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刘铁骑,季宏斌,米镇
  • 发布时间:2015-03-14 13:23

  六

  季宏斌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有时他心气不顺,或觉得我形迹可疑,便会直戳戳地问:是不是又给刘铁骑送上门去了!

  他或许认为刘铁骑“睡”了我,便欠了他一些人情似的。开始对刘铁骑不那么恭敬起来。刘铁骑派下的任务也不是那么诚惶诚恐去完成了。他还会在我面前,数落刘铁骑的种种不是。他说刘铁骑越来越像个土皇帝,他的那些专横的做法是违法的。但米镇人逆来顺受,不就是看刘铁骑能从上面要来一笔笔钱嘛!

  刘铁骑确实为米镇争取到了一笔笔扶助资金。这得益于他人大代表的身份。村部在一年后重建,是那种奶白瓷砖镶墙深红彩钢瓦铺顶的三层小楼。那间碉堡似的阁楼,自然也拆除了。在那本小册子的彩页上,从县里来的摄影师从俯瞰的角度,拍下米镇的整个全貌。画面中的米镇再不像一个“孤岛”,而像一个花团锦簇的人间乐园。村部的面积占地近百亩,挖了人工池塘,池塘里放养了成群的锦鲤,水面上修建了六角亭台和弯弯曲曲的游廊。村部前面是阔大的广场,有篮球场,以及各种健身设施。而作为样板实验区的那条街道,也一律是瓷砖镶墙红色彩钢瓦罩顶的平房。街道两侧栽种了绒花树,修建了花圃,按照那本小册子上的说法,“米镇三季鲜花斗艳,四季绿树争奇。米镇成了农村中的都市。”

  王县长离休了。但这并不妨碍刘铁骑一路飙红。后来新上任的各届领导都把刘铁骑当作了一张最实用的名片,拿出来便可对外宣传。上面对农村的各种扶持与奖励,都会无条件送给刘铁骑,米镇花红柳绿,他们脸上自然也会有光。

  刘铁骑从县人大代表,一路跃升为市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他成了基层干部的一面旗帜。每年都有无数次的现场观摩交流会在米镇召开,一辆辆大巴车载着来自各地的干部群众,观摩、走访,听刘铁骑现身说法,讲解自己的工作思路和工作经验。米镇仿佛成了一个“圣地”。电视报纸长篇累牍地推出米镇,宣传这个村民的好带头人刘铁骑--在季宏斌的事情发生之前,米镇甚至被列为“滦州八景”中的重要一景,成为农村宣传中一个最重要的标志。

  夜间的巡逻显得更为重要。只不过从村里转移到了村外。“水稻全部改种后的第三年,随着市场经济的需要,刘铁骑又调整思路,带领村民将一千三百多亩土地,变成了经济效益很高的有机蔬菜大棚……”连续两天,村里有人丢了大棚卷帘机上的电机。“全村1000多台电机,一台电机300多元,老这么丢下去,损失可就太大了。”刘铁骑要村里的干部带队,村民出义务工轮流值夜。

  我在季宏斌出外巡逻的夜里睡得安静而踏实。儿子小虎住在爷爷家。门轴响了又响,季宏斌出得门去,总会将门从外面反锁。那缺了油的门轴于凌晨再次响起时,总会被我忽略。他身上挟裹的寒意却常常让我惊醒,睁眼来看,见季宏斌坐在炕头,手里攥着一瓶廉价白酒,疲惫而落寞地喝着。

  季宏斌说,刘铁骑每晚给他们下达了任务。刘铁骑下达的这个任务,好像不是在让他们巡逻,倒像是在让他们做一个游戏。刘铁骑说,夜里三点之前,如果你们在地里找到我了,就算尽到值班的义务了。如果找不到,那就甘愿受罚,明天继续巡逻。季宏斌说,在一千多亩地里,找一个人,那不等于大海捞针嘛!从晚上8点开始,值夜的人便在漫无边际的田野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寻找。那本小册子里说,这正是刘铁骑为了调动手下工作的积极性,出的“歪招怪招”之一。季宏斌说,幸好每个组在凌晨三四点钟时,总会远远看见一星光亮,那是刘铁骑的手电筒亮起的光柱。奔那亮光而去,肯定能找见刘铁骑,然后那一晚的巡逻也便告一段落。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听到门轴的响动,却倏地从浅睡中醒来。

  一个浓重的黑影站在我身前。他身上裹挟的寒意,让我觉得是季宏斌从外面回来了。我动了动身子,想继续睡下去。但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却使我对那模糊的身影生出了一种陌生之感。他不去开灯,也没有找了酒来喝……他冰凉的手忽然摸到我脸上来,是想掩了我的口,使我在深夜的静寂里发不出惊恐的尖叫。

  他轻声说,是我。

  我迅速惊醒。

  是刘铁骑。

  他这样安然地登堂入室,无异于一个盗贼。但他却坦然脱着衣服,动作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猥亵。他的坦然好像一个君临的国王,在他的王宫里自由出入。他的霸气,令我心里陡升起一股气恼。

  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了我,使我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小心翼翼。

  他会回来的!

