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挠越痒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宝昌,婴儿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47

  一

  花花怀孕了,到了六个月时便肚大如鼓。

  当初,眉清目秀的宝昌能看中花花,并不是看她长得多么漂亮,而是她那苗条的身材,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根清爽爽、顺溜溜的水葱。花花怀孕后,芍药就紧紧地盯住她的肚皮,就连她去茅房也要在后边盯着。好像花花那肚皮是自家的菜畦,她在里边撒了籽儿,就要亲眼看到籽儿破土发芽。可到了九个月,花花感觉不对劲儿了——肚皮太大了。即使隔着一层衣裳自己也能清楚地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不停地蠕动,就像面袋子里装着几只老鼠。花花疼出了一头冷汗,说,婶啊,宝儿怎么不老实,又在踹我?芍药笑吟吟地说,宝儿在里头唱戏呗。花花瞪大了眼睛问,唱戏?宝儿跟谁唱戏哩?芍药就拍着手说,还能跟谁,跟他的兄弟姐妹呀。花花疑惑地问,宝儿……哪儿来的兄弟姐妹哩?芍药看着她脸上两块黑褐色的蝴蝶斑说,你这肚皮,我一看就是个龙凤窝子。花花惊喜地说,你说我怀的是龙凤胎?芍药故意压低声音说,里边藏着两三个娃子,有男有女,凑起来能唱一台大戏呢。花花就问,那么多娃子,我可怎么养活哩?芍药就拍着手说道,有俺和你连仲叔呢,还怕缺了宝儿的吃和穿?

  宝昌的爹娘死得早,是芍药和连仲一手将他拉扯大的。虽然现在叔侄俩不在一口锅里吃饭,其实跟一家人没什么两样。芍药和连仲无儿无女,只有宝昌这么一个亲侄子,就指望花花生下个小宝儿,为他老郑家传下一脉香火,他俩好赖过一把做爷爷、奶奶的瘾呢……转眼就到了预产期,宝昌将花花送进了三桥镇人民医院。

  二

  半个月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宝昌和花花偷偷溜回屯子,那副样子活像两个蟊贼。到家后,小两口连夜就布置好小阁楼,将宝儿藏在了上面。花花要给宝儿喂奶,就得顺着木梯爬上去。喂过奶后又急忙把木梯藏起来,生怕有人发现了小阁楼里的秘密。一夜之间,花花爬上爬下地折腾了好几回,累得手酸腿麻。

  反正宝儿生下来了,就算瞒得了一时,哪能瞒得了一辈子?这可不是独木桥上唱猴戏——闹着玩儿的。花花的话音里透着一缕凄凉。尽管宝昌没有半点儿埋怨的意思,但花花仍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那股寒气。自从宝儿呱呱落地以来,花花觉得做人的底气一下子泄光了,好像一切罪过都在自己身上。

  见宝昌只顾低头抽烟,浓浓的烟雾呛进她的眼睛,还有她的肺。花花就鼓起勇气说,宝昌,咱们干脆把话跟屯里人挑明了!宝昌使劲嘬了一口烟问道,挑明了?你说说怎么挑明?花花说,就说……咱们已经把宝儿抱回来了。宝昌的喉节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嘟一声响,说,我操,什么宝儿,咱们生的分明是个小妖精。花花怯怯地分辩道,怎么会是妖精哩,咱们生的只是个俩头宝儿嘛。宝昌冷笑道,你见谁家的娃儿长了两个脑袋,这跟生了两只老鼠有什么两样?花花说,可宝儿会笑,老鼠会笑吗?宝昌沮丧地说,会笑也是妖精。叔叔和婶婶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眼巴巴地等着抱孙子哩,可咱们俩却生了一个小妖精。咱说啥也不能让这小妖精出去丢人现眼,免得叔叔婶婶伤心……

  第二天,芍药拎着鸡蛋和奶粉高高兴兴地上门了。人还没上前,先将笑声砸进门去,花花,宝儿呢?俺当奶奶的要亲亲宝儿哩!花花瞟了宝昌一眼,慌忙转过脸去。宝昌说,婶,花花把宝儿送到娘家了。芍药顿时涨红了脸,大声说,还没满月的娃儿,怎么舍得扔给人家?花花忙接上说,宝儿缺奶水,碰巧我娘家嫂子……芍药打断了花花的话头,说,一泡奶水也能把人憋死?你那奶袋子里没货,难道婶子口袋里还没钱吗?商店敢不卖奶粉给我吗?花花嗫嚅道,这个,这个宝儿太小了,还不能……芍药越来越生气,说,花花,我不管你有没有奶水,明天就去把宝儿给我抱回来。俺郑家的一块亲骨肉不能扔给你娘家!

