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情怀的浪漫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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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6-26 08:46
我一直以为笛安是个幸福的孩子,她是我们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虽然我也知道她常常不快乐,尽管她笑点很低。她严重偏科,而她就读的那所学校,却严重地重理轻文。一个数学物理不好的孩子,在这样的氛围中,基本被视为废物。我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烦恼和不快的根源。于是,我们常常宽慰她,给她描绘一个未来的光明前景,那就是,一个再不需要以数学成绩论成败的大学生涯在前面等待着她。也许,我比她还更憧憬和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来了,2002 年1 月27 日,我18岁的孩子,只身一人离开了我们,飘洋过海,飞往遥远的异国他乡,从此,这一天,就如同刀痕一样刻在了我心上:我觉得,那是我又一次的分娩。
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想家”这两个字,在电话里,她永远是快乐的,她快活地告诉我们,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樱桃小丸子,这个外号让我心里一阵温暖和安心。她在信中,这样描绘着异乡的生活:
图尔是个很棒的城市,美丽而安静,还有一条看上去很温暖的卢瓦尔河。我们LABO 课的教室就在这条河边上,每个星期我都得到河边来,坐一会儿,看看那些在岸上乱跑的狗,还有正在接吻的情人。
……
秋天到了。早晨推开窗子,闻见了空气中凉凉的秋天味。院子里已经有不少落叶了,可是树上的叶子依然那么多。习惯性地看看大门口的信箱,邮递员还没来,却看见了房东贴在大门上的纸条:“请房客们进出时把大门关好,因为小狗埃克托很喜欢逃跑,可是它没有钥匙。”很温暖的细节吧?
……
她就这样安慰着我们,安慰着我,直到2003 年那个夏天,读完《姐姐的丛林》,我和她的爸爸,极其震动,我们俩用眼睛相互询问,是什么,是怎样严峻的、严酷的东西,让我们的女儿,一下子就长大了?
是的,她长大了,她的文字长大了,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让我感到陌生和新鲜的生命。她用这种有生命的语言,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在一个最浪漫的国度,开始讲述她和这个世界毫无诗意的关系,讲述滚滚红尘中那些悲凉和卑微的生命,讲述大地的肮脏和万物的葱茏,讲述华美的死亡与青春的残酷……一个一个和毁灭有关的故事,接踵而至。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女儿,她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樱桃小丸子,她还是一个与生俱来的悲观主义者。可能正是这样两种极端的品质在她身上共生共存,所以,她才能毫无障碍和果敢地穿过别人认为是终点的地方,或者,俗世常识的藩篱,到达一个新鲜的、凛冽的、又美又绝望的对岸。那是一种天赋,我没有。
想想,她所热爱的作家们,其实都具有矛盾的本质,比如三岛由纪夫,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比如曹雪芹。她像热爱恋人一样,热爱着《丰饶之海》;像敬畏高山一样,敬畏着《卡拉马佐夫兄弟》;而《红楼梦》,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理想了。在这一点上,笛安是一个有情怀的浪漫主义者。
就这样,不管我愿不愿意,女儿作为一个写作者,已经走过了近十年的路程。不管别人给她贴上什么样的标签,不知为何,在我眼里,她都更像是一个独行的游吟者。这样的想象总是让我心疼和心酸。十年,这个数字让我悚然心惊。我不想说女儿这十年有多么不容易,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形容一个真正严肃的、有追求的作家和写作者,只有一个词:呕心沥血。
我想起了女儿高二的时候,她曾经送给我一个笔记本,封面是那种深海般的、有重量的、端庄的蓝,我一直舍不得用它,只是当时在它雪白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5月14日,泡泡送我这个笔记本作为母亲节的礼物。她在‘迪迪’挑选了很久,选中了这本没有修饰的白色内页的本子,告诉我:‘给你就要用,别又收藏起来。’”
我们聊天,说起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她非常感慨,说:“真奇异呀,美,最初诱惑人,征服人,最后又奴役人,摧毁人,就像爱情。”
或者,孩子,也可以说,就像写作。
那年,她17岁。
蒋韵
(如花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妩媚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