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王子自刎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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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渤海国
  • 发布时间:2014-06-10 15:35

  大唐渤海国是黑龙江地方史上最为引人关注的一页。但是,二百余年的渤海史,却留有三大不解之谜:渤海上京龙泉府郊外,即今黑龙江宁安渤海镇的荒凉旷野,有一处奇怪的二十四块石阵,这石阵是做什么用的?大唐诗人温庭筠写有《送渤海王子归本国》诗,但此诗究竟是写给哪位王子?还有渤海国王大虔晃临死,王位为何传孙不传子……

  一

  大唐咸通五年,渤海大虔晃七年,公元864年。

  夏末秋初。

  山东登州,渤海馆舍。

  入质唐都的渤海王子大仁隽,七年期满,获准返国,在经历了从长安到登州的车马劳顿之后,于馆舍休息了三天,明日就要登上本国航船,渡海还朝。

  入夜,下起了潇潇细雨,馆舍内外一片清冷阒寂。

  大仁隽衣不解带,伫立窗前。

  在长安这二千五百多个日夜,他虽然不过是个外番的人质,随时有生命危险,但唐家毕竟是天朝大国,其泱泱包容之气,他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平时,朝廷上下、硕儒文人,都绝口不提质子一事,饮宴流连、酬唱应对,只作朋友一般。这其中,跟他关系最密切的要数人称“温八叉”的诗人温庭筠。温庭筠字飞卿,在海东时,仁隽就读过温庭筠的《飞卿诗选》,对其中他那首《蒋侯神歌》特别感兴趣。因为,诗中那句“青云自有黑龙子,潘妃莫结丁香花”,暗合渤海风物,令他颇感惊奇。到长安后,附读于国子监,恰值温庭筠做主管助教,二人名义上是师生,但意气相投,实际上结成了挚友。虽然此时庭筠年已六旬有余,仁隽不过二十几岁,但二人处境却相似:庭筠颠沛多年,屡受挫折;仁隽少年入质,隔海泣乡,孤苦之况,悲凉之境,自然相通,因此结为忘年交。平时,二人不作师生叙礼,只以兄弟相称。如今,自己只身返国,不知脾气孤高、行事不羁的温飞卿,在长安的情形如何?

  唉……

  大仁隽不由得回想起长安临别时的情景——

  长安城东,一家小小的酒店,柴栅茅屋,酒旗斜挂。院中十数木桌,桌桌有客。这酒店别看小,可名满帝都,达官贵人、文人骚客,都会来此。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出城十里,恰到此处,再往前不远,就是著名的十里长亭,送别饯行,多在店中把盏,再行亭下挥手而别;二是,此店卖的酒,非同一般,名为“王婆清”,是有唐一代罕见的清酒。那时人平日只喝浊酒,举长安城内外,无几家会酿清酒。偏王婆店精于此道,但只供店饮,却不外卖,故引得风流雅士,常借郊游诗会之名,来此畅饮。

  那天,仁隽出城,送者寥寥,其中最难舍的,就是身兼师友的温飞卿。

  几人小店坐定,点了几碟长安小菜,一瓮“王婆清”酒,便豪饮起来。

  “仁隽贤弟,你来长安七载,可惜我一直蹇淹外府,未得相识。聚首不过年余,又要告别。你此去,只怕隔海相望,天各一方啦……”

  “飞卿兄,多谢你一向教诲,小弟受益匪浅。假如返国,父王以为我才学有所长进,那多是拜兄所赐。”

  “哪里,哪里。还是贤弟你文武兼备,广收博取,别裁独创,方有今日之誉。不说别的,单说做诗,你来京七年,诗赋流传已达万言,别说在海东,就是数遍神州,齐肩者也不多呦。”

  “边荒竖子,焉敢言诗,无非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耳。飞卿兄笑话了。”

  “哈哈哈,过谦,过谦……”

  席上众人凑趣举杯,眼看瓮中“王婆清”下去了半截。

  “哎,对啦,贤弟大名仁隽,兄口拙,念不准,欲呼别字,可你们渤海人偏又有名无字,叫兄好生为难。你既在帝都,留诗万言,兄不才,送你一个别字,就叫万,如何?今后有暇,愚兄将弟佳作编整付梓,书名就叫《渤海仁万留京小集》,你看如何?”

