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六)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月亮,部落
  • 发布时间:2015-03-14 14:21

  二十六、该比

  部落里的空地上燃起熊熊的篝火。火焰裹着热气升腾起来,不时有一串耀眼的火星蹿上夜空。空气里飘浮着诱人的烤肉香味。架在火堆上的牛肉和鹿肉吱吱响着冒出晶莹的油汁。族人们被这香气刺激得兴奋起来,年轻人已经按捺不住,又拨着口簧琴在火堆旁边跳起来。巴唦嚄靠在一棵红桧树上斜身坐着,一边喝着小米酒远远地朝火堆这边看着。这时该比走过来,蹲到巴唦嚄的身边。该比显然也喝酒了,脸上的嘎雅被远处的篝火映得泛出光泽。

  巴唦嚄看看她说,你今晚……真漂亮。

  该比为巴唦嚄的杯里斟了酒,忽然把嘴凑过来,和巴唦嚄一起喝了。

  巴唦嚄有些意外,回过头看着该比。

  该比笑一下说,这是同心酒啊。

  巴唦嚄说,是……是同心酒。

  该比说,我的脸上……已经有了嘎雅。

  巴唦嚄点点头。

  该比看一眼巴唦嚄,又说,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该比说着,就在巴唦嚄的身边坐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时摩达头目坐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一边嚼着樟树叶,喝着小米酒,看着火堆旁边的族人。部落里的族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自从花兰部落出事,族人们的情绪就更加低落。摩达头目已经感觉到,似乎有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族人的头顶上。摩达头目回头看一看,妻子芭苷·娃里丝正借着月光在门前椿小米。芭苷·娃里丝放下石杵走过来,朝红桧树下的巴唦嚄和该比看一眼,对摩达头目说,是不是……该为他们办喜事了?

  摩达头目顺着妻子的目光看去,点点头说,是啊,你和都门商量一下吧。

  芭苷·娃里丝放下手里的事,就转身去找都门了。

  在这个晚上,该比来到都门的草屋。芭苷·娃里丝和都门已经在等她。芭苷·娃里丝见该比进来,轻轻地说,我和都门,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该比一听脸就红起来。

  都门说,你的心思,我们是早就知道的。

  芭苷·娃里丝说,是啊,也该为你和巴唦嚄办婚事了。

  该比慢慢低下头。

  芭苷·娃里丝又说,现在部落里艰难,摩达头目本想再过一过,等好一些了再为你们办事,可是眼看那些达腊都噜一天紧逼一天,恐怕一时不会好转,索性就为你们办了吧。

  该比低着头说,我家里……已经没有人,就听摩达头目安排吧。

  都门说,你的婚礼新衣,我来准备吧,当年是摩达头目为我准备的,可后来……我没有用上,现在给你,刚好可以穿了。都门看看该比,又说,我就算是你娘家的人吧。

  该比点点头,眼泪就流出来了。

  芭苷·娃里丝笑笑说,这可是应该高兴的事啊。

  该比说,是……

  摩达头目开始着手为巴唦嚄和该比筹备婚事。这时虽已进入秋季,还没有收割,却已经是狩猎的好季节。山上的野物为准备过冬,都在拼命吃草,所以也是最肥的时候。摩达头目决定,让巴唦嚄和巴羧带着部落里的族人去山上打猎。巴唦嚄这时已经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他对摩达头目说,他这次要带着族人去远一些的猎场,一定要打几只最肥的山猪回来。巴羧对父亲说,最近能高山北麓的猎场山羌很多,他要去打几头山羌。于是,摩达头目就让巴唦嚄带几个族人去了远一些的猎场,巴羧则带人去了能高山北麓。

  但是,巴羧却并没有去能高山的北麓打山羌。

  巴羧只在能高山上转了一下,就带着几个族人下山去了白石街。他先来到附近的山坡上,等天黑之后就直奔山下的秀吉货栈。这时秀吉老板已经在收拾门板,正准备打烊。他看到巴羧突然从黑暗中闪出来,吓了一跳,接着就发现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山上的族人。巴羧走进货栈,身后的族人立刻过来按住秀吉老板用绳索捆起来,又在他的嘴里塞了一块烂布。巴羧在一个酒坛上坐下来,看看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秀吉老板说,你不要怕。

  秀吉老板惊恐地看着巴羧。

  巴羧说,我现在说的话,你要听清楚。

  秀吉老板连忙点点头。

  巴羧说,那些达腊都噜,还是不准你跟我们山上的族人做生意,对吗?

  秀吉老板又点点头。

  巴羧说,好吧,你自从在白石街上开这个货栈,这些年赚了我们山上的族人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既然那些达腊都噜不准你做我的生意,咱们就还是按老规矩吧。

  这时几个族人已将货栈里需要的东西都找出来,装了满满几大箩筐。

  巴羧看了看说,不行,这些东西还不够。

  几个族人就又装了一阵,然后都背到身上。

  巴羧又对秀吉老板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山上的部落要举行婚礼,所以才需要这些东西,你这些年已经赚到不少钱,这一次的这些东西,就算是你送给我的。

  巴羧这样说罢又拍了拍秀吉老板的肩膀,就和几个族人从货栈里出来。

  在这个晚上,巴羧带着人走上山坡,才听到秀吉老板在山下的街上大叫起来。他一定是挣脱了绳索从货栈里跑出来,就这样一路嚎叫着在街上窜来窜去,引得狗也都叫起来……

  摩达头目已经几天没有巴唦嚄和巴羧的消息。他不知道,两个儿子究竟去了多远的猎场。山里下了一场大雨。能高山里的秋雨来得很急,去得也快,却已经带来一阵阵的凉意。这时巴唦嚄和该比的新房已经建起来。这是一间崭新的草屋,在外面的墙壁上还挂了许多象征吉祥的饰物,看上去很漂亮。在这个上午,摩达头目正站在这间草屋的前面,看着族人为屋顶铺最后一层茅草,瓦旦突然跑来说,南溪驻在所的三井来了。

  摩达头目立刻朝这边迎过来。

  这时三井已经走进部落。三井的身上仍然是一尘不染的黑色警服。他看一看迎过来的摩达头目,又看一眼旁边的瓦旦说,摩达头目,你还把花兰部落的族人留在这里?摩达头目说,是啊,他们的部落已经被烧光了,我南溪部落如果再不收留他们,让他们去哪呢?

