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月亮,部落
  • 发布时间:2015-03-14 14:12

  太阳是燃烧的月亮。彩虹,是燃烧的火焰……

  是的,我叫嘟奴。

  我已将近一百岁了,我的后背也已经变成岩石。很多人相信,我曾亲眼见过波索康夫尼。其实这只是传说。传说中的波索康夫尼是生长在白石山上的一棵神树。它叶茂根深,已经不知有几千几万年,所以一半是木,另一半已化成岩石。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这棵神树被一道闪电劈开,生出一男一女。从此,也就有了我们后来的族人……

  这个传说是父亲给我讲的。父亲在临终时告诉我,这座白石山就在台湾中部的中央山脉。父亲叮嘱我,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要把我们族人的故事讲给后人听。父亲这样说罢,眼睛就慢慢睁大起来。我看到,在父亲的脖颈上有一处深不见底的伤口,这是被一把锋利的泰雅刀砍开的。这个伤口里正发出咝咝的声响,接着,一个大大的血红色的气泡晶莹地冒出来。

  就在这个气泡破灭的一瞬,父亲断气了。

  我果然活下来了。我是我们这个部落里唯一活下来的人。所以,这些年,我一遍又一遍地向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讲述着我们族人当年的故事。

  那是在上世纪的二十年代末……

  一、人头祭

  ……

  那支燃烧着的响箭带着呼哨穿过茂密的桧树枝叶,似乎将天空也点燃起来。晚霞翻卷着落到能高山顶,映得山林里也弥漫起一层血一样的云雾。

  咚咚的木鼓声告诉部落里的族人,是巴唦嚄回来了。

  又一支响箭飞向夜空。巴唦嚄在这个傍晚像一个真正的勇士,带着一身鲜血回来了。他的一只手拎着仍在滴血的泰雅刀,另一只手里拎着一颗栩栩如生的人头。这颗人头的脖颈断得干净整齐。可以想见,巴唦嚄的泰雅刀是多么地锋利,而他这第一次出草又是多么地勇猛凶狠。他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抓着这颗头颅的头发,在走下山路时,脸上现出骄傲的微笑。部落里的族人立刻燃起火堆,笑着尖叫着为他庆贺。巴唦嚄就这样微笑着朝树下走去,将这颗头颅放到崭新的骷髅架上。这个骷髅架是用樟木制作的,看上去很结实,新鲜的木头还散发出微微的香樟气息。巴唦嚄知道,这是属于自己的骷髅架。他将自己第一次出草猎回的这颗人头庄严地摆放到骷髅架上,又倒退一步很认真地看了看。

  骷髅架上的这颗头颅瞪着惊愕的眼睛,嘴角咧向两边,脸上的肌肉也僵硬地拧起来。显然,这是它从自己身体上脱落下来的一瞬,最后凝固的表情。我已经认出这颗头颅。他是南溪驻在所的山地警察,叫龟田,一个两根胳膊长满黑毛的小个子。这个龟田自从来到山上的南溪驻在所便干尽坏事,想出各种办法欺压部落里的族人。巴唦嚄早就想杀死他。一次该比去山上的竹林挖笋,被龟田撞见了。龟田一直对该比不怀好意。不久前曾有一次,龟田让该比和部落里的另一个女孩去驻在所陪酒。龟田乘着酒兴想非礼该比。该比好不容易挣脱龟田的纠缠才跑回来。但那一次,该比担心性情暴烈的巴唦嚄知道了此事会闹出事来,所以没有告诉他。可是后来巴唦嚄还是听说了此事。巴唦嚄告诉该比,他迟早会找这个龟田算账。这一次,龟田看到竹林里的该比,又看一看四周的山上没人,就钻进竹林又朝该比扑上去。也就在这时,巴唦嚄打猎回来了。巴唦嚄听到该比在竹林里的叫声立刻冲过来。当时龟田正压在该比的身上。巴唦嚄看到怒不可遏,立刻像一只豹子似的扑上去,拔出腰间的泰雅刀就朝龟田的脖颈砍过去。幸好这时巴唦嚄的父亲、我们部落的摩达头目带着猎狗赶过来。摩达头目来到竹林里立刻喝住了巴唦嚄。当时巴唦嚄在将自己的泰雅刀插进腰间的刀鞘时,对龟田说,你以后当心一点,我的这把刀早晚会砍在你的脖子上。

  现在,巴唦嚄果然猎回了龟田的人头。

  夜色将山林笼罩起来。部落里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火焰翻卷跳动着,不时爆出耀眼的火星。部落里的族人站在火堆旁边,静静地看着摩达头目捧着一只竹筒朝骷髅架走去。他先是伸出手,将这颗巴唦嚄猎回的人头轻轻扶正,然后就把竹筒里的小米酒一点一点喂进它的嘴里。摩达头目一边轻轻唱着:你曾经是我的敌人,现在让我们一起喝酒吧……

  小米酒灌进头颅的嘴里,顷刻间从下面的脖颈涓涓地流出来。流出的酒已变成淡淡的粉红色,看上去也似乎黏稠了一些。巴唦嚄用另一只竹筒在头颅的下面将血酒接满,然后分给部落里的男人们。摩达头目仍在唱着:欢迎你啊,欢迎你来到我们的祖灵之家……一边这样唱着,又将酒糟和山猪肉喂进这颗头颅的嘴里。这时有族人“咦--!”地大叫了一声,男人们喝着血酒,敲打着木鼓,女人们拨着口簧琴就在火堆旁边唱着跳起来。

  月光下,这颗嘴里塞满食物的头颅也被篝火映得有了一些血色……

  这就是我们部族的人头祭。我们的族人每一次出草,人头祭也是重要而且隆重的仪式。我们的祖训被称为嘎雅。嘎雅告诉我们,在将敌人的头颅猎回之后,就已不再是敌人,它来到我们的部落也就成为了我们的朋友。也正因如此,这种祭祀人头的仪式也是为了庆祝我们部落又有了新的成员。嘎雅还告诉我们,人的灵魂是在头颅里,所以人头也就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猎回人头不仅可以用来祭祀祖灵,也可以为我们的族人驱祸避害。

  这一年春天,部落里突然闹起瘟疫。很多族人莫名其妙地发起高热,然后在痛苦中死去。巴唦嚄去山下的白石街时,听那个叫秀吉的货栈老板说,这种瘟疫叫流感,白石街上也已经死了很多人。但摩达头目坚信,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瘟疫突然席卷山林,一定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缘故触怒了祖灵,这是祖灵在惩罚他的族人。