  “使得,使得。”

  众人拍掌赞同,仁隽自然满心欢喜。

  “感谢温兄赐此雅字。可惜,只好席间一用,返国就无呼字之俗了。”

  “那也无妨,小集一出,仁万自然传遍中土,公卿仕女无日不呼,只恐弟在海东,日日耳热心跳,不胜其扰哩。”

  “但愿此扰早至……”

  “哈哈哈,哈哈哈……”

  席间一阵畅笑。

  “仁万,贤弟,你在此,恍如民人,致兄忘却你还贵为王子。今日临别,兄无他可送,倒要以<送渤海王子归本国>为题,做诗相赠,聊以为念。王婆,王婆——”

  “哎,来嘞——客官有何吩咐?”

  “取笔墨纸砚来!”

  “客官,笔墨倒有,只是小店不曾备得纸幅。”

  “好个吝啬婆子!平日赚了吾侪多少酒钱,今日借个笔纸,就这等推托。敢是,借笔写过就还,借纸写好带走,故此蓄意不备纸。怪不得叫‘王婆清’,原来是王婆子小账算得清啊!”

  “大官人取笑。”

  “倒也难不倒八叉,只管取来。”

  仁隽微笑,心里想,不知这位曾八叉手而成八韵的绝世聪明人,又会写出什么惊人之作。

  片时,王婆端出笔墨,温飞卿蘸饱瀚墨,淋淋漓漓,走出店外,来到仁隽所乘驿马车前。只见他伸手撩起马车雪白窗帏,“刷刷刷”一阵疾书,一首诗便赫然在目。大仁隽看去,那是一首五言律诗:

  疆理虽重海 车书本一家

  盛勋归旧国 佳句在中华

  定界分秋涨 开帆到曙霞

  九门风月好 回首是天涯

  “好诗,好诗,此诗非八叉无人能为也!”

  大仁隽听着众人赞誉,不由心动。

  “飞卿兄,弟感盛意,欲投桃报李,未知可否?”

  “求之不得。”

  说话间,温飞卿早将笔再次蘸饱墨,递到仁隽手里。

  仁隽未加推辞,援笔在手,转到驿马车另一面,撩起剩下的那幅窗帏,一阵笔走龙蛇,瞬间也成一诗。

  众人观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饮月吸风碾重波 开帆御云到朝歌

  但得书香中土气 还济苍生海东国

  “答得好,答得好,不愧为仁万之誉……”

  人们啧啧连声。

  仁隽递还手中笔,上前将两幅车帏解下,将温庭筠题诗一幅纳入自己怀中,另一幅双手奉与庭筠。

  “献丑啦,飞卿兄勿见笑。”

  “哪儿会呢,弟有此爱人之意,倒是海东黎民之福啊!只恐难容于权贵,为兄数十年皆困于此,深知此中凶险……说到这里,愚兄倒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飞卿兄快讲。”

  仁隽深知温庭筠的为人,平时除了诗词歌赋,一般无关宏旨的小事,他从来绝口不提,何况今天这样长亭送别之日呢。

  “因为不知其详,本想不说。可看弟诗意,返国要有大作为,还是预有所闻为好。前两天,听一位刚到的高丽宾贡生讲,你渤海国内正闹‘国彘之灾’,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弟要多多留心啊……”

  二

  “国彘……国彘……”

  大仁隽轻声重复着。在家乡上京龙泉府十几年,从未听说过此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国者,无非就是大唐属下的渤海国;彘者,猪也;二字相连,即“国猪”。

  仁隽知道,渤海人善养猪,几乎家家都养几口,时进冬腊月,便宰杀,分卸数块,用水冰冻,再以雪埋之,整个冬天就有肉可吃。但并未听说成了什么灾……

  哦,也许是举国之猪,得了猪瘟病,尽都死了,国人预感越冬无肉可食,故而惶惶?

  不过,渤海米丰,无肉也不至酿成大祸呀。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正要宽衣就枕,准备睡觉,突然,门外细雨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当当当——”

  自己的房门被叩响。敲门声是小心而又紧急的。

  大仁隽吃了一惊:自己返国,在此无人知晓,登州也无熟人,馆舍内两个跟随自己入质唐都的书童都已熟睡,怎么会有人深夜冒雨叩门呢?

