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瓶的报复(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计划生育,吴凤娥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17

  陈五说你真舍得肚子里的儿子?

  吴凤娥一咬牙,舍得!

  那周武生呢?他也舍得?陈五给吴凤娥设置障碍。

  他敢不舍得!吴凤娥再一咬牙。

  那武生的爹娘呢?他们能舍得?陈五一向做事不愿自己没退路。

  他们?孩子是我跟武生的,一辈人只管一辈人,他们舍得也好,不舍得也好,都没用的!吴凤娥一句话挡死了陈五的退路。

  吴凤娥不光挡死了陈五的退路,她还直接挡死了自己的退路。从陈五家出来,她直接去了乡里的计生站,做了引产手术。计生站的工作人员都是熟人,没带钱不要紧,吴凤娥曾经是妇女主任,再说引产也在国家计划生育的报销范围内。

  等周武生知道消息赶到乡里时,孩子已经引下来了。五个月的孩子,辨得出阴阳了,是个男孩。

  周武生黑着脸,不说话,抽烟,抽完烟后使劲抽了自己一嘴巴。那一嘴巴明明抽在周武生脸上,躺在床上的吴凤娥心里无端地一疼,她探起半边身子宽慰说,都说养儿防老,可真正能防老的,你以为是儿子啊?

  不是儿子能是啥?周武生闷着头给了一句。

  是钱!吴凤娥使劲白他一眼,儿子可以迟一年来,政策可是一年也不等你的。知道吗,多干一年,我们后半辈子就有退休养老金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寨子里的老人,哪个口袋能掏出像样的一张钱来。

  也是的,周武生知道,寨子里的老人到了晚年基本就不花钱了,主要是没钱花,出个门走个亲戚,想做人都做不起。

  吴凤娥是会做思想工作的,而且还不用各个击破,只要周武生点了头,爹娘那儿自然是迎刃而解。

  然而,吴凤娥忽视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人,本来在她眼里,这个也是最薄弱的一个环节,那就是新任妇女主任马兰。

  马兰人瓷实不假,心眼也更瓷实。她不是贪婪妇女主任这个位子,而是恰好,她谈了个朋友,对方是教书的,要搁没当妇女主任那会儿,是马兰高攀男方了,但现在,属于门当户对了。男方就是冲妇女主任这个名头才答应见马兰面的,媒人当仁不让的还是秀姑。

  要马兰把妇女主任还回去,等于是把男朋友还回去,别说马兰不愿意,马兰娘首先就会拿刀子跟人拼命。教书的女婿呢,那才是一辈子吃皇粮的人,黑王寨的陈五牛吧,也不在吃皇粮之列,顶多偶尔吃顿公家饭。

  吴凤娥是在马兰娘那里彻底溃败的,她压根没见到马兰的人影。马兰到男朋友那儿卿卿我我去了,她已经听到风声了,提前做了防范。

  吴凤娥说婶娘,我想要跟马兰把主任换回来。

  马兰娘说,换回来,说得轻巧,当初是谁死乞白赖要我家马兰做这个卖屁股的事的,背后挨多少人骂你知道么,大姑娘家脸皮薄,都骂得不敢出门了。

  我当初不也是大姑娘吗?吴凤娥喉咙被马兰娘这话哽了一下。

  你是你,你到黑王寨才几天啊,屋里屋外都没焐热。我家马兰可是在这里长了二十年,打小到大,哪个舍得弹她一指头!可自从当了妇女主任,多少人巴掌要落在她脸上你可晓得?好不容易受完这千般苦,万般罪,你倒好,又来捡现成的。马兰娘说的是实话,吴凤娥刚嫁进寨子来,大家向着她新媳妇面子,真没给过她脸色,加上没多久吴凤娥怀了凤喜,就更没人为难过她。倒是马兰一接手,碰上几个想超生的,明里暗里起过气,言语上互相顶过几回真,架虽没打,可马兰家里的鸡无缘无故死了几只,菜园里的菜叶被稀里糊涂糟蹋了几回,这在黑王寨是得罪人才遭的报复。

  毕竟不是家仇国恨,都一个寨子住着,出口恶气就行了,杀人放火什么的还犯不着。

  见不着马兰,吴凤娥也犯不着跟马兰娘斗嘴,她直接出了寨子,找到乡里。

  乡里还是那些干部,也没人走茶凉的意思,不过乡长明确回复吴凤娥,说你们当这个妇女主任是你们乡下人家的闺女啊,想许给谁就许给谁,告诉你,再基层的干部也是干部,需要上面任命的。

  可,陈五答应我的,我有协议呢,陈五盖了公章的!吴凤娥拿出那份协议来,眼下这份协议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稻草始终只能是稻草,成不了黄金,红彤彤村委会公章在吴凤娥眼里光芒万丈,在乡长面前却一下子暗淡无光了。乡长拿着那张纸扫了一眼,像抖着猎猎作响的旗帜要讨伐陈五一样。他勃然大怒说,陈五这个村主任怎么当的,没一点党性原则,拿公家职务当自己菜园子门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听话听音,听锣听声,吴凤娥知道妇女主任这个职务不是自己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了。再纠缠下去,陈五都得没好日子过,吴凤娥不想连累陈五。

  乡长倒是也近人情,说这事我也就不追究了,你违规生老二的事我们乡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去安心生儿子吧。

  吴凤娥本来心里被怒气充斥着,乡长一句回去生儿子吧,让她怒气迅速瓦解,怨气直线上升,一下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曾经带给她喜悦的儿子,曾经带给她荣耀的妇女主任,都与她失之交臂了。

  四、做买卖也是块好材料

  没有跟她失之交臂的,是公公婆婆脸上的颜色,从先前的压抑到现在的展开。周长久还好点儿,他一张脸黑,深点浅点看不出,崔道玉就明显了,本来嘴巴闲不住的她,一见到吴凤娥就抿得紧紧的,变成比电焊焊得还死的一道缝。有时吴凤娥想借着凤喜哭了闹了的由头跟她说几句话,可她倒好,嘴巴能对着凤喜的耳朵喔喔呀呀说得镰刀都割不断,等一转脸,那些话像掐断了南瓜尖的南瓜藤一样,一下子缩回去半截不说,还蔫了精气神。

