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王国,刘铁骑,米镇,季宏斌
  • 发布时间:2015-03-14 13:21

  一

  我还记得刘铁骑初回米镇的那个傍晚。

  他像一株绿色植物,从村外一条灰白的小路上走过来。穿在他身上的一身草绿色军装,由于没了领口两抹鲜红的点缀,看上去总归有些奇异--背上的行李是绿色的,拎在手上的一只旅行包,也是绿色的。他退伍服役的地方在南方,那里或许还很热吧?但当时的米镇,秋寒陡降,有些老人已穿了棉衣棉裤。海风从村外吹来,没有任何阻挡,冷凛中掺杂了一丝生铁的咸腥。

  我回来啦!

  刘铁骑走近村口,对倚着门框,向村外张望的我大声说。

  我冲他笑了笑,想说点什么。但很快,他便被一群聚拢来的村人围住,乱纷纷打着招呼,然后簇拥着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村口空寂下来。大片委顿的灰再次扑进眼帘。从这个季节开始,米镇大多时候是阴云密布的,滩涂里生着野芦苇,银灰的苇絮偶尔会擦亮那暗灰的背景,用不了多久,海风便会将那银白一层层吹熄,甚至丛林般的芦苇,也会被打芦苇的人剔割干净。远处的海湾若隐若现,却和近处的田地与滩涂无任何区别,只像一条僵硬的尸虫一样缓缓蠕动……起了雾,又冷又湿的雾,涌进巷子,慢慢将整个村子淹没。

  天黑得早。大雾和阴霾在这个季节习以为常。我对正在饭桌上吃饭的季宏斌说,刘铁骑回来了。

  他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声响。愣了一瞬,又继续吃下去。那吞咽声仿佛他的回答。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吃饭或躺下来睡觉,脑子里大概还在记着那些方程式或分子式。

  撂下碗筷,他去刷牙,刷完牙洗脚洗脸。他的手很凉。把儿子的手从我身上挪开,腿像藤蔓一样攀上我的身体。我以为他会就此睡去,不想等他将刺生生的下巴拱到我胸前时,突兀问了一句: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并未听闻刘铁骑回米镇之后的更多消息。

  就像他服兵役四年,没有得到他更多的消息一样。我不去想他。但实际上,他服兵役最初,我是想过他的。我们之间,曾有过冗长却短暂的通信。那时我年方二十三岁,正待婚嫁。摆在我面前的两个选择,一是刘铁骑,二是季宏斌。按自己的意愿,我是倾向于嫁给刘铁骑的--我喜欢刘铁骑的彪悍、威猛,有更多的男子气。季宏斌在他的比衬之下,便略略逊色一些--不但生得文弱,也向来胆小。在信中,我曾用闪烁其辞的言语,向刘铁骑打探他能否转干,却得不到他正面的回答。他只向我隐约透露他在部队的点滴进步,比如:他入党了;在年终的业务大比武中,又拿了个第二名;指导员昨天又找他谈话了……我在漫长的试探与交锋中渐渐失却耐心,最后将他舍弃,嫁给了季宏斌。

  我的丈夫季宏斌,是村小的一名民办教师。这在当时的米镇,那算是最为光鲜的职业。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朗读听上去虽十分别扭,但在学生琅琅诵读的烘托下,却有着别样的韵味。他还会做很多离奇而新颖的事--比如将学校颓圯的院墙刷上石灰白,写上鲜艳的标语。比如学生放学时,他要安排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歌子,行进在米镇肮脏的街道上。他还将村子里最高最尖细的一棵白杨树伐倒,做成旗杆。每天带领学生,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那面在天空中舒展的红色旗子,和八里滩上的灯塔,几乎成了这附近最醒目的两个标记。白天,灯塔熄灭,旗子在天空燃烧。而黄昏,旗子被季宏斌一个人缓缓降下来时,八里滩上的灯塔即会亮起。它们遥相呼应,令人生出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当时的季宏斌,就像一个勤勉的国王,打理着小学校。他或许也曾有过建立一个自己王国的想法--一个文明、和谐、理想主义的王国。他或曾要做那王国的主人。

  正是这些特立独行的做法,吸引我迅速作出决定,嫁给了他。

  新婚之夜,季宏斌显得很笨拙。在我的帮助下,他才初尝了我身体的果实。他或许是有些羞涩的,又或许被那果实的甜美陶醉。黑暗里我听到他的喘息。待那喘息平复,他才将灯打开,去查看铺在我身下的一块洁白的纱布。那纱布在米镇风俗中有着两种极端的寓意:一是有老人过世,缠在头上,当作一个孝节来用。另一个则是新婚之夜,铺在新娘身下,来验看她的贞操--米镇人似乎特别看重一个女人的贞操,在这交通闭塞之地,这是一个流传多年的陋习。

  当季宏斌像条狗一样去我的身下验看时,我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的慌乱。但季宏斌的沉默却令我深感不安。我睁开眼,见他一脸错愕,手擎着那块白布,像投降的士兵交出的一面白旗。

  你,你……难道,真的和刘铁骑睡过?

  你胡说!

  那怎么回事!当年大家都在说这件事,都说你和刘铁骑睡过。

  我呜呜哭起来。多年前的旧事我不愿重提。但那所谓的多年前,也不过是恍惚一瞬间的事。那时我们还在上初中。中学离村子远,学生要在学校住宿。那个“回家周”的礼拜六晚上,刘铁骑吻了我。他的吻凶猛而柔情。从被月光浸泡的玉米地缝隙间,我看见八里滩的灯塔幽幽亮着,它是靠天宇最近的另外一颗月亮……当时他牵了我的手,走在月光迷离的村路上,他的牵手令我迷惑,也令我懵懂。等他偏离那条回家的路,走进那片注满月光的玉米地时,我虽有惶惑,却身不由己。彼此间的抚摸和亲吻自然发生。我们忽略了某种禁忌。当听到玉米地外传来同学的喧哗和说笑声时,我仓皇从玉米地跑出来。我当时真傻,为何不在玉米地里多待一会,等他们走远再跑出去呢!我鬓发纷乱,或许衣衫还略有不整。他们被我吓了一跳,错愕地站在路边,打量着我们。刘铁骑很快显得若无其事起来,离开我,加入到同学们的行列。他们嘻笑着往前走,只我一个人落在后面。他们不时扭头看我一眼。我知道,走在前面的那些同学里,肯定会有季宏斌的身影。