  芍药失望地走了。

  花花低着头,泪水不断地掉落进饭碗里。宝昌就劝慰道,饭菜快凉了,你好赖吃几口嘛。花花擦着眼角说,我一口都吃不下。宝昌说,就算你不饿,可那小妖精饿不得啊。花花说,婶婶要我去把宝儿抱回来,明天怎么跟她说哩?宝昌说,我操,家里藏着个小妖精,看来这事儿瞒不住了。

  宝昌正说着,小阁楼上忽然抛下一阵哭叫声。小两口不禁吃了一惊,也没心思吃饭了。宝昌推开饭碗,又卷起旱烟来。他见花花搬过来木梯,想上楼去哄小妖精,就一把拉住她,吞吞吐吐地说,花花……你干吗?花花说,我上去喂咱宝儿啊。宝昌说,刚吃完,怎么又饿了?花花说,奶水不比饭食,一泡尿就冲没了。宝昌吐了个烟圈儿,说,花花啊,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哩。花花说,有话就快说嘛,宝儿还在哭闹哩。宝昌的喉节又滚动一下,发出咕嘟一声响,咱俩都还年轻,还怕往后生不出一个健康的宝宝吗?花花警觉地瞪着宝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昌吭吭哧哧道,我看……不如这样,要不……咱俩今天晚上就将那小妖精扔到镇子里的医院去?送给人家医院,兴许还能给那东西谋一条活路。留在家里,屯里的人迟早会发现的。他说着话儿眼睛就湿了。花花说,我不扔!妖精也是爹娘养的,也离不开爹娘的疼爱!别人发现了我也不怕,生了个妖精就生了妖精。谁敢保证自己怀胎了就一准生龙生凤?

  花花将自己多日来积蓄在心底的委屈和惶恐,化作怨恨泼洒出来,明天我就把宝儿抱给婶看个稀罕。宝昌掐灭了烟头,说,我操,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自此,小两口格外小心,生怕露出一丝破绽。花花下地干活、去小卖店买东西总是绕开人走;有时实在绕不开了,就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人家。望见女人们在屋檐下唠嗑,花花就禁不住心惊肉跳,以为她们已经知道她生了个小妖精。但是,尽管小两口进出锁门,行为谨慎,芍药还是怀疑这里头有名堂。在河边洗衣裳时,芍药就盯住花花胀鼓鼓的胸脯看了半天,心想,这般肥硕的奶钵子里,怎么就蓄不住奶水哩?于是她趁花花不注意,突然伸出手去,在花花的胸脯上捏了一把。乳汁立刻渗出来,润湿了花花的前胸,也润湿了芍药的手指头。芍药说话的语气阴冷阴冷的,犹如三九天的风,你不是没有奶水吗?花花忙支支吾吾道,我……昨天吃了只猪蹄膀,才发出来的。芍药突然眼皮一翻,直直地盯着花花问,小宝儿不在家里,你发奶水给谁吃了?花花就心慌意乱地逃走了。

  第二天上午,芍药在宝昌家后园子给菠菜薅草。早春的阳光温暖宜人,明媚而艳丽。麦地沟旁的草墩上,晚生的草莓还在发红。忽然,芍药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芍药愣了一霎,认真听去,不错,那啼哭嫩声嫩气的,屋子里果然有娃儿!芍药忙推开虚掩的门,闯了进去。见堂屋里没有人,就一脚踹翻了一把椅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花花刚上小阁楼,正打算给宝儿换尿布。听见动静,她就伸出头来朝下看了一眼,一见是婶不请自来,脸都吓白了。她正想缩回头去,不想被芍药发现了。芍药仰着脸骂道,躲呀!哪怕你躲到老鼠洞里去,我也要揪住尾巴把你拽出来!