  精气神这玩意也传染,吴凤娥的第二个月子,就死气沉沉的,闷,透不过气。崔道玉也不是不尽心伺候她,问题在于,就要抱到手上的孙子没了,空欢喜一场的崔道玉能不把眉头皱着走进走出就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当过妇女主任的吴凤娥那张嘴是能滔滔不绝说上半天不住嘴的,眼下好,崔道玉不搭言,吴凤娥连个开头的话都没法起了,退而求其次,吴凤娥只好回过头来缠着周武生。

  本末倒置了不是,婚前婚后,一直是周武生缠着吴凤娥叽叽喳喳亲热不够的。在儿子被引掉之前,周武生也没见有多大转变,儿子被引掉当天,周武生也没流露出太多不满。很多时候,他的不满是跟着爹娘走的,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等吴凤娥垮着脸从乡里回来,周武生就知道她的妇女主任职位也流了产。周武生憋着的气就掀开压在头上的妇女主任官衔,要喷薄欲出,更想揭竿而起了。

  两口子之间的第一场架不是吵的,直接动了手。

  动手的由头不是为引掉的儿子,这点上周武生不傻,那样属于跟国策作对,小老百姓过日子,有个口头禅,叫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跟国策作对,站不住理。

  火是崔道玉点的。那天晚上,周武生因为儿子没指望了,月子里又不能拢吴凤娥的身,一肚子邪火的周武生就出去打了几圈麻将,回来得比较晚。

  可能还喝了几口酒,周武生一上床就直通通倒下了。吴凤娥正想找人说话呢,就拿脚踢周武生。周武生不回应,一个劲儿往床边缩,缩着缩着,吴凤娥踢的劲大了一些,没曾想周武生刚好缩到床沿上,扑通一声掉地上了。

  周武生就恼了,说你翻翘啊?

  吴凤娥几时受到这种待遇啊,马上接上了战火,你才翻翘呢,这么晚回来,做什么鸡鸣狗盗的事了?

  崔道玉本来就没睡,自从孙子被引掉,崔道玉睡眠就一直不好。她支着耳朵在厨房给儿子打了一盆热水,正不知道是端进去好还是不端进去好呢,吴凤娥这句骂周武生的话她听了个正着。

  崔道玉就忍不住在外面给儿子长志气说,凤娥你说这话要摸摸良心,平时你半夜三更回来,武生说过你男盗女娼没有?

  周武生就势来了劲,可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何况你现在不是州官,村官都不是了。

  周武生这么说是有缘由的,外面风传乡长跟村主任陈五说过这么一句话,酒后说的,要不是吴凤娥喊我一声叔,我非把她弄上床不可,这下便宜你小子了。

  其实乡长也好,陈五也好,谁也没讨到吴凤娥的便宜,真讨了便宜吴凤娥这个妇女主任帽子就不会飞。但在黑王寨这样的乡下,有些话是能说不能听,能听不能想的,周武生既然杂七杂八地听了,肯定心里也想七想八地想了。

  吴凤娥不糊涂,知道周武生信不过自己。孩子被引掉说她不痛苦是假的,雪上加霜的是妇女主任职位也流了产,她心里就熊熊烧热起来,二话没说,抄起床头柜边的热水瓶就向周武生砸了过去。万幸的是,水瓶是空的,周武生膝盖被砸得肿起了很大一个包,一连七天没能出门,也没敢出门,大个子男人被媳妇打了,他丢不起这个人啊。

  吴凤娥同样丢不起人,当惯了妇女主任的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叫她下地等于要她的命。

  第二个月子一满,吴凤娥就带着凤喜赶了趟集,说是给凤喜买过热的衣服。集上的服装店倒是有几家,可孩子的衣服不多。在他们乡里,还延续着百年不变的老规矩,七岁以下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己做,或者请裁缝扎,更别说丫头了。吴凤娥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自然就比一般乡下女人讲究。丫头怎么啦,丫头更应该花儿朵儿一样。一个集赶下来,吴凤娥就多了个心眼儿,偌大一个乡,想把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绝对不止她一个。

  开个童装店,肯定比种地强。手里有活钱是其一,最主要的,是可以不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落地砸八瓣了。

  开店要好的门面,还得有资金。吴凤娥找到了乡长,请他出面到工商办营业证,到银行帮忙弄开店的资金。

  乡长对吴凤娥,还是念着旧情的。那旧情说起来也就是他的一厢情愿。吴凤娥这一回给了乡长一个想头,说哥你只要伸手拉了妹子这把,妹子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

  乡长从这个称呼的改变就知道,这个报答不用等到下辈子。早前,吴凤娥喊他一声叔,中间是隔山又隔水;这当儿,喊他一声哥,那其间是贴心又贴肺。乡长脑子就一热,替她出面租了门面,弄了营业证,还办了贷款。吴凤娥没别的好找,找了个机会递了几个热辣辣的眼神给乡长,乡长是懂得冷热的男人,也是会送温暖的领导。乡长就站在领导立场上表态了,开业那天,乡里会安排人来捧场,怎么说也是为乡里做过贡献的同志,作为一级政府,不能干卸磨杀驴的买卖吧。

  吴凤娥就借梯子搭台,把这个买卖做起来了。

  崔道玉原指望没了这个妇女主任帽子,自己可以杀杀吴凤娥的威风,也顺带把吴凤娥上了笼头,偏偏人家把蹄子一撒,尥蹶子跑到乡里去了,别说管了,见一面都不容易。

  周武生倒是能见面,隔三差五去集上劝吴凤娥,这老古言说得好,做生意,眼前花,阴天下雨吃泥巴!

  吴凤娥不理这个茬儿,那老古言还说了,田沟里的钱,万万年!你爹娘守着万万年的基业怎么只看见鸡屁股后面的几个钱呢?