  我感觉到委屈。几年来我小心翼翼呵护着那所谓的贞操,却想不到,他们在背后,却早已将我描绘成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形象。我的贞操哪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几年来田地里辛苦的劳作,让我的“贞操”丧失--繁重的劳动奸污了我的身体。

  我对季宏斌说,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的话,天一亮,我们去打离婚好了。

  他像喝了一杯苦酒,笑着。苍白的脸上仍是一副狐疑的样子。

  那我现在就回家。

  我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

  他拦腰抱住我。在纠缠与厮打之后,他光着身子吸烟。吞吐着烟雾说,没有就好。以后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

  后来,我听到一阵窸窣声响,不禁好奇去看。见季宏斌光着身子,手擎着那块白布,从抽屉里端出一瓶墨水来。那是一瓶红颜色墨水。他是教师,红黑颜色的墨水常备。他或许早有准备,作画样将红色墨水泼在那袭白布上,然后上床,倒头睡去。

  第二天上午,季宏斌的母亲将那块染了红渍的白布幌子一样挂在他家的晾衣绳上。幌子在风中招摇。上午九点左右,那块旗一样的布才被收起。我心里清楚,在米镇的这种旧俗中,像这样弄虚作假的事时有发生。浸染在布匹上的,大部分是新娘的处女红。但很少的一部分,却是鸡血或猪血。

  而季宏斌家里的“新娘红”,却是批改作业用的红色墨水,这在米镇,算得上是一道独特的景致。

  二

  季宏斌出了事。

  我的丈夫季宏斌,或许生来就是一个性格懦弱而愚蠢的人。他当小学教师八年,在民转公的考试中也苦苦跋涉了八年。却最终未能走出命运的沼泽。每一次失败,都会让他迅速苍老,粉笔灰像雪一样渐渐染白他的双鬓,他未老先衰,变得愈加沉默。

  这最后一次的失败,对他打击更大。从县文教局传来的消息说,这大概是他们这一批教师最后的考试机会了。考试不过关,就意味着被清退。如果被清退,则意味着他一事无成。他当小学教师数年,已经荒疏了所有农事,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就在季宏斌得到考试不过关消息的那一天,村子里也传来刘铁骑的消息--他要在米镇当村书记了。在他得道升天的多年之后,政府曾为他编纂过一本小册子。那本小册子作为内部发行的宣传工具,外界并没有多少人读到过它。但在我们米镇,却人手一册,成了一部“葵花宝典”。那本小册子的前言部分,用“引子”的形式概述了米镇发生巨变前的面貌。引子分五个章节。第一章节说到米镇的土地--“大部分是盐碱地。缺井少电,每年打出来的粮食,一个好汉子用口袋就能背回家”。米镇人常年靠借粮食维持生活,“穷得叮当响”。第二章节说的是米镇人因穷思变,不是变好,而是变坏。“偷”是米镇人一个最大的能耐。偷粮偷菜偷柴草,不但偷本村的,“外村也被偷得鸡犬不宁”。第三个章节说的是米镇的街道,不是“丁”字形,就是“工”字形,走着走着就成了死胡同。街道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下小雨泥浆没到脚脖子,下大雨雨水没到胸脯子”。有一年连日阴雨,村人从街道上逮过一条两斤重的大鱼。第四个章节说的是米镇纵火者多,赌博者也多。“村民们正在睡觉,柴火垛就会忽然着起大火来。救火的人也不敢开口骂,得罪了人,第二天他家的柴火垛准会被点着”。“赌神们”经常纠集滦州、宁河、马城三个县的赌徒在村里聚赌。“一处闲置的农户,一片玉米地,都能成为赌场”。第五个章节说的是米镇的光棍。米镇当年有72条光棍。“这72条光棍每日里搅得米镇乌烟瘴气,蝇营狗苟之事频生”。

  刘铁骑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走马上任的。他的走马上任,给人一种临危受命的感觉。

  刘铁骑从我眼里消失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在镇里做了一段时间小车司机。很多人都知道他这段背景,而我却不知道。那段时间,大概是季宏斌的考试每日惊扰着我的神经,我对那段时间里村子里发生的许多事,都无心关注。

  那天,我倚在门口,看见村里的电工正踏着脚蹬,一步步攀上村中央那根挂着大喇叭的电线杆。那沉寂了多年的喇叭有四个,按不同方向排列。乌鸦不知怎么就选中了那里筑巢,它们衔来树枝,在四个喇叭的中间位置,搭建了精致的巢穴,在那里生儿育女,晨昏聒噪,给这荒芜日久的村子带来很多不好的消息……电工正在小心翼翼拆除那些树枝,一边拆一边破口大骂。等清理完乌鸦巢穴,他又重新接通蛛网般的电线,然后一步步从电线杆上爬下来。电线杆下聚集了很多的闲人。他们仰头朝天观望,等电工下来之后,那个大喇叭很快发出了声音,宣布了刘铁骑走马上任的消息。那个宣布消息的人操着略带官腔的滦州方言,声音激越而清澈--是镇里的干部。而飞回巢穴的两只乌鸦正在喇叭周围盘旋,发出喑哑而绝望的聒噪声。

  我看见季宏斌灰头土脸从人群外走过来。他正在朝家的方向走。我忧心忡忡看着他,希望他能停在人群里,和大家说一说闲话。但他没有。他手抄衣袖,落落寡欢地在我的视线里走着。疏离的人群忽然有了一阵骚动,原来是刘铁骑从村部过来了。刘铁骑站在人群里,和大家一起仰头看那两只乌鸦。那一对鸟夫妻完全不顾下面人群的喧嚷,它们又衔来树枝,开始在大喇叭上构筑它们刚刚被毁掉的巢穴。

  季宏斌对我讲,刘铁骑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准备翻修学校的教室了。

  他的话有些伤感。

  那是刘铁骑走马上任后的第一桩举措。

  那时的刘铁骑,在米镇还没有很高的威望。翻修教室用的全部是义务工,他在大喇叭里喊过之后,并没有多少人响应他。来的大部分人,都是他的族亲。他家族庞大,亲属关系在村子里盘根错节。米镇共有五户大姓,以“刘”姓为首。而其余的四户大姓里,都有他“刘”姓的亲戚--不是娶了旁姓的女子,便是有刘姓的女子嫁入旁姓。

