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真大啊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爱,智取威虎山,生
  • 发布时间:2015-03-02 14:38

  无边暗夜里的一束光

  于安安是伴随着一场仓促而来的夜雨进入李子建的生命的。

  1975年一个平淡的夏日夜晚,天未黑透,空气里躁动兴奋的气息全部都是因着李子建,和他代表的公社放映队。

  一整天的曝晒让整个打谷场蒸腾起一片热气,老人和孩子陆陆续续搬着小板凳过来占据前排座位。李子建在打谷场边的两根电线杆间拉起绳子,和王师傅一起把银白的幕布挂上去。在孩童崇拜的目光中,有一道沉静的目光是他特别在意的。不用回头,李子建就知道那个喜欢用绿色丝带绑头发的少女已经来了。

  李子建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到于安安,每次公社放电影,只要离她的村子不是太远,她都会来。和喜欢窃窃私语的乡亲们不一样,她永远一语不发,待电影散场,沉默离开。她专注地盯着屏幕,与这座村庄,与淳朴的黄土,格格不入。

  这回放的片子是《智取威虎山》,影片中几声枪响之后,天空突然滚过三两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下。李子建急忙翻出油布盖住放映机,又去解系着幕布的绳子。

  打谷场上的人群在惊呼声里顶着板凳匆匆往家里跑。李子建拆完幕布,满头雨水夹着汗水,骤雨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由远及近,是去而复返的于安安,她跑得气喘吁吁,撑着一把黑色大伞。

  “谢谢!”李子建傻兮兮地站在雷雨中,不好意思站到于安安伞下去。于安安自己被打湿了半边,黑色发丝黏着脸颊,绿色丝带不再飘扬。她抬起头,微微一笑,用大伞罩住了放映机,李子建跨出去的步子尴尬地收了回来。于安安珍爱这台放映机。枯燥劳累的乡村生活,只有电影才是她的救赎。

  男儿膝下有黄金

  李子建的决心就是在那一瞬间下的。他不懂于安安喜欢的诗歌、音乐或者电影,但他喜欢这个少了点烟火气的少女。

  在大部分人都在为工分而兢兢业业的乡村,能够当上电影放映员的李子建是幸运的。如果不是他的奶奶以烈士家属的强力姿态哭诉,他大概永远没有机会。但是在培训和放映的日子里,他渐渐喜欢上了当一个电影放映员。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让一个村子的人欢喜、焦虑、感动、愤怒,让他们在一天劳作之后感到放松,并有力气去迎接新的一天。而他,也因此有机会接触于安安。

  于安安和李子建不在一个大队,李子建会假装偶遇,告诉于安安最新要放映的影片信息。李子建渐渐发现于安安独来独往的原因,她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只是已经过世。

  原本住在县城的她跟着知青母亲来到乡下,被划为黑五类,是批判的对象。村民们虽然不会当面说什么,但是都和她保持着距离。

  他找一些蹩脚的借口送于安安礼物,她了,就来看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温热的身子扑进了他的怀里,往下滑去。李子建僵硬得有些不敢动弹,一探她的额头,已经滚烫。

  李子建把她抱回屋,盖上被子,用湿毛巾擦脸降温。

  于安安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手喃喃自语,李子建凑过去听,分辨出半句话:“姆妈,我想回去……”

  这个世界这样粗糙

  李子建和于安安半夜私会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半月后,一脸怒气的母亲直接下了结论:“我们家是什么成分?贫农!他们家呢?地主资本家!以后别见她了。”

  以李子建的性格,是说不出什么决裂伤人的话的,他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只是跪在堂屋里,希望母亲看到他的心意和决心。母亲气得脸色发绿,关上门用扫帚打他,他不动。他跪了一天一夜,母亲才咬牙切齿地说:“随你!”

  流言把于安安说得不堪。她家成分不好,成了攀附的那一方。况且她长得美,也多少是要招人嫉的。终结流言的方法无非两种,一种李子建和于安安老死不相往来,一种他们光明正大在一起。

  三媒六聘的古礼早就无人在意,但是介绍人仍然是要的。李家姆妈是有魄力的人,第二天就找了体面的阿姨去于家说婚事。

  于妈妈一口答应了。李子建还全然不知,专心致志地修理放映机,直到一个身影在背后停下来。面前的年轻女子绞着双手,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

  “你……为什么想娶我?”

