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月亮,部落
  • 发布时间:2015-03-14 14:16

  十二、巴羧

  摩达头目坐在红桧树下,一边嚼着樟树叶一边朝远处的族人们望着。他的牙齿由于经常嚼樟树叶而变得洁白,看上去不仅锋利,也很耀眼。这场可怕的瘟疫终于过去了,粮食也从田里收回来,已经举行过收获祭。如果在以往,这时应该是一年中最轻松的季节了。白天部落里的男人们可以去猎场狩猎,晚上围在火堆旁边喝酒。年轻人也可以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可是现在,突然又传来消息,驻在所要将部落里的织布机全部收缴,而且从今以后不准再种棉花。摩达头目越来越感觉到,这些达腊都噜似乎在用一根无形的绳索一点一点将族人的脖子勒紧。如果再这样下去,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坐在身后的草屋里,在埋头织布,哐当哐当的声音有节奏地传出来。芭苷·娃里丝永远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织布,好像把所有要说的话都编织在她的布里。摩达头目回过头去朝妻子看了看。妻子虽已给自己生出两个儿子,而且两个儿子都已经长成真正的男人,她的脸上却仍然留着年轻时漂亮的痕迹。但她的两只手由于长期织布已磨出硬茧,在掌心有一块永远擦不掉的血痕。嘎雅说,我们的族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手心都会有一块永远抹不掉的血痕,男人是出草时留下的,女人则是因为织布。这手心的血痕和脸上的嘎雅一样,是将来去见祖灵的印迹。但这时,摩达头目想,如果没有了织布机,将来女人们的手心还会有血痕吗,而她们的手上没有了血痕,将来又怎样去见祖灵呢?

  部落里的长老们来了。摩达头目在这个下午将长老请来,原本是要商议一下,已经到了捕鱼季节,再过一阵部落里就该举行捕鱼祭了。可是这时,当务之急要商议的却是织布机的事情。长老们也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没有人想到,驻在所的达腊都噜竟然会这样做,所以大家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这一次拒不交出织布机,后面很可能会给部落惹来更大的麻烦。这时,一个长老忽然说,现在有一件事。

  所有的人立刻都看着他。

  这个长老说,我们部落里究竟有多少织布机,驻在所并不清楚。

  这个长老的话一下提醒了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立刻说,对啊,我们是不是可以先藏起一些织布机呢?

  这显然是目前能想出的唯一办法了。即使那些达腊都噜将一些织布机收走,部落里的女人们也仍然可以偷偷地纺纱织布。至于种棉花,则可以去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这样那些达腊都噜也就很难发现。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看来我们只能这样了。

  就在这时,巴唦嚄突然闯进草屋。

  巴唦嚄对摩达头目说,巴羧去山下的小学校了。

  摩达头目听了皱一皱眉问,他去小学校干什么?

  巴唦嚄说,他听说嘟奴在学校里挨了打,就下山了。

  摩达头目听了想一想对巴唦嚄说,你去把嘟奴叫来。

  在这个下午,我跟着巴唦嚄来到摩达头目的草屋。摩达头目问我,上午在小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就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对摩达头目说了。

  摩达头目又想了一下,对巴唦嚄说,你现在就下山。

  巴唦嚄应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我也没有想到,巴羧在这个下午竟会立刻去白石街的小学校。本来我是不想对巴羧说这件事的。我知道他的脾气。但我的嘴唇到了下午越来越疼。就在这时,我又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我吃了很多鹿肉。父亲曾告诉我,如果有外伤是不能吃鹿肉的。果然,我吃了鹿肉嘴唇就肿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已经真的像一头山猪的嘴。巴羧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和大家一起跳舞,回头看到我远远地坐着,就朝我走过来。他这时才发现我的嘴唇不太对劲,于是蹲下来朝我看了看问,怎么回事?我说没什么。他说,我在问你的嘴,你的嘴是怎么回事。这时旁边的一个孩子告诉他,嘟奴上午在小学校挨打了。

  巴羧听了立刻瞪起眼问,谁打你了?

  这个孩子说,是樱冈老师。

  巴羧问,樱冈次郎?

  我只好点点头。

  巴羧问,究竟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把上午发生的事对他说了。

  在这个下午,巴羧来到白石街上的小学校时已是傍晚。学校里已经没有学生。但巴羧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樱冈老师。樱冈老师正在一间房子里为几个达腊都噜的孩子补习功课。他好像正在读一篇什么文章,声音忽高忽低拉得很长。巴羧站在这间房子的门外,朝里面看了看突然一拉门就闯进去。樱冈老师抬起头,认出是巴羧,立刻皱起眉说,你怎么这样就闯进来?我这里正在上课。巴羧没说话,径直走到樱冈老师的面前,突然挥手在他的脸上掴了一掌。他这一掌掴得很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樱冈老师没有防备,一下被打愣了,接着一股鲜血就从他的鼻子和嘴里流出来。巴羧看着他说,这一下是为嘟奴打的。