  那些日子里,季宏斌显得兴奋又沮丧。他说学校撑了这么多年,每年夏天,外面落小雨,教室里下大雨;外面落大雨,他就只能让学生放假。我真害怕,恐怕哪天房子塌了。为此季宏斌找过村里,也找过镇里,却迟迟得不到答复。刘铁骑走马上任,立马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掉了。是个干事的人!他跟我嘀咕说。那几天他像个建筑工人,身上沾满白灰和泥点。虽然在翻建教室,却并未影响学校的课程。季宏斌把学生安排在操场上课。他不讲新课,而是让学生自由复习,布置完作业,他便跟着去干活。别人收工了,他还在整理随处丢弃的砖头,将水泥用塑料布苫将起来,唯恐夜里淋雨。我理解他勤勉的苦心,那即将翻建起来的学校,是他早就规划好的、却迟迟不能成立的一个王国。而我愈能理解他心情的沮丧,他或许担心着那被驱逐的日子的临近,作为一个命运被掌控在别人手中的国王,他只能用沉默、用更多的劳作来麻痹自己。

  但当刘铁骑下令,将那根用来升旗的旗杆放倒时,季宏斌却与他起了争执。

  升旗仪式在季宏斌第三次考试失败后似乎再未进行过了。孤独的旗杆歪斜着戳向灰突突的天空。盖屋顶的椽子正好缺那么几根,几个耳朵上夹了铅笔的木匠便打起了它的主意。将旗杆锯断,正好够那几根椽子的材料。正当他们商量着如何将那根旗杆锯断时,季宏斌跑过来阻止了他们。

  本来是一件小事,不想却引起季宏斌情绪上如此强烈的波动。他粗暴的举止甚而引起木匠的厌恶。他们相互谩骂着。不多时,刘铁骑走过来,挥挥手,那几个木匠便用锯子再次吱吱嘎嘎锯起来。季宏斌想上去阻拦,却被刘铁骑伸手抱住了。刘铁骑的手臂那么有力,只拽住了季宏斌的衣襟,便使他不能动弹。

  宏斌,就缺那几根椽子,不行就先让他们用了。

  村外有那么多棵树,为啥非要用这根旗杆做椽子?

  现在去放树,树是潮的,明年夏天会生了虫子,虫子会在木头上打洞,房子会有后患。

  季宏斌愣了愣,但他仍旧执拗地说,不行!身子前倾着,他的反抗更像一种徒劳的挣扎。

  刘铁骑用胳膊拦着他的腰,刘铁骑黑红的脸上写满严肃:宏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干吗这么死脑筋呢?

  季宏斌不能动。徒劳的挣扎使他咻咻喘气,好像他很愤懑。旗杆在灰暗的天空里愈加倾斜,成了一个倒三角的形状,然后缓慢倒伏了下去。季宏斌还在那里绝望地喘息,刘铁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不就是一根旗杆嘛,等学校建好,等建了更好的学校,我给你弄一根标准的旗杆,一根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上那样的旗杆。

  多年之后,刘铁骑并未食言。他果真建起了全滦州最好的学校,旗杆是从市里买来的。升旗仪式是米镇农村文化中一道亮丽的风景。但遗憾的是,我的丈夫季宏斌,却早已离开了那里。

  我是在傍晚被喊到学校去的。

  给房顶上梁时,季宏斌不顾众人反对,毅然攀上高高的墙头。他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扛不起一根支撑整个屋顶的房梁,他有些不自量力。房梁坠落,季宏斌也从高高的墙头摔了下来,他的左腿被砸断,砸中他左腿的,正是那根用来当作旗杆的椽子。

  三

  我清楚地知道,刘铁骑在米镇的威望,是怎样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除去他庞大家族的势力之外,他真的无时无刻不在为这村子谋划着出路。

  上任后的第二年,刘铁骑便带领大家进行农田改造。先把村北靠近拒马河的上百亩旱地,改成了水田。米镇周边多滩涂,看上去是不缺水源的,但那些滩涂里大多是涨潮时倒灌进潮沟的咸腥海水。只有那条拒马河,流淌着从远处山上淌下来的甘甜河水。

  水稻丰收后的第二年,村子里又开发了近百亩水稻,刘铁骑在大喇叭里信誓旦旦宣称,他要把米镇上千亩盐碱地,改造成稻田,从而让米镇成为富庶的“鱼米之乡”。但危机就在那一年到来。伴随着危机的到来,却也是刘铁骑力挽狂澜、笼络人心的最好时机--“通过那件事,米镇人没有不服他的”--那本小册子上如是说。

  水稻刚刚插进田里,河水便断流了。设置在河岸边的水泵呜呜叫着,抽上来的大多是泥沙。虽然刘铁骑组织人手,在河的下游拦截了一道水坝,水泵却运转不了多时,便会声嘶力竭停下来。那一年枯竭的河沟里有太多的鱼,许多人都跑去河里捉鱼。而更多的人则蹲在河岸边发愁--刚插下去的水稻如果再没有水的解救,很快会枯死的。令人忧心的事接连发生,由于设置了那道水坝,下游村子似乎比米镇更为饥渴,他们组织人手,趁着夜色,扒开米镇设置的那道堤坝。他们扒开,刘铁骑便组织人力迅速围堵。因此起了冲突。我还记得那一年的米镇,乱象纷纷,仿佛经历着一场战争。夜里大部分的米镇人都是不能睡去的。街道上与河岸边,到处人影幢幢。寂静里,不时会传来人们的喊叫与奔跑声。上游也缺水,他们自然也会设置水坝。米镇处在中间位置,防止别人突袭自家水坝的同时,还要去扒开上游筑起的水坝。进攻与防守令米镇人疲于奔命,这俨然就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

  据说刘铁骑徒步溯流而上,一直走了近百里的路,才看到了一道高高的水闸,水闸外水深数尺,绿得发暗。他问那守闸门的人,甚至孩子般央求他,能不能放水,解救一下他的稻田,那可是我们全村人一年的口粮啊。守闸人似乎被他的哀求感动,却无能为力,解嘲般说:我有几个脑袋,要想开闸放水,除非去找县长!