  人是英雄钱是胆,没胆的周武生就赖着脸皮看吴凤娥怎么巧舌如簧把别人的钱说进自己的腰包了。

  吴凤娥的钱包渐渐鼓了起来,跟着鼓起来的是肚子,她又怀上了老二。按说这是喜事吧,崔道玉却有点儿欢喜不起来,她总是无端地觉得,吴凤娥肚子里的孩子,跟自己的儿子不搭界,要说有什么过硬的理由,那就是乡长在吴凤娥面前晃悠的时间比自己儿子在吴凤娥面前晃悠的时间多。

  乡里人再闲,也有忙不完的活路,乡政府再忙,也有抽支烟喝杯茶的闲工夫。崔道玉八百年不赶一次集,就能碰巧看见乡长刚从自家店面出来,或者刚从自家店面经过。这是崔道玉多虑了,乡里就一条街,街头放个屁,街尾都能闻见臭气,总不能让乡长不走正街走小巷吧。

  五、被谁算计了

  都说大将不走小路,好剑不走偏锋。

  又都说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乡长没走小巷,崔道玉又一忧,没办法,只好剑走偏锋,把剑尖指向了周武生。

  崔道玉是恨铁不成钢,说武生啊武生,我看你是白披了张男人皮,怎么就把自己媳妇弄不团圆呢?

  武生还嘴说,怎么弄不团圆,这日子不是风生水起吗?

  是啊,风生水起得很,都风言风语到寨子里了!周长久恶狠狠吐口浓痰在一边给婆娘帮腔,树可以不活皮,人不可以不活脸吧。

  那你们给我说,怎么才能让我活脸?周武生一向是个拿不了大主意的人,先前是爹娘扛着,后来是吴凤娥顶着,他夹缝里求生存,哪有机会成为中流砥柱?

  姜到底是老的辣,崔道玉说,要想你活脸,就得凤娥丢脸。看你舍得丢她脸,还是愿意丢自己人了。

  周武生选择了丢吴凤娥的脸。人,都是自私的,这点上不能怪周武生。

  揣着娘的锦囊妙计,周武生丢下手里的活,去集上媳妇的店里歇夏。

  他这一歇,实在,白天黑夜歇在吴凤娥店子里。吴凤娥没防备,甚至还满心地欢喜,有人帮着守店子,她可以放心到别人店里走走。这一走是有名堂的,相当于考察,看人家都经营什么,怎么经营的。吴凤娥毕竟是新手,人家都是老门面,有回头客,做生意的门道也都比她精。

  不过,吴凤娥欢喜得早了些。

  她溜达的是集上生意做得最好的一家内衣店,离她门面不到三家远。老板是个比较新潮的嫂子,看见夏天来了,赶紧进回一批袜子,一打一打地卖,乡下人买东西,不图质,只看量,一打十双袜子才十元,多大的便宜啊。不到三天,货就空了一半。

  吴凤娥那个眼馋啊,火苗子一闪一闪地喷出来都要烧着眉毛了。

  就在她决定趁有周武生帮忙守店子赶一批同样的货带着卖时,周武生不声不响回了寨子。周武生的不声不响跟一个人有关。他到集上美其名曰是守店子,其实他在守一个人,不说大家也都猜出来了,是的,他守的人是乡长。

  功夫不负有心人,乡长前脚从他店面出来,周武生后脚回了寨子。

  吴凤娥没在意,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乡长差不多每家店面都会走动走动,以示跟群众打成一片。刚才两人同时在内衣店聊了袜子的,不过是背着店主聊的,乡长还怂恿她说,进货记得给自己留几双下乡穿,穿烂了不心疼。

  吴凤娥的满意算盘却被周武生的不辞而别搅黄了,她是个肚子里压不住气的人,当天晚上赶回黑王寨跟周武生恶狠狠地吵了一架。依以往经验,公公婆婆肯定要挺身而出跟儿子助阵的,吴凤娥甚至都做好了吵他个天翻地覆、离婚都在所不惜的准备。

  偏偏,一家人对吴凤娥的无理取闹显出了难得的大度。婆婆崔道玉抱着凤喜一声不吭出去串门了,周长久呢,没串门的习惯,拿酒一口一口地穿自己的肠子。周武生嬉皮笑脸地在吴凤娥的叫嚣声中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颇有点主席老人家诗词里说的,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吴凤娥这一仗就打得有点意犹未尽,铁锤落到棉花堆上,软绵绵没了着力点。英雄没了用武之地的吴凤娥,那一夜睡得辗转反侧,早上起来,两个眼眶一半青一半乌,两个眼球上爬满了血丝。乍一看,像夜里做了强盗刚回家,心神还没归位的样子。

  不能将剩勇追穷寇的吴凤娥气鼓鼓到了集上,一点都没发现,一条街的店主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在意的是,头天晚上约好早上乡长送一笔钱过来进货的,吴凤娥等到太阳升到一竿子高了,也不见乡长影子出来。吴凤娥就着了急,做生意跟种地一样,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

  赶季节的货,争的就是那点儿光景,吴凤娥就半开着店面去了一趟乡政府。集上的规矩,店面半开着表示店里没人,一般人就不会走进去,瓜田李下,得避嫌不是?这点上,乡里还保持点儿古风。这一条街的店面都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得到街头的公共厕所,有一百多米远的模样,为上厕所关个门也不划算,所以大家都以半开店面的方式来解决。

  习惯决定一切。

  吴凤娥没等到乡长也就罢了,居然还没能找到乡长,这有点不符合乡长行事的习惯。就在吴凤娥疑疑惑惑走出乡政府时,远远看见自己店面前聚了很多人,有人在那半开的店面里进进出出。

  这就有悖于常理了。吴凤娥三两步跑回店里,还没等她发话呢,所有人一溜烟散了,没人跟她打招呼,也没人给她赔笑脸。

  店里东西倒是一样没少,但有明显翻动的痕迹。

  吴凤娥心里的浪头一翻,这些人,明火执仗要干什么呢?