  接着,他又在他的脸上狠狠扇了一掌。

  樱冈老师又被打了一个趔趄。

  巴羧说,这一下是为阿敏打的。

  樱冈老师这时已被打懵了,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那几个达腊都噜的孩子突然跳起来,像一群凶恶的小动物一样哇哇叫着朝巴羧扑过来。就在这时,我赶到了。我冲进这间房子时,看到其中的一个孩子正是佐藤,于是立刻朝他扑上去。佐藤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胆怯。这时我已扑到他的面前。佐藤本能地朝旁边躲了一下,于是我就扑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叫吉野,身材也比我高大,但比我瘦。我抓住这个吉野的衣领和腰带两手开始用力。我在部落里曾经举起过一头巴唦嚄猎回的山猪,这时我想,这个吉野总比那头山猪要轻一些,所以我决定把他举起来。我的两手一用力,竟然真把这个吉野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这个叫吉野的达腊都噜孩子在半空朝下看着,立刻吓得尖叫起来。此时樱冈老师已经被巴羧打得满脸是血。樱冈老师虽然平时对我们很凶,但这时在巴羧的面前却显得有些怯懦了。他一边招架着不停地向后退着,就这样从这间房子里一直退到了外面。巴羧这时一定是想起了很多事,积压在心里的火气一下都爆发出来。他瞪着两眼紧跟在樱冈老师的后面冲出来,用力向前一跃就扑到樱冈老师的面前。但他这一次并没有拔出腰间的泰雅刀,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地打在樱冈老师的脸上,直打得樱冈老师的脸上血水飞溅。我这时举着这个叫吉野的孩子,也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我在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处置他。我想,如果我现在一松手,吉野这样摔到地上一定会摔个半死。而此时我想起摩达头目说过的话,我知道一旦摔死这个吉野,也就会给部落惹出天大的麻烦。但更麻烦的是,这时我的两只手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我已无法再放下这个吉野。就在这时,我看到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堆纸箱。于是举着吉野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用力就将他扔到这堆纸箱上。吉野立刻发出一声像动物一样的嗥叫,然后就被埋在纸箱里了。

  此时学校里的几个达腊都噜教师也都闻声赶来。他们先是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显然,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两个番人之间的争斗,无论谁把对方怎样了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他们很快就看出来,樱冈老师已明显处于劣势。于是一个教师立刻跑去拿来一把东洋刀,远远地扔给樱冈老师。樱冈老师的手里有了这把东洋刀立刻恢复了斗志。他唰地拔出刀一边呀呀叫着就朝巴羧砍过来。巴羧先是躲过樱冈老师的刀,然后看着他说,我今天本来不想用刀,我还把你当成是我的族人,泰雅刀是从不指向自己族人的。

  可是现在,巴羧说,是你逼我出草的!

  巴羧这样说罢,就拔出自己腰间的泰雅刀朝樱冈老师迎上去。泰雅刀与东洋刀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脆响。樱冈老师当然不是巴羧的对手,这把东洋刀在他的手里显得有些笨拙。巴羧的泰雅刀突然在樱冈老师的面前晃了一下,就在樱冈老师用刀来迎的时候,巴羧却猛一下跳到他的身后,接着手里的泰雅刀就朝樱冈老师的脖子横扫过去。樱冈老师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着这把朝自己扫过来的泰雅刀,突然停住了,似乎就这样等着这把刀的到来。

  也就在这时,巴唦嚄朝巴羧扑过来,用力按下他手里的刀……

  十三、樱冈次郎

  樱冈这一次被巴羧打得很重。他的嘴唇也肿得像山猪一样,两只眼睛乌黑青紫,像浊水溪里的爬岩泥鳅一样鼓胀起来。他一连几天躺在宿舍里。阿敏来看过说,问题不是很大,没有受到内伤,只用一些外敷药就可以了。樱冈躺在宿舍里的这几天,心里却有些高兴。枳子老师知道他受伤了,每天都来为他敷药。枳子老师的手很轻,每次敷药时都会反复问樱冈,疼不疼?樱冈虽然有的时候确实很疼,但也已经不觉得了。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庆幸,如果这一次没有被巴羧打伤,也就不会有与枳子老师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樱冈的心里总有一种悻悻的感觉。枳子老师虽然很亲切,也总是彬彬有礼,却似乎永远与樱冈保持着一段看不见的距离。这种距离让樱冈感到很苦恼,也有些无奈。他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缩短这个距离。可是这一次,樱冈终于觉得有了机会。一天傍晚,枳子老师又来为樱冈敷药。樱冈一直用眼睛看着枳子老师。枳子老师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但仍然低着头做手里的事情。一会儿,樱冈说,枳子老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枳子老师抬起眼看看他,抿嘴笑一笑说,当然可以啊。

  樱冈说,枳子,在日语中是什么意思呢?