  --这当然是刘铁骑寻找水源被人们演绎成传奇的另一个版本。关于这个传奇,众说不一,版本众多。还有的版本说的是:刘铁骑天天蹲在水闸上,死了的心都有了。他去找镇领导反映情况。镇领导说,情况我都知道,可今年全县大旱,水源紧张,各个地方都缺水,水利站都没有调配水源的权力,就那么一点水,掌握在县领导手里呢!想要水,除非去找县长。

  传奇最终有了统一指向--刘铁骑星夜兼程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据说他是半夜出发的,走到县城已是快第二天晌午了,他走进县委大院,值班的人告诉他:今天是礼拜六,王县长没上班,你改天再来吧!这一个“改天”,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刘铁骑有些绝望。他走在街上,又渴又饿,从卖冰棍的老头那里买了一根冰棍,随口问他:你知道王县长的家在哪儿吗?没想到老头还真的知道,告诉他说,王县长在西工房住呢。

  刘铁骑仿佛看到一线希望。可西工房那么大,甚至比三个米镇还要大,又到哪里去找王县长的家呢!传奇总是有它独到之处,正当刘铁骑万般焦虑时,碰到一个邻村的人。那个邻村人在县建筑公司上班,他对刘铁骑说,县里的一个领导家里搞装修,他被领导派来,正给领导家里镶地板呢!

  县里哪位领导啊?

  王县长啊!

  “多年之后,他仍忘不了在县城寻找王县长时的焦虑心情。但更令他难忘的,是王县长接见他时的一幕幕情景。人家是堂堂的县长,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互相不认识,这样直接闯进人家的家门,多冒失,多没礼貌啊!但想到田里的秧苗,想到村里百姓焦灼的目光,他心一横,连门都没敲,便闯了进去。”

  “当时王县长家里正有客人。看着眼前这位打赤脚、满身泥点、双眼通红、头发像乱草一样的汉子,所有人都愣住了。你有啥事?王县长和蔼地问道。刘铁骑忙说,王县长,你别着急,也别生气,听我慢慢说……刘铁骑越说越乱,竟激动得口不能言。王县长忙拉他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安慰他说,别急别急,到底咋回事?等刘铁骑再次说起来时,竟泣不成声。刘铁骑的哭声把县长感动了。听完刘铁骑的讲述,县长马上抓起电话,给水利局长打电话。王县长在电话里说,天黑之前,必须给米镇放水。什么!紧张?就是再紧张,就是再没水,你自己去天河里引水,也要把水给我送到。送不到,提着脑袋见我!”

  --这是那本小册子中,关于刘铁骑找王县长“要水”的正面描述。但实际上,在我们米镇,甚至米镇之外更广阔的地区,却流传着另外一种版本:刘铁骑去找王县长“要水”,是镇长给他出的主意。镇长和他是一个部队服役的战友,虽然不是同年兵,但刘铁骑的首长,正是当年提拔镇长转干的人。据说刘铁骑并没有赤脚并星夜兼程地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他是开着镇里的那辆轿车到县里去的。车上装了当地的一些特产--这当然是镇长的授意。他的寻找也并未历经多少的波折,当时县长确实没有上班,但镇长知道县长家住在哪里。刘铁骑借用县里的电话,很快从镇长那里,得知了县长的确切住址。

  但不管怎么说,那天刘铁骑是坐着汽车回来的。据说是县长亲自为他安排的车。他带着“放水”的消息返回米镇,就好像一个解忧济困、历经磨难、讨得真经、最终返来普度众生的神仙。

  我还记得当年那一幕激动人心的场景,米镇人几乎全村出动,跟在刘铁骑身后,去河堤上“迎水”。那天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我夹在人群里走,一直顺着村外的河堤向上游走了大概两公里的样子。干涸的河床上泥涂遍布,散发着腥臭的气味。没有人发出一句疑问。只是向前走,像是去迎接久违的亲人。直到有人抽了抽鼻子,说了声,风下来了。果然,能感觉到从上游裹挟而来的丝丝凉风,风是湿润的,密布着水草鲜湿的气息。而此时天空转暗,接近了傍晚。有人跑到河床正中,去查看水源是不是过来了。却尖叫着迅速跑回岸上,大叫:水来啦!

  水像一堵墙,齐刷刷推过来。耳际里满是水声的轰鸣。水像一支奔跑的队伍,它们前呼后拥,四处乱撞,有的撞向堤岸,发出喧哗声响。整个河床瞬间变得平阔而丰盈。夕阳透过河岸的树丛,不失时机地将光斑投射过来,却被汹涌的河水吸纳,毫不客气地尽收囊中。

  我听到周围人们发出的欢呼声,也不禁跟着惊喜地叫了一声。偷眼向刘铁骑瞅去,只见他一脸平静,嘴角不知怎么,竟奇怪地牵动了一下。

  四

  季宏斌腿伤养好之后,便不再到学校去了。

  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师专毕业的女老师,她取代了季宏斌的位置。从一个教师身份过渡为农民,其间并没有多么唐突的变故,而腿伤,似乎给了季宏斌更多缓冲的时间。他在屋子里待了足有三个月,吃喝拉撒睡,从未离开过土炕半步。躺在床上,他像坟墓一样安静。没有了与阳光的接触,他的脸变得纸一样苍白,胡须却生得峥嵘。两个月过后,绑在腿上的石膏拆除。我找村里的木匠给他做了副拐杖。而等他想去茅厕方便时,仍声音微弱地喊我把便盆递给他。一个人总不能活在腿伤的阴影中。等他第二次喊我,我假装没听到,继续在院子里干活……他终于走出来,拄了拐杖,瘦弱的身子倾斜着,显得既可笑又可怜。我冲他笑笑,他却并没有迎合我的笑,而是愁眉苦脸地皱了一下眉头。方便完之后,他没有回屋里,而是坐在门槛上。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屋给他拿了一张凳子,凳子上垫了一张坐垫。

  那副拐杖又被他用了两个月,须臾不离开身侧。我暗中观察过他的那条伤腿,除一条疤痕比较醒目外,汗毛浓密的小腿明显细了一些,因为长期缺乏走动,肌肉已明显萎缩。那副拐杖好像成了他精神的最后一道支撑,他不愿放弃它……我忽然失去了全部耐性,在他的注视下,公然将那副拐杖拿走。找来一把斧子,近乎仇恨般肢解了它,然后扔进炉灶,恰好做熟了一顿午饭。