  “来者何人?”

  “王子,请开门,有要事相告。”

  大仁隽又吃了一惊:自从离了长安,按温庭筠的劝告,他并没暴露自己渤海王子的身份,只以渤海宾贡生季万自称,书童也只称公子,不称王子或世子,为何这人竟直呼王子呢?

  “夜深人稀,不报姓名,不能开门。”

  “王子,在下是乌乞列,王子少时骑射游猎的玩伴。”

  门外的人用渤海靺鞨话答道。

  这句话勾起了大仁隽的回忆,也听出少年挚友的口音。他连忙拔出门闩,双手拉开左右分开的双扇木门。

  来人闪进室内。虽然夜雨霏霏,但来人长袍顶巾并未淋湿,看上去行路不远。

  “王子,一向安好?”

  来人行了单跪礼。

  “起来,起来。这里客居,不必拘礼,只呼我公子罢。”

  “是。”

  大仁隽仔细察看来人的面容,开始时很生疏,但很快从那宽宽的额头,略凸的颧骨,还有那闪着靺鞨男子特有英气的双眼,看到了自己儿时最亲密伙伴的影子。一幅难忘的画面在眼前又浮现出来——

  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深秋时节,二人双骑,到上京郊外游猎。

  那天很扫兴,在山林中游荡了半晌,也没猎到什么飞禽走兽。返程走至大道,突然看见一片柞树林。柞树长长的葫芦形叶子,已经变红,然而更红的,要算是攀援树上的山葡萄。在离开二人骑马而行的大路仅有数十步外,就有一架茂盛的山葡萄藤。

  “王子,奔波了大半晌,口渴了吧?待我去摘些葡萄解解渴……”

  “也好,这时的葡萄也熟透了,该好吃啦。”

  乌乞列闻言翻身跳下马,走到火红如炬的葡萄藤前。

  他站定之后,伸出双手,拨开密匝匝的葡萄叶,想进入葡萄架下。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眼前。

  葡萄架下的红色阴影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待细看,就知道那是一只硕大的棕熊。它正直立着身躯,忘情地享用山葡萄熟透多汁的果实,嘴角处还滴着葡萄黑紫色的浆液。

  一刹那,棕熊和乌乞列都被对方的突然出现惊呆了。熊目和人眼对视着,紧紧相互盯住,一眨不眨。

  就这样纹丝不动地对峙了半刻钟,还是人先动作了,乌乞列猛一转身,想跑回大道上的马匹身边。

  然而看似粗大笨拙的棕熊,却机敏得很,只见它前掌一挥,“啪”地一声,正好打在乌乞列的后背上。乌乞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棕熊就势立着蹿出葡萄架,眼看来到躺倒地上的乌乞列身旁……

  渤海民间有句俗话:“熊有三招,一拍二排(音pǎi)三刮嗤。”

  乌乞列中的是第一招“拍”,紧接着就是“排”,也就是“坐”。试想,千斤以外的大熊,突然坐到躺倒在地的人身上,那还不是骨断筋折、肝胆俱裂吗?第三招,就是用舌头舔,熊舌硬如熟铜,利如刮刀,只一舔,舔到哪里,哪里就会血肉皆无,单剩白骨。

  乌乞列心知大难临头,但被熊掌打得浑身酥软,动弹不得,只好闭目等死。

  就在这个关头,只听大道那边弓弦声响起。

  “口欧——”

  眼看就要坐到乌乞列身上的棕熊,突然扬头大吼。

  乌乞列睁眼一看,只见一支雕翎箭不偏不斜,正好射入熊眼中。

  棕熊狂吼着倒退几步,竟双掌合十,一下拔出箭支,扭头窜入丛林。

  大仁隽收起弓弦,下马来到乌乞列身边。

  “没伤着吧?”

  乌乞列翻身爬起,双腿跪在大仁隽脚下:“王子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今后,王子有用我之处,当以死相报……”

  ……

  “一别七载,没想到登州晤面。只是你怎会恰在此馆,又如何知我行程?”

