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

  Q:最近您的长篇小说《孽子》被改编成舞台剧在台湾上演,场场爆满,在现在这个快速消费的物质时代,做这样的事其实挺有挑战的,是什么打动了浮躁的现代人?

  A:这次的《孽子》舞台剧我看过八次,每次看都会哭,不光是我,周围的观众也都在哭。如果问观众为什么掉泪?每个人答案都不同,各取所需。这部戏包含的人伦情感,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爱情,触及了现代人不敢面对的问题,大家沒准备,猛不防被戳动了。除了“情”之外,它的背后是“家”这个字,因为每个人其实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做的事,本质上是提醒大家被遗忘已久的重要东西。

  Q:看得出您很重视家和父母亲情,但据说您的父亲白崇禧将军认为“文人自古多饿饭”,而您却成为作家。

  A:在《孽子》里体现的父子关系是非常紧张激烈的,但我的父亲却很器重我,尊重我。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念文科的,念中学课本时,上面写着三峡大坝建好,可以发多少电,灌溉多少农田。我就想,我也要去建坝,所以大学时我就选了成功大学才有的水利系。只念了一年,又放弃水利重考台大外文系,折腾呢。我非常感激我父亲。虽然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敬我的选择。我父亲18岁从家里跑出来,我像他的个性,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事情,就得做。

  Q:现在也有很多年轻人,考大学因为缺乏考虑或其他限制没能去喜欢的专业,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重新选择的。您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A:去建坝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梦想:三峡风景很好,我可以一边建坝,一边写小说。但念了一年后,虽然我在水利系还是考第一名,可是我知道我理科上的观念不是很强,只是会算题目,人家做实验,我就看小说。我勉强做一个工程师还可以,但是要做一个杰出的工程师是不太可能了。

  Q:一些做作家梦的80后或90后也会选择不上大学或中途退学,您觉得成就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您的邻居三毛小时候也是个怪怪的、不去念中学的小女孩,据说是您最早发现三毛的才华,她第一次投稿便发在您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上,三毛回忆说这无意间种下了她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子。

  A:我还记得,她的第一篇小说叫做《珍妮的画像》,是我发现的。她那时喜欢画画,她的老师是我很好的朋友,有一天他拿了一篇三毛的小说给我看,说他有一个弟子跟他画画,作画方面没有什么才,小说写得不错。她那时才16岁,挺有才华,我看了这篇小说,题材挺特殊,写的是很浪漫的一个人鬼恋的故事。以作家而言,还是个人天赋最要紧。但肯定是有挫折的,我的国文老师叶先生对我说过,给你受点儿挫折也很好,小说家不受挫折怎么会成家。作家的作品跟时代也有关系,但有那个时代,未必一定产生大作家。

  Q:和您同样经历过大时代变动的张爱玲,常有评论家将您的作品与她的放在一起比较,不知道您怎么看?

  A:我曾见过张爱玲一次,那时我刚毕业,和同学一起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张爱玲刚好到台湾,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我恰好坐在她边上。她很开朗,也许是看到我们这群小孩子刚开始写作吧,觉得很好玩。她看上去挺和蔼,讲话有趣,一口正宗普通话。

  现在有人把我和她的小说相提并论,其实张爱玲的小说非常细致,比我的精巧得多,她的文字非常玲珑,好像一个个字雕过的。我的小说的基本理念和她不一样,但写的人物可能和她的有相似之处,我想可能因为我们是同出一个“师门”,那就是《红楼梦》。除此之外,作家有相同的感受,这跟时代有关。我的时代主要是内战时期,张爱玲是抗战孤岛时期,都是历史大变动的时期,今天好好住着的房子,明天门一关你就走了,去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永远就回不来了。

  Q:1962年您去美国留学时也是这样的心境么,那算是您人生中一个大的转折点?

  A:那年我母亲刚刚去世,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在医院折磨了半年多,我陪着她,深深感到死亡无可抗拒的威力。父亲暮年丧偶,我又刚好远行,父亲专门到机场去送行,破例一直送到飞机的舷梯下,我看见他老泪纵横,是生死离别的感觉。

  别人出国留学,大概都很兴奋期待,我却没有,头一年在美国,心境是很苍凉的,环境大变,一下子找不到文化的定位,完全不能写作,可以说是无从下笔。直到年底圣诞节,学校宿舍关门,我到芝加哥去过圣诞节,一个人住在密西根湖边一家小旅馆里。有一天黄昏,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湖上一片浩瀚,沿岸万家灯火,四周响着圣诞福音,到处都是残年急景。我当时站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回到爱荷华,我就开始写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那一年我思想上、情感上的成长很快速。黄庭坚的词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我说不必十年,一年就够了。

  Q:是什么让您从这种四顾茫然走出来快速成长?