  摩达头目与部落里的长老商议,最后认为只有出草,猎回异族人的头颅才有可能平息祖灵的震怒。摩达头目原本决定亲自出草。他认为自己是南溪部落的头目,为族人平息这样一场灾难是责无旁贷的事。但就在他准备出草的前一晚,巴唦嚄来找到父亲。巴唦嚄对父亲说,这次出草还是让他去吧。巴唦嚄是部落里最勇猛剽悍的年轻人。他可以吃掉一头山羌的烤肉,而且可以用一只手抓住一头棕熊的后腿抡起来摔到岩石上。但摩达头目的心里也很清楚,尽管儿子巴唦嚄如此地强悍脸上却还没有嘎雅,这毕竟是一个遗憾。

  嘎雅不仅是我们族人的祖训,也是图腾。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希望将嘎雅纹到自己的脸上。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告诉我,我们的族人在死后要走过一座美丽的彩虹桥,我们的祖灵和先人都在彩虹桥的那一边。我们脸上的嘎雅,就是回到祖灵之家的印记,如果没有这个印记祖灵是不会接受的,而且还会从桥上跌下去被毒蟹吃掉。但是,男人一定要经过出草,猎回敌人的头颅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也才有资格将嘎雅纹在自己的额头。而女人则要学会织布技艺才可以将嘎雅纹在面颊。所以,在那个晚上,巴唦嚄对父亲说,自己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脸上还如此地干净,一个额头没有嘎雅的男人又怎能称得上是勇士呢。他对父亲说,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一个额头纹有嘎雅、得到祖灵承认的勇士。

  摩达头目听了看一看儿子问,你知道出草的真正意义吗?

  巴唦嚄立刻响亮地回答,出草,是为了我们族人的尊严。

  可是,摩达头目说,这一次出草,也是为了平息族人的灾祸。

  巴唦嚄坚决地说,那我就更要去,我是您摩达头目的儿子,我应该像您一样能保护部落里的族人。巴唦嚄说,我已经磨好了我的泰雅刀,正等着用异族人的血来清洗它。

  摩达头目又问,这一次,你准备向什么人出草呢?

  巴唦嚄不假思索地说,达腊都噜,我要向那些达腊都噜出草。

  巴唦嚄所说的达腊都噜,也就是那些日本的异族人。由于他们当年刚刚出现在这里时,都戴着镶有红边的帽子,所以我们的族人就把他们称为达腊都噜,意思是红色的头。摩达头目听了点点头说,自从这些达腊都噜来到山上,就给我们的族人带来灾难,是他们让我们的祖灵震怒,才有了这样一场瘟疫,所以,现在是向这些达腊都噜出草的时候了。

  ……

  篝火将部落周围的山林也映得亮起来。口簧琴和着木鼓的节奏欢快地拨动着,空气中弥漫着小米酒香甜的气息。巴唦嚄从草屋里走出来。此时,他的额头和下巴已经纹上了嘎雅。刚刚纹过的嘎雅还带着一丝血气,被篝火映得格外鲜艳。已经有些醉意的摩达头目走过来,一把搂住儿子的肩膀,在他耳边说,瘟疫就要被驱散了,巴唦嚄,你救了部落里的族人。

  巴唦嚄骄傲地笑着,冲父亲点点头。

  摩达头目来到火堆边,大声地向部落里的族人宣布,我的儿子巴唦嚄,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男人了!我们的南溪部落,又有了一个勇猛的山林勇士!

  二、巴唦嚄

  这一晚,巴唦嚄虽然没有喝太多的酒,但心已经醉了。额头和下巴的微微疼痛不时在提醒他,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嘎雅。祖灵说,脸上的嘎雅是男人的骄傲。

  巴唦嚄借着火光又朝树下的骷髅架望去。那颗龟田的人头这时已经安静下来。它不再像平时那样横眉立目,脸上的肌肉似乎松弛了,眼皮也微垂着阖在一起。巴唦嚄朝这颗人头走过去。头颅的嘴里仍然塞满食物,这使它的两腮微微鼓胀起来,看上去表情有些怪异。巴唦嚄端详了一下,觉得这颗头颅的头发有些凌乱,想了想,就为它梳理成一个分头。梳理成分头的头颅显得有些斯文了,也更加生动,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眼睛。

  此时,巴唦嚄的心里充满自豪。

  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部族里的勇士,就要有能力捍卫祖灵,使自己的族人不被异族人侵犯。自从那些达腊都噜出现后,给山林里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他们到处兴建隘勇线,在山上拉起一道道铁丝网用来限制族人狩猎,还随意砍伐山林里的神木。这里曾是多么富饶的猎场啊,现在却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族人的猎场在一天天缩小,猎物也在一天天稀少。当初部落里的族人举行婚礼,巴唦嚄曾经去山林里一口气打到两头山羌,而现在要想猎到一头山羌都不容易了。部落里的长老早已有了预感,祖先留下的猎场,现在却被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达腊都噜如此肆意践踏,也正因如此才引起祖灵的震怒。

  果然,现在突然闹起这样一场罕见的瘟疫。

  最先染上这种可怕疾病的是该比的母亲。该比的母亲是部落里最强壮的女人。据说她年轻时比女儿该比还要漂亮,而且像男人一样去山上种田,这时虽已将近四十岁,身上仍还有使不完的气力。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一天早晨去溪边打水,背着竹筒回来时突然摔倒在山路上。待部落里的人们将她抬回来,才发觉她的身上竟烧得滚烫。该比的母亲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烧了三天,到第四天夜里突然抽搐了一阵就死了。接下来是该比的妹妹和弟弟,最后是该比的父亲。没过多久,该比的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时,这场可怕的瘟疫已经席卷了整个部落。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没有人能说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疾病。巴唦嚄在去山下白石街的货栈时,那个叫秀吉的老板说,他的货栈里有一种药,可以治疗这种叫流感的疾病,但是很贵,远比食盐的价钱还要高。巴唦嚄回来对摩达头目说了这件事。摩达头目与部落里的长老商议后,认为这个叫秀吉的货栈老板说的话并不可信。显然,这场瘟疫并非如他所说是从山外传进来的,而是由于这些达腊都噜的异族入侵,对山林和猎场的破坏触怒了祖灵。摩达头目和部落长老坚信,要想驱除这场可怕的瘟疫,出草是唯一的办法。只有去猎回异族人的头颅,平息了祖灵的震怒,也才有可能让部落里的族人躲过这一场可怕的灾难。

  巴唦嚄终于得到摩达头目的应允,同意他这次去出草。

  摩达头目的这个头目地位并不是继承的,而是他在年轻时,凭借自己的勇猛和剽悍被部落里的族人拥戴的。所以,巴唦嚄认为,自己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液,也就应该像父亲一样勇猛无比,成为部落里最受人尊敬的勇士。