  枳子老师说,应该……是一种花吧。

  樱冈说,枳子在我们这里,确实是一种花,叶子很漂亮,不过……也有刺啊。他说着又摇摇头,看着枳子老师轻轻地说,可是……枳子老师可不像是有刺的花啊。

  枳子老师点点头说,哦,有机会我一定看一看樱冈老师说的这种花。

  樱冈忽然动情地说,其实……枳子老师更像一朵带着露水的绯寒樱花啊。

  枳子老师又微微一笑说,谢谢。

  樱冈本想再说一些什么,但枳子老师的微笑却让他不敢再说下去了。樱冈觉得,枳子老师的微笑真的很好看,但这微笑就像是贴在脸上的,没有一点温度。

  巴羧这次闯入白石街的小学校殴打教师,成为一起很严重的事件。一个山上的番人随随便便就闯入学校,而且还把教师打伤,小学校的西村校长认为这是不能容忍的。西村校长向樱冈老师了解了情况之后,立刻把这件事报告给白石街的警察分室。西村校长向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说,来学校滋事的是山上南溪部落一个叫巴羧的番人。事情的起因,是樱冈老师打了一个番人的学生。西村校长忿忿地说,打一个番人学生算什么事,我们日本人自己的孩子犯了错误也照样会挨打。小野警官听说了这件事也很重视。当他得知来闹事的是南溪部落的巴羧,立刻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那一次,小野警官去山上的驻在所巡视工作,走到南溪部落附近时刚好遇到巴羧。当时巴羧正扛着一只刚打到的山猪往回走。小野警官看到了就对身边驻在所的人说,这种刚打到的山猪一定很新鲜,我们可以向这个番人要一块肉,回去烤着吃下酒很好。但是,当驻在所的警察追上去跟巴羧说了,巴羧却看也没看这个警察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小野警官有些奇怪地问,这个番人是什么意思?驻在所的警察有些尴尬地说,这些山上的生番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们从来不懂礼貌。小野警官有些恼火地说,我很讨厌这样的性格。说着就走过去拦住巴羧的去路,沉着脸问他,刚才对你说的话,你没有听懂吗?巴羧放下肩上的山猪说,我听懂了。小野警官问,既然听懂了,你为什么不回答?巴羧看着小野警官反问,我为什么要回答,我的山猪为什么要分给你们?小野警官听了脸立刻涨红起来。巴羧又把这头山猪扛到身上就扭头走了,一边走着说,你们这些达腊都噜,也像山猪一样贪得无厌,把这山林里的一切都当成是你们的,我应该把你们也像山猪一样一个一个地都用枪打死。巴羧说这些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小野警官听到了。可是小野警官对番语并不是很懂,于是问身边的人,这个番人在说什么?身边的人就把巴羧的话翻译给小野警官。小野警官立刻瞪着巴羧的背影。可是这时巴羧已经扛着他的山猪走远了。

  所以这一次,小野警官决定亲自调查这件事。

  这时我已经又回到小学校来上学。我本想趁这个机会就再也不上学了。我很讨厌这个学校,也讨厌在这里学达腊都噜的语言,写他们的文字,更讨厌这个学校里所有的达腊都噜老师。但摩达头目一定要我继续来上学。他对我说,在这个时候,你反而更应该去。我立刻明白了摩达头目的用意。那天巴羧被巴唦嚄从小学校拉回来,摩达头目很详细地问了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之后,把巴羧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摩达头目说,你就是想教训这个乌苷,也应该把他从学校里拉出来,你跟他是族人之间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就应该自己解决,如果解决不了出草都可以,怎么能跑到达腊都噜的学校里去闹呢。摩达头目断定,这件事学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摩达头目让我继续来学校上学,是为了观察学校的动静。

  我第一天来到学校,西村校长立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西村校长看见我进来,先走过去关上门,然后转身来到我的面前。西村校长是一个矮矮的小个子,平时对番人的孩子非常凶狠。他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永远摆放着一把气势汹汹的东洋刀。

  他瞪起两眼问我,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

  西村校长说,听说那个生番来学校里打樱冈老师,是因为你的事。

  我说,那天樱冈老师打了我……

  我刚说到这里,西村校长突然在我的头上狠狠拍了一个掌。我听到自己的头上啪地一响。他说,好啊,我现在也打你了,你可以回去再告诉那个生番,让他也来找我啊。

  我这时已感觉到,自己的头上嗡嗡地响。

  西村校长又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们这些番人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我没再说话,向西村校长又看了一眼,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在这个上午,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带着两个警察来学校调查此事。西村校长见到小野警官,立刻陪着来到樱冈老师的宿舍。樱冈老师正躺在榻榻米上看书。他没有想到小野警官竟会亲自来调查这件事,连忙坐起来。小野警官温和地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不必起来。但樱冈老师还是起身向小野警官和西村校长行礼,然后请他们坐下来。

  小野警官说,樱冈老师这次受惊了。

  樱冈老师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野警官问,那天除了那个巴羧,还有什么人?

  樱冈老师说,闹事的只是他一个人。

  樱冈老师接着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追究了。

  小野警官摇摇头说,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西村校长也在一旁说,对,这次一定不能放过这个叫巴羧的生番!

  小野警官说,这个叫巴羧的番人这一次来学校闹事绝不是偶然的,山上的南溪部落我是知道的,他们的头目叫摩达·如桐,这个番人虽然说话很少,但一直有很强的反日情绪,不仅不与我们合作,还一直不准他部落里的番人孩子来公学校接受教育,我现在已经查清了,这一次来闹事的这个巴羧,就是摩达头目的二儿子,所以这件事,我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他这样说罢,就和西村校长一起出去了。

  十四、小野

  樱冈太郎一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定。

  他吃过午饭,听说阿敏有急事要找自己,就匆匆来到卫生医疗所。医疗所里很清静,没有几个病人。阿敏刚值过班,换好衣服走出来,对樱冈说,到我家去说吧。

  樱冈说,我的时间不多,警察分室还有事,马上就要赶回去。

  阿敏问,什么事啊?