  三井哼一声说,听你这样说,是心里很不满了?

  摩达头目说,这些族人都是我南溪部落的亲戚,他们现在无家可归,我当然会不满。

  三井说,我提醒你啊,摩达头目,你刚才的这些话最好不要让小野警官听到,否则南溪部落也会有麻烦了。然后又点点头,嗯,好啊,留下他们也好,只是不要再生出什么事。

  摩达头目看一眼三井问,你今天来我的部落,又有什么事?

  三井说,当然有很重要的事情。

  摩达头目说,你说吧。

  三井问,你的儿子巴羧,在哪里?

  摩达头目有些奇怪,你找巴羧干什么?

  三井说,这你先不要问,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

  摩达头目说,他带几个族人,去能高山北麓的猎场了。

  三井摇晃了一下脑袋说,摩达头目,你可要说实话啊。

  摩达头目说,我有必要撒谎吗?他两天前就已经走了。

  三井说,可是,我告诉你,就在昨天夜里,他带着几个人去了山下的白石街,洗劫了秀吉货栈,还威胁货栈的秀吉老板,如果他敢去警察分室报告就要出他的草。

  摩达头目立刻与身边的瓦旦对视了一下。

  瓦旦说,这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巴羧带人上能高山的。

  三井冷笑一声,对摩达头目说,就在今天早晨,山下警察分室的电话已经打过来,摩达头目,你的儿子巴羧前不久已经做过这样的事,这一次,恐怕我也帮不了他了。

  三井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摩达头目看着他,忽然又叫了一声,三井先生。

  三井站住了,慢慢转过身。

  摩达头目说,警察分室的电话,是怎样说的?

  三井说,这你就不要问了,小野警官这一次是肯定不会放过巴羧的。

  摩达头目又问,你现在,想怎么样?

  三井已经转身走了,一边走着幸灾乐祸地说,等巴羧回来,让他去找我一下吧,我还有话对他说。三井这样说着已经走出部落,朝对面的山坡上去了。

  摩达头目看着三井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疑惑。巴羧在两天前明明带人去了能高山北麓的猎场,怎么会又去了白石街上的秀吉货栈?但摩达头目又想了一下就意识到,这完全是有可能的。眼下正在为巴唦嚄和该比筹备婚事,而部落里又这样艰难,巴羧会不会为此带人去货栈,想弄一些需要的东西回来?这时瓦旦走过来。

  摩达头目想了一下,对瓦旦说,你下山一趟吧。

  瓦旦听了看看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说,你到秀吉货栈去一下。

  瓦旦点点头说,明白了。

  瓦旦在这个上午和欧卜丝一起下山,来到秀吉货栈时已是下午。秀吉老板仍在清理自己货栈里的货物,回头看到瓦旦和欧卜丝走进来,立刻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你们快走吧,我不想再做你们这些山上番人的生意,也不想再跟你们打交道。

  瓦旦走到秀吉老板的面前说,是摩达头目让我来的。

  秀吉老板听到摩达头目,慢慢直起身。

  瓦旦又问,昨天夜里,南溪部落的巴羧来过你这里?

  秀吉老板没好气地说,我不知他是哪个部落的,只知道他叫巴羧。

  瓦旦问,他拿走你多少货物?

  秀吉老板哼一声说,拿?他是抢啊,足足抢走几大箩筐呢!

  瓦旦又问,你已经去警察分室报告这件事了?

  秀吉老板气哼哼地说,我当然要去警察分室报告,他们这是强盗啊,白石街是有王法的地方,我不怕你们这些生番,他巴羧不是说要出我的草吗,让他来好了!

  瓦旦说,摩达头目让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要再闹了。

  秀吉老板听了看看瓦旦。

  瓦旦又说,摩达头目说了,这件事,他会给你一个交待。

  秀吉老板眨眨眼问,他能给我……什么交待?

  瓦旦和欧卜丝已经转身走了。

  在这个晚上,瓦旦和欧卜丝回到山上的南溪部落时,和巴羧一起出去的几个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果然背着一只箩筐,里面装满了货物。摩达头目立刻问这几个族人,究竟怎么回事?巴羧在哪里?这几个人就把前一天夜里的事对摩达头目说了。他们说,今天早晨回到山上,巴羧叮嘱他们先不要回部落,在林子里听一听山下的风声,然后就独自去能高山北麓的猎场了。摩达头目听了,把这几个族人背来的货物清点了一下,果然应有尽有。可以看出,巴羧想得很周到,为巴唦嚄和该比办婚礼所需的东西几乎都弄来了。

  摩达头目对瓦旦说,明天一早,你和我下山。

  第二天,摩达头目将自己多年存下的兽皮都拿出来,又在部落里收集了一些上好的樟脑和药材,就带着瓦旦和部落里的几个族人下山来。摩达头目来到白石街对面的山坡上,瓦旦就先下去了。瓦旦来到白石街朝左右看了看,走进秀吉货栈。秀吉老板正在做生意,几个身穿和服的男人和女人在买东西。瓦旦站在一旁,等这几个人走了才走过来。

  秀吉老板抬头看到瓦旦,立刻愣了一下。

  瓦旦说,摩达头目来了,他想见你。

  秀吉老板一听摩达头目,越发有些慌。

  瓦旦说,你不要怕,摩达头目觉得来你这里不方便,让你去一下。

  秀吉老板小心地问,他现在……在哪?