  跑出店门,刚要问左边的店主,人家赶紧把头低下来,没跟她搭话的意思;看右边店主,明明正和别人窃窃私语指点着她,一碰见她的目光,马上咬紧了牙关。吴凤娥是当过妇女主任的人,别的不懂,察言观色是强项,心里就打起腹稿,知道这其间有蹊跷。

  蹊跷归蹊跷,没赚钱要紧。吴凤娥做妇女主任久了,办事依然老规矩,按轻重缓急来。吴凤娥就拨通了乡长的电话,乡长平时接她电话特别快,但这一次,连续挂了她三回。最后一次,乡长接了,口气却没了平时的热络,冷冰冰地说,什么事啊?

  吴凤娥故意嗔怪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大白天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袜子的事,你不是想我送你几打下乡穿吗,我得有钱进货啊!

  乡长口气忽然变得有点阴阳怪气的了,一改平时的暧昧,袜子啊,你还是别送了,你那袜子我穿不起。

  吴凤娥以为乡长怕自己不还钱,拿这个话搪塞她。吴凤娥就撒娇打保证说,你当我什么人啊,怕我借你的钱不还?别说是钱,就是借你的人我也一准还。

  以往这句话,乡长听了骨头都会酥的,但今天乡长硬是油盐不进,口气很生冷地说,你什么人,要问你自己,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吴凤娥还没揣摩透乡长话里的话呢,乡长已经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吴凤娥迎头挨了一闷棍,她一下子蒙了。看天上,太阳明晃晃地挂着,跟往日没不一样啊,那些人的眼光和口气,咋全灰蒙蒙的,看不透彻呢?她忍不住使劲揉了揉自己眼睛,眼睛里还充着血。

  最看不透彻的人是周武生。中午时分,他竟然腆着脸又到集上了。见吴凤娥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周武生一点也不在意,厚着脸皮把整条街上的店铺逛了个遍。

  乡里人,厚道,进门都是客。周武生跟大家嘻嘻哈哈一番,自家店门都没回,大摇大摆又回了黑王寨,那模样,好像是来显摆什么似的。

  显摆他昨晚不战而屈吴凤娥之兵?

  事实是,周武生挨家挨户店子里显摆了他脚上穿的一双袜子,款式很新。很多人热心快肠地问他哪儿买的,他嘴巴一张,我媳妇店里有啊,我在那儿随便穿的一双。

  好像他看不出那些人的热心快肠里别有用心的成分居多一样。

  时隔几天,吴凤娥才从一个顾客嘴里得知,她跟乡长走出内衣店没多久,内衣店老板上了趟厕所,回来时袜子少了三打,无巧不巧的是,周武生脚上穿的袜子就是她丢的一款卖得最好的袜子。

  也就是说,整条街上的店主都怀疑上她吴凤娥了。那晚就她一人回了家,第二天就她一人晚上做了强盗一样的神情,眼里血丝漫着,眼眶浮肿着,据好多人观察得出结论说,她从乡政府出来走路还飘着。

  自己飘了吗,从乡政府出来?吴凤娥仔细回想,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情景来,人就愈发恍惚了。

  在这种情绪影响下,别说生意了,长此下去,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受影响。吴凤娥当过妇女主任,知道胎教的重要性,加上周武生的鼓动,还有婆婆时不时的敲边鼓,说生孩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怎么可以还守着店子呢,要走动,要运动,要给孩子好的成长环境。

  一家人运动的结果是,吴凤娥乖乖把店面转让了。不转让怎么办,生意一落千丈,袜子事件一传十十传百,早已尽人皆知了,谁还会走进她的店子啊,人家从她门口路过的时候就差捂着口袋了。

  六、走出黑王寨

  吴凤娥因为捂着一肚子气回的寨子,就有点颐指气使的,她已经隐隐猜出有人背后使坏了,但要具体到确切的人,她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把握。

  吴凤娥唯一有把握的是,儿子这次是铁定的怀上了,她做了B超的。你们周家不是想要儿子么,为了这个儿子,她的妇女主任,她的店子,都没了,那她居功自傲一回总可以吧。

  居功自傲的结果,是吴凤娥成了黑王寨唯一不下地劳动的媳妇,比吃公家饭的马兰这会儿还光鲜。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普及深入,黑王寨头胎生了儿子愿意生二胎的人家已经越来越少。这个妇女主任就没了什么当头,一是没油水可捞,二是没恭维话可听,除了每月那点基本工资,马兰这个主任当得有点心灰意冷了。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都出门打工了,挣钱多少姑且不说,人家见的世面就不再是仅限于乡里县里了,而是北京上海天津深圳,都是电视上才能看见的大城市。

  从月份重到生下儿子的日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吴凤娥,就在电视上跟这些城市亲近起来。

  周武生到底有点扛不住了。别人都是两口子下地,有说有笑的,他倒好,一个人孤零零的,像算命的五瞎子一样。五瞎子成天拄着根棍子,他呢,见天拄着自己的影子。

  周武生就说了,凤娥你老窝在家里不是个事吧?他意思是想吴凤娥陪他一起下地劳动,哪怕什么也不干,有个人在一边跟自己解闷也行。

  吴凤娥嘴巴一撇,把话往别处引,咋啦,你不是说田沟里的钱,万万年吗?

  周武生说是啊。

  吴凤娥身子往床上一缩,把儿子举过头顶,那我可得在家帮你守着万万年的基业。

  周武生就没了话。自打孩子下地,吴凤娥那里又断了经济来源,家里花钱像流水,只出不进,他知道吴凤娥这是拿话扎他的心呢。

  可是,可是,老这么着,坐吃山空呢!周武生只好搬出崔道玉教他的话来,老辈人说了的,这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吴凤娥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吴凤娥就冷笑,呵呵,你们一家人,不是很会算计人吗,连人都能算计,在乎过一时半会儿穷日子?