  樱冈说,不清楚,听说是很紧急的事情。

  阿敏听了点点头,就和樱冈一起朝对面的山坡上走来。

  樱冈问,你说有急事找我,什么事?

  阿敏说,樱冈次郎出事了。

  樱冈哦一声说,你是说这件事。

  阿敏看看他问,你已经知道了?

  樱冈说,这几天,分室的小野警官一直在亲自调查这件事。

  阿敏有些担忧地叹息一声,南溪部落可不要有什么麻烦啊。

  樱冈说,现在还很难说,下午分室开紧急会议,说不定和这件事有关。

  樱冈没有估计错。在这个下午,小野警官召开紧急会议,果然说的是小学校发生的这起殴打教师事件。小野警官的脸色很难看。他先向大家通报了这几天的调查结果,然后说,现在看来,这件事绝不是一起孤立事件,这个殴打小学校教师的生番是南溪部落的族人,据南溪驻在所反映,这个部落的头目摩达·如桐一向有反日情绪,而且几年前,我们深堀大尉率领的一支探险队在能高山上遇难,应该也与这个部落的番人有关,后来虽然一直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但当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应该就是这个部落的番人干的。所以,小野警官说,这次在小学校发生的这起番人殴打教师事件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小野警官说着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樱冈。樱冈知道小野警官是想让自己说话。但在这时候,他不知该说什么。小野警官点点头说,这件事也是一个契机,这一次,就把过去一直没解决的所有问题都一起解决掉吧。

  小野警官说罢,朝在座的所有人点点头。

  樱冈预感到,南溪部落要有麻烦了。樱冈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巴羧去小学校向西村校长道歉。如果西村校长接受了道歉,或许这件事还有缓和的可能。在这个晚上,樱冈来和阿敏商量。阿敏听了这个消息也有些吃惊。阿敏在卫生医疗所听到来这里看病的警察议论,警察分室对几年前探险队遇害的事还一直在暗中调查,而且始终怀疑这件事与南溪部落有关。所以这一次,巴羧闹出这样的事,小野警官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樱冈说,是啊,次郎被打这件事,还是不要闹大的好。

  阿敏看看他问,你想去南溪部落?

  樱冈说,明天……正好是我休假。

  阿敏这时还担心一件事,只是不好说出来。阿敏很清楚巴羧这些年对自己的心思,也知道,巴羧的心里一定明白,他现在与自己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今后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是,也正因如此,巴羧看到现在樱冈经常和自己在一起心里也就更无法接受。而就在这时,樱冈要去南溪部落,而且是去劝巴羧来小学校向西村校长道歉。虽然樱冈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为南溪部落考虑,可是,巴羧会接受樱冈的这份好意吗?阿敏想到这里,看一眼樱冈身上的黑色警服说,你明天……还是换一身衣服去吧。

  樱冈点点头说,我明白。

  樱冈反复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一下南溪部落。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往山上。

  他虽然已离开山上的部落很久,但走山路还并不费力,而且对小路也仍还熟悉。太阳刚刚升上红桧树的枝头,他就已经来到了南溪部落。走进部落时,一股腥臊恶臭的人和动物的粪便以及别的什么说不出的熟悉味道立刻扑面而来。樱冈想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去找巴羧,而是先来见摩达头目。摩达头目没想到樱冈会在这个早晨突然来南溪部落,看一看他身上的便装点点头说,好啊,你的心里还算明白,今天没有穿那身达腊都噜的衣服。

  樱冈明白摩达头目这样说的意思,立刻有些不自然。

  摩达头目说,你来我的部落有什么事,如果是告诉我收缴织布机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樱冈看一看摩达头目,刚要再说什么,摩达头目说,我已经同意了,以后我南溪部落的女人不会再织布。他这样说着把嚼在嘴里的樟树叶吐出来,我的族人也不会再种棉花了。

  樱冈说,我今天来,是要告诉您……另外一件事。

  摩达头目哦一声,看一眼樱冈说,你说吧。

  于是,樱冈就把警察分室在前一天下午开会的事对摩达头目说了。

  摩达头目说,你现在来告诉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樱冈说,也许……

  摩达头目摇摇头,如果那些达腊都噜要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樱冈说,您总要……有所准备。

  摩达头目又将一片樟树叶放到嘴里,我现在能准备的,只有出草。

  樱冈稍稍沉了一下说,也许这件事,还有……办法。

  摩达头目立刻抬起眼看看他说,好吧,我听听你的办法。

  樱冈说,现在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要亲自处理这件事,其实并不是完全为了这件事,小野一直对南溪部落,尤其是对您摩达头目的态度很不满,所以这一次,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冲着巴羧,而是冲您摩达头目来的。摩达头目听了微微一笑,嗯一声说,好啊,既然这个小野是冲我来的,那就让他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他就是了。

  樱冈说,不过……我要说的办法是……如果您摩达头目亲自下山,去白石街的小学校向西村校长道一下歉,也许事情会缓和一些,至少您摩达头目表明了态度,我也可以再去跟西村校长说一下。樱冈说到这里,迅速地看一眼摩达头目,再说,巴羧打人,本身就不太……

  摩达头目眯起眼看看樱冈说,你的意思说,巴羧打人本身就不太应该,是不是?