  巴唦嚄的心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知道,这次出草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自己真能成功地猎回一颗达腊都噜的人头,不仅可以为部落里的族人驱除这场可怕的灾祸,以此来证明自己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也就终于获得了将嘎雅纹到额上的资格。巴唦嚄做梦都想在自己的额头纹上嘎雅。父亲曾说过,一个脸上没有嘎雅的男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巴唦嚄在出草的前一晚谨遵祖训。他小心翼翼地看好家里的火盆,不让它熄灭,也不去触碰生麻和麻丝一类的东西。因为嘎雅告诉我们,这会给出草的人带来噩运。就在这天夜里,巴唦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登上白石山,终于看到了那棵传说中的波索康夫尼。那棵巨大的波索康夫尼竟然遮天蔽日,每一片叶子都金光闪闪,这些叶子在风中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响。第二天早晨,父亲摩达头目在将他送出部落时,他对父亲说起这个梦。父亲听了高兴地说,这是一个吉梦啊,儿子,你这次出草一定会顺利。就在这时,一种叫绣眼画眉的山鸟在右边的竹林里欢快地鸣叫起来。绣眼画眉是我们族人的祖灵鸟。我们的族人相信,它在冥冥之中与我们祖灵是相通的,而如果它在右边鸣叫就是非常吉利的征兆。摩达头目回头笑一笑对巴唦嚄说,去吧儿子,父亲等着你像一个真正的勇士,带着达腊都噜的人头回来,不要忘了,你是我摩达·如桐的儿子!

  巴唦嚄点点头,摸了一下腰间的泰雅刀,就朝山上走去。

  巴唦嚄已经想好,这次出草要去向那个叫龟田的达腊都噜猎头。这个龟田在异族人中最坏。据说他来南溪之前只是一个浪人,后来不知怎么当了山地警察,就被派来这里的驻在所。龟田刚来时,曾到部落里对族人说,现在他是这里驻在所的警察,所以他说的话就是法律,部落里无论什么人都要听他指挥,否则他可以随意处死哪个人。当时摩达头目面无表情地看着龟田。龟田走到摩达头目的面前说,你不要不服气,我知道你是这个部落的头目,这里的族人都听你的,但是从今以后你也要听我的,如果不相信,你就试试看。这以后没多久,龟田又逼迫部落里的族人去为他盖房子。那一次巴唦嚄和部落里的许多男人都去了。大家用了十几天时间为他盖起一幢很漂亮的木房子。龟田当然很满意。但这一次却砍掉山林里的几十棵大树。当时巴唦嚄只说了一句,这些大树都是见过我们先人的,现在就这样被砍倒了。龟田听了立刻拎着警棍朝巴唦嚄走过来。大概是巴唦嚄盯视龟田的眼神和他那只已经放到腰间泰雅刀上的手,让龟田稍稍愣了一下。但龟田还是在巴唦嚄的身上狠狠戳了一警棍。巴唦嚄突然朝龟田扑上去。巴唦嚄的身材很高大,在矮小的龟田面前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龟田立刻跳到一边,然后又挥舞着警棍冲过来。这时族人已将巴唦嚄拉走了。巴唦嚄在临走时看着龟田说,你这个达腊都噜给我听好,你现在是在南溪,恐怕你还不知道我巴唦嚄是什么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的。巴唦嚄这样说罢,将腰间的泰雅刀拔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山鸟的叫声果然是一个吉兆。巴唦嚄的这次出草真的很顺利。

  巴唦嚄原想去驻在所寻找龟田。但出来时父亲叮嘱说,这一次出草千万要小心,现在部落里的很多族人都在生病,尽量不要把事情闹大。所以,巴唦嚄走在山路上有些吃不准,如果就这样去驻在所会不会惊动别的达腊都噜。但就在巴唦嚄拿不定主意时,竟看到龟田沿着山路迎面朝这边走过来。龟田在这个早晨不知因为什么事,似乎心情很不好,眉头拧在一起气哼哼地匆匆走着,嘴里不知在嘟囔着什么。他抬头看到挡在山路上的巴唦嚄,突然愣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挎在腰间的东洋刀。此时巴唦嚄也正盯视着龟田。

  龟田看看巴唦嚄问,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巴唦嚄不动声色地说,是吗,我在看你吗?

  龟田的鼻孔里哼一声说,跟你们这些生番,没有道理可讲。

  巴唦嚄心平气和地说,你刚才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龟田翻一翻眼皮说,我说跟你们这些生番没有道理可讲,怎么,你听不懂吗?

  巴唦嚄点点头说,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叫巴唦嚄。

  龟田又翻着眼皮哼一声说,你叫巴唦嚄又怎么样?

  龟田说着撸了一下制服的衣袖,露出满是黑毛的胳膊,然后那只手就慢慢抓紧腰间的东洋刀。他盯住巴唦嚄很认真地看了看,哼一声问,你想怎么样?

  巴唦嚄声音不大地说,你这个异族人,我今天要送你去我们的祖灵之家。

  龟田似乎没有听懂巴唦嚄的话,眨着眼又看看他。但就在这时,巴唦嚄突然将身子一跃跳上路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巴唦嚄虽然身材魁梧,却像豹子一样敏捷,他的两脚在落到岩石上的同时身体也随之扭转过来。龟田这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去拔挎在腰间的东洋刀。但他由于身材矮小,胳膊有些短,这样拔刀就有些吃力。而此时巴唦嚄在转过身体的同时却已经拔出自己腰间的泰雅刀。泰雅刀在出鞘的一瞬发出清脆的一响,接着一道逼人的寒光在龟田的脸上一闪而过。龟田立刻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于是来不及再去拔刀就沿着山路径直朝前跑去。巴唦嚄从岩石上猛地跳起来。他这一下跳得很高,在将身体飞到半空的同时嘴里也发出“咦--!”的一声,接着手里的泰雅刀就像一阵风似的吹下来。这阵风在龟田的脖颈上轻轻吹过。龟田一边奔跑着,他的头先是向前低了一下,又向后仰了一下,然后就像一顶帽子似的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巴唦嚄在将身体落下的同时伸手抓住龟田这颗头颅上的头发。此时龟田失去头颅的身体仍在向前奔跑,脖颈上喷出一股耀眼的血浆。他就这样又向前跑了一段,脚下踉跄了几步,才扑倒在山路上。巴唦嚄走过来看看这具尸体,然后对手里的头颅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

  月亮从高耸的能高山上升起来。篝火燃烧得更旺了。不知疲倦的族人们仍在拨着口簧琴尽情地跳着。每个人都相信,巴唦嚄这次出草回来,那颗异族人的头颅一定会平息祖灵的震怒,部落里的这一场可怕的瘟疫就要过去了。男人们已经醉了,躺在火堆的旁边仍在喝着小米酒。女人们一边跳着唱起敬酒歌:香甜的小米酒啊,你们男人可知道,是出自我们女人的口中;刚烈无比的勇士啊,你们可知道,是出自我们女人的怀中……

  该比捧着一杯小米酒来到巴唦嚄的面前。这只竹杯是该比亲手做的,新鲜的竹子气味和小米酒的香气混在一起,越发令人陶醉。该比把酒杯举到巴唦嚄的嘴边,眼里却似乎蒙了一层阴霾。巴唦嚄看看她问,怎么,我猎回这颗达腊都噜的人头,你不高兴吗?