  周武生一听这话没头没脑的,心里就有点发虚,嘴上却不服软,回了一句,我,我几时算计人了?他本想说我们一家人的,想了想,先撇清自己再说。

  你是没算计,是你没那算计人的本事,我说的是你爹娘。吴凤娥见周武生言语间躲躲闪闪的,立即趁热打铁玩敲山震虎的游戏,扯起嗓子骂起来,生怕崔道玉和周长久听不见似的。真当我外来人好欺负啊,告诉你,叫花子还有三个朋友,那种龌龊事,亏他们做得出来,为老不尊的东西!

  周武生急忙伸出手去掩吴凤娥的嘴巴,我的姑奶奶,爹娘这么做也都是为你好呢!这一慌不择言吧,周武生就露了馅,直接把自己爹娘出卖了。

  周长久在屋外听见了,使劲抽了自己一嘴巴,咋养了这么没出息的儿子呢。没办法,黑王寨有规矩,做公公的再有理,也不能跟媳妇对上嘴,那是不清白的人才干的事。周长久自认还是清白人,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吴凤娥见自己背污的事水落石出了,愈发有了底气,为我好?算计掉妇女主任位子我承认是为我好,让我没脸见人背个强盗名声也是为我好?吴凤娥一事归一头,只拿强盗名声说事,让掉妇女主任的位子生孩子只字不提。乡下有俗谚,能在爹娘手下过,不从爹娘嘴里过,意思是自己孩子可以打,不能咒,由此可见,吴凤娥还是宝贝着自己的儿子。

  周武生低声下气冲吴凤娥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都过去了,你还要怎么的,难不成要爹娘跟你磕头作揖?

  吴凤娥说磕头作揖,我经当不起,那是折我的阳寿,一句话,两条路,你自己选择。

  周武生抬起头来,眼里写满疑问,一句话?

  是的,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吴凤娥言语上硬邦邦的。

  那,两条路呢?周武生退而求其次,他打小就听说,天无绝人之路,吴凤娥再大,能大过天?

  吴凤娥果然大不过天,她的两条路很简单,一是分家,周长久崔道玉搬出这个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吃干吃稀,悉听尊便;二是她出门打工,眼不见心不烦,谁也不碍谁的眼。

  说完这些,吴凤娥就抱起孩子,借故回了娘家。她这招有名堂的,表面看是自己赌气,真正是给他们一家人好好商量的机会。

  商量来商量去,没个两全齐美的结局,周武生头都大了,他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分家单过,在黑王寨别的人家,是最常见不过的,树大分叉,人大分家,这是自然规律。问题是,周武生一个独苗,跟谁分,跟爹娘分?那是变相赶爹娘出门,黑王寨打开天辟地还没这么忤逆的儿子出现过,周武生压根没曾想要在这方面争个第一。

  干脆,让凤娥出去打工吧,周武生最终拿了主意。反正在家她伸手不拿三根草的,儿子也生出来了,总不能白养一个闲人吧。本来说心里话,周武生愿意养吴凤娥这么个闲人,关键是,他没那个家当啊。

  吴凤娥就成了黑王寨第一个出去打工的嫂子。

  生就的鸡扒命,非得当凤凰!这是马兰娘在寨子口冲着吴凤娥背影说的话。

  会跑跑不过影子,人能能得过命?这是秀姑听说吴凤娥出门,赶到寨子口看热闹时嘴里发出的叹息。

  两人一唱一和看着吴凤娥亲了一下儿子,儿子三个月了,看得见树尖的叶子,却看不出吴凤娥心尖的念头。凤喜已经快三岁了,三岁的娃儿记到老,凤喜能记住的,不是吴凤娥的背影,而是周武生可怜巴巴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不舍,更多的是无奈。

  七、有些钱不能挣

  吴凤娥的打工之路却不顺畅,工厂进不了,人家要的都是熟练工是其一,真正原因是成了家的女人不好管教。小姑娘脸皮薄,经不起骂,面子一要紧,手头上的活路就要紧,能出产品,能出效益。

  当过妇女主任的吴凤娥第一次感到自己早先的公家饭算是白吃了,工厂大部分是私人的,那碗饭她吃不了,或者说,不适合她吃。

  这天晚上,百无聊赖的吴凤娥走在大街上。城市的夜晚跟黑王寨是不可比拟的,到处是灯光,到处是房子。万家灯火中的吴凤娥却感到四下无门,她忽然有点儿想家了。可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吴凤娥是不甘的。只要她一回头,这辈子就得在周武生的指派下过日子,还有他的爹娘,连带着都要管教上自己,那就真应了那句老话,男服先生女服嫁了。

  偏不,吴凤娥跟谁赌气似的一甩头。甩头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想找个公厕进去,把鼓涨涨的奶水给挤出来。儿子不在身边,奶水一时还没回,涨得难受不说,动不动就湿了胸脯,大热的天,黏糊糊的。

  这头一甩吧,就瞥见身后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双眼正盯着自己的胸脯,那儿正有两团湿印子。

  流氓!吴凤娥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但没敢骂出声。这是人家的地盘,不是在黑王寨,吴凤娥没来由地心虚。

  大姐是不是找工作啊?男人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发问,生怕吓跑了她似的。

  见这个男人还算斯文,吴凤娥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明明期盼着一份工作,嘴上却漫不经心的,是啊,正为这事两难着呢,好工作挑我,辛苦的活我挑它。

  大姐这话在理,这么好的自身资源当然得挑啊!男人再看一眼吴凤娥的胸脯,随声附和说。

  自身资源?吴凤娥怔了一下,低头看自己,跟那些小姑娘比,她有什么资源可比?

  大姐刚生完孩子吧?那个男人试探着问,问完又使劲抽了抽鼻子补充,以证明自己没错,我闻见奶香了!