  迫不得已离开拐杖的季宏斌,再次用自己的双腿行走。我无法去想象一个有过腿伤的人,当他面对脚下的道路时,会是怎样一番感受。脚下的路或许是软的,或许荆棘密布,或许异峰突起,等我看到季宏斌走路的姿势,心里不知怎么竟“凉”了一下--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跛子。他的右腿是健全的,而他受过伤的左腿,每次迈出去,总会有一番犹豫,一个小小的凸凹,都会让他的左腿有一番闪避。我曾问过医生。医生告诉我,他腿伤的部位,从医学的角度解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造成残疾的。医生收治的病人千千万,而最终成了跛子的,似乎只季宏斌一个。

  他再不能躲避,再不能堂而皇之地每天吃完饭,去做他教师的工作了。这么多年下来,季宏斌甚至都不知道自家田地在哪个方向。我身体不适时,他也曾利用礼拜日,去田里帮我做些农活,却做得一塌糊涂,不是错收了邻居的庄稼,便是施多了肥,打错了药。我也尽量迁就他,能不用便不用他。他娇生惯养,民办教师的身份,给了他一个逃避劳作的理由……而现在,他再也逃不过去了。我也再没有任何理由迁就他了。繁重的农活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收割水稻时,要将捆好的水稻一捆一捆背到地头,然后再用车运送到打谷场。我们俩的劳动量一样。我弯腰,屈膝,借用手臂的支撑,很快从地上站起身来。而季宏斌却在泥泞里挣扎,我冷眼旁观,未曾上前拉他一把,也未曾劝他少背一些。沉重的稻捆像山一样压在他背上。他单膝跪地,想借用手臂的支撑站起来,但那种支撑却近乎徒劳,双腿始终不能撑起负重的身体。到最后,他几乎是双膝跪着,两手撑地,仿佛向上天祈求着什么。

  我的公爹季连海,曾做过多年的村支部书记。也正是在他执政的那些年里,利用自己的职权,让儿子季宏斌坐上了民办教师的位置。他养尊处优,一辈子很少干过农活,家里甚至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只是我婆婆前年去世后,才过起了鳏居生活。他对季宏斌离岗后的软弱无能深恶痛绝。他是刘铁骑前任的前任。这么多年来,米镇党员几乎寥寥,全是我公爹季连海一手发展起来的。那些党员是他的亲信,每次投票选举,书记的位置自然不会旁落。而他的后一任书记,就是他最亲信的那个,私下里撺掇,用族亲的关系以及小恩小惠,一夜间便掀翻了我公爹季连海的位置。而刘铁骑呢,则是例外中的例外,刘铁骑的党票是在部队拿到手的。他和村里的党员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镇长是他的战友,他村书记的身份,是上面钦定的。

  我公爹季连海去找刘铁骑。

  他做村书记的霸气依然尚存,他要刘铁骑对季宏斌的腿伤有个交代。

  要什么交代呢?刘铁骑笑眯眯回答他。他对季连海还算客气,他不按村里的辈分招呼他,而是称他做“老领导”。

  季连海说,因为修学校的房子,他落下了残疾,应该算是工伤吧。

  刘铁骑沉吟着:工伤应该不算。

  为什么?!季连海问。

  谁也没有指派他去屋顶上干活,他自己不量力而行。他受伤,村里没任何责任,但他对村里的贡献,会被大家记住的。人们会感激他的。

  他们坐在翻修一新的村部对话。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已凸显了刘铁骑的执政风格。他不像他的前任那样,不分私事公事,有时坐在家里就解决掉了。坐在村部解决问题,是不用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我公爹季连海后来便站起来,他显得有些激动,却更加语无伦次。刘铁骑依然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用近乎嘲讽的语调对我公爹季连海说,即便把他认作“工伤”,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村里这么穷,又不能把他当作“军属”“烈属”那样养着。那些人都是国家养着的。

  我公爹季连海满面羞愧,无以应答。他找刘铁骑“说理”的初衷,本是想求刘铁骑网开一面,帮季宏斌在村部谋个位置。但刘铁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他不好意思开口。当我公爹季连海气愤又无奈地将这个想法讲给我听时,我叹了口气,想到这个曾经在村子里风光一时的家族,也真的算是没落了。

  那段时间季宏斌显得无所适从。他不像别的米镇村民那样,闲暇时聚众打牌,游逛,去名声不好的女人家调情喝酒……他哪儿也不去,整天待在家里,一点不为生计发愁。他变得越发平静,好像出脱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只偶尔翻出他做教师时攒下的几本语文教材,不厌其烦地翻看着。给儿子辅导作业时,却全然没了往日的耐心。他用最苛刻的态度对待儿子的学习,好像儿子考不出全班最好的成绩,便是辜负了他的期望,给他这个曾经做过教师的老子丢脸似的。

  我是在村外收割玉米秸秆时碰到刘铁骑的。

  海风从空阔的滩涂吹拂而来,使干枯的玉米叶发出瑟瑟声响。他当时并没有发现我,站在玉米地边撒尿,我围在头上的红色围巾把他吓了一跳。

  他大概刚从镇里喝了酒回来,红光满面的样子。他说,怎么就你自己干活呀?

  我略带幽怨地看他一眼。当时季宏斌在村里的状况,几乎人尽皆知,他这样的问话,在我看来无异于一种嘲讽。他拨开枯黄的玉米秸秆向我走来。

  我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劳作,心却紧张地跳了起来。

  他坐在一堆割倒的玉米秸秆上,从秸秆里翻捡出一个长瞎了的玉米穗子,把玉米穗子剥开,将玉米的胞衣撕扯成一缕一缕,像山羊的胡子。他自在的样子让我更觉不安。向四周看了看。空寂的田野似乎只有我们两人,海风将周遭的玉米秸秆拨弄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这么多年来,这是我们单独相处的第二次,而场景同样是在玉米地里。只不过当年的玉米正在抽穗,空气中散发着植物授粉时浓烈的香气--他吻了我,那不同寻常的举动在今天看来,更像两个少年男女懵懂的游戏。如果再深究下去的话,其实我们之间并无太多的瓜葛,那不多的通信是我首先勾连起来的,我出于私心给他写了那第一封信,地址是我千方百计得到的。但那种试探和莫可名状的倾诉,总是有着无疾而终的意味。我结婚的第二年,他也利用探亲休假的机会,仓促地相亲、结婚。妻子是邻村一个长相普通的姑娘。而现在,我们身处于两个家庭,彼此有着无尽的责任和义务。他坐在我身边,没有更多的交谈以及男女间眉眼的交流,他或许真的只是把我看作了一个普通的同学。

  去镇里了?