  该比说,高兴啊。

  巴唦嚄说,可是,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忧伤。

  该比看一看巴唦嚄额上的嘎雅,轻声说,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了。

  巴唦嚄接过该比手里的酒杯,把小米酒一饮而尽。

  该比轻轻叹息一声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出草啊?

  三、该比

  巴唦嚄在这个晚上的感觉没有错。

  巴唦嚄这次出草,带回达腊都噜的头颅,从此额上有了嘎雅成为一个受族人尊敬的真正勇士,该比的心里当然很高兴,也为巴唦嚄感到自豪。但在这个晚上,该比的心里也有些忧伤。该比和部落里所有的族人一样,坚信巴唦嚄猎回这颗异族人的头颅,从此就可以让部落摆脱这一场可怕的灾难。但越是这样,该比也就越思念死去的家人。

  那些日子,该比亲眼看着家人一个一个痛苦地死去。她没有任何办法。她能做的只是在他们临终时,紧紧抓住他们的手。我们的族人相信,亲人在断气时,只有这样握住他的手,他死后才会变成一个善灵,也才可以顺利地踏上彩虹桥去见我们的祖灵。更重要的是,嘎雅说,死去的亲人只有成为善灵,他的遗体也才可以埋在家里,葬在他生前的床下。否则这个人的灵魂就会变成一个恶灵,而恶灵是无法登上彩虹桥的,他的遗体也只能葬在山上,成为一个四处飘荡的野鬼。该比做到了。在亲人生病的那段日子,她始终守在家里,唯恐错过亲人的最后时刻。她就这样把亲人一个个地送走了。接着,她自己也病倒了。该比想,也许是母亲和父亲在召唤自己,让自己到彩虹桥的那一边去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她平静地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就在这时,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来了。芭苷·娃里丝每天默默地守在该比的身边。就这样,该比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但她这时已心如死灰。她觉得自己就像浊水溪边的一片红桧树叶,亲人都已随着溪水漂走了,只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了岸上。

  该比自从家里的亲人走后,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她每天早晨走出自己的草屋,看到巴唦嚄扛着农具去山里种田,傍晚,又站在自己的草屋门前看到他沿着山路回来,心里就会踏实很多。该比从小就觉得,巴唦嚄如同一棵大树,可以让自己放心地依靠。所以,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巴唦嚄在身边,该比的心里就会感到安稳。现在该比看到,巴唦嚄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而且像他的父亲摩达头目一样受到族人的尊敬,她的心里不仅很欣慰,也更加为巴唦嚄感到自豪。巴唦嚄一直是部落里最勇敢的男人。族人每次出去打猎,巴唦嚄打到的猎物总是最多。巴唦嚄的猎狗也像他一样凶猛无比。部落里的族人说,一次巴唦嚄在猎场射伤一头棕熊,他的猎狗立刻冲上去与这头熊厮咬在一起。虽然这只猎狗自己也被咬得遍体鳞伤,但最终还是把这头熊咬死为巴唦嚄拖回来。该比知道,在部落里的年轻族人中,只有巴唦嚄有能力保护自己。也只有巴唦嚄,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该比朝远处骷髅架上的那颗人头看了看。此时,它正被篝火映得一闪一闪。

  该比的心里很清楚,巴唦嚄迟早会杀死这个叫龟田的达腊都噜。巴唦嚄曾对她说过,他不会容忍这个异族人在祖先留下的领地这样胡作非为。那一次,龟田让该比和部落里一个叫露俾的女孩去驻在所陪酒。该比原本不想去,但摩达头目还是让她去了。该比知道,摩达头目作为部落首领自然考虑得要多一些。他不想惹恼这些达腊都噜也是为了部落的安全。如果凭摩达头目的性格,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所以,那一次,该比还是和露俾一起去了。

  但该比知道,这个叫龟田的山地警察一直对自己不怀好意。这些达腊都噜来到山里,不仅让部落里的男人去为他们盖房子,做一些粗重的事,也经常把部落里的女人召去他们的家里做一些洗衣或打扫卫生之类的杂务,像佣人一样驱使。而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有的女人在他们的家里一边做事还要被他们调戏侮辱。该比曾去过这个龟田的家里。当时龟田让该比擦地,而且要求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龟田说,他们国内的女人都是这样做事。但就在该比跪在地上,按照龟田的要求小心擦地时,突然感到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臀上,不停地摸来摸去。该比猛地回过头,看到龟田正色眯眯地看着自己。接着,他的另一只长满黑毛的手也朝该比的胸部摸过来。该比立刻站起身,摔下手里的抹布就朝门外走去。龟田正要朝该比追过来,刚好这时有驻在所的人来找他,该比才得以脱身。

  也正因如此,该比这次和露俾来驻在所陪酒也就格外小心。

  巴唦嚄曾告诉过该比,这些山地警察在来山上之前,大都是一些日本的浪人或恶徒,还有的只是木匠或铁匠。他们的总督府很清楚山上的条件艰苦,所以为了鼓励他们的国人来山上当警察,就给予优厚的待遇和很大的权力。这些达腊都噜也正是贪图这样的待遇和权力,才跑到山上来。所以,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该比曾听到别的部落的女人说,这些达腊都噜为了更好地控制山上的族人,还鼓励他们的人与部落头目家的女人通婚。起初部落里的族人并不清楚,以为达腊都噜这样做不过是采取的一种“和番政策”。他们想尽办法与部落头目联姻,目的只是为了更有效地把权力渗透到山上的族人中。于是有的族人就中了圈套,真的让自己家的女人嫁给达腊都噜。还有的女人甚至被骗去他们的本土,说是去过文明的好日子。可是后来才听说,这些女人竟然被卖到那边去从事一种叫娼妓的工作。