  吴凤娥一听奶香,脑子里灵光一闪,对了,电视上不是报道什么毒奶粉事件吗?当时吴凤娥还骄傲地冲周武生说了的,自己生产的全是无公害鲜奶呢,莫非……

  男人见吴凤娥两眼发直看着自己,有点扭捏了。我家千卉没奶吃,想请个奶妈!工资一个月两千,管吃管住,你要是觉得可以,现在就跟我走。

  管吃管住,还两千?吴凤娥心里的欢喜都快把奶水激荡成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了,表情却依然不咸不淡的,好吧,先试试看再说,也不知道我这奶水孩子愿不愿意吃。

  肯定愿意的,这年月,大人都愿意吃人奶的!那个男人兴奋得口不择言起来。

  到主人家里给孩子试着喂奶的那一刻,吴凤娥的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温暖。她甚至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确切地说,是她迷糊了一下,迷糊中儿子一只小手使劲攥着她的乳房。吴凤娥的儿子吃奶时很贪婪,嘴里含着一只乳房还不算,另一只手非得攥住另一个,生怕别人抢吃了一口似的。

  眼下,属于儿子的奶水真的被别家孩子抢着吃了,吴凤娥心里忽然酸酸的。月嫂程爱红这当儿发话了,她小声提醒说,给孩子喂奶要开心点,人家文化人很在意给孩子喂奶时的情绪变化的。

  给孩子喂奶时还讲究情绪变化?吴凤娥觉得这话太新鲜。

  那当然,包括我们做月嫂的,什么时候给孩子听音乐,什么时候给孩子洗澡,都有学问的,我们上岗之前还要经过培训呢。

  带个孩子还培训?吴凤娥惊奇不已地张大了嘴,她自己的两个孩子,没半个鬼毛教她,不也无师自通了,不一个个无病无灾的。

  程爱红没跟吴凤娥过多理论这个问题,很多事情,是理论不通的,她要让吴凤娥知道什么叫事实胜于雄辩。

  不过这个理论是程爱红悄悄进行的,她没敢给吴凤娥提前透信,怕吴凤娥一不小心走漏风声。程爱红在城里呆久了,心眼就多长了一个。

  那天晚上,主人一家带孩子出门旅游了,难得清闲了两天,吴凤娥的乳房又涨得难受起来。程爱红见时机到了,冲吴凤娥一挤眼色,想不想多揽一份工赚点儿外快啊?

  外快,怎么赚?吴凤娥当然想多揽一份工。

  利用你自身资源啊。程爱红说出的话跟当初男主人一个语气。

  又有孩子没奶吃啊?吴凤娥奶水一向都足,特别是主人把生活又调理得特别好,那两个乳房都快成负担了,一天到晚沉甸甸地吊着。

  你啊你啊,就知道孩子要奶吃,没听说大人也要奶吃?程爱红奚落吴凤娥说。

  吴凤娥不服气,我只听说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

  程爱红哈哈大笑,说就是啊,有人出钱给你当衣食父母,你呢有奶给人吃当娘,两下都不吃亏。

  说说笑笑间,程爱红把吴凤娥轻车熟路带到一座豪华的别墅门前。我八年前就在这儿当过月嫂的,程爱红解释说,这家人,特有钱!

  按了门铃,果然,一个款爷出现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吴凤娥,又特意把目光盯在了吴凤娥胸前。吴凤娥本来是不怕人的,被这么赤裸裸盯着还是很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胸,因为那儿,又被洇湿了两团。

  程爱红接了款爷塞给的一沓钱,临走时冲吴凤娥暗暗伸出五根手指晃了下。吴凤娥没明白,以为跟她说再见呢,也伸出五根指头晃了晃,同样的五根指头,区别却很大,程爱红是撒开手指,吴凤娥是并成手掌。

  被奶胀得难受的吴凤娥说,孩子呢,我去给他喂奶。

  那个让她喂奶的“孩子”却让吴凤娥真的懂得了,很多事情是理论不通的,“孩子”竟然是款爷本人。

  原来这是最新流行的超级富翁标志,豪华轿车,私人游艇,超级别墅已经OUT了,真正的富翁,是拥有一个人体奶瓶。据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人奶中含有大量人体所需的氨基酸和维生素,而且还有多种至今不为人知的活性因子,它不但可以强身健体,而且能延年益寿,不光男人喜欢,连女人也喜欢。男人喜欢是因为它能补精旺血,女人喜欢是因为它能美容养颜。

  吴凤娥夺门而逃,她的脑海中还没这种理论生根发芽并茁壮成长的空间。

  程爱红为这事恨上了吴凤娥。月嫂做满那天,她结了账出门,是吴凤娥送的她。程爱红不领情,黑着脸说,吴凤娥啊吴凤娥,你天生就是土里刨食的命,城里容不下你的。

  吴凤娥知道程爱红还在为那个款爷的事生自己的气。也是,每介绍成一个人体奶瓶,程爱红可以拿五百元的中介费。

  吴凤娥就犯了错一样,低声解释说,程姐你的情我领,可有些钱能挣,有些钱是不能挣的啊。

  程爱红一脸的讥讽,那你倒是说说,哪些钱可以用,哪些钱又不能用?

  吴凤娥回答不上来了。也是的,钱上面不会写着你什么来路挣来的。

  主人没送程爱红,连客气话都没有一句,多数人家跟月嫂的关系就是这么淡薄,人情随着钱物两清。

  吴凤娥认为自己跟月嫂不一样,怎么说孩子也是吃的她的奶水,有感情,自古以来就有血浓于水一说,奶水虽然不是血,可也应该浓于水吧。

  在给千卉喂奶的过程中,吴凤娥常常就会恍惚,孩子嘴巴吮吸的当儿,她的母性就大发,千般的爱怜,万般的疼惜。

  八、“人体奶瓶”的复仇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六个月时,千卉隔奶,千卉的爸妈有了辞退吴凤娥的意思。要说以吴凤娥现在对自身资源的认知,挣钱不难。偏偏,吴凤娥舍不得千卉了,她跟千卉爸妈说,再让她带一个月千卉吧,等千卉认真吃东西不哭不闹了,她就走。