  嗯。

  他把玉米胞衣拿在手里,挥舞几下,撕成缕状的胞衣簌簌抖动,有了一种花团锦簇的效果。

  我委身坐到他对面,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让我感到轻松。从他手里把那玉米胞衣拿过来,将胞衣的条缕编成一根根细细的辫子。这是小时常做的一种游戏。我能感觉到他在认真地看我,他的目光先是看着我粗糙的双手,然后又去抚摸我的头发、脖颈。我听到他叹了口气,说,秀芹……

  我抬头,没有去迎接他的目光。我忽然对他说,铁骑,你看能不能,让季宏斌跟了你干,你替他在村部谋个事。他腿瘸了,现在什么也干不成了。

  他看着我,没有任何表示。然后站起来,说,早点回家吧。一会又该起雾啦。

  我冲他点点头。说出那个请求之后,不管他愿不愿帮忙,我的心里瞬间敞亮了许多。

  他走出地畔,海风拨弄着他宽大的衣袖,多年来他都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绿色军服,只是头发和胡子长了又长,不像当兵时那么严整和规矩。他推起自行车,冲我招招手,忽然兴奋地对我说了一句--

  明天,我就要到县里去开会啦!

  五

  那是刘铁骑第一次去县里开人大会议。

  他是我们镇、乃至整个县最早的一个农民身份的人大代表。这种身份的飞跃,得益于王县长对他的提携。王县长对那个赤脚来找他“要水”的农民书记念念不忘--还有哪一位农村干部这样尽职尽责,为村里的发展殚精竭虑!这样的“走后门”,我看要大力提倡;这样的农村干部,我看要把他抓为典型--王县长在人大会议上这样公开表扬刘铁骑说。作为最重要的讲话,那几天广播喇叭里长篇累牍地播放着记者为刘铁骑采写的长篇通讯。播音员用铿锵的语调,渲染着这段讲话的内容。从那一年开始,广播喇叭成了影响米镇人生活的一件重要工具。每天早六点,刘铁骑必会揿开广播喇叭,先是播放歌曲,然后便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直播》和县电台的新闻快报。新闻广播的形式延续至今,一成不变。而歌曲却是常换常新,刘铁骑欣赏的曲目,从《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红星照我去战斗》到现在流行的《好日子》以及《最炫民族风》。晚上八点,喇叭也会照常打开,播放歌曲或新闻广播。一直到夜里十点结束。广播成了米镇的一大特色。有人私下里曾问过刘铁骑,你怎么会这么热衷于广播喇叭呢?刘铁骑说,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遵循着在部队养成的生活习惯。军营最能体现一个集体的素质。他管理一个村子,就要让它军事化、素质化--歌曲与广播,看来是被刘铁骑当作号角来用的。

  那年春天,刘铁骑从县里申请来第一笔用来修路的资金。他要率先将村里的土路铺成水泥路,“从而改变米镇的落后面貌”。他的这一创举比国家扶持的“村村通”项目,整整要早了八年。

  我的丈夫季宏斌,也在那一年春天,谋到了他在村里的一份差事。他成了村干部的一员。虽没有正式的头衔,却已经是“人前显圣,傲里多尊”了。他负责收发村里的报纸信件,负责管理下秋后拉回村里的各种农田设备。实在无事可干,便烧烧开水,打扫打扫村部的卫生。

  为此我的公爹季连海很是欣慰。认为刘铁骑是看在他老干部的面子上,才肯这样提携他儿子的。说起刘铁骑,他再没有以前的满腹牢骚,对刘铁骑的能力,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我当了恁么多年干部,从来没给米镇要来过一滴水一笔钱,人家刘铁骑,轻轻松松就要来了,不服还真是不行。而我的丈夫季宏斌呢,依然很平静,仿佛他已成了一个宠辱不惊的人。在我面前,他从来没说过对刘铁骑的看法和评价,只是默默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他跛脚走在米镇的街道上,有时刘铁骑率众视察村里的工作,他也会尾随其后,只不过他的跛脚永远赶不上其他干部的健步如飞,只能落寞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但他的腰间挂了大把钥匙,当然都是村部的各种钥匙,那些钥匙在别人看来,无异于一种身份的象征。它们挂在我丈夫季宏斌腰间,时而发出纷乱的声响,让我们这个没落的家族,在米镇又赢回了一点面子。

  那本小册子的第二部分,用六个章节详细记述了刘铁骑大刀阔斧治理米镇的整个过程。

  将村里的土路铺成水泥路之后,刘铁骑不仅要改变村容村貌,“还要狠刹歪风邪气”。

  夜间巡逻是抓阄决定的,村干部们两人分成一组。凌晨三四点钟,值夜回来的季宏斌,除下身上笨重的棉大衣棉皮鞋,首先抓了一瓶劣质白酒,喝上几口,这才钻进被窝睡觉。他的那条伤腿,有时会伸到我被窝里来--真的是一种刺骨的凉啊。我用体温帮他捂脚,一直到天亮,而那伤腿仍不能暖和过来。

  从季宏斌嘴里,我听到他们又逮到了一个夜里偷邻居柴火的人,吓走了一个来米镇偷窃的贼,捣毁了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季宏斌说,刘铁骑把“招赌”的那家人的家具、窗玻璃都给砸了。季宏斌所说,都会在第二天一早的大喇叭里得到验证。刘铁骑会揿开大喇叭,将那些偷窃的人,以及那些参与赌博的人,逐一点名,他被放大的声音响如洪钟,在喇叭里骂他们的娘,他还会说些“不要脸,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样的话。除去有婚丧嫁娶之事,米镇的灯火在夜里十点之后都会统一熄灭,这似乎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因为那寥落亮起的灯火,总会吸引刘铁骑的注意,他会觅光而去,蹑足靠近那家人的窗户,窥听屋里的动静。除去小夫妻做夜课之外,即使夫妻间正常的争吵,刘铁骑都会咳嗽一声,将亮如剑刺的光柱扫到那家人的窗户上。

  季宏斌私下里对我说,有些过头了。

  怎么过头了?村里不是更安定了嘛。

  季宏斌看了我一眼:那两个年轻的村委,夜里巡夜时专门蹲别人家窗户,听别人家夫妻行房。

  刘铁骑不知道吗?