  当初出质唐都,乌乞列再三请求陪质,国主大虔晃都已同意,无奈唐王朝有法度,凡各番入质王子王孙,一律不得带随从武士,只能带十三岁以下书童二人。

  “王子,不不,公子。你走后,你几位弟弟,暗中撺掇国主,把与你相厚的廷臣一一逐出上京,我家也不免。家父一怒,发誓再不从政,从商往中土贩铜。今家父年老,便由我往返。”

  “生意好吗?”

  “渤海熟铜,天下闻名,内地多有所需。只是朝廷市货有期,逾期不准卸货,今已闭市,没奈何滞留馆舍。”

  “这……难道要坐等一年之期,你岂不是要坐吃山空,困厄于此?若不然,随我一同返国,来年再说罢。”

  “多谢公子美意。只是登州关已具文上呈朝廷,乞准关衙便宜行事,放行此趸熟铜十万锭,只是关文未到,只得坐等……”

  “哦,这倒也罢了。”

  大仁隽点点头。自入质唐都以来,很少得到家乡音信,但多听人说,这些年渤海国内物米丰稔、盐铜精美,多远输内地。提起这远隔重海的边疆属地,人人都跷起大拇指,称为“海东盛国”。每当此时,他不免想起自己的父王。七年前,老王大彝震驾崩,父王大虔晃弟继兄位,惹起许多人不满。就连唐廷在得到报丧和虔晃监国呈报后,也迟迟不发诏书认定虔晃的国王身份。不得已,父王才命他,王世子大仁隽入质唐都,安定了朝廷的心,换得了一纸颁授王位的圣旨。

  记得七年前从上京动身,他入王廷拜别,父王曾下座,亲执自己双手,泪滴王袍,动情地说:“儿代父入唐,孤定夙夜殚劳,以尽国事,与唐修好,保我儿平安归国,辅助为父理政,将来……”

  想到这些,仁隽涌起一阵难耐的思亲之情。小时候,仅有四岁,父亲就把他置于自己马鞍前桥外出围猎,叫他从小懂得靺鞨人生活的真谛。仁隽也出风入雨,苦练骑射。自己稍大,不仅习武,又迷上了汉家诗书,好在父亲却也未加阻止,直至入唐。

  “不知这一向,父王可好?”

  “好,好……只是……”

  乌乞列言语吞吐,引起了大仁隽的猜疑。

  “父王怎么样?快告诉我。”

  “国主倒好,只是国人不好。”

  “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必隐讳,如实告诉我。我离国七年,唐天子有意阻断我和故国的音讯联络,国中情形,几乎一无所知啊!”

  “公子……那我就实说了吧。我浮海贩铜,逾期滞留,不过是个借口,其实,我是专程来此见你的,已在馆舍等候多日了。只是这几天,人多眼杂,不便贸然来见。”

  乌乞列说着,再次敛衽跪倒。

  “这是为何?”

  “国中正闹‘国彘’之灾,凶险重重,只怕公子只身返国,遭遇不测啊!”

  又是“国彘”!仁隽心头一震。

  “国彘为何物,如此猖狂?!”

  “国彘非物,乃人也。今年六月,国中五京十五府六十州县,同时接到上谕,要在国中搜捕闲荡人口,凡无恒产者,皆在其列。捕后一律褫夺姓氏,概称‘国彘’,集中解府,由当地大萨满监督,予以斩首……”

  “什么,斩首?”

  “是。斩后还要将首级递到上京,由国师大萨满苛利奔亲自验数呢。”

  “定何罪名?”

  “无罪。但曰,家彘宜宰,国彘必杀。”

  “天啊!难道这真是父王的意思吗?”

  “不得而知。更可悲的是,各地当权者,借此倾轧异己,只要平时稍不如意,借此便抄家籍户,然后以‘国彘’捕之。被捕者有口难辩,只能引颈就戮。弄得举国上下,人人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自己会变身为‘国彘’,死于屠刀之下。”

  “不可能,不可能!父王一向贤德,怎会昏聩至此……”

  “上情究竟如何,无人能知。但如行猎般兜捕‘国彘’,却是天天在发生。在下出海,也是有意避难啊。”

  “看来,这是真的啦?”

  “千真万确。公子,你可晓得,国内你那几个弟弟,对你归国,心存惮忌,唯恐你归国后,断了他们的登龙之路。”

  “怎会如此,我们毕竟是同胞啊……”

  “知情者纷纷传说,自打传出你即将归国的消息,他们已经在国内布下重重陷阱,要你殒命途中,不能见到王上。”

  “他们真的要如此,就不怕父王追究吗?”