  花花只好下了小阁楼,就动手给芍药沏茶。芍药一拍桌子说,你就是泡人参汤给我喝,也喝不暖我的心!你竟敢把宝儿藏起来,还是个人吗?难道我这个当奶奶的是人贩子,会拐卖了宝儿不成?花花鼻子一酸,委屈得直落泪,说,婶,我从没想过要骗你。芍药却哼了一声,说,当初我给你们办喜事,比我自己成亲还要高兴,就盼着你们早点给我生个宝儿。哪晓得宝儿生出来了,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这些年我挤出心尖尖上的几滴热血,白搭了你们这两只白眼狼!花花啜泣起来,只怨我不争气,生了个小妖精!芍药立刻瞪大了眼睛,手指头朝门外戳了戳说,甚小妖精?白亮亮的日头在天上晃着,你怎敢编出这种鬼话来骗我?屯里那些长得像黑鱼精一样的女人,哪个不会生娃子?你乌头粉脸的一个俊俏的小媳妇,难道还不如别人?花花哽咽道,婶,我真的是……看到花花泪在眼中打转,芍药有些信了,遂问道,花花,你……真的生了小妖精?

  宝昌一直躲在灶房里,这时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好哭丧着脸爬上小阁楼,把宝儿抱下来。宝儿吃饱了睡足了,此刻精神正旺,一张哭脸,一张笑脸,四只小拳头挥来挥去,闹腾得正欢。花花忙接过宝儿,亲了两口,解开衣扣要给宝儿喂奶。芍药壮起胆子,从花花怀里把宝儿抱过来,见两只小脑袋在怀里直劲儿地晃,便慌忙放下,说,这东西虽然不是妖精,却也够吓人的!宝昌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临出门时,芍药就回过头来叮嘱花花,你们俩进出一定要锁门啊。屯里人要是知道你生了这么个奇货,可要嚼舌头根了。花花苦笑着,也没说什么。

  三

  回到家后,芍药将花花生了个小妖精的事跟连仲说了。她边说边抹眼泪,一副伤心透顶的样子。连仲却忍不住好笑,说,怎会是妖精哩?是连体婴儿吧,能治的嘛。芍药将信将疑地问,两个脑壳共一具身子,这……怎么个治法?连仲眨巴眨巴眼睛说,可以动手术,用刀割开嘛。芍药就打了个寒噤,问,用刀割?那还不把人割没了?连仲很有学问地说,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科学?如果手术做得好,俩娃儿就都能活。万一失了手,起码能保住一个。芍药顿时激动起来,你赶紧去找个好医生给那小家伙割两刀。连仲说,我操,这又不是给骒马割卵子,哪有那么容易?芍药就拍着手说,要是割好了,那娃儿还不是咱郑家的后人?连仲眨巴眨巴眼睛说,娃儿还太嫩,眼下还割不得哩。

  既然那小妖精可以治好,而且还能割成两个活蹦乱跳的胖孙子,芍药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先前的恐慌荡然无存。稍有空闲,她就摸到花花那里去陪宝儿玩。现在,芍药只巴望宝儿快点儿长大,快点儿动手术,一刀下去变两个,她跟连仲各抱一个,从屯东头逛到屯西头。以前,屯里人常在背后嚼舌根,说连仲当了几年村长,就作了几年恶,损了阴德,所以郑家断了后。芍药心想,别人家生娃儿,一胎只生一个。可我们家花花呢,一炮双响,这怎么会是损了阴德呢?往后谁再讲那种混账话,她就抓一把狗屎塞进谁嘴里去!

  芍药陪小妖精上了瘾,常常忘了回家做饭。连仲看着冷锅冷灶,气得扔盆摔碗。芍药就拍着手说,你这是摔打谁哩?我是去陪你们郑家的孙子哩。连仲就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操,陪孙子也不能让爷爷饿肚皮啊!芍药就拍着手说,是你大还是俺孙子大?连仲苦笑道,孙子大,孙子大!芍药不依不饶,你几时去请外科大夫?连仲又苦笑道,咱孙子还嫩哩,再等些日子吧。

  花花生了个连体婴儿,连仲怎能不着急?

