教训贼人一顿,然后对梅洁说,师妹,这年头,日本人闹的,好人都被逼得走了下道。我这儿还有几块钱,放他们一条生路,冤家宜解不宜结,让他们逃命去吧……这时,梅铁心又问女儿,你大师兄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连冤家对头也敬服三分?梅洁红着脸答道,是,爹爹选对了掌门人。

  梅铁心扭脸看着覃文德,亲切地说,文德啊,你的功夫比为师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第一的功夫不仅靠苦练,更要靠天赋。天赋加勤奋才能造就天下第一呀!你能成为我的徒儿,是梅家的幸事。

  沉了沉,梅铁心的语气一转,又问覃文德,你了解你师妹吗?

  覃文德点点头,没说话。

  梅铁心苦笑一下,说梅洁虽然任性,但心地善良。文德啊,为师大限已到,我闭眼之前,有两事相托,一、你要传承光大师门跤技,弘扬扶危济贫嫉恶如仇的武德武风,任何时候不能屈服于入侵的洋人!二、你师妹从小失去娘亲,现在我把她托付于你,你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快乐生活。

  梅铁心喘了口大气,流下两行辞世泪:文德啊,我托付你这两件事,能做到吗?覃文德咕咚一声跪在师父面前,哽咽着说,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师父的嘱托,我粉身碎骨也不敢忘怀。

  梅铁心又把眼神落到女儿身上:梅洁呀,老父昨夜子时做了一梦,梦见月下老人说你和文德是前世定下的姻缘。为父做主,你和你大师兄现在就拜堂成亲吧。

  啊?覃文德惊得目瞪口呆!

  啊?马骏气得七窍生烟!

  啊?爹爹,我……梅洁刚要说个不字,突然想到,娘在世时曾经说过,子时做梦最灵。我的胴体被大师兄看过,难道真是冥冥中的姻缘——人的命,天注定。梅铁心看见马骏两眼含恨,遂说道,马骏,你和梅洁是表兄妹如同亲兄妹。论家事,文德是你妹夫;论师门,文德是你师兄,是掌门人。你要尊重他,不要心生邪念。习武练跤的人,要有善心,更要有骨气!

  马骏根本听不进师父的临终训话,这时的他,心中充满了恨,他恨覃文德,恨梅铁心,也恨梅洁,为啥默许这桩婚姻!

  当夜,梅洁和覃文德入了洞房,成为夫妻。第二天子夜,梅铁心溘然长逝。

  五

  离家十天之后,梅洁突然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覃文德面前。

  覃文德一阵惊喜,啊,师妹……他为梅洁的康复由衷地高兴。然而,高兴在刹那间被惊愕取代——梅洁的身后是马骏。

  马骏上前,拱手而言:大师兄,我是完璧归赵,请你查收。眉清目秀的马骏一脸坏笑,覃文德觉得他面目狰狞,言辞恶毒。人不是物件,咋能“完璧归赵”?他想将这位表哥轰出去,却听梅洁说:师兄,请你相信,我和表哥是清白的。越描越黑!何谓清白?覃文德苦笑一声,抱拳而言,师弟,请。

  马骏并不进屋,皮笑肉不笑地滔滔不绝:大师兄,你妻子我表妹她好好地回来了。你送她去时病病怏怏奄奄一息,现在她可是满面红光站在你面前,你应该感谢我这个表哥呀。师父临终托付你,要你给我表妹快乐,你不但不能给她快乐,还让她郁郁寡欢,得了重病。你违背了师父的遗嘱。你一向标榜自己是一诺千金的汉子,你要兑现承诺,为了我表妹快乐生活,现在写份休书吧,我把表妹领走。跟着我,梅洁才会真正快乐。

  面对刁钻无耻阴险至极的奸邪小人,覃文德怒火中烧,真想一脚将其踢飞,但马骏此时抬出师父遗嘱,是不是梅洁的主意?罢罢罢,对师父我不能食言,只要师妹能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就写个休书,让师妹去快乐吧。覃文德默默回屋,写了一纸休书,送到梅洁手中,不无悲哀地说,师恩重如山,谨遵师父遗嘱,践行我的承诺,师妹保重。

  梅洁看到丈夫眼里含着泪水,刚要说话,覃文德已转身离去。

  六

  桃林的桃又到了成熟的季节。

  梅洁突然想吃桃,想吃自家后院桃林的桃。她想起大师兄从桃林摘来鲜桃,洗净去皮送到她的嘴边,想起大师兄对自己的百般顺从,想起大师兄在桃林练功的憨态,进而想到大师兄练功是不是忘了吃饭?他的衣被脏了谁给拆洗……

  她和覃文德虽无爱情却有亲情。

  神医施之安说最多活不到三个月的梅洁,和马骏住在一起竟然活了一年!马骏见梅洁突然想起桃林,想吃她家桃林的桃,心中有气,谁也别骗谁,你是想那个傻子覃文德。遂说道:你家桃林的桃有啥好吃的?想吃桃,我打发马小二去买大蜜桃。

  从这天开始,梅洁旧病复发,吃啥吐啥,骨瘦如柴,命在旦夕。

  梅洁有气无力地说:表哥,父亲的遗嘱,咱俩都没践行,我离开了大师兄,违背了父命。你当上了日本武馆摔跤教官,违背了师命。只有大师兄履行了诺言。马骏说:我不当教官,你哪来的锦衣玉食?

  梅洁哭了,哭得很伤心。

  马骏的母亲心善,知道梅洁将不久于人世,就对下人马小二说,你去告诉覃文德,让他来和梅洁见个面吧。

  马小二到了覃家,覃文德很客气地接待了他。

  马小二觉得这位享誉跤坛的覃大侠,待人真诚,为人厚道,只是炯炯放光的两眼,有几丝惆怅。马小二想,这么好的人,梅洁为啥弃他而去?

  马小二说:覃大侠,我们少夫人命在旦夕,她想念大师兄,希望你去看看她。

  覃文德流泪了,但没说话,拿出一篮子又大又鲜色泽很艳的桃,递给马小二,随即摆了摆手。

  马小二知趣地告退。

  马小二回府复命,把一篮鲜桃放在梅洁面前。

  梅洁问他:见到我大师兄了吗?

  马小二点点头。

  梅洁问:他还好吧?

  马小二又点点头。

  梅洁问:他能来看看我吗?

  马小二摇摇头。

  梅洁又问:他和你说啥了?

  马小二又摇摇头,无言可答。

  梅洁流泪了,摆了摆手。

  马小二知趣地告退。

  梅洁眼神落在那篮子桃上。一看便知,桃是自家后院桃林的桃。而且,自上而下,一个比一个鲜。她知道,覃文德心里一直挂念着她,桃林的桃刚有熟的,就摘下来给她留着,一直存了一篮子。再看,篮子底下有一层桃花。她知道覃文德仔细,怕篮底硌伤鲜桃,捡来桃花垫上——可惜,桃花都枯萎了。

  她哽咽着拿起一个鲜桃,咬了一口,没等咽下,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梅洁出殡后的当天子夜,一个蒙面人潜入马府,刺死了马骏。

  有人说,锄奸队要了汉奸马骏的狗命。也有人说,师父不让徒弟投靠日本人,覃文德清理门户,结果了马骏性命,顺便报了夺妻之仇。

  姚宗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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