  他不理我,在我身上舒缓地动作。

  他真的会回来的。对于那种“回来”的想象,忽然惊吓得我魂飞魄散,用手推着他。

  他嘿嘿笑了一声。

  怎么会回来,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一些讨好我的意思,现在才12点,他们要到三四点钟才能找到我呢!

  我忽然间恍然大悟,那个对于季宏斌他们来说十分痛苦的“寻找”游戏,在刘铁骑这里却是无比舒适的享受。后来在我有意无意的追问下,刘铁骑说出了村子里很多男人都不曾知晓的一个秘密:他真的像一个国王。每天掌握着去村外巡逻的男人的名单,然后会有所选择地去找那些男人的女人睡觉。他把王者的身份幽灵一样设置在村外,让那些男人徒劳地寻找,而他的肉体,却在和他们的女人媾和。做完性事,他还会美美地在女人的怀里眯上一觉,然后才会穿好衣服,拎了手电筒,站到与前一天晚上不同的一个位置,揿亮手电,发出王者的召唤……而那本小册子里的描述,则把刘铁骑说成一个更加勤勉的国王,他不知疲倦地在村外的大地上游走,直到和另外的巡逻队员会合,才会结束夜间的巡视。

  在我和刘铁骑待在阁楼的那一晚之后,我丈夫季宏斌已经很少需要我了。偶有激情,也会草草收场。与我每一次身体的接触,都似怀着满腔的怨恨,他想用强大的攻势发泄那种怨恨,却往往事与愿违,留给他的只能是更多的羞愧。

  与刘铁骑的淋漓酣畅比较起来,季宏斌动作上的粗鲁更加令我厌弃。他出门巡逻的夜里,我甚至会无耻地想念起刘铁骑的身体来。甚至季宏斌睡在我身边时,竟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深夜里从天而降的刘铁骑。

  但刘铁骑并不是每个夜晚都会来光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只会来上那么一两次。白天在某些场合碰到他,他会显得镇定自若,该微笑的时候微笑,该黑下脸训导你的时候训导。我曾用眼神对他做出过某种暗示,但他却浑然不觉。

  或许我在睡梦中念叨过刘铁骑的名字,就像无意中说出了一个秘密。总之当那一晚季宏斌忽然半夜回来时,他是有备而来。他对其他的巡逻队员撒了一个谎,说自己拉肚子,回家吃几片药。

  那一晚我在刘铁骑的身下欲仙欲死,刘铁骑也比较卖力。他刚从市里参加一个会回来,每天山珍海味,把身体调养得精力充沛。整天除了吃就是吃,该把我憋死了,刘铁骑说,宾馆的一个女服务员真漂亮,就像年轻时候的你。

  你动心了?

  怎么会,只是想想罢了。这不回来就来找你了嘛。

  他憋的时间较长,大概想到了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他的身体已经发福,肚子上有一圈明显的赘肉,但其他的部位仍旧结实而匀称。只可惜过早谢了顶,从外表看,像一个保养得不错的小老头。

  门是被踹开的。单薄的门板撞击在两面墙上,在静夜里发出恐怖的闷响。我想季宏斌肯定是在窗外蹲伏了很久,他已经洞察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裹挟着一股寒气冲进屋子,随手揿开墙上灯的开关,我发现,季宏斌手里攥着一把斧子。

  季宏斌像一尊杀气腾腾的战神。

  刘铁骑显得极为痛苦,他正在将射未射之际,已经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所有的痛苦与快乐,一瞬间荡然无存。他抬头看了一眼季宏斌,很郁闷的样子。从我身上爬起来,理也不理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地穿着衣服。

  刘铁骑的从容反而震慑了季宏斌,他由战神变为一尊泥塑,手里的斧子虽是高举着,却没有任何动作。

  如果刘铁骑是狼狈而慌乱的,那么季宏斌的暴怒或许会被引发出来。恰恰他的镇定,像灭火器,让季宏斌的愤怒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刘铁骑穿好衣服,下到地上,他先是找到一只鞋,一只簇新的油光锃亮的棉皮鞋,而另一只鞋子,则被季宏斌踩在脚下,刘铁骑推了一下他的那条腿,将鞋子捞起来,蹬在脚上,又从炕上捉了半米长的手电筒,阴沉着脸走出门去。