  樱冈没有说话。

  摩达头目说,这个乌苷,本来是我南溪部落的族人,他去读了达腊都噜的书又给他们做事,竟然还改了他们的名字叫什么樱冈次郎,我觉得巴羧这一次打他打得还不够!

  樱冈慢慢低下头,脸立刻涨红起来。

  摩达头目哼一声说,让我亲自去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

  樱冈说,可是……摩达头目……您也要为全部落的族人想一想,如果这件事真的闹起来,恐怕后果……不过我想,小野警官也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他曾经说过,如果用一支步枪去对付一瓶清酒,那就没有办法再喝这瓶酒了,所以我想,事情应该还有缓和的余地。

  这时巴羧走进来。

  摩达头目立刻说,好啊巴羧,你来得正好,你说说看,我要不要去山下的小学校道歉?

  巴羧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他走到樱冈面前说,我现在告诉你两件事,你听清楚,也给我记住,第一,你以后不要再来南溪部落,否则下一次我就不会这样客气了。第二,我这次在小学校闹的事情还不够大,下一次轮到你,我会出草的,你要当心一点。

  樱冈听了看着巴羧,没有说话。

  巴羧又说,你走吧,我要忍不住了。

  他说着,已经把手放到腰间的泰雅刀上。

  樱冈点点头,又看一眼摩达头目,就转身从草屋里走出来。

  在这个上午,樱冈走到部落外面的山口时,突然看到小野警官带着几个警察迎面走过来。小野警官的眼睛不太好,樱冈的身上又穿了族人的衣服,所以直到近前才认出他。小野警官感到有些意外,朝樱冈的身上看了看,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樱冈支吾了一下说,我来……找巴羧,向他了解那天发生的事。

  小野警察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我会亲自调查的。

  他说罢又看一眼樱冈,就带着人朝部落里去了。部落里的狗立刻都狂叫起来。樱冈想了一下,只好也随后跟过来。这时部落里的族人已经都出来了。摩达头目也闻声从自己的草屋里走出来。小野警官走到摩达头目的面前说,你就是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我是摩达,你们来我的部落干什么?

  小野警官问,巴羧是你的儿子?

  摩达头目说,是,是我的儿子。

  小野警官说,他几天前在白石街小学校做的事,你一定知道了。

  摩达头目看一看小野警官,他做的事情很多,你指的是哪一件?

  小野警官说,好吧,你这样说,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这样说着又朝围在旁边的族人看了一眼。此时,巴羧已经从人群里走出来。小野警官说,摩达头目,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儿子巴羧这一次的事情很严重,而且我怀疑,这件事与你这个部落头目有关。

  摩达头目嚼着樟树叶说,是吗?与我有关吗?

  小野警官说,不过,我暂时还不想跟你说这件事,我们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谈。他这样说罢朝身边的几个警察挥了一下手。几个警察就拿出绳索朝巴羧走过去。巴羧立刻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指向这几个警察。小野警官对巴羧说,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

  小野警官这样说着,又回头看一眼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摸出一片樟树叶放到嘴里,对巴羧说,你把刀放下吧。

  巴羧慢慢放下手里的泰雅刀。几个警察就用绳索把他捆绑起来。

  摩达头目问小野警官,你们要干什么?

  小野警官说,我要把他带回去。

  摩达头目说,如果我不允许呢?

  小野警官面无表情地说,你不允许,我也要这样做。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十五、樱冈·樱冈

  樱冈次郎得知巴羧被警察分室抓起来的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消息是西村校长告诉他的。西村校长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小野警官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番人。西村校长的身材虽然矮小,胸脯却很高。他挺一挺胸脯又说,山上的这些生番,早就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了,看一看他们的孩子就知道,如果再不教训一下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情。

  樱冈听了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樱冈太郎和阿敏来看樱冈次郎。樱冈太郎带来了巴羧的消息。樱冈太郎说,小野警官把巴羧抓到警察分室,立刻将他关进牢里。不过分室的警察暂时还没有为难他。显然,小野警官还是想用这件事警告一下南溪部落的摩达头目,希望他今后能与白石街的警方合作。但巴羧被关进牢里,态度却仍很强硬,他甚至把警察送去的食物都从窗子里扔出来。这让小野警官很恼火。而此时,小野警官原以为将巴羧这样关起来,南溪部落的摩达头目就会做出一些让步。可是几天过去了,山上的摩达头目却一直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这时樱冈太郎已经预感到,小野警官要失去耐心了,如果真这样,很可能就要对巴羧采取什么强硬措施了。于是他想了一下,就到牢里来见巴羧。这时的巴羧已经几天没有吃饭,看上去有些憔悴。但他看到樱冈立刻把身子转过去。樱冈对他说,我知道,现在我来见你,是最不合适的。

  巴羧背着身子头也不回地说,既然你知道,就走吧。

  但是,樱冈说,我不想让阿敏来这种地方。

  巴羧慢慢转过身说,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阿敏。

  樱冈说,你不觉得,阿敏现在很好吗?

  巴羧走到樱冈的面前,好?你说……阿敏现在很好?