  该比那一次去驻在所陪酒,尽管很小心,但还是险些出事。

  当时是几个山地警察要庆祝什么事,附近几个驻在所的达腊都噜都来到这里。这个龟田的酒量竟然很大。他一直在拼命地让该比陪自己喝酒。该比当然明白龟田的用意。但龟田并不知道,该比的酒量也很大。该比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家里陪父亲喝酒。该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能喝多少酒,只是从来没有醉过。于是喝到后来,倒是龟田自己先有些撑不住了。已经有了醉意的龟田终于露出本相。他先是一边胡言乱语着对该比动手动脚,后来干脆就扔下酒杯朝该比扑过来。但他这时已醉得有些发软,所以该比还是挣脱了他的纠缠和那个叫露俾的女孩一起跑回来。几天以后,巴唦嚄来找该比。当时巴唦嚄的脸色铁青,一只手紧紧抓住腰间的泰雅刀。他对该比说,那天的事他都已知道了。他问该比,她当时回来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该比说,是摩达头目不让她说,摩达头目担心巴唦嚄知道了这件事,会惹出更大的麻烦。该比说,摩达头目已经说了,从此再也不让她去驻在所陪酒。巴唦嚄听了从腰间拔出泰雅刀,回手砍在一根毛竹上。巴唦嚄的泰雅刀锋利无比,那根手腕粗细的毛竹只发出嚓的一声就被拦腰砍断了。巴唦嚄咬着牙说,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叫龟田的达腊都噜!

  这时,该比朝骷髅架上的那颗人头看去。在巴唦嚄拎着它回来时,该比就已注意到了,这颗人头的脖颈也像那根毛竹一样断得整整齐齐,伤口就如同溪水里的石头一样光滑。

  该比又朝火堆那边看了看。巴唦嚄还在和摩达头目一起喝着小米酒。巴唦嚄很像他的父亲,不仅相貌长得像,性格也很像。此时,这两个男人坐在火堆旁边,看上去就像两块坚硬的石头。摩达头目朝该比招了下手。该比就朝他们父子走过去。这时摩达头目已经有了一些醉意。他看看该比,笑一笑说,你觉得,巴唦嚄今晚怎么样?

  该比的眼里闪着泪光,巴唦嚄……已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了。

  摩达头目说,孩子,不要难过,你的家人正在我们的祖灵之家,看着我们。

  该比点点头说,是啊,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

  摩达头目笑笑对巴唦嚄说,儿子,那就和该比一起去跳舞吧!

  巴唦嚄立刻跳起来,拉着该比朝火堆那边跑去……

  四、摩达·如桐

  摩达头目的脸型像铁铲一样,也像铁铲一样坚硬。

  这时,他朝跑远的巴唦嚄和该比看一眼,就起身朝红桧树下的骷髅架走来。这个骷髅架做得太大了,可以看出儿子巴唦嚄的野心。巴唦嚄的心里一定在想,将来有一天,他也要像父亲一样,在这个骷髅架上摆满自己猎回的人头。摩达头目相信,凭着巴唦嚄的勇猛一定可以做到。但此时,这颗龟田的头颅摆在骷髅架上却显得孤零零的。摩达头目走过来,冲这颗头颅笑了笑,随手将一个刚刚用草根编织的饰物拴在它的耳朵上。这是一个樱花形状的草坠,看上去很精致。这颗头颅的耳朵上拴了这个樱花草坠,看上去有些滑稽。

  能高山上的樱花是绯寒樱。这种绯寒樱是粉红色的,每到三月就会开放。粉红色的绯寒樱林让峻拔的山峰也变得娇艳起来。但这一年天气很冷,已到晚春,山坡上的绯寒樱林才刚刚长出新叶。摩达头目已经感觉到了,自从这些达腊都噜出现在山里,似乎一切都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开春的这一场可怕的瘟疫,带走了很多族人的生命。摩达头目从记事的那一天起,部落里还从没有哪个族人患过这种奇怪的疾病。摩达头目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这山林里的一切都是祖先留下的,我们的祖灵就在这里,所以,族人一定要小心看护,不能让我们的领地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更不能让异族人随意侵犯,否则祖灵就会动怒。父亲说,祖灵一旦动怒就会给族人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现在,这场灾难终于来了。而更让摩达头目忧心忡忡的是,这样一场灾难或许只是开始,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摩达头目对族人的情绪也很忧虑。这些达腊都噜刚在南溪出现时,并没有引起族人的注意。当年这里也曾出现过一些西洋人和汉人,后来没过多久就都不见了。但是,族人们渐渐发现,这些达腊都噜竟在山上安了驻在所,又建起越来越长的隘勇线,显然是准备长期在这里扎下来,而且他们要做的事情也远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巴唦嚄已经对这些达腊都噜忍无可忍了。如果不是摩达头目几次及时制止,巴唦嚄早已不知干出什么事来。

  摩达头目当然知道,儿子巴唦嚄的情绪也代表了部落里的很多族人。但摩达头目不能让巴唦嚄随意做出冲动的事来。摩达头目曾在山下的白石街上看到过这些达腊都噜的军队。那些像蝗虫一样的军队都是全副武装,拖着各种粗重的大炮。据说那些大炮的威力大得难以想象,一炮就可以轰平一幢草屋。摩达头目不能让巴唦嚄由着性子去跟这些达腊都噜硬抗。他已告诫巴唦嚄很多次,对这些异族人只能暂时忍一忍,否则会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摩达头目没有想到,巴唦嚄这一次猎回的竟是龟田的人头。用这个龟田的头颅血祭祖灵当然再合适不过。嘎雅说,异族人的头颅可以驱除灾祸,也可以祭祀祖灵保佑部落的平安。这种猎头的方式,就是出草。摩达头目这些年已经无数次去出草,也无数次像一个勇士一样威风凛凛地拎着异族人的头颅回来。摩达头目这些年猎回的头颅已经摆满了他的骷髅架。所以,摩达头目在这个晚上也为自己的儿子巴唦嚄感到骄傲。摩达头目相信,巴唦嚄这才只是开始,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比自己年轻时更勇猛,也更受族人拥戴的男人。

  这时,巴唦嚄和巴羧端着酒杯走过来。巴羧是摩达头目的小儿子。他与哥哥巴唦嚄相差两岁,但身材更加高大,也更强壮,看上去就像能高山上的塔琳石柱。摩达头目很为自己的这两个儿子自豪。他曾对部落里的族人说,也只有他摩达·如桐,才会生出两个这样的儿子。巴羧这时已经有些醉了,他来到摩达头目的面前说,父亲,巴唦嚄的脸上已经有了嘎雅,可是我呢,我的脸上什么时候才可以有嘎雅?巴唦嚄拍了一下巴羧的肩膀笑着说,巴羧,嘎雅不是想有就可以有的,父亲说过的话难道你忘了吗,男人脸上的嘎雅是一种荣誉,既然是荣誉,就要靠自己去争取啊。巴羧不服气地说,巴唦嚄你不要这样说,这一次是父亲把出草的机会给了你,如果给我,我也可以把那个达腊都噜的人头猎回来。巴唦嚄一听就笑起来,一口把手里的小米酒喝掉说,巴羧啊,要想成为勇士,光凭勇气是不够的,你慢慢就会懂了!