  瓦旦说,你跟我来吧。

  瓦旦这样说罢,就带着秀吉老板朝白石街对面的山坡上走来。秀吉老板从没有见过摩达头目,但早已听很多人说起过。传说中的摩达头目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番,据说他这些年出草已经猎回一千多颗人头。有人说,他那把永远挎在腰间的泰雅刀,由于杀人太多,刀锋上已凝聚了数不清的亡灵,所以比一般的刀都要沉。也正因如此,这把刀拔出鞘的声音,让人听了就会感到不寒而栗。但是,秀吉老板在这个下午跟着瓦旦来到山坡上,看到摩达头目时,却发现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摩达头目见到秀吉老板,先让他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来,然后对他说,我今天是特意来见你的。说着朝身边指了一下,这些是我给你带来的货物。

  秀吉老板惶恐地看着摩达头目,点点头。

  摩达头目又说,前两天夜里,去你店里的巴羧是我的儿子。

  秀吉老板连忙说,哦……我已经说了,那些东西,就算我送给摩达头目了。

  摩达头目说,最近我的部落里要举行婚礼,确实需要很多东西,不过,巴羧那天夜里来你的货栈,他事先没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是不会让他这样来的。

  秀吉老板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摩达头目又说,他们背回去的东西我都已看过了,我确实很需要,也就不还你了,现在,我给你带来一些上好的兽皮和樟脑,还有一些药材,这都是我部落里多年留下来的,就算和你做生意,你应该也不吃亏。摩达头目这样说着,瓦旦已让几个族人将背来的兽皮、樟脑和药材都给秀吉老板拿过来。秀吉老板没有想到摩达头目竟会这样做,看一看这些东西,又看看摩达头目,一时不知该不该收下,只是嘟囔着说,这……太多了,太多了……

  摩达头目说,你收下就是了。然后又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秀吉老板连忙点点头。

  摩达头目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秀吉老板赶紧说,好……好……不提了!

  二十七、嘟奴

  父亲这次跟着巴唦嚄去了一个很远的猎场,竟然真的打回两头很肥的山猪。父亲还特意用弓箭射了一只山鸡。山鸡也叫蓝鹇儿,羽毛很漂亮。父亲说,他要在巴唦嚄和该比结婚这天,送给他们几根蓝鹇儿的羽毛,因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结婚这天都应该是最漂亮的。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正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结婚以后,会做春天的动物在山林里做的那种事,所以才会让女人生出孩子。而只有女人生出孩子,部落里也才会添人进口,更加兴旺。正因如此,举行婚礼就是部落里最隆重的喜事。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已经忙碌了几天。都门也为该比做好了婚前的一切准备。就在部落里的族人要为巴唦嚄和该比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下午,巴羧终于回来了。巴羧也打到了一只很大的山羌。但摩达头目并没有夸奖他。摩达头目把他叫过来说,现在,你立刻到达腊都噜的驻在所去一下。

  巴羧听了奇怪地问,去驻在所干什么?

  摩达头目说,货栈的事,你忘了吗?

  巴羧就不再说话了。

  摩达头目又说,三井来找过你了。

  巴羧仍没有说话,但显然不想去。

  摩达头目说,明天就要为巴唦嚄和该比举行婚礼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那些达腊都噜来找我的麻烦。这样说罢又看一眼巴羧,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巴羧只好点点头说,好吧。

  摩达头目说,你现在去吧。

  巴羧就转身低着头走了。

  但是,巴羧在这个下午却犯了一个错误,而且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直到很多年后我还在想,也许正因为他在这个下午犯的这个错误,才导致后来发生的一切。巴羧在这个下午从部落里出来并没有去南溪驻在所,而只是在山林里转了一下。事后他说,他当时在林子里,已经看到一群绣眼画眉在自己的胸前飞过,这应该是一个很凶险的征兆。但在当时却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巴羧在这个傍晚回到部落时,摩达头目还在等着他。

  摩达头目一见巴羧回来立刻问,去过驻在所了?

  巴羧说,去过了。

  摩达头目又问,三井究竟有什么事?

  巴羧只是含混地说,也没有什么事。

  摩达头目又问,那一晚秀吉货栈的事,那些达腊都噜怎样说?巴羧支吾地说,也没有怎样说,这件事好像已经过去了。其实巴羧在当时这样回答,如果摩达头目稍稍细心一些是可以察觉的。但他当时正忙于筹备婚礼,也就没有太在意。

  我在第二天早晨已经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我发现能高山的山顶被一团奇怪的云雾笼罩起来。父亲曾告诉我,如果能高山的山顶被云雾笼罩,白石山上的波索康夫尼也就会不见天日,在这种时候是不应该做任何事的。但我知道,就在这一天,部落里要为巴唦嚄和该比举行婚礼,而且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再更改。我在这个早晨独自去了山上的树林。我现在已是一个真正的勇士,所以我决定,在巴唦嚄结婚的这天要送给他一件郑重其事的礼物。我在前几天就来到山上的林子里,在一棵红桧树上拴了一个套索。这种套索是专门用来套一种山鸟的。我想在巴唦嚄和该比结婚这天,送给他们一只最美丽的山鸟。我来到树林里,发现我的套索果然已套住一只山鸟。它有一条美丽的长尾,看上去非常漂亮。我想,如果在巴唦嚄和该比的婚礼上,我把这样一只山鸟送给他们,一定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

  但我这时还并没意识到,我预感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我从山上下来时已是上午。快走进部落时,看到三井走过来。三井在这个上午又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警服,领口露出的白衬衣也仍是那样白得耀眼。我一直感到很好奇,三井的手套为什么会这样白,他戴着这样一副手套就不做任何事了吗?这时,三井看到我的手里拎着一只山鸟,就凑过来说,哦,这可是好东西啊,如果烧一烧下酒,可是难得的美味啊。

  我看一眼三井没有说话。我很讨厌这个贪婪的达腊都噜。

  三井又看看我说,你这样小,怎么脸上就纹了这东西?

