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清新得来 宛若从未受伤

  斗天斗地斗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这座叫做唐山的城市长大。

  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城市、我,以及我爸。我爸从山东迁到这里,把山东大汉的豪迈和热情带给茕茕孑立的我妈。

  我随我爸。骨子里没心没肺,斗天斗地斗生活,其乐无穷。

  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所谓的斗主要是与各种虫子。油葫芦、大个的中华剑角蝗、棉蝗、各式各样的蜻蜓。一段铁丝弯成圆圈,然后冲着蜘蛛网猛撞几下,就形成了最好的武器,我家的半面墙上,都是被这种武器捕获的标本。

  除了标本和快乐,捉虫子还有实际收益。将一种叫做“吊死鬼”的毛毛虫捉来送给隔壁邻居王奶奶喂鸡,就能得到一块糖饼,刚开始长出的心眼让我们假装不经意地故作镇定,再以最快的速度找人少的角落细细分食。

  随之而来的是满腿的口子,洗澡的时候生疼。被我妈训斥“野丫头没半点女孩儿相”的时候,我尚还不知道未来会有“女汉子”这样一个词等着我,倒也心安理得。

  住,都是住的修建过的简易房,不在这儿长大的人猛地一看,多半会觉得凑合同情。不过对孩子来说,简易房已经足够做玩耍的天堂。夏日的傍晚,心不在焉地倚着窗户写作业,没有上漆的木框窗户敞开着,它大概和我一样,正竖着耳朵等待着小伙伴的那一声呼唤:“出来耍儿呗!”

  楼后面是另一个天堂。有褚伯伯种的豆角,我们趁开花的时候去偷花,花心儿里的一滴蜜水很甜;还多的是柳树,粗得我一个人抱都抱不住,颇有点儿“五柳先生”的感觉;听说后来它们都被伐去了,我坐在北京的写字楼里,从网站上的照片里仔细辨认它们的尸体,天空上一架飞机轰隆隆低空飞过,什么都留不住。

  任何事情都无法摧毁

  我想说的唐山,和你们以为的不太一样。

  外地人初到这里,总觉得本地人说话都像在唱歌。王奶奶的口头禅是“崽儿了咧”,褚伯伯会假装追在后面要揍我们,一边笑骂:“小王八子儿操迭。”我家巷子里有个老姑娘,骂起人来嗓门惊人,能从巷头追着我们骂到巷尾,我们总是跑到她追不到的安全地带,然后回头大声问她:“你长得制闷那泽,啥时候才能嫁得出去?”

  小孩子的恶毒,因为不加掩饰,所以分外伤人。老姑娘有几次被我们问哭后,再也没追在我们身后痛骂了。我们一直觉得抱歉,老是找机会逗她说话,但她总是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搭理过我们。

  清早时候的唐山空气是最好的,整座城市清新得宛若从未受过伤害。我起得比父母早,拿起饭桌上摆着的隔夜凉馍,就和伙伴们相约到南湖公园玩耍。

  一路是欢叫不停的小鸟相伴,带孙子遛弯的老人来得比我们还早,湖里的鱼醒了,不甘寂寞地跃出水面。南湖公园旁边的住宅楼里,窗户一扇接着一扇打开,大声漱口吐痰的声音不绝于耳。

  年轻人用车拉来音箱,向空间传播着能代表他们的音乐。几个痴迷于自己歌喉的男人,从袋子里掏出自己带来的一束塑料花,轮流捧在胸前,用超大起伏晃动的身体打着拍节,对着麦克风忘情地放声高歌。叼着烟卷的路人驻足观赏,在每一首歌的结尾处叫好鼓掌。

  那时候的唐山,还没有暴发户这种生物,大家的生活大致相似,心态也平和得多。

  小伙伴的裤子上,会出现一个不合时宜的动物贴花,谁都知道那是一个含蓄的补丁。中秋节的时候,许多如我妈这样的妇人嘻嘻哈哈又不好意思地打扮起来,穿着如制服般整齐的大红色羊毛衫和黑色长裙,去参加街道举办的舞会。