  巴唦嚄这样说着,脸上的嘎雅越发泛起骄傲的光泽。

  摩达头目一直在微笑着听两个儿子说话。这时,他对巴羧说,巴唦嚄说得对,一个男人要想成为真正的勇士,光凭勇气是不够的。摩达头目这样说着又把头转向巴唦嚄。

  他对巴唦嚄说,可是,你现在也还不值得骄傲。

  他这样说着,朝远处自己的骷髅架指了指。

  他说,你看那里,用心数一数吧,那是一千零十五颗骷髅,这些年所有踏进我们领地,想抢夺我们猎场或辱没我们祖灵的异族人,他们的头颅都已被我放在那里了。摩达头目对巴唦嚄说,你今后的日子就像红桧树的枝叶一样多,如果想做一个真正的男人,要走的路还很长。他这样说罢,又用力看了看两个儿子,就转身朝自己的草屋走去。

  摩达头目准备了一下,就背起弓箭,拿上一把铁铲,朝山上走去。

  这时天已大亮了。山林里飘起一层轻薄的云雾,空气中有一丝草木的苦涩气息。山谷里的溪水在湍急地流淌着,发出哗哗的声响。摩达头目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他几乎了解每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段溪水里的每一块石头。他和他的族人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这里,他是闻着这山林里的气息长大的。山路越往上走渐渐有些窄了。这条山路的尽头是达腊都噜的南溪驻在所。过去这里只是一条通往猎场的茅草小路,后来这些达腊都噜来了,要在山上建驻在所,就让部落里的族人修了这条山路。但是,也正因为有了这条山路,驻在所的山地警察来部落就更方便了。这让摩达头目很懊悔。他当初应该让部落里的族人把这条路修得更粗糙难走一些,最好在溪谷里兜一个大弯,绕得更远一些。

  摩达头目一边在山路上走,一边仔细地搜寻着。

  他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详细问过巴唦嚄。据巴唦嚄说,他出草之后,就将这个龟田的无头尸体拖到山坡上的树林里藏起来。但摩达头目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驻在所的山地警察发现龟田失踪,一定会出来寻找,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踪迹就会有麻烦了。摩达头目一边走,一边小心地看着山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果然,他走了一阵就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发现了血迹。这块石头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暗紫色。摩达头目蹲下来用手摸了一下,还有些潮湿,闻了闻是新鲜的血腥气味。摩达头目立刻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就朝路边的山坡爬上去。

  摩达头目很快又在树林里发现了一片血迹。沿着血迹向前寻找,果然就发现了龟田的尸体。巴唦嚄还是太粗心了,只用一些枯树的枝叶盖在龟田的身上,这样很容易被人发现。摩达头目将龟田的尸体从草丛里拖出来。这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看上去像一个假人,脖颈处仍在向外淌着黏稠的血水。摩达头目想了想,将龟田身上带血的黑色警服扒下来,用力撕扯得稀烂,扔到远处一个树洞的旁边,然后将尸体深深地埋了,又弄来一些树叶和烂草盖在上面。他做完这一切,看一看没有什么痕迹了,才又来到山路上。

  摩达头目在回部落的路上果然遇到三井。

  三井也是南溪驻在所的山地警察。他比龟田的身材高一些,平时很爱整洁,永远穿一身漆黑的警服,看上去一尘不染,白色的衬衣领也总是白得很耀眼。但摩达头目对这个三井更加厌恶。当初三井一到驻在所,就来南溪部落找到摩达头目。他对摩达头目说,他是南溪驻在所的副所长,现在山下的平地番人都已和警察分室建立起友好关系,山上北溪部落的番人也已经表示愿意合作,只有南溪这边的十几个部落还不肯归顺,而且有明显的敌对情绪。三井对摩达头目说,他知道摩达头目在这一带很有威望,所以希望他的部落能带头归顺,成为大日本天皇的子民。当时摩达头目听了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把我的族人称为番人,那我告诉你,在我们的番语里从来没有归顺这个词,只有和解。三井没想到摩达头目竟会说出这样一句硬邦邦的话,稍稍愣了一下,用手握住腰间的东洋刀唰地拔出一截,又用力插回去,然后笑一笑说,我这个人的性格不太好,容易发火,我知道你们的泰雅刀很厉害,不过我这把刀,也很锋利。三井说着又点点头,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刀会碰在一起。摩达头目朝他的刀瞥一眼说,我们的泰雅刀,只会指向冒犯我们祖灵的异族人。

  在这个早晨,摩达头目看到三井东张西望地沿着山路走过来,已经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于是想了一下就迎着走过去。三井看到摩达头目立刻站住了。

  摩达头目似乎并没有看到三井,继续朝前走着。他在走过三井的身边时,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警服。三井立刻用雪白的手套掸了一下,然后说,你这样早……来山上干什么?

  摩达头目一边走着一边说,我的猎狗昨晚跑出来了。

  三井转过头,看看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说,我在找我的狗。

  三井试探地问,你没看到……什么人吗?

  摩达头目摇摇头。

  三井喃喃自语地说,龟田昨晚,一夜没回来。

  摩达头目又看一眼三井,就径直朝前走去。

  三井又在后面问,你确实……没看到他吗?

  摩达头目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走出很远才说,你要当心,最近这片林子里有熊。他说着又回头朝三井看一眼,熊是不懂你的刀有多厉害的,它只会吃人。

  三井听了立刻变颜变色地问,真的吗,这林子里……真有熊吗?