  樱冈说,是,阿敏自己也认为,她现在生活得很好。

  巴羧点点头说,我现在,是在牢里。

  樱冈看看巴羧。

  巴羧说,我如果在山上,是不会让你说出这些话的。

  樱冈说,好吧,我现在告诉你,我今天来是想劝你……

  巴羧打断他说,你去部落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樱冈说,记得。

  巴羧说,既然记得,你就快走吧。

  樱冈还要再说什么。

  巴羧盯着他说,你不要以为我的手里没有泰雅刀,就不能出草。

  樱冈又看看他,只好转身出来了。

  在这个晚上,樱冈太郎叹息一声,对樱冈次郎说,我没有想到,现在和巴羧已经无法说话了。樱冈次郎想一想说,这也很正常,你应该明白一件事,现在的巴羧还是当年的巴羧,而你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希奈,所以有些事,你对巴羧是讲不通的,他也不会懂。

  樱冈太郎说,是啊,也许是这样吧。

  这时阿敏在一旁说,我们吃饭吧。

  阿敏在这个晚上带来她做的寿司。樱冈太郎还特意带来了一瓶清酒。他对樱冈次郎说,不知为什么,我最近好像也有了喝酒的习惯,总想喝一点。

  樱冈次郎说,好啊,我也正想喝一杯。

  樱冈太郎已经感觉到了,樱冈次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已看到,在樱冈次郎的书桌上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插了一枝新鲜的枳子花。于是,他为樱冈次郎斟了一杯酒,似乎不经意地说,这枝枳子花很漂亮啊。樱冈次郎拿起杯子把酒喝了一口。

  他沉默一下说,是啊,枳子花和樱花是不一样的。

  樱冈太郎哦一声,故意问,你觉得,哪里不一样?

  樱冈次郎说,樱花虽然漂亮,可是过于张扬,散发出的香气也有些袭人;枳子花却不是这样,它只是隐在绿叶里,很内敛,也没有扰人的香气,但还是能让你感觉到它的芬芳。

  阿敏在一旁扑哧笑了,一边为樱冈次郎斟着酒说,你把枳子花说得这样美啊。

  樱冈太郎朝书桌上的那瓶枳子花看看说,可是,你不要忘了,枳子花有刺啊。

  樱冈次郎说,是,我插这枝枳子花时,就被扎了一下。

  樱冈太郎笑笑说,你要当心,我们在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时,在园艺课上曾学过,枳子花的花刺是有毒的,如果被扎破要立刻把血挤出来,否则会感染。

  樱冈次郎也笑一笑,可是,这种被扎破的感觉也很好。

  阿敏问,不疼吗?

  樱冈次郎说,当然疼,可是疼得心里很舒服。

  樱冈太郎和阿敏对视了一下,都笑笑。

  樱冈次郎又轻轻吐出一口气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阿敏说,他们那些达腊都噜的心里究竟怎样想,我们是永远猜不透的。

  樱冈次郎立刻摇摇头说,不,我能猜透,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

  阿敏问,你的什么问题?

  樱冈次郎有些苦恼地说,是啊,我也一直在想,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樱冈太郎盯住樱冈次郎看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说着为樱冈次郎的杯里斟满酒,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樱冈次郎看一眼樱冈太郎说,不会又是巴羧的事吧?

  樱冈太郎说,嗯……就是巴羧的事。

  樱冈次郎说,你说吧。

  樱冈太郎说,巴羧被抓进牢里,态度一直很强硬,我担心小野警官会失去耐心,如果真这样就不仅是巴羧的事了,摩达头目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恐怕这件事……会无法收拾。

  樱冈次郎问,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樱冈太郎说,既然这件事是由你而起,我想……你是不是先和西村校长说一下,然后让他和你一起去警察分室,对小野警官说一说,这件事就不要再追究了。他看一眼樱冈次郎的反应,又说,台北总督府的官员前一阵来视察,对你的评价很高,也许……这点面子西村校长和小野警官还是会给你的,况且小野警官现在还不想跟南溪部落把关系彻底搞僵。

  樱冈次郎听了低下头,想了一下说,这个巴羧,真是太可恶了。

  樱冈太郎说,可是……他毕竟是我们的族人啊。

  樱冈次郎立刻抬起头问,你现在,还这样认为?

  樱冈太郎说,好吧,我不管你怎样认为,你去不去?

  阿敏也在一旁说,是啊,你这样做,也许会救了南溪部落所有的族人。

  樱冈次郎又低头想了想,端起酒杯一口喝掉说,好吧,我去。

  樱冈太郎没有分析错。樱冈次郎第二天上午找到西村校长,对他说,这一次的事并没有造成什么恶果,况且今后还要教育这些番人的孩子,如果因为这件事和山上的部落搞得关系很紧张,甚至闹出更大的事来,一旦影响对番人孩子的教育恐怕向上面也不好交待,所以,这件事是不是就不要再提了。西村校长想一想,觉得樱冈说的也有些道理,果然给了他面子,于是当天下午就和樱冈一起来到警察分室。小野警官也没有想到樱冈会为这件事来,笑了笑对樱冈说,好啊好啊,我已经看出来了,樱冈老师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番人啊。