  窗外很静,听不到他走出院门的声响。季宏斌僵硬着身子站在那里,满脸狐疑地盯着我看。就像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好像我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安睡,刘铁骑只是个幽灵,他来无影去无踪。季宏斌的眼睛斜了斜,忽然瞄见被子旁一条红色的短裤。那短裤肥大,可以想象出一个男人屁股的壮硕。这是刘铁骑遗落在这里的一条短裤。他看似镇定,实则内心慌乱。季宏斌忽然怒喝一声,将手中的斧子劈在炕沿的木板上。

  他的暴怒由此洪水猛兽般恣肆开来。用斧子劈了家里的板柜、桌子、椅子,摔碎了一瓶酒、一只暖壶。我怕巨大的响动招来旁人的围观,悄悄穿好衣服。将脸埋在膝头,瑟缩着身子任他在屋子里发泄。

  所幸的是,他一个指头也未动我。

  他发泄得累了,忽然怒气冲冲问我:这是第几次了?

  我看看他,不置可否。

  他恶狠狠地说,我要去告他!我要让你们这对狗男女身败名裂。

  七

  季宏斌并没有去告刘铁骑的勇气,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逆来顺受。第二天便收拾了战场,那战场的惨败只属于他一人。他自己打败了自己。但那些留有斧痕的柜子椅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复原的。我公爹季连海转悠到我家里,警觉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季宏斌说,他嫌这些家具破旧,想换一换新的。

  他这样说着,并且“哼”了一声。

  季连海没好气地说,想换新的,也不至于把旧的这么糟蹋了吧。你这个败家子!

  他一边说,一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季宏斌仍旧去村部做他分内的工作。我不知他再见刘铁骑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年终,县里发了一笔奖金,是奖励给村集体的。刘铁骑按人头发放,却没有季宏斌的份儿。

  像这样的奖励,每年都会有一次。以前季宏斌虽没有干部的头衔,但考虑到他任劳任怨,和干部们做着同样辛苦的工作,奖金也会照发。

  春节过后,刘铁骑又领来一笔属于他个人的奖金,给大家分发时,照旧没季宏斌的份儿。

  这就说明,刘铁骑已像弃掉一枚棋子一样,准备将季宏斌弃之不用了--“政府奖励给刘铁骑的奖金,刘铁骑从没装进过自己的口袋,大部分用作村集体建设,或是平均奖励给下面的班子成员。刘铁骑说,我所获得的荣誉,并不是属于我个人的,而是村两委班子的功劳,没有他们的努力,纵使我长出三头六臂,又能捻出几根钉子!”

  我丈夫季宏斌在那一段时间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他一度变得十分消沉。夜里巡夜时,走着走着,他会颓废地坐在某个避风的凹洼里,闭着眼睛睡了过去。同他分在一组的队员,也跟他沾了晦气。每当季宏斌值班,他们撒网似的游走于田野,直走到天亮,走得腿脚抽筋,也不曾找见刘铁骑的半个影子。刘铁骑的手电筒从来没有揿亮过。而在那些日子,刘铁骑则会纠集班子里的主要成员,以检查工作之名,找到季宏斌巡逻的那个组。找到他们时,他们往往会坐在某个地方抽烟,或是躲在避风处睡觉。

  季宏斌的不争气很快传到我公爹季连海的耳朵里。他找上门来,破口大骂,骂季宏斌是个不知好歹的货。他说现在刘铁骑把村子弄得这么好,你不好好跟他干,你是想叫全村人都戳你的脊梁骨呀。

  季宏斌面色阴沉地坐在饭桌边,仰脖将一杯酒灌进喉咙。

  那年夏天,我丈夫早年的一个学生,驱车来米镇,来看当年备受她尊崇的老师季宏斌。

  那学生上小学时父母双亡,季宏斌给了她很多的照顾。后来她离开米镇,被舅舅接到县城抚养。在县城上初中、高中,顺利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现在市里一家不错的单位工作。她是来县里办事,特意驱车来看季宏斌的。

  我能看出季宏斌的激动。刚刚下过雨,但天上仍旧有零星的雨滴落下来。他吩咐我去刘铁骑家的商店买些熟食,招待学生吃饭。学生说吃过了,不用麻烦。他说不吃饭怎么行!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想找茶杯,找来找去却只找出两只缺了边角的碗。他嘀咕着说好像哪里还有茶叶呀!但据我所知,我们这个家里,从来没买过茶叶,他找来找去也是枉然。

  他求助般望着我,希望能帮他从那困窘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似乎好久没有这样激动和欣慰过了。学生的车子就停在外面的街上,是一辆越野车。有人这么风光地来看他,在他看来是特别荣耀的事。我能理解他的激动。