  有人说唐山就是一座殇城,可用我年幼时没心没肺的双眼看来,这分明是一座勃勃生机的新城。在那些怀着小心翼翼的探究靠近的外地朋友面前,我知道他们是从哪儿了解我的故乡,但我总想让他们感觉到我所感觉到的那些。

  无论任何事情都无法摧毁的那些——深入本质高于历史,唯人性可代代流传的那些——快乐。

  舌尖上的唐山

  2013年,中央电视台放了一集“舌尖上的唐山”。第二天,我的微信老乡群开始爆炸式地讨论。讨论的一致结果是:纯扯淡。节目里的那些唐山美食,根本和我们记忆中的不吻合。估计电视台没少收广告费。

  除了“果炸”。那时,表姐在九美斋当学徒,她曾经挑一个周末在家里给我们演示过做“果炸”的过程。和“舌尖上的唐山”里不同的是,她用的不是面粉,而是奶粉,为此我妈提前斥巨资在百货商场买了一大袋进口的雀巢奶粉。

  表姐带来了芝麻和水果香精。炸出来的芝麻果炸漂亮极了,我真想向小伙伴炫耀一下,但一口接着一口的香香糯糯由不得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吃光了自己的份额。

  我七岁的时候发过一个誓:有一天我有钱而且能自己支配钱了,我一定要吃烧鸡吃到吐。这个誓言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就实现了,寒假回家的时候,我用在大学里省下来的生活费,第一时间冲到唐人街的刘美烧鸡店,买了三只烧鸡,就在我们家转角处的街心花园里,把它们全吃光了。

  我没吐,但一直到那年春节的时候,我看到烧鸡都会想吐。

  读大学的时候,宿舍的八个姐妹来自祖国天南地北,不时从家乡飞来的包裹,就是我们的美食节。广东妹纸的真空叉烧,金华妹纸的梅干菜扣肉,上海妹纸的糖梨膏,我们年轻的胃口非常柔韧,稍加适应就欣赏起各地精华。

  我妈用唐山女人的豪迈和她的39码大鞋盒,给我寄来满满一鞋盒的大板栗。这些个大色沉的板栗在一个下午就成了室友们口中的美食,她们一边叫着“好吃”,一边申请带一个给男友尝尝。

  “有男友的一人拿一个。没男友的一人拿俩。”我宣布。

  唯快乐至高无上

  我在南方读大学,出自“缺啥补啥”的心态,我对于传说中会记住女友生日和每一个纪念日的南方男人,有一种天然向往。后来我果然有了一个南方男友,再后来又有了一个北方男友,然后我明白了,男人的区别不在于南方北方,而在于他骨子里是个男人,或不是个男人。

  寒暑假再回唐山的时候,我惊诧地发现我的故乡成了暴发户的天地。

  的哥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他的经历:某天他拉着一对父子到天津保税区去买车,到达目的地后,问是否还用等他们回来,父子说不用了。结果没多久,在他返程的路上,那对父子一人开着一辆宝马X5追了上来。如今的唐山,满街都是豪车,X5不算什么,法拉利和保时捷像刚从动物园里放出来似的,从耳边呼啸而过。

  这得感谢唐山周边大大小小的铁矿煤矿,还有轰轰烈烈的城市拆迁。这座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从父辈那里勘破了生死的密码,都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迈气概。

  于是,许多荒唐的故事应运而生。小孩背着LV当书包,自家屋顶修停机坪……谁都愿意家乡富裕,可这样的富裕,让人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像我父母那样的老百姓,依旧恪守着普通的生活,理想最多不过是随拆迁住到更大也更偏的房子。

  当然,无论如何,唐山还是我的唐山。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儿还在。连那些遭人白眼的法拉利,也会在等红灯时从车窗探出一张大脸,乐悠悠地冲你说:“赶脚儿着我的赶脚儿……”

  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奇怪的是,越老我妈越活得开心从容,也许是离生命的那一头近了,她终于能够放下岁月中那么多的不甘和不舍。终于,她在晚饭桌上可以打趣地管自己叫“震漏儿”。我和我爸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一代人老去了,一代人化为尘土,一代人跨出襁褓,一代人成长起来,我们都决心好好生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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