  樱冈听出小野警官的话里暗含讥讽,笑笑说,我也是……从小学校的工作考虑。

  其实此时,小野警官也已经感到骑虎难下。这个叫巴羧的年轻番人被关进牢里一直不肯低头,每天送去的食物也都被扔出来。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坚持不了几天了。死一个番人当然不算什么事,可是这个巴羧毕竟是摩达头目的儿子,如果真让他这样死在牢里就无法向南溪部落交待了。小野警官的心里很清楚,现在台北总督府制定的理番政策,还是以怀柔为主,恩威并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对山上的番人动武。所以这时,樱冈来警察分室这样一说,也就刚好是一个契机。于是,小野警官对樱冈说,好吧,既然樱冈老师这样说了,我可以考虑,不过,我要让这个巴羧知道,这一次是谁为他求了情。

  小野警官这样说罢,就和樱冈一起来到牢里。

  这时巴羧已经很虚弱,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但他仍然靠墙站着,身上的骨架也硬硬地撑着。小野警官来到牢里,走到巴羧的面前说,你可以回去了。

  巴羧慢慢抬起头,朝小野警官看了看。

  小野警官又说,你要知道,是樱冈老师替你说了话。

  巴羧回过头,看了看站在小野警官身边的樱冈。

  小野警官又说,樱冈老师说了,他不想再和你计较。

  巴羧立刻朝牢外走去。但只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

  十六、捕鱼祭

  溪谷的上空飘着一层云雾。云雾像部落里的女人纺出的纱团,将能高山遮掩得若隐若现。除去鸟叫,只有哗哗的流水声。这条溪流从北向南,流到南溪部落变得更加湍急起来。

  族人们都已等在溪边。女人的手里拿着竹网,男人们已经脱掉衣裳,赤着膊准备随时跳进溪水里。摩达头目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仰起头朝远处的能高山顶望去。这时,云雾慢慢裂开一道缝隙,一束强烈的阳光从山顶直射下来,将溪谷里的竹林也照亮了。几只山鸟立刻欢快地叫起来。摩达头目朝站在溪对岸的摩达·希尼挥了一下手。随着一阵咚咚的木鼓声,摩达·希尼一边扭动着身体就咿咿地唱起来。这是一首古老而又神秘的歌,带着悠远的嘎雅气息。部落里的族人相信,它是来自祖灵的声音。这声音像阳光一样可以穿透溪水,溪流里的鱼儿听到歌声自己就会跳进竹网。伴随着敲击的木鼓声和山鸟的叫声,摩达·希尼的歌声显得有些低沉。他头饰上的羽毛随着舞蹈不停地抖动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木鼓声渐渐急促起来。摩达·希尼舞动的身体也越跳越快。突然,他张开双臂像飞一样扑进湍急的溪流。他身上宽大的衣服立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泡鼓胀起来。他匍匐在哗哗流淌的溪水里,嘴里仍然咿咿呀呀地唱着,就这样顺流而下,流经每一个族人的面前,一直朝下游漂去。这时,站在岩石上的摩达头目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指向溪流的上游,嘴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吼叫。站在溪边的族人们立刻咦咦叫着,手持竹网跳进溪水里……

  没有人想到,摩达·希尼第二天就失踪了。

  摩达·希尼一向很受族人敬重。在这个早晨,他背着弓箭上山了。当时有部落里的族人遇到他,还开玩笑地对他说,摩达·希尼,你刚刚主持了狩猎祭,又主持了这样一场捕鱼祭,今天一定会有很大收获啊。摩达·希尼却摇摇头说,现在的猎物已经越来越少,我听到绣眼画眉在前面的竹林里叫,看来这一次,也许要去很远的猎场了。摩达·希尼这样说罢就朝山上走去。当时说话的这个族人感觉摩达·希尼的神色有些怪怪的,于是回到部落就告诉了摩达头目。但摩达头目并没有当一回事。摩达·希尼是摩达头目的堂兄,在部落里一向是一个很出色的猎人。所以,摩达头目想,摩达·希尼去山上不会有什么事的。

  摩达头目这时已顾不上别的事。巴羧从山下的白石街被抬回来时,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流着泪为儿子煮了小米汤。但摩达头目告诉她,这时如果给巴羧喝米汤会让他送命的。摩达头目亲自上山采来一些新鲜的草菇,让妻子煮了汤一点一点喂给巴羧。巴羧这才渐渐能说话了。一连几天,摩达头目上山去采来各种草药。摩达头目将不同的草药配在一起捣烂,有的敷在巴羧的胸口,有的敷在他的脚心。

  在这个晚上,有人来告诉摩达头目,摩达·希尼没有回来。摩达头目听了仍然没当一回事。部落里的族人去山上打猎,由于追赶猎物或去了很远的猎场,晚上住在山上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摩达·希尼仍没有回来。摩达头目这时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摩达头目让巴唦嚄叫上部落里的男人,点上火把,沿着山路去猎场寻找。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摩达·希尼的踪迹。这时摩达头目已经知道了,摩达·希尼上山时,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的干粮,这也就说明,他这一次上山应该没打算去太远的猎场。于是摩达头目又让大家分头去山崖的下面寻找。果然,到傍晚时,终于在谷底的一块岩石旁边找到了摩达·希尼。这时的摩达·希尼一只手抠着岩石,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他的弓箭,身下有一大摊血迹。显然,他是不小心从崖上跌下来,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但就在族人将摩达·希尼从岩石旁边抬出来时,摩达头目发现,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摩达头目立刻走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摩达·希尼慢慢睁开眼,嘴动了动,但这时已经说不出话。