  宝儿太嫩了,眼下还不宜动刀子,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连仲是村长,村长要管大事儿。眼下,村村寨寨都在抓旅游,把城里人吸引到乡下来喝山泉、吃野菜、住农家土炕,说是农家乐几日游。他们牛尾湾紧靠着巴兰河,景色很好。一场春雨过后,空气非常清新。雾霭朦胧的新绿丘陵就湿漉漉地隐在视野的远处,向阳的坡地上密匝匝地生长着绿生生的蕨菜、山葱、小根蒜、婆婆丁……村委会就贷款盖了座农家山庄式二层宾馆。原指望从城里人的口袋里掏出钱来把贷款还上,谁知城里人邪门得很,连看都懒得看牛尾湾一眼。而附近那些屯子远离巴兰河,景色不如牛尾湾秀美,农家山庄不及牛尾湾气派,人气却旺得很,赚了个盆满钵满。慢慢地,连仲悟出了一点儿名堂:并非城里人对牛尾湾有什么成见,而是其他屯子都搞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东风屯搞了个赫哲村寨三日游,项目有狗拉爬犁,吃赫哲风味鱼宴;西风屯也搞了三日游,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群小姐,冒充朝鲜族,跳朝鲜舞却不穿朝鲜族裙子,穿着裙裤跳,搞得不伦不类……可牛尾湾有什么呢,只有冷山冷水和坚硬的石头。连仲一筹莫展,哪里还顾得上给宝儿请医生?

  四

  花花生下一个小妖精的事儿还是让屯里人知道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远,越传越奇。经过添油加醋,有了最新版本:那小妖精在娘肚子里就会打少林拳,招式很像东邪西毒;那妖精还会唱龙江小调,颇有几分白淑贤的韵味……宝昌和花花小两口没读过什么书,都是本分人,向来只知道凭力气吃饭,不经常与屯里人交往。但自从生下小妖精之后,屯里人突然对宝昌两口子亲热起来。男人们见了面,少不得要敬上一支烟给宝昌。女人们看见花花,都爱凑上去套近乎。不论是男是女,总喜欢找个由头往宝昌家的小院子钻。花花依旧将宝儿藏在小阁楼上,从不给人们看。越是看不到小妖精,屯里的人越是心里痒痒,恨不得叠成罗汉把脑壳伸到小阁楼上去一饱眼福……不知不觉间,屯里人的三朋四友、五亲六戚都来了;城里人也带着娇妻弱女,开着小轿车来了。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小妖精。白天,小酒馆里的生意出奇地好;到了夜晚,农家山庄里住满了人。一见城里人的钱好挣,屯里人纷纷在泥土小道旁和屋檐下支起了小摊子。小摊子上摆放着从山上采来的蕨菜、婆婆丁、野蘑菇和山葱,包装袋上印着“绿色食品”几个字,居然好卖得很。就连以前拿来喂猪的地瓜干也卖出了好价钱,比肉还贵。

  宝昌家的柴门外,经常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

  那些陌生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神色十分诡异。花花感觉到,陌生人异样的目光比剖鱼刀还要锋利,似乎剥光了她的衣裤,要剖开她的胸膛,将她的心掏出来……花花躲在老屋里,害怕见到任何人,觉得一天比一年还要漫长。后来,就连看到在门外逛来逛去的狗,花花都怕,认为也是跑来看她笑话的。花花实在受不了了,突然从小阁楼上把宝儿抱下来,用力扯开上衣的扣子,裸露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奶子,并推开院子的大门。花花是要让那些鬼头鬼脑的人们看看,她的宝儿也要吃母亲的奶水,吃起奶水来馋得犹如两头小猪。她的宝儿跟别人家的小孩一样,也会哭、会笑、会玩、会闹。

  宝昌被花花的举动吓坏了,他忙拦腰将花花抱住,喝道,花花,你……疯了吗?花花挣扎着,说,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宝昌说,外面那么多人,你不能出去啊。花花大喊,我要去外边给宝儿喂奶!

  现在,宝昌知道宝儿是可以治好的,对宝儿疼爱有加。宝昌拦住了情绪激动的花花,帮她系好了衣扣,温言软语地安慰道,宝儿的病既然能治,那就等治好了再抱出去。花花竟哭了,钱呢,要治好宝儿的病,得花一大笔钱哩。宝昌的拇指和中指一并,在空中打出了一个很响的榧子,说,我们去省城打工,慢慢攒嘛。后街的狗剩前天回来了,他说省城现在的住宅小区都在建高楼大厦,正用人哩。花花问,那一年才能整几槽子?给俺宝儿做手术,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宝昌坚定地说,咱庄户人家起早贪黑惯了,忒能吃苦的。咱们就靠自己的这双手赚钱!