  摩达头目说,是啊,部落里刚刚有人被咬伤。

  摩达头目说罢就背着弓箭朝山下的溪谷走去。走了一阵,突然听到三井在山坡上的林子里大叫起来。摩达头目站住了,回头朝山坡上的树林看了看,微微一笑。

  显然,三井是发现了龟田那身被撕烂的血衣……

  五、嘟奴

  在这个早晨,我已看到了摩达头目背着弓箭朝山上走去。

  我知道摩达头目去干什么。摩达头目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作为部落头目,当然要为所有族人的安全考虑。巴唦嚄这一次出草,虽然顺利地猎回那个龟田的人头,但杀死达腊都噜毕竟是很危险的事。父亲曾对我说,当年有一队穿着黄色衣服的达腊都噜,在一个叫深堀的大尉的带领下突然来到山里。他们扎在山上,好像到处寻找什么,还用一些奇怪的工具在树林里到处挖掘。那时巴羧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担心这些异族人来山里不怀好意,一旦触怒祖灵会给我们的猎场带来灾祸,于是就带着部落里的几个和他一样年龄的伙伴隐在丛林里,用弓箭把这几个达腊都噜射杀了。他们那时还不敢出草,杀死这几个异族人之后就偷偷跑回来,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摩达头目。直到后来,白石街警察分室的人来山里发现了这几具尸体,事情才一下闹起来。达腊都噜看到这几具尸体身上的箭,立刻断定是山上族人干的,于是将南溪一带十几个部落的头目都找去,一定要查出凶手。当时摩达头目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是巴羧干的,所以坚称,他部落里的族人从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后来事情突然有了变化。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认出这些尸体身上的箭是南溪部落族人用的,立刻去向达腊都噜告了密。摩达头目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确实与我们南溪部落有关,于是回来向族人细细地查问。巴羧直到这时也才向父亲说出,这件事是他带人干的。当时摩达头目听了只是拍了一下巴羧的头说,嗯,这才是我摩达·如桐的儿子。摩达头目回来对那些达腊都噜说,用来制作这些箭的箭杆是山上的一种藤条,而这种藤条只有北溪部落那边的山林里才有,如果仅凭这些尸体身上的箭来判断,那么这件事就应该是北溪部落的族人干的。

  达腊都噜对这件事的调查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始终没有找到证据,最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可是他们从此就对山上的部落实施了封禁,不准山下的任何人与我们交易。这样一来我们的族人没有食盐和铁器,也没有了弹药,一下就陷入了困境。这种困境一直持续了很久。但是,摩达头目却从来没有为此事责怪过巴羧。摩达头目对巴羧说,我们的祖先没有食盐和铁器也照样可以活,但如果没有尊严就不能活下去了。所以,摩达头目对部落里所有的族人说,巴羧他们这一次杀死这几个异族人,虽然让我们没有了食盐、铁器和弹药,却为祖灵赢得了尊严,这几个孩子将来一定会像我一样,成为最勇猛的男人。

  摩达头目的确是我们部落里最勇猛的男人。据说他年轻时就像一头凶猛的狮子,一旦发起怒来整个山林都会发抖。他大吼一声,蹲在树枝上的猴子也会吓得掉下来。他家里饲养的肉牛永远是最多的,这也就说明他猎到的山羌最多,因为只有猎到山羌,才可以下山去换肉牛。也正因他如此地让异族人望而生畏,我们部落的族人才拥戴他成为头目。

  关于摩达头目还有一个传说。

  据说当年,摩达头目追赶一头独角的梅花鹿闯入北溪部落的领地,无意中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溪边浣洗衣服。摩达头目一下被这姑娘的美貌和她面颊上漂亮的嘎雅惊得呆住了,竟然忘记了再去追赶他的猎物。当时那个姑娘抬起头,也发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正站在小溪对岸愣愣地看着自己,于是赶紧端起衣服转身走了。摩达头目回到部落,一连几天心神不定。但他知道,北溪部落与我们的南溪部落有世仇,当年曾因争夺猎场,两个部落的族人发生过血腥的争斗。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忘不掉那个在溪边看到的姑娘。于是几天以后,他在一个雾气笼罩的早晨又去了那个溪谷。就在他准备蹚过那条小溪时,突然有一个高大的长发男人跳出来挡住去路。摩达头目立刻认出来,这个长发男人曾去南溪出草,猎走了我们两个族人的头颅。也就从那次以后,摩达头目就将这个长发男人牢牢记住了。这时,这个长发男人对摩达头目说,他知道摩达·如桐是南溪部落的头目,也知道他今天是为什么而来。但是,这个长发男人说,他也一直喜欢这个姑娘,如果摩达想把这个姑娘娶走,只能和他以出草的方式来解决。摩达头目听了唰地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指着这个长发男人笑笑说,好吧,欢迎你和我一起回去,做我南溪族人的朋友。他这样说罢就飞身冲向这个长发男人。就这样,在那个雾气散尽的中午,摩达头目一手提着这个长发男人的头颅,另一只手牵着那个美丽的姑娘回到我们南溪部落。摩达头目将这个姑娘交给族人就转身又上山去了。直到月亮升上能高山的时候,他才扛着猎物回来。他终于将那头独角的梅花鹿打回来,作为礼物送给了他心爱的姑娘。我们部落的族人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大家喝酒跳舞,酒筵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这个美丽的姑娘,就是摩达头目现在的妻子芭苷·娃里丝。

  芭苷·娃里丝自从嫁给摩达头目,一直有一个心愿,她想让自己娘家的北溪部落与南溪部落和解。但是,摩达头目却始终不肯这样做。摩达头目认为北溪部落的族人过于贪婪,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可以不惜采取一切手段甚至不顾自己的祖灵。所以,摩达头目虽然深爱自己的妻子,也知道妻子这些年的心愿,却再也不想与北溪部落的族人有任何接触。多年以后,摩达头目听说筲苜·娃里丝成为北溪部落的头目。据说这个筲苜·娃里丝年轻气盛,而且膂力过人,是一个非常勇敢的男人,所以深得北溪族人的拥戴。摩达头目想,如果这个筲苜·娃里丝确实是一个山林中的勇士,也许可以满足妻子多年的心愿,与北溪部落举行和解式的时候真的要到来了。但就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一天晚上,筲苜·娃里丝让人传来消息,说是知道我们南溪部落已被那些达腊都噜封禁多年,缺少食盐、铁器和弹药,所以他们决定,可以和我们做一次交易,为我们提供需要的一切。这对南溪部落来说当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我们的摩达头目也越发相信,这个筲苜·娃里丝真的在向南溪部落示好。于是当即决定,让巴唦嚄带上部落里的几个男人,去北溪部落与筲苜·娃里丝的族人做交易。巴唦嚄那一次带了许多上等的兽皮,还有樟脑和一些珍贵的药材。交易地点就定在南溪部落与北溪部落交界的溪边,一个叫姊妹塬的地方。在那个晚上,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已经带人等在这里。他果然很盛情,做完交易之后又在溪边摆下酒筵款待南溪部落的族人。但是,等巴唦嚄他们喝醉以后,筲苜·娃里丝和他的族人却突然拔出了泰雅刀。那一次我们南溪部落损失惨重,只有巴唦嚄和两个族人带着伤逃回来,其余的人都被筲苜·娃里丝的人砍杀了,带去的兽皮、樟脑和药材也都被掳去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摩达头目才知道,原来这个筲苜·娃里丝就是当年那个长发男人的儿子。当时长发男人刚刚死了妻子,筲苜·娃里丝只有两岁。现在,这个筲苜·娃里丝竟已长大成人而且成为北溪部落的头目。再后来摩达头目也才听说,这件事竟然是山下的达腊都噜在暗中策划的。达腊都噜始终认定,当初他们进山勘探的那几个人就是被南溪部落的族人杀死的,虽然没有找到证据,却一直怀恨在心。经过几年对南溪部落的封禁,看到我们部落的族人竟然坚持下来,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一天天更加强大,于是就想谋划新的报复手段。也就在这时,他们得知北溪部落与南溪部落有世仇,多年来两边的族人一直在为猎场争斗,相互时有出草,而且北溪部落现在的头目筲苜·娃里丝,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南溪部落的头目摩达·如桐出草杀死的。于是,达腊都噜就以奖金和枪支弹药做诱饵,为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策划了这样一个阴谋。这件事发生以后,摩达头目立下血誓,永远不与北溪部落和解,而且一定要用北溪族人的血来洗净这一次耻辱。