  千卉爸妈觉得吴凤娥的话不无道理。也是啊,戒毒也还有个循序渐进的步骤,何况隔奶,于是就留下吴凤娥,再多带一个月。

  不知道哪个哲人说的,没有真正的付出,就没有彻骨的伤害。

  千卉似乎知道吴凤娥要走了,一向在吴凤娥怀里百依百顺的她每天大哭小叫的,什么东西都不正经吃一口,刚喂进嘴里就往外吐,除了含着吴凤娥的奶头能安静几分钟。那天吴凤娥彻底恼了心,这么下去怎么行啊,自己迟早要走的,得下点儿狠手段才能让千卉吃东西,她可不愿自己走后千卉哭天抹泪不说,还长成个发育不良的黄瓜秧子。

  吴凤娥的狠手段是黑王寨几辈人传下来的,就是买了一盒清凉油抹在乳头上,让千卉嘴巴刚含上去就感到火辣辣的疼,那样次数一多,孩子自然不去碰了。可让吴凤娥没料到的是,她的手段狠,千卉的嘴巴更狠,居然不怕辣,辣红了嘴巴还要吃她的奶。而且吃得很凶,把吴凤娥的乳头都咬伤了,千卉已经长了几颗乳牙了。

  疼痛难忍也实在拿千卉没办法的吴凤娥到底克制不住自己,使劲在千卉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不是时候,在千卉爸妈刚进门时扇的,那余音还绕梁不绝呢。

  千卉爸爸是男人,只是变了脸色。千卉妈妈则心肝宝贝叫着把孩子从吴凤娥手里抢了出来,好像吴凤娥就是童话故事中的狼外婆,正要吃掉千卉这个小红帽一样。

  吴凤娥那一刻极不自然,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说,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不听话也不能下死手打啊!千卉妈妈跳起来指着吴凤娥大骂,你有什么权力打我的孩子,你以为你真是过去的奶妈啊,跟义母的地位一样啊,告诉你,你就是一个人体奶瓶,我们出了钱的。

  吴凤娥身体委顿了一下,人体奶瓶这四个字太重,重得她心里所有美好的感觉都被挤压出去了。骂声中,她想起了自己的丫头凤喜,吃了自己六个月的奶,周武生没给过她一分钱,难怪周武生没权力骂她,连大声喝斥一下都没有。

  吴凤娥用力支撑一下身子,把目光转向千卉爸爸求援说,这孩子,太任性了,现在不管服帖了,以后不好带的。

  能有多不好带?千卉爸爸不以为然冷哼一声。

  你没听说过么,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吴凤娥想起崔道玉曾经在周武生背后嘀咕自己的一句话,急忙盗版了给千卉爸爸听。

  千卉爸爸不怒反笑,我还听说过男服先生女服嫁,要你操哪门子闲心啊,拜托你弄清白,你一不是千卉的爸爸,二不是千卉的妈妈。

  男服先生女服嫁!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话有日子没听见了呢,一不是千卉爸爸二不是千卉妈妈的吴凤娥偏偏较上了劲儿,她要让千卉爸爸知道,有些话可以在心里想但不能说出来。

  祸从口出,流传了几千年的古训该是验证的时候了。

  吴凤娥悄悄擦干眼泪,去了洗澡间。乳头那儿红肿起了一大块,她轻轻揉搓了几分钟试图减轻疼痛,揉着揉着乳房肿胀起来,疼痛感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有了熊熊燃烧的欲望,小腹那儿一片潮热,她有点儿想周武生了。

  吴凤娥离开家乡这么久难得想起了周武生,这是个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吴凤娥想起周武生不是跟周武生情深意重,而是吴风娥的乳房还保持着哺乳之外的敏感,同样敏感的是吴凤娥的心思。

  千卉妈妈那句人体奶瓶对她的打击远胜于婆婆崔道玉对自己的算计。崔道玉的算计,说到底,是为了自己媳妇能踏踏实实跟儿子周武生一起过你耕田我织布、你挑水我浇园的日子。千卉妈妈的打击,就压根是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人体奶瓶,多么没有温度的一句话,冷就算了,还带着血腥气。是的,在吴凤娥看来,钞票顶多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千卉妈妈这话就是吃人不吐骨头了。

  吴凤娥挣钱不假,不能没了做人的尊严吧。千卉爸爸太看轻她了,男服先生女服嫁?真要服嫁,你千卉爸爸有这个福分来享受?真要当人体奶瓶,你千卉妈妈也未必出得起价。不行,得让这对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小夫妻见识一下,吴凤娥不是没见过世面任人欺负的乡下妇女。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吴凤娥心里萌生了卷铺盖走人的想法,早先当妇女主任的那股狠劲又回到了身上。

  怎么报这一箭之仇,对吴凤娥不是难事。婆婆崔道玉能想出来的辙,吴凤娥也能想到,甚至会更上一层楼。

  嫁祸于人,太小儿科了,做出这个决定时吴凤娥在心里暗自笑了好一阵。她笑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傻,就没看出周武生脚下那双袜子的奥秘。周武生一直不是个爱显摆的人啊,真要显摆,自己可是周武生有生以来最值得显摆的家当,一个满院子栽着牡丹的人不会拿着路边摘下的一朵狗尾巴花沾沾自喜的。

  能够让吴凤娥沾沾自喜的日子终于不期而至了,吴凤娥很激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卧薪尝胆三年的越王勾践,无需三千越甲就可吞吴。箭已在弦上了,千卉妈妈那天要加班,千卉有日子没挨打了,确切说,千卉已经被吴凤娥娇惯得不像样了,夜里睡觉得咬着吴凤娥的奶头才睡得着。

  千卉妈妈的奶头跟聋子的耳朵一样,只是一个摆设,聊胜于无,新潮的说法叫做备胎。

  吴凤娥很喜欢备胎这个说法,千卉妈妈的奶头要不是备胎,这个一箭之仇她这辈子也报不了的。

  吴凤娥那晚故意只让千卉吃个半饱,趁千卉半梦半醒之间强行塞给了千卉爸爸。

  事情发展不难想象,千卉不到半夜就啼哭起来,先小声,嘤嘤地哭泣,像小河的流水潺潺不息;再中音,呜呜地叫嚣,车如流水马如龙般嘈杂;最后到了高音区,天雷勾动地火般响彻整个小区。小区的男人不服先生,直接上来砸门斥责,小区的女人不服嫁,间接找物业打电话投诉。吴凤娥当妇女主任时就知道,上面千根针,下面一条线,最后都得落到千卉爸爸这儿。众怒难犯,千根针的压力让千卉爸爸这条线没了主张,打电话求救千卉妈妈。千卉妈妈恼了,放着家里现成的人体奶瓶不用,你是养奶娘还是养小三啊?