  谁知道啊。

  季宏斌巡夜时崴了脚。每一个小小的坑洼,都会让他的那条残腿杯弓蛇影躲避一番,但越是躲避,越容易造成闪失。他的脚踝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离岗是有些说不过去的,季宏斌又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看他痛苦地蹬那双翻毛皮鞋,蹬了几次,都蹬不进去。

  我说,我替你去吧!

  他嘲讽地笑笑。

  你去,能成吗?

  怎么不能!

  我穿上棉大衣,蹬上翻毛皮鞋,戴上一顶栽绒棉帽,又围了一条厚厚围巾。站在季宏斌面前,或许连他都认不出我来。

  应该和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去不了。

  季宏斌不安地嘱咐我说。

  我在村部门前等候和季宏斌同组的队员时,并不知道是和刘铁骑同组。他挟裹着一股冷风靠近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挥挥手,便交背着两手走到前面去了。他手里抓了一只足有半米长的手电筒,脚步沉稳而夯实。他还是穿得那么少,光着头,也没戴一顶帽子。

  走啊,愣啥呢!

  他在前面呼喝。

  我跟在刘铁骑身后。他并不知道我不是季宏斌,他把我当成了季宏斌。他走得那么快,我想季宏斌每晚跟他巡夜时,要怎样穷追不舍才能跟上他!

  灯光渐次熄灭。那些错落的屋宇仿佛一个个庞然怪物,蹲踞着。寂静里能听到从远处海上刮过来的风声。

  昨晚那两个小兔崽子没出去吧?刘铁骑在前面问。

  我没有吱声。

  得盯紧他们点。这眼看要过年了,保不准就要溜出去,偷点东西去换钱。

  我仍旧不吱声。

  你们昨晚几点收班的?

  我仍旧不吱声。心慌得厉害。

  刘铁骑在我前面停下,忽然伸手搡了我一膀子,你咋不说话啊。

  他的推搡力量够大,若放在季宏斌身上,或许只算个亲昵的玩笑。但我不是季宏斌,笨重棉衣的包装使我看上去有季宏斌的块头,却没有他的定力。我脚底踉跄,倒退着跌倒在地。

  刘铁骑嘿嘿笑了两声。笑声止住,揿亮手电筒,光柱划过我的脸,然后又划过来,停在我脸上,然后熄灭。

  咦,怎么是你!季宏斌呢?

  他崴脚了。

  你来干啥?

  他走不得路。我替他顶班。

  开玩笑!简直开玩笑。

  他不满地嘀咕着,伸手拉了我一把。

  他的步子慢下来。因此我的步子才能与他合拍,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刘铁骑说,李家和赵家那两个小兔崽子,都二十五六岁了,也寻不上媳妇。两人住在一起,总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往年这时候,他们就该出动了,不是偷了这家的鸡,就是牵了那家的羊。现在他们在村里没有得手的机会,就踅摸到外村去偷。前两天出村时,还被我们逮到过呢。这两个家伙现在已经成了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了”。

  我站在冷风彻骨的街上,看刘铁骑蹑足走近那幢黑漆漆的房子,他用手捂住手电筒的光柱,使光线不至那么刺眼,扒着窗玻璃,向屋内照了一下。又踅回来。悄悄对我说,都睡着呢。看来今天没事。

  我们又巡查了两条街道,整个村子听不到一声狗吠,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自村子里发生狗咬伤孩子的事件之后,刘铁骑下令村里的任何人家都不许养狗,除伤人,那些四处流窜的狗随处便溺,影响村里的卫生。你养狗可以,但必须要一刻不停地跟着你的狗,它拉屎撒尿,怎么拉的撒的,你怎么给我弄回你家里去……这是刘铁骑在大喇叭里说的话。

  关于那个“瞭望哨”,那本小册子里有过很详细的描述。“那个瞭望哨在哪?就在米镇村部的一个制高点上。”村部的屋顶上又加盖了一层阁楼,远远看去像一个碉堡。它的高度或许和海边的灯塔差不多。通向瞭望哨的梯子略有陡峭,我爬上去,头有些晕眩,刘铁骑在下面托了我一把。当站上平阔的屋顶,迎面吹来的海风险些让我站不住脚,时间已近午夜,寒冷和困顿让我生了病般虚弱。幸亏那间阁楼封闭得还算严密,暖和一些,也能让人找到一点安全感。

  阁楼空间狭小,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刘铁骑揿亮手电筒之后,能看清阁楼内的整个布局。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靠在紧邻窗口的地方。窗子上安了能推拉的玻璃。阁楼内烟熏味浓烈,能够想象到那些值夜的人,是靠了烟提神,熬过那漫漫长夜的。刘铁骑率先坐在紧靠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伸头向外张望。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厚重的剪影。我跺着冻僵的双脚,把帽子摘下来,也凑到那窗口去看。

  我最先看到了远处海岸边的灯塔。一艘夜航船正从光照的尽头缓慢驶过。由于灯塔的光照是面海的,能看清海面上迷离的雾气,或是微微波动的海水。这幅图景在我看来,更像噩梦尽头的一帧画面,有些似曾相识。与灯塔相对的,是悬挂在天上的一钩残月,月光的照耀使我能看清脚下逼仄错落的屋舍,没有一星灯火。而临近的村落离得更远。从米镇往南走,要穿越大片滩涂,才能抵近海岸;米镇的东面西面,都被荒凉的滩涂包围。而村子北面,是绵延数里的庄稼地,要走到与外界接壤的公路上,也要半小时车程……我从未站在这样一个角度,认真打量生息了近三十年的村子。此时这沉寂、荒凉、仿佛死去般的米镇,多像一个终身也让我走不出去的孤岛。