  我说,你去问一问北溪部落的人,他们会告诉你。

  三井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们番人的规矩,你脸上纹了这东西,就说明已经杀过人,你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就会杀人?他说着又看看我,你真的杀过人吗?

  我摸了一下腰间的泰雅刀说,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三井哼一声说,你在脸上纹了这东西,还怎么去学校?你不知道已经禁止山里的番人在脸上纹这个东西了吗?我也哼一声说,你认为,我还会去你们的学校吗?

  三井摇摇头说,你们这些生番的孩子,根本讲不通道理。

  他这样说着就朝部落里去了。

  三井在这个上午来到部落里,摩达头目一看到他就皱起眉头。显然,摩达头目不想在这个举行婚礼的日子见到三井。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又有什么事?

  三井问,巴羧回来了吗?

  摩达头目说,昨天就已回来了。

  三井说,他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去驻在所找我?

  摩达头目立刻奇怪地问,怎么,他昨天没去你那里吗?

  三井说,如果我昨天见到他了,今天还会来你这里吗?

  摩达头目似乎有些明白了,对三井说,你等一下。

  摩达头目转身来找巴羧。这时巴羧正在帮着巴唦嚄为那两只山猪剥皮。手上沾满了猪血。他和巴唦嚄一边忙碌着,两人不时地走到旁边拿起杯子喝一口小米酒。

  摩达头目走过来说,巴羧,你过来一下。

  巴羧愣了愣,就跟着摩达头目来到旁边的红桧树下。

  摩达头目脸色很阴沉,看着巴羧说,我问你一件事。

  巴羧这时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小心地问,什么事?

  摩达头目说,我昨天让你去驻在所,你去了吗?

  巴羧说,去……去了啊。

  摩达头目盯着他说,你再说一遍,去了吗?

  巴羧就不敢再说话了。

  摩达头目说,你昨天没去驻在所,三井现在又来找你,我已经说过了,我今天不想见到这个达腊都噜。摩达头目说着又狠狠瞪了巴羧一眼,你现在自己去跟他说吧。

  摩达头目这样说罢就转身回自己的草屋去了。

  这时三井看到部落里的族人都在忙碌,似乎在准备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走过来好奇地问一个族人,今天部落里这样热闹,有什么事?

  这个族人说,要举行婚礼啊。

  三井问,为谁举行婚礼?

  族人说,是巴唦嚄和该比。

  正这样说着,巴唦嚄看到三井,就放下手里正在剥猪皮的刀子,拿起酒杯走过来。

  三井上下看看巴唦嚄说,今天是你结婚?

  巴唦嚄兴冲冲地说,是啊,你是今天部落里来的第一个客人,按我们的规矩要喝第一杯酒,来,喝一杯吧!巴唦嚄一边这样说着,就在杯里斟了酒向三井举过来。

  三井看一看巴唦嚄的那只血手,立刻向后退着说,不不,我……不想喝酒。

  巴唦嚄却执意抓住三井,硬塞着酒杯说,来来,来,你一定要喝一杯。

  三井显然有些厌恶,一边挣脱着说,不喝不喝,我……不喝……他这样说着,突然发现巴唦嚄的血手已经抓在自己的警服上,立刻骂了一声巴嘎,就用力朝巴唦嚄推了一下。但这时的巴唦嚄已经喝了一些酒,有些亢奋,所以并没注意三井脸上的变化。他又伸手抓住三井的胳膊,一定要他喝酒。三井看一看巴唦嚄的这只血手,终于发起怒来。他突然弯腰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棒就朝巴唦嚄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巴唦嚄一下被他打愣了,朝后退了两步看看他,又朝远处父亲的草屋看一眼,没再说话就拉着三井朝部落外面走去。三井不知道巴唦嚄拉着自己要去干什么,还一直在冲着他哇哇大叫。待走出部落,来到溪边,巴唦嚄突然转身一拳打在三井的肩上。三井立刻朝溪边滚下去。巴唦嚄也跟下来朝他扑上去。三井这时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这时,巴唦嚄一直憋在心里的火气终于全爆发出来。他揪住三井的头发,把他按到溪里,像灌山猪一样地灌他。此时巴羧也已从部落里冲出来。巴羧的手里拎着一根抬山猪用的木棒,跳到溪边就朝三井的屁股和两腿打下来。这根木棒像手腕一样粗,这样打在三井的身上就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三井立刻像一头山猪一样地滚来滚去,嘴里发出一阵嗷嗷儿的嚎叫。他的这个叫声刺激了跟过来的瓦旦。瓦旦冲过来夺过巴羧手里的木棒对三井说,现在是花兰部落的族人打你!说罢就朝三井狠狠地打过来。

  三井随之又发出一阵动物一样地惨叫。

  此时欧卜丝看到事态闹成这样,立刻去告诉了摩达头目。摩达头目从部落里走出来。他先是站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看了一阵,然后才让欧卜丝去夺下瓦旦手里的木棒。瓦旦这时已经打累了,仍气咻咻地瞪着趴在溪边岩石上的三井。三井慢慢爬起来。他这时已经满脸是血,几乎站立不稳。摩达头目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大地说,如果我是你,就赶快离开这里。

  三井喘息着说,离开这里?有……有这样简单吗?

  摩达头目说,你搅了我部落里的婚礼,如果再不走,会有人向你出草的。

  三井点点头说,好啊,你的族人……敢殴打警察,你们等着……等着吧。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花兰部落……就是你们这些人的下场!