  “他们不会公然行刺。公子,你想,你此行,若舟行顺利,抵渤海乌骨江(即今鸭绿江)口,陆路离上京尚有八百里之遥。其间,若有人不问青红皂白,只以‘国彘’之名,将你掠捕而去。只怕褫夺姓名、例行斩首之后,再无人能知你下落,恐怕就是你父王,甚或唐家天子想救你,都办不到啊!”

  “这……”

  “公子,你千万不可在此时履险返国,就在登州暂避一时。待此灾消弭,再回国也不迟啊!”

  见仁隽不语,乌乞列叩首恳求:“公子三思,公子三思啊……”

  “乞列快起,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真的吗?至于居住饮食之费,公子不必担忧。待船上十万锭精铜一出手,够花用几年的了……”

  “只是唐我两家准行关文明标期限,无端滞留,岂不违旨?”

  “这也无妨。待出铜后,你即登我船,佯称返国,出港后掉转风帆南行,直奔泉州,那里也有我的生意。在泉州埋名静待,无人能知。一旦国中灾祸过去,再乘舟北返。若国主问起衍期之事,只说是突遇海上风暴,漂流南疆,船破人散,无力北上。想来国主不会多疑的。”

  “你计议甚周到。然而,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何况我身为王长子,此时此刻,哪能只顾己一人之安危,置父王与百姓于不顾呢?!”

  “只怕公子枉丢一条性命,却无济于事啊!公子知否,国人暗中都把除暴虐、得平安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若一死,国人从此再无指望啦!”

  “不然!大男子临危无所作为,国人指望他做甚?不必再劝,我明日按时登舟,如期返国!”

  “那……也罢!既然公予决心已定,在下也义无反顾。我将船上的铜锭,改卸他船,交手下代理,公子就乘我船,在下也随公子一同返国。在渤海各州府,在下皆有些伙计,平时为我打理生意,急时亦可充兵卒,以护公子。”

  “那就随你吧。”

  三

  唐时,渤海作为东北的盛国,海上交通非常发达。海上航线主要有三条:一条是朝贡道,就是由乌骨江口至登州;再有新罗道,也由乌骨江口出海,沿半岛东海岸南行,直抵新罗各口镇;还有日本道,是从渤海国濒临日本海的重镇盐州港,横渡对马海峡,直达日本海港筑紫。

  为了避开南线人烟密集之地,减少当作“国彘”被掳的危险,乌乞列与大仁隽商定,不走唐渤之间的惯道,即朝贡道。航船由登州出发,只说返国,但入海后,即乘海上东南季风,驶向日本,临近对马海峡,再折头西行,至盐州登岸。上岸后,只说是赴日本贸易货船,海上遇风浪,为保性命,将全部货物弃海,空船而返。

  这一招,果然骗过了众人耳目,王子大仁隽一行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自盐州登岸后,大仁隽换上了渤海商旅的服装,改乘乌乞列命伙计准备的马车,星夜兼程,赶往王都上京城。为保证安全,乌乞列派伙计前行做探马,后面还有人做扫尾。

  一路上,但见行人稀少,屯落荒疏,处处秋风萧瑟,中土传说中的“海东盛国”景象,竟是半点全无。

  “想不到国中如此衰敝,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到底是为何呢?”

  “公子,老辈人常说:国家欲盛,百年之功;国家要败,半年不待。其实你早回半载,看到的就会完全不一样啊!那时,在你父王的治理下,国中多年安定,百业兴旺,真是男耕女织,孩童向学,诗书传礼,一派太平啊。大概盛极必衰吧,今春,突然闹起这‘国彘’之灾,举国恐慌,人人自危,不少从山林下来定居务农的人家,为避祸抛下几代人辛苦积下的家产,悄悄地重返山林,做猎兽野人去了。国中连屠带逃,在籍人口去了一半,田庄荒废,自是不免啊……”

  “天地以百姓为刍狗,百姓以自身为蝼蚁,国之安在啊?!”