  向来冷清的牛尾湾忽然火爆起来,连仲十分兴奋。连仲心里当然清楚,屯子里虽然没有狗拉爬犁,没有跳舞的小姐,但花花生了个小妖精,这就是最大的看点。小姐和狗拉爬犁能跟小妖精相比么?连仲准备抓住契机,在妖精二字上做点儿文章,把牛尾湾的农家乐旅游抓出点儿成效来。当然,这要讲究点儿策略——既要把小妖精宣传得神乎其神,又不能让游客看到小妖精的真实面目。就好比一座挺拔险峻的山峰,在阳光下看,并没多少神奇之处,只有在云遮雾罩的时候,才会使人感到神秘,越神秘人们就越想看……

  但是,还没等连仲拿出具体方案,来牛尾湾的游客却越来越少了。原来,省城的游客来了一批又一批,可谁也没看到过小妖精,都以为是屯里人拿妖精的事儿诱骗他们,就再也不想来了。没有了游客,屯里人上哪儿挣钱去?他们就拉住游客,说花花家的小阁楼上真的藏了一头会打少林拳、会唱龙江小调的小妖精。有的游客说,空口无凭,你去把妖精捉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屯里人叹道,别说是你们,哪怕花花的亲爹亲娘来了,都休想看到妖精。那游客就笑道,你白话了半天,这牛尾湾还是没有妖精啊。他们笑罢就连连摇头,跑到西风屯吃狗肉、看小姐跳舞去了。

  屯里的人们只好去找连仲,要他当村长的做做花花的工作,动员花花把小妖精抱出来。有人就说,做人要讲良心哩,俺们怎会白让妖精登台献艺?这就好比去看马戏,若不花钱买张票,谁好意思迈进门槛去?我们大伙都愿意凑点钱,作为妖精的出台费……游客都走了,连仲比其他人更急。花花生下个小妖精,已是天大的不幸了。如果光在嘴皮子上讲讲妖精,以此来吸引游客,也许无伤大雅。然而要花花将小妖精抱出来丢人现眼,岂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么?他这个做叔叔的又于心何忍?连仲就拉下脸说,谁也甭想打俺家小妖精的主意!有人劝道,给出台费,又不白看。连仲吼道,给出台费也不行!

  五

  乡村道上,终于没有了游客们的身影。

  到了夜晚,农家山庄里一团漆黑。屯里人挣钱挣上了瘾,现在突然断了财路,便将一腔怨气泼洒到连仲头上。他们纷纷指责连仲,说他盲目盖农家山庄,是拿他们的血汗钱打水漂儿。有几个人竟然找上门去,扬言要罢免连仲的村长职务。失去了游客,连仲本来就心烦,一见乡亲们要摘去他头上的那顶红帽子,便再也沉不住气了。吃晚饭时,连仲仗着有酒遮脸,对芍药说,花花如果肯把那小妖精……芍药正色道,不是妖精,是俺宝儿!连仲忙说,好,好,就算是宝儿吧。只要花花肯把宝儿抱出来给游客们看看,还怕没钱赚?芍药的脸红得像一簇愤怒的鸡冠花,你想用宝儿去赚钱?连仲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只想抱给游客看看罢了。芍药就拍着手说道,亏你还是做爷爷的!这种缺德话你也说得出口!就算花花真的生了个小妖精,可妖精好赖也是俺郑家的儿孙后人,又不是三条腿的猫,五只脚的驴,哪能抱出去供人取乐?连仲眨巴眨巴眼睛说,你还指望那小妖精传宗接代,养老送终?芍药就啐了一口,怪不得屯里人都说你损了阴德哩!

  搁下饭碗,连仲朝宝昌家走去。

  花花和宝昌刚刚给宝儿洗了澡,正逗着宝儿玩。宝儿有五六个月大了,长得胖乎乎、粉团团的。两张挨得很近的小脸嘻嘻哈哈地笑着,嘴里哦哦有声。四只小手不停地舞动着,你在我脸上抓一把,我在你胸前拍一掌,时哭时笑,煞是热闹。现在,小两口一会儿也离不开这小妖精了。宝昌笑嘻嘻地说,谁家的媳妇生得出这样好玩的小东西?花花就白了宝昌一眼,现在不说是妖精了?宝昌说,我操,什么妖精?你就是拿十个八个胖小子来,我也不换哩!花花眉开眼笑,说,人家的宝儿玩闹时只有一张嘴笑,俺宝儿笑起来面对面的两张嘴,比看二人转还要过瘾!花花又说又笑的,解开衣扣给宝儿喂奶。宝儿的四只小手都去抢奶头,谁也不让谁。宝昌只好将四只小手抓住,往两张嘴里各塞进一只奶头,屋子里这才安静下来,响起咂奶头的咕咕声。