  这样说罢,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二十八、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一夜没有睡。三井最后说的话让他感到不安。本来,巴唦嚄和瓦旦几个人痛打三井没有什么不对,即使他们这一次没有这样做,摩达头目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向这个三井动手的。但是,三井临走时说,南溪部落会是花兰部落一样的下场。这让摩达头目突然有一种预感,南溪部落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达腊都噜一旦发起怒来对山上的族人会怎样做,摩达头目的心里是很清楚的。这时摩达头目有些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这次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应该让三井就这样离开部落,在这个上午,他应该索性对三井出草,然后将他的尸体拖到山上藏起来。如果真这样做了,即使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发现三井失踪,怀疑到南溪部落,他们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摩达头目这些年已经总结出一条经验,对待这些达腊都噜,要么不要理睬,而如果要打,就一定要彻底打死,绝不能留活口,更不能让他们的人找到尸体,只有这样才可以死无对证。

  可是这一次,却让这个三井就这样走了。

  摩达头目意识到,三井绝不会善罢甘休。

  摩达头目想了一夜,终于做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决定。在这个早晨,摩达头目把部落里的长老请来商议。摩达头目对长老们说,我摩达·如桐从年轻的时候就没有怕过任何人,更没有怕过这些达腊都噜。这些年被我出草的人,如果让他们站在一起已经比山下的达腊都噜还要多。可是,摩达头目说,现在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要为南溪部落的族人着想。长老们听了摩达头目的想法也都认为,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

  摩达头目在这个早晨按部落里的最高礼节,准备了两只山猪头,然后让巴唦嚄去把巴羧叫来。摩达头目对巴羧说,你和巴唦嚄,跟我到山上的驻在所去一下。巴羧看一眼放在一旁,已经在耳朵上拴了草缀的两只山猪头,睁大两眼问,去……去看那个三井?

  摩达头目说,是,去看三井。

  巴羧说,去向他……赔礼?

  摩达头目说,我们马上走。

  巴羧说,我不去!

  摩达头目眯起眼看看巴羧,问,你不去?

  巴羧说,我不会去给那个达腊都噜赔礼!

  摩达头目突然把嚼在嘴里的樟树叶吐到地上,噗的一声。

  巴羧立刻激灵一下。

  摩达头目说,你不去?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你不想一想为什么?

  巴羧仍有些不服气,看一眼父亲。

  摩达头目走到巴羧面前,瞪起两眼说,事情都被你搞糟了!如果你那天下午去了山上的驻在所,昨天三井还会来部落找你吗?如果他不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在这个上午,摩达头目最终还是只带着巴唦嚄一个人来到山上的南溪驻在所。三井正躺在里面的榻榻米上。他的一只眼睛青紫,半边脸也肿胀起来。这时,他看到进来的摩达头目忽然笑了,点点头说,好啊好啊,我知道,你们今天会来的。

  摩达头目面无表情地说,是啊,我们来看看你。

  三井冷笑一声,来看我?

  摩达头目说,看你是不是被打伤了。

  三井心平气和地说,好啊,那我就告诉你,我确实被你们打伤了,而且伤得很重。接着又歪起嘴笑一笑,在榻榻米上爬起来斜着身子说,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已经用电话把这件事汇报给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了,你想知道小野警官是怎样说的吗?

  摩达头目回头示意了一下。巴唦嚄就将拎在手里的两只山猪头拿过来。摩达头目说,我来给你送两只这样的山猪头,这已经是我们部落里最高的礼仪了。三井点点头笑着说,好啊,我知道你们的礼仪,不过你还是把这贵重的臭猪头拿走吧,我不稀罕。摩达头目说,三井,按我们山上族人的规矩,这样送来的山猪头是不能拒绝的。三井歪嘴一笑说,如果我今天就要拒绝你一下呢,你会怎么样?他这样说着,就把这两个山猪头拎起来扔到窗外去了。

  摩达头目朝窗外看了看。

  三井又微笑着说,我不用你们来道歉!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可以告诉你们,小野警官听了这件事很生气,他已经决定向台中州汇报,你等着吧,你摩达头目不是有本事吗?你不同意修隘勇线是吗?不同意收缴你族人的枪支是吗?不同意合作是吗?好啊,你等着看吧!

  摩达头目看着三井。

  三井又笑着说,你不用这样看我!小野警官很快就要带人来了!他这回带来的可是台中州的军队!你南溪部落人多是吗?厉害是吗?你们马上会比花兰部落的下场还要惨!

  摩达头目与身边的巴唦嚄对视一下,然后说,我们走吧。

  父子两人就从驻在所里走出来。

  刚走出几步,三井突然又在身后喊了一声,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站住了,慢慢转过身,就见三井拄着拐杖走出来。

  摩达头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三井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三井说,还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

  摩达头目看着三井。

  三井诡谲地一笑说,我找到龟田了。

  摩达头目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三井问,你还记得龟田吗?

  摩达头目说,记得。

  三井眯起眼说,你没有想到吧?

  摩达头目说,是,我没想到。

  三井说,龟田确实死了,但不是被山上的熊吃了,而是被人出草了,然后又有人把他的尸体藏起来,而且藏得很隐蔽。三井说着凑近摩达头目,你想知道我是怎样找到他的吗?

  摩达头目看一眼身边的巴唦嚄,就转身走了。

  三井立刻又在后面叫了一声,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继续朝前走着,并没有站住。

  三井说,虽然过去几年了,龟田的尸体早已经烂掉,可是他的警牌还没有烂掉。

  摩达头目突然站住了,转身朝三井走回来。三井先是愣了一下,看一看来到自己面前的摩达头目,忽然又嘻嘻地说,这一次,你的南溪部落真的要完了,回去告诉花兰部落的那个瓦旦,叫他和他的族人不要走,小野警官已经说了,他要把你们这两个讨厌的部落一起解决掉,这次是彻底解决,鸡犬不留地解决。

  三井这样说着,又用半边没有肿涨的脸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好啊,我等着他。

  这样说罢就扭头走了……

  摩达头目和巴唦嚄回到部落时,瓦旦还等在这里。瓦旦一看摩达头目的脸色就明白了。这时欧卜丝和花兰部落的族人也都跟过来。瓦旦对摩达头目说,摩达头目,我们知道,现在南溪部落是遇到事了,花兰部落的族人都在这里,您说吧,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摩达头目朝瓦旦身后的族人看看说,你带花兰部落的人,去能高山北麓吧。

  瓦旦不解,去能高山北麓?