  李子建惶恐不安地站起来,留意于安安的神色:“我想一辈子放电影给你看。我看着你,就觉得很好。”

  于安安最终嫁给了李子建。这个世界这样粗糙,有人愿意细致地对待她。

  天地都安静

  就像李子建最初的印象,于安安对于这片土地始终是水土不服的。

  她做不好农活,插秧收割,都让她苦不堪言。李子建在冬天的早晨用冷水洗一把脸,清醒一下就出门,却会为于安安烧一锅热水。李家姆妈暗地里嫌她娇气,却也只是冷眼旁观。

  可是谁能说不般配呢?李子建和于安安,怀着满腔热爱,带着电影放映机奔走在乡村,那个曾经孤高沉静的女子身边也会围几个小娃娃,追问什么时候再来。

  阶级成分取消那一年是1979年,李子建即使很多年后也不会忘记。

  于安安摘掉黑五类的帽子,可以做一个普通人。这一年影响他们的大事远不止这一件,从西双版纳开始引发的全国知青返城潮,飓风也席卷到了公社,“可以回城了”,像是一声号角吹响在乡间地头。他听到消息后,喜悦只存在一秒,就为担忧所笼罩。

  他急匆匆回家,心事重重。一推开门,于安安端着盘刚刚煎好的麦油煎从厨房出来。若是往日,他必定伸手去抓了。他抬头去看于安安神色,心情不错,他的心就往下一沉。

  于安安握住他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李子建听见自己晦涩的声音:“上面出政策了,知青们都在准备回城了。”

  “终于……”于安安面色怔然,把两个字说得像是一声叹息。李子建不敢接,他怕她说出什么残酷的话来。但她回到厨房,端出两碗粥,轻轻说:“吃吧。”

  送走于安安的母亲后,于安安开始变得恍惚。这在李子建的预料之中。他记得她病倒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的就是“我想回去”。可现在她成了家,他成了她的拖累。

  他们装作相安无事。可是他在夜半惊醒,听到于安安轻声啜泣。他紧紧搂住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的姿势,嘴里却说:“回去吧。请个探亲假,暂时陪姆妈住几天。”

  他说的是几天,却也是一辈子。她这一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不属于乡村,他们都明白。在乡下结婚了的于安安早就失去了返城资格。李子建听说,隔壁公社有知青为了回城和妻子离婚了。农民限制进城,一个户口让他们咫尺天涯。而这,也是于安安唯一的办法。

  第二天,李子建提着行李送于安安去火车站,简陋的小镇车站,只有三个车轨,他们沿着火车轨道一路走。李子建难得话多,都是让于安安好好照顾自己。于安安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车站遥遥在望之时,李子建终于狠狠心说出这句话:“我们还没有孩子,我不拖累你。”

  于安安突然从背后扑上来:“子建,我不走。”

  尾声

  往后的岁月,他们生儿育女,走遍乡野,于安安再也没有提起过回城的事。

  80年代中期,政策松动,大批农民开始涌入城市,于安安摸着小女儿的头,面有怅然。

  9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来临,曾经的放映员们都下岗了。李子建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夫妻俩用心经营,日子看似过得不赖。

  但李子建知道,于安安始终不快乐。

  2007年,她先李子建一步离开。

  李子建爱上了钓鱼。在岸边果实累累的桃树下,在日光直晒的桥上,在白雪覆盖的河边。鱼儿咬钩时,水面微微波动,像是一种温柔的细语。如果不是在这里,她或许可以长命百岁,可是他毕生也没有第二次勇气送她离开,甚至都不敢问。

  李子建垂下眼,白雪落了他满头。

  漫天风雪,天地都安静。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想不起刚刚发生过的事,却一遍遍念叨那些陈年往事。

  子建,你还记得吗,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啊。你的样子可真傻。

  文_沈沧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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