  小三,呵呵,吴凤娥就是要让千卉妈妈看见自己被小三的场面。

  得了千卉妈妈指示的千卉爸爸就半夜抱了千卉进了吴凤娥的卧室。

  吴凤娥喝了点儿酒,呵呵,这个气氛是她故意营造的。吴凤娥故作慵懒地躺在地板上,她的心里,一点儿也没慵懒着。在乡下当过妇女主任的女人都能喝点儿酒,酒是催化剂,很多看似艰难的计划生育经费,往往一杯酒就在乡长那里扭转乾坤,能喝酒的女人自然就更占便宜了。当年的吴凤娥也不傻,知道乡长真在乎的不是自己喝下手上那几杯酒,而是喝下那几杯酒之后能有多少便宜可占。

  可惜,自己的便宜乡长还没来得及占,就让这个城里男人捷足先登了。从心底来说,吴凤娥宁愿占自己便宜的,是乡长。可乡长,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新当选的妇女主任梦中呢。

  吴凤娥把酒醉得恰到好处,微醺状态,好花看半开,好酒喝微醺,这是黑王寨流传千年的真理。

  千卉爸爸就是被吴凤娥这个微醺状态一下子迷住的。门开处,吴凤娥居然睡在地板上,秀眉微蹙,双臂抱在胸前,胀满奶水的乳房愈发高耸。更为离奇的是,吴凤娥一条腿架在床上,另一条腿很自然地斜搭在地板上,睡裙裙摆因双腿分开被掀开大半,露出大腿根来,浅蓝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一条蕾丝镂空的粉色绣花底裤在裙底探头探脑,一副要张望外面世界的模样。

  这个乡下女人是嫌自己张望的世界还不够吗?

  男人在这种时候的反应是雷同的,千卉爸爸不因为自己比吴凤娥年轻几岁就能逃脱此魔咒,更不因为自己是城里人就能例外。他蹑手蹑脚把千卉放到床上。也是奇怪啊,一进吴凤娥的房子,里面的气息就让千卉安静下来许多,千卉爸爸跟着再悄悄去搬动吴凤娥的身体。

  这个悄悄是存了心的,要是吴凤娥突然醒来骂他居心不良,千卉爸爸可以说自己是为了不惊动孩子怕她受凉才出此下策,要是吴凤娥一直沉醉不醒,千卉爸爸正好借机一饱眼福,甚而至于趁浑水摸一把鱼。

  搂搂抱抱中怎么可能没有点儿亲密接触呢?

  殊不知,吴凤娥设好了局等的就是他这一亲密接触呢。吴凤娥很好地掌控着这一切,让千卉爸爸为自己那句口不择言买单的时刻就要来临,她只需要把火撩得更旺一些。

  在男人怀里当纵火犯,是所有女人都会使的手段。

  吴凤娥开始点燃导火索了,她的手有意无意探到千卉爸爸背后,轻轻摩挲着。千卉爸爸显然是有反应的,他的身体开始发烫,千卉还没抱到吴凤娥的怀里呢,他自己已经躺倒在了吴凤娥的怀里。

  千卉的嘴巴还没叼上吴凤娥的人体奶瓶呢,千卉爸爸的嘴巴已经含住吴凤娥的乳房不放了。迷人的奶香气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击溃了千卉爸爸的心理防线。人体奶瓶?我呸!吴凤娥口干舌燥在心里吐出两个字来,当然是以画外音的方式处理的。

  那会儿千卉爸爸的一只手正在吴凤娥的另一个乳房上流连忘返呢。

  随着喘息声加剧,吴凤娥在翻滚中迅速扒光千卉爸爸的衣服,千卉在熟悉的奶香中没能及时叼上奶头,再次撒娇哭泣起来,像号角,更是战鼓,卧室内的灯影摇晃起来。

  千卉爸爸太过于投入,一点也没发现吴凤娥的动作属于欲迎还拒。吴凤娥需要的是这场他投入来配合自己完成的伟大彩排。在千卉爸爸的喘息声中,她明明白白听见,防盗门响了,千卉妈妈的脚步声款款走进屋来。一直努力着却没能扒掉吴凤娥内裤的千卉爸爸忽然觉得吴凤娥的防线一松,自己的手没半点准备就直接从吴凤娥的小腹处滑入下面的禁区。

  她的内裤,一瞬间褪到大腿以下去了。

  千卉爸爸顺利突破了这一防线,还没来得及额手相庆呢,千卉妈妈的声音杀猪一般响起来。千卉爸爸惊惶之余回过头,张开嘴刚要解释,吴凤娥已经不紧不慢从他身下爬起来,从从容容穿好衣服,冲千卉妈妈说,看见没,喜欢人体奶瓶的男人,找多少先生教都没有用的,男服先生女服嫁的确不假,但得看是对人还是对畜生!完了头也不回往外走,千卉的哭声从后面追出来,吴凤娥狠狠心,不回头,走得气势昂扬的。

  在吴凤娥不屑的神色中,千卉爸爸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千卉妈妈则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走出防盗门的吴凤娥眼角里慢慢涌出泪水,先是一滴一滴,再是一行一行,后来就成了一片一片的,像黄河决了堤,一发而不可收。她想家了,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家,想武生,想孩子,甚至想她的公公婆婆。

  泪光中,她看见了周武生牵着凤喜的手,肩膀上扛着儿子,在他们身后,崔道玉和周长久佝偻着身子,扛着锄头,一家人正有说有笑从北坡崖下地回来……

  她又想起那句老话:男服先生女服嫁。她不管那些了,真的不管那些了,她只想回到她那个温暖的家。

  刘正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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