  我不禁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没有来由的绝望。

  阁楼里静得出奇。

  困了就去睡一会。刘铁骑说。

  那个孤岛的发现仍令我噤若寒蝉。我忽然想起做姑娘时的那段时光,有那么多姐妹,争先恐后嫁到外面去了,即便嫁给一个家境不算富裕的,一个身上有残疾的男人,也是那样地义无反顾。她们把出嫁当成了一场赌博。嫁到外面去--一个赢多输少的赌注。如果深陷在这孤岛上,那么就注定你这辈子会输得很惨--难道她们早就看破了这村子的实质么?一个人如果深陷于这孤岛的围困,或许终身也走不出去的。而我当时却那么傻,我的心里还有一些残存的希望,那希望或许是季宏斌带给我的,又或许是刘铁骑带给我的。但现在看来,那希望显得多么幼稚而可笑。嫁给季宏斌,实际上我已输掉了半生。但即使嫁给刘铁骑又如何呢?真的又如何!现在刘铁骑的老婆,那个已经发胖的有些傲慢的村书记夫人,每天坐在她家的商店里,依旧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她家开着米镇唯一的一家商店,经营生活用品和农用物资,满足着米镇一千多人口的供给和消费。像那样的商店,米镇也曾有过另外的两三家,但米镇人就是这样奇怪,自从刘铁骑当上村书记之后,来他家买东西的人便趋之若鹜,好像他家的东西最便宜,质量最可靠。另外的那两家商店,随着门可罗雀,也就自然而然消亡了。

  刘铁骑起身,从床上抓了一床被子,披在我身上。

  我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他说,你回家吧。我自己在这里算了。

  眩晕感再次摄紧了我。我不敢爬下那架夜色中伸向地面的梯子。对那架梯子的恐惧,使我宁可待在这凌驾于米镇上方的阁楼之中。

  我说,我怕。

  你怕什么?他诧异地问我。

  他或许认为我是有些“贱”的。村子里那些年轻的妇人,在刘铁骑面前常常就会露出那种下作的“贱”。她们常常用热辣的眼神看着他,言语中流露出对“王者”遵从的崇拜。后来的一些年里,关于刘铁骑与村子里一些妇人的风流韵事,很少被人提及。即使那些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也很少在意。刘铁骑有着十足的“王者”风范,他的染指不是冒犯,而被当成一种难得的“宠幸”。

  他忽然出手搂住了我,搂住的是我穿着厚重棉衣的外壳。那属于我丈夫季宏斌的厚重棉衣,穿在我身上,像是一身坚硬的盔甲。我没有任何感触,就当他是拥抱了他后来的敌人--季宏斌。只是当他烟熏味浓烈的嘴唇箍住我的嘴唇时,我才从嗓眼里发出沉闷的支吾声。他的吻老练而霸道。相较于若干年前玉米地里的初吻,他显然成熟老练多了。那时的刘铁骑是慌乱而羞涩的,虽有着更强烈的攻击性,但他少年的口腔里弥散着一股青涩的味道……

  他漫不经心,将舌头探进我的口腔,在抵近咽喉的部位搅动,挑逗着,而后从胸腹内聚起一股气流,形成一个强大的旋涡,把我的身体整个压瘪、碾碎,枯枝败叶般吸入他的口腔。

  他的手像一柄最锋利的剑,轻易挑开包裹我的那层盔甲。又像是我丈夫季宏斌瞬间被打败,尸体样横陈在我的身下。我无力抵抗,任由他摆弄。他胡子拉碴的嘴唇在我的胸前一番攻城略地之后,暂时放弃,寒冷让我敞开的胸腹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那张桌子的高度恰好在他的胯下,他扒蛇皮一样褪掉我的裤子,解开裤子拉链,站直身子凶猛地撞击起来。

  那种粗鲁的方式令我窒息。他身体的器官挟带了火焰的燃烧,驱尽贴紧皮肤的寒意。我的头歪向窗口一侧,看见身下的米镇,此刻更显黑暗。起了一层浓重的雾霾,远处的灯塔看不到了。存在于意识中的似乎只有这一间阁楼,像悬浮于孤岛上的一艘舟船。

  黎明时分我睡了过去。刘铁骑把我牵引到那张窄小床上,我们相拥而眠。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旧话重提,说一说那片泛着月光的玉米地,说一说我们在通信中相互的倾慕,以及那种幼稚的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但刘铁骑很快扯起鼾声。我感觉脸颊发烫,那种话即便说出来,也只不过是一张遮羞布而已。

  从木梯上下来,东方已渐显鱼肚白。寥落的星辰更显清寒。风倒是止息了。脚一踏上街道,忽又感觉到那种浸淫已久的沉闷与压抑。心是慌乱的,倒有一种难得的欣喜和忐忑。刘铁骑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拉着裤子拉链。我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襟,然后把帽子戴起来,用围巾将整个脸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不想被早起的人发现,即使遇到,也要让他们把我当作我的丈夫季宏斌。

  我们在队部门前分手,刘铁骑向南,我向西。刚刚走过街角,忽然看见一个避风的角落里蹲蹴着一个人。见我走近,活过来似的慢慢站起--是我的丈夫季宏斌。我的脚步略有踌躇。知道我们从阁楼上下来的情景,全部被他看在眼里了。

  那天夜里果然出了事。不是我和丈夫季宏斌之间出了事,是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们设置了一个睡觉的假象--被子里塞了东西,用金蝉脱壳的诡计,逃过了刘铁骑监视的眼睛。他们当天夜里去邻村偷了几只羊,到周边集市去卖时,被派出所的人抓到了。

  季宏斌说,刘铁骑大为光火,因为这两个年轻人的偷窃,很可能会影响“文明村”的评选。刘铁骑在村干部会上指桑骂槐地骂他。说既然想干,就别娇滴滴地像个娘们,有一点小毛病就因故旷工。季宏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想有任何的申辩,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刘铁骑,在那间阁楼上单独待过一晚。

  他睡了你!

  他开诚布公地讨伐我说。

  那天夜里他睡到三点就醒了。四点起床,拖着消了肿的伤腿,在米镇凌晨的黑暗街道上逡巡。遍寻不着,便断定我和刘铁骑待在那间逼仄的阁楼内。死的心都有了,却不敢爬上那架梯子去看。等看到我和刘铁骑衣衫不整从阁楼上下来,季宏斌心里灰飞烟灭。

  你认为睡了就是睡了。

  我不想有更多争辩,就用这样消极的态度回应他。

  季宏斌说,你就那么贱!你就真的像别的骚娘们那样,愿意让他睡?!

  ……

  操他妈!他睡了人家女人,还得了便宜卖乖!弄了我一身不是!

  怪谁!他梗着脖子说。忽然出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你欠!亲自把肥肉送到人家口里。换了我,也他妈会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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