  这几年,摩达头目已经越来越不爱说话。

  他平时只是坐在自己草屋门前那棵巨大的红桧树下,眯起两眼默默地嚼着樟树叶喝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摩达头目有了一个习惯,总喜欢嚼新鲜的樟树叶。他说这种树叶可以祛风,也可以除湿,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所以,他总是一边嚼着这种树叶一边喝小米酒。有人说,他那两只眯起的眼睛是在笑。但部落里更多的族人觉得,那双眼睛的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他曾对巴唦嚄和巴羧说,他现在已不是当初年轻的时候,不会再意气用事,为了部落族人的生存也不想再轻易去招惹那些达腊都噜。他的这番话让巴唦嚄和巴羧有些失望。巴唦嚄说,父亲,这不像您说的话啊。巴羧也说,您当年是多么剽悍,部落里的族人都说您那时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摩达头目听了淡淡一笑,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吗?一个真正的英雄不能只有剽悍,更不能只凭勇猛,在猎场上,真正的猎人是不会一直往前跑的,要懂得保护自己,再好的猎物,对于死去的猎人也没有意义。

  可是……巴唦嚄说,现在那些达腊都噜,已经毁了我们的猎场啊。

  巴羧也说,是啊父亲,我们的族人已经很难再打到猎物了。

  摩达头目拿过自己的弓,问两个儿子,这是什么?

  巴唦嚄和巴羧对视一下说,这是……一张弓啊!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如果它是一张真正的弓,就总会有箭射出去的。

  我的父亲也曾对我说过,嘟奴,你也要记住摩达头目的这句话,只要是一张真正的弓,总会有箭射出去的。父亲说,嘟奴啊,我相信我的儿子也是一张真正的弓。我当然明白父亲这样说的意思。父亲是希望,他的儿子将来也能成为摩达头目那样的男人。

  我经常偷偷观察摩达头目。我发现,他的脸就像浊水溪里的石头,坚硬,阴沉,永远没有任何变化。他坐在红桧树下嚼树叶时偶尔也会抬起头,朝远处的能高山顶看一眼。每到这时我就会在心里猜测,他究竟在想什么?我觉得他真是深不可测。我知道,摩达头目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的心里非常痛恨那些达腊都噜。尤其在他的妹妹都门出事以后,他心里的仇恨几乎已经无法掩饰。一次该比去溪边打水,随手摘了一朵樱花插在头上。溪边的绯寒樱花很好看,粉得很鲜艳,该比戴在头上也就显得更加漂亮。她这样回到部落时,都门看到了,顺口说了一句,哦,撒枯拉。撒枯拉是达腊都噜的语言,他们把樱花叫撒枯拉。当时摩达头目听了立刻走过来,在都门的脸上狠狠掴了一掌大声吼道,你给我记住,以后在我的部落里不准说这种话!都门一下被打愣了,瞪起眼看着摩达头目,突然转身跑回自己的草屋去了。

  都门曾经嫁给一个叫山本的达腊都噜。

  当初摩达头目是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摩达头目认为,这个山本突然来山上向都门求婚一定不怀好意。摩达头目对都门说,你想一想,他们这些达腊都噜把我们山上的族人叫什么,叫生番,这个山本在山下的白石街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来山上找一个生番的女人。可是摩达头目虽然这样说,他在当时也摸不透这个山本来向都门求婚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过有一点,摩达头目可以断定,山本这样做绝不会是只想娶都门做妻子这样简单。可是都门这时却已被这个山本迷惑了。山本每次来我们部落都会带很多礼物,有清酒,各种小食品,还有一些部落里的族人从没有见过的花花绿绿的生活用品。他每次来,都会把这些礼物分给部落里的族人,然后和大家一起喝清酒。部落里的男人们只知道自己酿的小米酒,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清酒,所以每次都和山本一起喝得兴高采烈。可是这时,只有摩达头目仍然保持着清醒头脑。他觉得这个山本表面的彬彬有礼似乎深不见底。于是,摩达头目在一天晚上明确地对都门说,他不喜欢这个异族人,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牵连,更不想与他结亲。但这时的都门却已对山本深信不疑。她觉得这个山本和山下的那些达腊都噜并不一样,他和蔼可亲,衣着整洁,无论见谁总是先鞠躬,然后才说话。部落里的族人对他的印象也很好。都门想,如果自己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又有什么不好呢?摩达头目说,我怀疑这个异族人心术不正。都门却不服气地说,你这样怀疑又有什么根据呢?摩达头目确实找不到任何根据。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一种直觉。于是,他索性明确地对都门说,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一定要嫁给这个达腊都噜,我是不会在部落里为你们举行婚礼的,你也得不到我的祝福。

  但最后,都门还是跟着这个山本下山去了。

  摩达头目的直觉没有错。都门跟着这个山本下山并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不到一年就有消息传来,山本出事了,都门也病倒了。摩达头目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让巴唦嚄和巴羧去山下的白石街把都门接回来。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远处的能高山顶被笼罩在一团云雾中,一切都迷迷蒙蒙的。都门跟着巴唦嚄和巴羧回到山上的部落。她走得很慢,看上去面色苍白,也有些憔悴,来到部落里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径直回自己的草屋去了。后来部落里的族人才知道,就在不久前,那个山本突然进山不知去干什么,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都门回到部落,每天把自己关在草屋里。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脸上也有了一些血色。但她仍然说话很少,也不与族人接触,从早到晚只是坐在织布机前埋头织布。当初她跟随那个山本下山之前,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曾要为她的脸颊纹上嘎雅。但山本没有同意。显然,山本不喜欢山上的女人将脸颊纹成黑黑的颜色。所以这时,都门虽已是结过婚的女人,脸上却仍很光洁,在部落里的女人中也就显得格外刺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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