  摩达头目说,那里也是我南溪部落的猎场,而且山势险峻,应该安全一些。

  瓦旦立刻明白了。

  摩达头目又说,我的南溪部落如果能平安度过这一场祸事,你们再回来,我曾答应过你,还要帮你们花兰部落把草屋重新盖起来。可是……摩达头目稍稍沉默了一下,又说,如果你们继续留在我这里,恐怕后面……会和我们一起……

  摩达头目没再说下去。

  瓦旦和欧卜丝对视了一下,然后说,摩达头目,我们花兰部落的族人不会走。欧卜丝也走过来说,是啊,花兰部落最难的时候,是你摩达头目收留了我们,现在我们怎么能走呢。

  摩达头目看看瓦旦,又看看欧卜丝,没再说话就朝自己的草屋走去。

  瓦旦立刻拉住巴唦嚄问,去驻在所,究竟怎么样?

  巴唦嚄只是摇摇头,就转身走了。

  这一晚,部落里没有一丝声音,狗也不叫了。月亮从能高山上升起来,很快就被乌云遮住,似乎一切都陷入黑暗中。摩达头目坐在火盆旁边,默默地嚼着樟树叶。摩达头目从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惧怕过任何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凭着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解决掉。但这时,摩达头目却突然感到,好像陷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深深的恐惧。摩达头目的这种恐惧当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全部落的族人。上一次山下的达腊都噜血洗了花兰部落,事后,摩达头目曾带人去帮着清理。摩达头目亲眼看到,被洗劫过的部落是什么样的惨状。在一间烧塌的草屋里,有一家八口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都已像木炭一样被烧得漆黑。摩达头目带着人费了很大劲才把他们分开。还有一个老人,被达腊都噜的东洋刀拦腰砍成了两截,但他的下半身在一间草屋门前,上半身却在很远的地方,身体里的肠子和内脏拖了一地。显然,他被砍之后,上半身还用两手扒着地向前爬了一段。摩达头目在为花兰部落的莫倷头目收尸时,看到他被达腊都噜从头顶劈下来。但他的两只眼睛都还在半颗头颅上大大地瞪着,几乎瞪出血来。摩达头目想,难道自己的南溪部落也要这样了吗?三井说的话应该是真的。自从当年那几个达腊都噜在山里被杀,山下警察分室的小野警官就一直对南溪部落虎视眈眈。这几年南溪部落又一直不肯与达腊都噜合作,所以这一次,小野警官一定会借这个机会从台中州调来大批的军队,进山对南溪部落进行彻底的清剿。

  摩达头目想到这里,突然感觉心里平静下来,于是起身走出草屋。

  这时巴羧走过来。巴羧看看父亲,似乎想说什么。

  摩达头目说,你不用说了。

  巴羧叫了一声,父亲……

  摩达头目说,你今天不去驻在所,是对的。

  巴羧又看一眼父亲,低下头说,这件事……是因我而起……

  摩达头目说,现在不说这些了,你去把巴唦嚄叫来,我有事要说。

  摩达头目说罢就朝不远的红桧树下走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巴唦嚄和巴羧来了。摩达头目抬起头看看两个儿子,示意他们在自己面前坐下。巴唦嚄和巴羧对视一下,就在父亲面前坐下了。巴唦嚄说,听巴羧说,您……有事情要说?

  摩达头目朝身边的骷髅架看一眼说,巴唦嚄,这是你的骷髅架啊。

  巴唦嚄说,是。

  摩达头目说,你不觉得,它太空了吗?

  巴唦嚄看看自己的骷髅架,慢慢睁大眼看着父亲。巴羧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慢慢从石头上站起来。摩达头目说,其实,南溪部落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迟早的事情。

  巴羧说,您曾经说过,在我们的嘎雅中没有归顺,只有和解。

  巴唦嚄说,可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与那些达腊都噜和解了。

  摩达头目说,自从他们血洗花兰部落,就已经不可能和解了。

  巴唦嚄说,父亲,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事不宜迟。

  巴羧的两眼立刻亮起来,您是说,我们要……举事?

  摩达头目说,这一次,只有大出草了。

  巴唦嚄立刻站起来说,好啊,大出草!

  摩达头目抬起头,看着远处的能高山顶说,是时候了,我们应该血祭祖灵了……

  在这个晚上,摩达头目又让巴唦嚄去把瓦旦和欧卜丝找来。瓦旦和欧卜丝来到红桧树下,看一看摩达头目和坐在旁边的巴羧,立刻意识到要有大事了。摩达头目对他们两人说,我今天上午劝你们带着花兰部落的族人去能高山北麓,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们,花兰部落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让你们再陪着我的南溪部落灭族。可是现在,摩达头目说,我要对你们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的南溪部落决定举事,这一次,向那些达腊都噜大出草。

  瓦旦和欧卜丝一听立刻都兴奋地站起来说,好啊,太好了!

  摩达头目摇摇头说,你们要明白,这次举事,是没有一点胜算的,山下的达腊都噜就像红桧树的枝叶一样多,他们的大炮像山上的岩石一样坚硬,所以参加这次举事的人,最后注定都要走上彩虹桥,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路。摩达头目这样说着,往嘴里放了一片樟树叶一边嚼着说,所以,你们回去跟族人商量一下吧,如果参加,就要做好必死的准备,不参加也可以,就尽快去能高山北麓,到我的猎场暂时避一避吧。

  瓦旦立刻说,不用商量,花兰部落的族人都留下来!

  欧卜丝也说,对,我们的族人都参加这次的大出草!

  摩达头目又问,你们想好了?

  瓦旦和欧卜丝说,想好了!

  巴唦嚄兴奋地说,如果这样,这次举事就更有把握了!