  说话间,连仲推门走了进来。花花慌忙转过身去扣上衣的扣子。突然断了奶,宝儿又你抓我挠,闹成一团。连仲看了宝儿一眼,感叹道,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这么乖巧的娃子,成了烫手的山芋,实在太可惜了!花花皱了皱眉说,叔,等有了钱,俺们就去找最好的医院给宝儿做分离手术。连仲眨巴眨巴眼睛说,一槽子两槽子不够的,那可得花一箩筐票子啊。花花充满自信地说,既然宝儿投胎到咱家来了,就是前世跟我和宝昌有缘。俺俩哪怕累死累活,心里头只要有个指望,就不愁治不好宝儿的病。连仲说,我倒是有个法子,由屯里出钱给宝儿做手术。花花担忧地问,屯里人会同意么?连仲说,牛尾湾的江山还坐在叔的屁股底下哩,叔定下的事儿,谁敢言语半个不字?宝昌接上说,是啊,是啊,别拿村长不当干部。连仲见花花懵懵懂懂的,只好把话挑明了,钱么,屯里肯定出的。不过……有个条件,花花必须抱着宝儿去农家山庄上班。花花一愣,问,叔,你说啥哩?连仲口打咳声,说,唉,不挑担子不知重啊,但叔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花花挣大了眼睛说,那不是要宝儿去众人面前出丑露乖么?连仲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委婉一些,花花,叔无儿无女,把你和宝昌看得比亲生的还要亲哩,难道会忽悠你们?再说没有钱,你拿什么给宝儿动手术哩?让游客们开开眼界,难道宝儿的身上会少一块肉?那些唱歌的、跳舞的,谁不是将一张脸伸到人面前去,让大伙儿横看竖看的?花花终于明白了连仲叔的意思,刹那间脸色煞白,嘴唇可怕地抽搐起来。她将宝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抓住扶手就往小阁楼上爬,并将沉甸甸的话往连仲叔身上砸去,我情愿宝儿当一辈子妖精,也不能让他丢了做人的根本!连仲愣了片刻,呵斥道,花花,你说啥哩?你想让这连体婴儿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当一辈子妖精?花花含着眼泪说,你别喊我花花,别以为穿上衣服就是人。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叔叔,宝儿也没你这个爷爷。俺庄户人家靠勤劳的双手挣钱,决不搞那些歪门邪道!连仲气哼哼地说,天一亮你就抱着宝儿去上班,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罢他向花花挥挥手,花花却已爬进小阁楼,连头也没回一下。连仲的手僵在了半空,等小阁楼的门关上了,连仲把尴尬的右手放在脖子上,装作是在挠痒痒。本来脖子是不痒的,挠了两下竟觉得痒了,连仲就接着挠,而且越挠越痒。

  叔,我有几句话要说。宝昌走过来,怨恨地看了连仲叔一眼,我是你和婶养大的,你打我骂我,我不怨你。哪怕你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我也不怨你。可宝儿还嫩,你给他一口奶吃,他都要乐半天。人在做,天在看。你在宝儿身上打主意,菩萨都要骂娘的!

  当天晚上,连仲就派人在村委会门前贴了一张告示。告示上说,为了发展旅游经济,增加农民收入,应广大游客的强烈要求,从明天开始,会打少林拳、会唱龙江小调的双头妖精将在农家山庄登台献艺。屯里人知道了,就连夜打电话告诉亲朋好友,邀请大伙天亮后来看妖精表演。

  天还没亮透,官道上就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非凡。然而,一直等到日出三竿了,那妖精还没露脸,游客们便不由得发起急来,围住村委会叫骂。有人愤怒地叫嚷,村委会胆敢蒙骗游客,他们就一把火烧了农家山庄。屯里人也急了,要连仲赶紧去请妖精。就算妖精不登台献艺,起码也要跟客人们见见面。连仲生怕出事,匆匆去了宝昌家。

  柴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宝昌家已是人去楼空。

  周独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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