  大仁隽仰天长叹,再不说话。

  一时间,马车的轿棚内,只能听到驿道两旁秋风穿林的飒飒声响,和偶尔传来南飞群雁凄凉的“嘎嘎”鸣叫声。

  赶了七天的路程,快到上京城了。

  “公子,这一带围捕‘国彘’特别厉害,咱们就昼伏夜行,趁夜抵达城下,住在我的店里。明天城门一开,赶早进城,你直接入王廷,面见国主。只要见到国主,就无人敢动你啦!”

  “也好,就照你说的办吧。”

  当夜三更时分,大仁隽一行悄悄向上京城进发。

  此夜,正当秋高月朗之时,看得清山景路况,车马并不难行。因为接近自己的家,大仁隽不免心潮起伏,恨不得一步跨进王廷,见到父母。

  “嘚嘚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是前面的探马返回来了。

  “乌公子,前面有官兵截断路途,说是这一带宵禁,不准任何人走动。”

  “这是什么地方?”

  大仁隽离国日久,不大清楚周围环境,就插言问道。

  “京郊二十四块石……”

  “二十四块石……”大仁隽轻声重复着。

  这个名称勾起了他模糊的记忆,一时很想仔细看看那些石头的模样,确定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有差。

  “反正一时半刻也过不去,不如下车潜行到二十四块石跟前,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子,还是不去的好,免得惊吓到你。”

  “不妨,不妨。我又不是小孩子,几块石头,焉能惊吓着我!”

  说着先行跳下马车,乌乞列随后下来,示意几名探马弃骑步行,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不走大路,穿行在路边白桦林中。

  大约五六里地光景,山低林尽,前面闪出一带旷野平地。

  乌乞列安排大仁隽潜伏在树林边一块巨石后面,自己带着几名随行探马伏在周边草丛里。

  朗朗月光下,旷野的细草一片惨白,犹如凝上了一层厚厚的轻霜,似乎一脚踩上去,就会“咯咯”作响,断成几截。

  路上确有不少士兵,举着火把,把守道口。

  往前看去,就是非常触目的二十四块石。那是在路边旷野中,分三列排开的巨石,犹如按图排列的石阵。

  巨石由火山玄武岩构成,露出地面三尺有余,粗大的圆柱状,顶面阔有三尺方圆。石与石之间,相距有四五尺远。

  记得年幼时,随父同马围猎,也曾路过这二十四块石。

  “父王,这些好看的石头,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萨满的跳神场。这二十四块石头,就代表着咱渤海属下的二十四个部落。”

  “跳神做什么?”

  “咱靺鞨人自古就信萨满跳神。”

  “这石头一块块离得那么远,萨满真能在上面跳来跳去吗?”

  “不能,就不是真萨满。小孩子,别问那么多,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这番对话早已过去十几年,可犹如响在耳边。

  此刻,还有些兵士,正在二十四块石周围堆木柴,看来是要生起一堆堆篝火。

  大仁隽躲在石后,居高远望,那原本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儿地清晰起来……

  就在他入唐那年早春,老王驾崩,父王监国不久。朝廷内外对父王以弟继兄,登大宝、履王位,议论纷纷,谓先王有子嗣,渤海行唐制,理应嫡王子即王位。弟继兄,不啻谋逆。

  一时间朝野风声鹤唳,各部落更约兵束甲,蠢蠢欲动。

  恰在此时,出了一件怪事。

  在离王都几十里远的忽汗海(今镜泊湖)北口,镜石山下的乱石丛中,突现一口喷泉。

  那泉底口不过尺把粗细,但喷力十足,水柱涌起足有一丈多高。最可怪的是,泉水到达水柱顶端,自然分成左右两股,翻滚下落。

  消息传进王廷,那一天,父王传命大氏王族二百余口,渤海所属二十四部落酋长,王廷大小官员,都随他出城赴忽汗海山下观泉。

  大仁隽自然随父往观。但他心里却不明白,当此朝野不稳之时,父王怎会有此闲心雅兴。

  要说那泉,倒也确实值得一看。

  只见嶙峋怪石中,无端一股劲水冲天而起,从石罅到端顶,犹如水晶巨柱,透明闪亮,粼粼有光。到端顶,突然分成两股,各自翻滚散开,水花绽放,玉珠星散。

  那水花,高高居于人的头顶,仰头看时,竟像两颗龙头,并排摇动,吐须喷沫,生气逼人。

  人们不免交口称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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