  A:我想是在外国文化的冲击下产生的认同危机,反而激起了我对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文化的一种回顾和反省。有个距离之后,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当时我在美国,虽然在课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学,可是从图书馆借的却是一大沓一大沓有关中国历史、政治、哲学、艺术的书,还有许多五四时代的小说。当时我还看了许多中国近代史的书,看到抗日台儿庄之役,还打算回国的时候,去向父亲请教,问他当时战争实际的情形。在西方环境中彷徨和茫然的文化乡愁成为我创作的源泉。

  Q:您26岁到美国至今一直雕琢自己的文字使之具有中国风格,这和您50多年来始终迷恋昆曲一样,都是源于这种文化乡愁吧?

  A:我在美国住了几十年,念的是西方文学,但我还是刻意地避免自己的文字用西化的句法。中国古典文化给我很多的养分,传统文化有它的民族性和特色,我很愿意去继承它。从五四以来我们的教育出了很大问题。毛笔不用了,山水画没人学了,都去画石膏像,笙箫管笛没人吹了,都去弹钢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把自己的东西丢掉,根就没有了。十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出现时,中国处于文化认同的十字路口,这部戏演了230多场、走了30多所大学,从兰州演到西安、桂林,很多大学演出时造成轰动。因为,这部戏找到表现中国人表情的方式,以中国最美的形式,表现中国人最深的感情。

  Q:您说过青春版《牡丹亭》最大的目的和效果便是感动了大批大批年轻观众的心,您很重视年轻人的作用,对他们有什么期待?

  A:我们累积了四五十万人次的观众,其中60%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昆曲的很多剧目都是描述爱情故事,这就是一个优势,因为年轻人容易被爱情感动。虽然当下的年轻人是吃着汉堡、看着好莱坞大片长大的一代,但他们的DNA里还是有着中华民族的诗经楚辞,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能否接受,反而是如何触动他们内心对传统文化的向往更重要。不要低估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好奇,他们是懂得艺术的,就是看你精心不精心。

  Q:但在目前的流行文化中,年轻人还是更喜欢追星?您怎么看待现在大学生的功利浮躁?

  A:现在好多港台的歌星都到大陆演出,而且还有“哈日”、“哈韩”。我想这是一时的现象,每个社会都有的,年轻人追时尚,这也没有什么,但不要忘了,有通俗文化,也应该有精致文化,它们应该是并行不悖的。有人喜欢流行歌,也有少数人欣赏昆曲,那就好了。我常常听说现在的大学生在社会上比较注重功利,但在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我感觉青年人中有一种内心的渴望,渴望优雅精致的文化。昆曲这些是一种文化教育,而不是以娱乐来论。如果是娱乐的话,我也不会花那么大的代价。

  其实现在的年轻人也不需要完全用“昆曲”的方式生活,只需要在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之余,偶尔能够放慢一些,细腻一些。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某个周日的午后,几个好友聚在一起,吹吹长笛,唱唱小曲,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挺好的。

  Q:您在美国度过了29年的大学教书生涯,您说教书是您写小说之外最喜欢做的事,美国学生和中国学生相比有什么不同呢?听说您是个严师。

  A:我所在的大学是加州大学,加州大学的学生不管什么专业,一进来一二年级的就有一课是西方文明史,很厚的一本,从源头讲到现在,每个人都要修,他们修了那科以后,对西方文化有一个正确认识。之后还有一科也是必修的,就是非西方文明。很多学生选我的课,中国现代文学,我上课时非常“专制”,学生功课准备不好,会讲得他们下不了台。我上课就跟他们讲,你来念中文,我不跟你讲民主。总的来说,认识自己的文化和文明的同时也要认识别人的文明,但在这之前,自己的文化先要有底子。

  Q:文化底子中最基本的是什么呢?

  A:我们的文化之所以能够传承到今天,语言文字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电脑兴起以后,我们对语言的教学方面,似乎比较简化。就拿台湾来说,中文课的时间比以前大大减少了,台湾的老师非常反对。不管是学哪一课,我们的语言文字是最基本的,连一篇最简单的文章都写不通,无论哪一行都上不去。

  Q:最后,请您给我们的读者推荐几本值得阅读的书。

  A:现在的年轻人在传承文化上,我觉得还是要读经典。所谓经典就是世世代代,经过时间、地域不同,很多读者看了之后,还能够感动他们。《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这几部是底子,新闻学方面的就更多了。除了这个以外,我们也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当然也应该看,这样才能形成比较广的视野。现在很多人很好新,但我觉得应该把这些经典读完了,再读自己喜欢的东西。

  后记:

  今天我跟白先勇先生说,“我是重庆来的,2012年夏天我住在南京总统府附近,对面就是白崇禧将军的故居。”他眉毛挑了一下,我接着说,“那时您正好来南京,我没有去参加您的讲座。没想到,今天能在台湾见到您。”他低下头对我说:“我小时候在重庆住过好几年,前几年还回去过,不过完全不认识了,我们挺有缘呀。”眼中都是对故乡的怀念之情。他就像他笔下的人物,在悲伤底色里带有温情的光,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充满了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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