  摩达头目说,不过,只有我们两个部落,力量还不够。

  巴羧立刻说,山上有十二个部落呢,我和巴唦嚄明天就去联络!

  瓦旦想一想说,不过……这件事也要严守秘密。

  欧卜丝也说,是啊,千万不能让北溪部落的人知道。

  摩达头目点点头,对巴唦嚄和巴羧说,好,你们明天就分头去各部落联络吧。

  二十九、嘟奴

  摩达头目不会想到,在这个晚上,他坐在红桧树下对巴唦嚄和瓦旦说这件事时,我就躲在附近的黑暗中听着。这时我的心也已经激动起来。摩达头目终于决定,要向山下的那些达腊都噜大出草了。这一次,我腰间的这把泰雅刀也终于要有用武之地了!

  我知道这是一件绝密的事情。但在这一晚,我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点点头说,摩达头目的这张弓,终于要射出他的箭了。

  父亲这样说着,忽然用手在我的额上摸了一下,看着我说,儿子,你的脸上纹了嘎雅,你已经是一个勇士了。我摸了一下腰间的泰雅刀说,是,父亲,我已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了。父亲问我,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勇士,要随时准备做什么吗?我说,为了祖灵的尊严,随时准备走上彩虹桥。父亲点点头,看看我,沉默了一下说,可是,你才只有十二岁啊,儿子。父亲这样说着,脸上忽然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表情。我知道父亲的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我对父亲说,十二岁,应该也活得够长了。

  父亲点点头说,我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感到很骄傲。

  部落里很快就被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笼罩起来。男人们虽然说话很少,却都开始不声不响地忙碌。瓦旦带领花兰部落的族人从山上砍来很多竹子,显然是要用来制作弓箭。巴羧上一次从山下的秀吉货栈弄来一些子弹,这时,摩达头目将这些子弹分发给大家。但巴唦嚄和巴羧去各部落联络却并不顺利。巴唦嚄回来对摩达头目说,每个部落的头目都很清楚,这样的举事是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只会给自己的部落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尽管他们也认为,早就应该向那些达腊都噜出草,却并不想让自己部落的族人参与这件事。有几个部落的头目还表示,他们要来南溪部落,当面说服摩达头目放弃这个计划。云坡部落的岜裟头目在一个晚上果然来找摩达头目。他对摩达头目说,为巴唦嚄和该比举行婚礼那天发生的事,他已听说了,但这件事,应该还不是不可挽回。摩达头目摇摇头说,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不能让我的族人坐以待毙,等着那些达腊都噜来把他们像动物一样地杀掉。摩达头目说,既然举事是死,不举事也是死,那就只有举事,这样还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岜裟头目说,应该……还可以想出办法。

  摩达头目摇摇头说,不用想了。

  岜裟头目说,你要知道,其实那些达腊都噜,这次不只是为这一件事,你这几年一直拒绝在自己部落的领地修建隘勇线,对他们推行的各种事也总是不合作的态度,其实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如果你现在稍稍让一步,向他们表示出一些归顺的意思……

  摩达头目立刻坚决地摇摇头说,在我们的嘎雅里,从来没有归顺。

  岜裟头目说,可是……你也要为你的族人想一想。

  摩达头目说,我的族人,都愿意有尊严地和我一起走上彩虹桥。

  岜裟头目这次来南溪部落,并没有说服摩达头目。最后,岜裟头目在临走时只好对摩达头目说,我的云坡部落这一次虽不参与你的举事,可是……我还是想为你的部落做点什么,这样吧,举事以后,如果你南溪部落的族人无处可去了,就到我的部落暂避一下,我云坡部落会为你们提供帮助的。摩达头目淡淡一笑说,我摩达头目一旦举事,部落里所有的族人是不会躲到任何地方的,他们最后一定会和我在一起,这就是南溪部落的族人。

  岜裟头目听了摇摇头,叹口气,只好告辞走了。

  摩达头目并没有因为这些部落头目的态度而动摇决心。他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的分量,一旦决定,将会意味着什么。作为部落头目,他们当然要为自己的族人考虑。所以,无论哪一个部落,他们参加或不参加,摩达头目都可以理解。

  就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晚上,巴羧回来了。他的手里竟然拎着一颗人头。巴羧见到摩达头目自豪地说,父亲,我也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了,我也可以像巴唦嚄一样,把嘎雅纹到脸上了。这时摩达头目从巴羧手里的这颗人头已经看出,这不是山上的族人,应该是一个达腊都噜。

  于是,摩达头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巴羧说,他在这个下午去了沙劾部落。沙劾部落并不远,与南溪部落和北溪部落交界。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一听说南溪部落要举事,立刻表示同意参加。这时北溪部落的筲苜·娃里丝已经带人将达腊都噜的隘勇线修进沙劾部落的领地,而且筲苜·娃里丝还带领族人趁机抢夺了沙劾部落的一大片猎场。冈斯头目知道,筲苜·娃里丝的背后有达腊都噜撑腰,所以几次想夺回自己的猎场,但考虑到部落的族人还是没有动手。其实在此之前,冈斯头目就早已对这些达腊都噜恨之入骨。几年前,沙劾驻在所的一个山地警察曾带着两个达腊都噜来到沙劾部落。这两个达腊都噜穿着洋服,戴着礼帽,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番语。他们说,要招几个女孩子到台中州去工作,如果工作表现好,将来还可以去台北。当时部落里的女孩都想去。于是这两个达腊都噜就挑选了几个女孩带下山去了。但后来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两年后,其中的一个女孩才跑回山上来。据她说,那两个达腊都噜骗了她们。他们把这几个女孩带下山,连同从别的部落挑选出来的女孩一起送去了台中州。可是她们到了台中州才知道,原来是逼迫她们从事一种叫娼妓的工作,也就是去陪男人睡觉。后来又被送去台北,还有几个女孩从此就再也不见了,据说是被那些达腊都噜用船送去了日本。冈斯头目听了立刻怒不可遏,因为这几个女孩中还有一个是他的侄女。他当即来驻在所找到那个当初带着达腊都噜去部落挑选女孩的山地警察。可是这个山地警察却一问三不知,而且说他并不认识那两个达腊都噜。冈斯头目听了,险些向这个山地警察出草。所以这一次,冈斯头目一听巴羧这样说,就让他回去告诉摩达头目,他要率领沙劾部落的所有族人参加这次举事。冈斯头目还特意给了巴羧一罐火药,让他带给摩达头目,说这是他送给摩达头目的一点礼物。