  摩达头目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就断气了。

  摩达头目让人去溪边打来清水,为摩达·希尼洗净脸上的嘎雅。摩达·希尼的脸是棕红色的,黑色的嘎雅纹在上面显得很有光泽。但这时,他的脸已经渐渐暗下去,嘎雅也像熄灭的火,只剩了淡淡的灰烬。部落里的族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在刚找到摩达·希尼时,大家以为要将他埋葬在山上了。可是,他终于还是在摩达头目的面前断气,这样也就可以成为一个善灵,让族人将他抬回去,埋在自己的床下了。在这个傍晚,大家将摩达·希尼的尸体抬回来,放在他家草屋的门前。摩达·希尼的妻子巴喀走出来,看一看摩达·希尼那张已经苍白的脸,就转身回草屋去了。她将摩达·希尼生前做祭祀用的羽毛头饰和披风拿出来,和他的弓箭放在一起。摩达·希尼活着的时候从不使用枪支。他认为枪的声音太大,会惊扰了山林里的祖灵,所以打猎的时候宁愿永远使用弓箭。这时巴唦嚄和几个族人已将摩达·希尼的床下挖开,新鲜的泥土翻起来,散发出潮湿的气息。巴喀走过来看一看摩达·希尼的尸体,又朝墓穴里看一眼,对摩达头目说,把这些东西一起埋了吧,他今后……也许还要用。

  摩达头目说,你应该为他高兴,他已经走上了彩虹桥。

  巴喀点点头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善灵。

  摩达头目说,是啊,他可以回我们的祖灵之家了。

  这时有人来告诉摩达头目,南溪驻在所的三井来了。摩达头目走出草屋,三井已经来到门口。三井在这个傍晚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色警服,油汪汪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看到摩达头目出来,就走过来说,摩达头目,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

  摩达头目说,你说吧。

  三井说,听说,你部落里的摩达·希尼死了。

  摩达头目说,是。

  三井问,怎么死的?

  摩达头目说,在山上不小心跌下石崖,摔死的。

  三井说,奇怪啊,你们这些番人整天像猴子一样在山上跑,怎么会摔死呢。

  摩达头目看一眼三井说,现在你们的隘勇线已经快修到我的家门口,山上的猎场越来越小,我的族人打不到猎物,只好越走越远,摩达·希尼摔下山崖有什么好奇怪呢。

  三井听了立刻沉下脸说,摩达头目,你这样的话,最好不要让小野警官听到。

  摩达头目哼一声说,就是你们台北总督府的总督来了,我也会这样说。

  三井伸头朝草屋里看看说,好吧,我们先来说这件事。

  摩达头目说,你想说什么,说吧。

  三井问,你们要把摩达·希尼,埋在哪里?

  摩达头目说,当然是埋在他应该埋的地方。

  三井说,我不允许你们把他埋在床下。

  摩达头目问,为什么?

  三井说,这样很不卫生,你们的这种习惯,早已被警察分室明令禁止了。

  这时巴唦嚄拿着铁铲走过来,看着三井说,如果我一定要把他埋在床下呢?

  三井抬起手,朝自己的指甲吹了一下说,如果你一定要埋,恐怕还要再挖出来。

  巴唦嚄说,我不相信。

  三井说,你如果不相信,可以试一试。

  摩达头目朝巴唦嚄示意了一下,对三井说,我很忙,你还有什么事?

  三井说,好吧,我今天来,是要正式通知你,驻在所刚刚接到警察分室的通知,要在白石街上为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建一座神社,从明天起,你们南溪部落的族人都要去山上的林子里伐树,然后送到山下白石街的制材所去。三井说着掏出一只竹制的号牌在摩达头目的面前晃了一下,你们每扛一根树木,就在我这里拿一个号牌,最后凭号牌领工钱。

  巴唦嚄立刻说,山林里的树木不能动。

  三井走到巴唦嚄的面前,看看他问,为什么不能动?

  巴唦嚄说,那里,有我们的祖灵。

  三井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巴唦嚄说,我听清楚了又怎么样?

  三井说,这一次是要为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建神社,不是一般的神社。

  巴唦嚄说,我不管你建什么神社,我只告诉你,山林里的树木都是神木,不能动。

  三井慢慢把头转向摩达头目,看着他问,摩达头目,巴唦嚄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摩达头目面无表情地说,听到了。

  三井又问,我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

  摩达头目说,听到了。

  三井点点头说,好吧,你摩达头目听清楚了就好,我现在再宣布警察分室的一个规定,树木伐好之后,为了保证表皮完好无损,不准在地上拖拉,只能用肩扛或抬着运下山。

  三井说罢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族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摩达头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三井。

  三井说,就这样,伐木从明天开始。

  他说罢就转身走了,腰间的东洋刀碰到草屋的门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巴唦嚄看着三井走远的背影,回头对摩达头目说,我们不能给这些达腊都噜伐树!

  摩达头目转过头,黑起脸看一看巴唦嚄。

  巴唦嚄愣了一下,立刻不敢再说话了。

  摩达头目瞪着他说,巴羧已经这样了,你还想让多少人也这样?

  他说罢拿起自己的弓箭,就朝部落外面的山路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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