  也正是因为这罐火药,就出了后来的事。

  巴羧说,他在这个下午从沙劾部落出来,在山路上走了一阵,来到一片树林时突然遇到两个山地警察。这两个山地警察显然是沙劾驻在所的。他们看到迎面走来的巴羧,觉得形迹有些可疑,于是就让他站住。但这时巴羧的心里已经有些慌,他的身上还带着冈斯头目特意送给摩达头目的那一小罐火药,如果让这两个山地警察搜出来就会有麻烦了。巴羧想到这里,突然转身进了山路边的树林。这时两个山地警察越发觉得巴羧有事,于是其中一个警察也立刻追进树林。巴羧发现后面有人追上来,索性爬上一棵樟树。这时,后面的这个警察已经追到近前,一边走着还在朝四周张望。巴羧蹲在一根粗大的树杈上,等这个山地警察来到自己下面,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嘴里发出咦的一声。这个警察听到头顶的动静一抬头,巴羧已经落到他面前。他猛地在这个警察的前胸蹬了一脚,这个警察的身子向后一仰,巴羧已从腰间拔出泰雅刀,就这样横着一挥,这个警察的头颅就掉下来。巴羧立刻感到眼前一片鲜红,接着一股滚烫的东西就喷到自己的脸上。他直到这时才看清楚,这个警察的身体被一根垂下的青藤挂住了,脖腔里仍在向外喷血,看上去就像能高山上的一眼热泉。巴羧想了一下,将这个警察的尸体拖进林子深处,塞进一个树洞,在外面堵了一些枯树枝叶,又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然后才拎起这颗头颅回来了。但是,巴羧在这个傍晚对父亲说,尽管他已将这个警察的尸体藏起来,但是那些达腊都噜仍会很快找到他。摩达头目问为什么。巴羧说,这两个山地警察虽是沙劾驻在所的,可是他们经常来南溪驻在所和三井一起喝酒,所以在刚才,他们应该已经认出他,而且知道他是南溪部落这边的族人。

  巴唦嚄在一旁说,还有一件事,龟田的尸体,也已经被三井找到了。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看来举事还要提前,不能再拖了。

  这时瓦旦匆匆跑来,对摩达头目说,有两个沙劾驻在所的达腊都噜来了。摩达头目听了朝巴羧示意一下,就和巴唦嚄一起朝这边迎过来。这时两个沙劾驻在所的山地警察已经走进部落。他们看到摩达头目就站住了。摩达头目说,这么晚了,你们来我的部落有什么事?

  一个矮瘦的警察说,摩达头目,你的南溪部落这几天很热闹啊。

  摩达头目没说话,只是看看他,又看一看旁边这个微胖的警察。

  胖警察说,我们来找巴羧。

  摩达头目问,找巴羧干什么?

  胖警察说,他在这个下午,是不是去了沙劾部落?

  摩达头目说,是,他是去过沙劾部落。

  瘦警察立刻问,他去沙劾部落干什么?

  摩达头目说,我的儿子巴唦嚄刚举行过婚礼,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让人送来两坛小米酒,今天下午,我让巴羧去沙劾部落,代我向冈斯头目表示感谢。

  胖警察问,他现在回来了吗?

  摩达头目说,回来了。

  两个山地警察立刻朝部落里走来。这时巴羧已从一个草屋的门前迎过来。胖警察走到巴羧的面前问,下午在山上见到你时,你为什么跑?

  巴羧说,我是去路边的树林里追一头山羌。

  胖警察又问,高桥呢?

  巴羧眨眨眼问,高桥?什么高桥?

  胖警察说,高桥去树林里追你了。

  巴羧说,我没看到什么高桥,我只打到一头山羌。

  这时瘦警察凑近巴羧,朝他看看问,你的身上和脸上,为什么有血?

  巴羧把手里的泰雅刀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又朝身后指了指。在草屋门前的地上,正躺着一头已经剖开肚子的山羌。巴羧说,这是下午刚打到的。

  两个山地警察又对视了一下,没再说话就转身走了。

  在这个晚上,摩达头目回到草屋。这时瓦旦和欧卜丝走进来。

  瓦旦说,摩达头目,已经准备好了。

  摩达头目就起身走出来。

  在部落的后面有一些废弃的破旧草屋。摩达头目来到一间草屋里。巴唦嚄和巴羧已经带着一些族人等在这里。摩达头目对巴唦嚄点点头。巴唦嚄就拿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

  摩达头目说,祖灵是不会怪罪的,开始吧。

  巴羧和几个族人就把地上挖开了,向下挖了一阵,露出几具棺木。巴羧撬开棺盖,待里面的气味散尽,就取出一个长长的油布包。借着灯光可以看到,油布已经有些腐烂。轻轻打开油布,里面就露出油汪汪的枪支。显然,当初将枪支作为随葬品放进棺木时,涂抹了厚厚的猪油,所以这时看上去,金属部件仍还完好,应该可以使用。

  摩达头目接过这支枪试着拉了一下枪栓,点点头。

  巴唦嚄问,把所有的棺木……都挖开吗?

  摩达头目说,只要有枪的,都挖开吧。

  瓦旦说,明天,我回花兰部落也试着挖一下。

  这时,我站在草屋的外面,看到父亲和巴羧拎着工具朝另一间草屋走去。我立刻也跟过来。父亲回头看看我,就转身进了那间草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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