  女学生拉着他的手,招呼他坐下。她说好多年都不见,老师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一会话吧。

  老师你该退休了吧?她这样问季宏斌。

  季宏斌的脸抽搐着,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他说,我,我早就被清退下来了。

  女学生叹息一声。说老师你老多了,走在街上我都认不出你了。

  季宏斌说,还过得去,不当老师之后,我在村里当干部,一般干部。

  我站在屋子里,听他们亲切交谈。我的视线正对着窗外。忽然发现停在街上的汽车旁,多了几个人影,待在车子里的司机下来,正和那些人解释着什么。我的心忽地一沉,看见两个人朝我家里走来。

  是包括刘铁骑在内的所有村干部。

  他们站在街上,正对着街面指手画脚。

  雨水冲刷过的街面洗过一样干净,唯有两道泥迹留在上面,那是越野车驶过时刚刚留下来的。米镇外围还没有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从外面进来的车子,必定要涉过一条条泥泞的土路,车轮上的泥浆甩在米镇干净的街道上,从而破坏了村里的卫生。像这样的事,以前时有发生,每次大雨过后,都会有外村商贩或路过的车子途经米镇,从而让米镇的水泥路面变得污浊不堪。刘铁骑早就下过规定--凡是沾了泥巴的车辆,一律不准进村。因此很多人都遭到过惩罚。邻近的商贩早就知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大雨过后,他们是断断不敢来米镇做生意的。村里人即使来了亲戚,也会事先通知,由这家人拎了水桶,早早迎候在村口,将泥泞不堪的车轮刷洗干净,才能进村,像是一个考究的礼仪。有事先不知道的,刘铁骑也会给村民留一些面子,往往等客人走后,再让这家人用清水把路面上的污渍冲洗干净。

  但今天是个例外。

  季宏斌脸上的难堪挂不住,他对刘铁骑说,等客人走了,我再收拾行吧?

  刘铁骑不说话。

  他身边的副书记说,不行!你身为村里的工作人员,这个规定一般村民都能遵守,为什么你要破坏呢。影响多不好,赶紧,过会镇领导还要过来呢!

  等女学生听清原委之后,不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看了一眼刘铁骑,暗自吐了下舌头。

  我用水桶拎来清水,又拿了一把笤帚。把笤帚交给季宏斌。

  女学生凑近正在弯腰清扫街道的季宏斌说,老师,我走啦。

  听不到季宏斌的回答。

  女学生无趣地坐进车里。车子向前行驶了一段,她摇下车窗,伸头向外看。见季宏斌正弯腰在街上清扫,有一块污渍扫不干净,他便曲起伤腿,跪伏在地,将笤帚调过来,用笤帚柄一下一下费力地剐擦着。此时季宏斌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有一丝浑浊,嘴角却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女学生也想笑一下,想冲季宏斌招一招手,却见季宏斌迅速低下头去,只好面无表情地缩回头,摇上了车窗。

  雨又下将起来。下得骤急而频密。刘铁骑一干人顶了雨朝村部方向走。我本想回屋给季宏斌拿一件雨披。没想到他倏地站直身子,两手拎起水桶,狠狠朝坚硬的路面掼了下去。

  桶里的半桶水迎头浇下,好似瓢泼大雨,将季宏斌的身子浇了个精湿。水桶掼在街上的响声惊扰了走到前面去的那一干人。他们停下脚步,在雨中站定,面色阴沉地回望着。

  大雨如注。季宏斌抬脚踢了一下那已经摔瘪的水桶,水桶滚动,发出刺耳声响。而他一脚踩空,仰面摔倒在街道上。

  季宏斌是当天晚上被喊到村部去的。

  开除他的消息并不是刘铁骑宣布的。而是坐在刘铁骑身边的副书记宣布的。

  他那么严肃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就像宣读了一纸死亡的宣判。在座的村干部面目肃静,好似阵容庞大的陪审团。寂静的房间内只有白炽灯嘶嘶的响声。本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由刘铁骑一人私下里通知季宏斌就行了,或是由其他的村干部通知他就行了,犯不上让村两委成员全部到场。

  但刘铁骑搞得如此庄重,好像为一只即将死去的蚂蚁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季宏斌将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放在桌面上。他面色平静,众人却窥见他手的抖动。钥匙接触到桌面的一瞬,发出躁动的声响,形态各异的匙柄磕碰着,很快便堆叠着安静下来。灯光下,它们像圣器一样发出细微的反光。

  八

  对于季宏斌的被撤职,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我公爹季连海。

  他满了六十岁,现在每月都能领到村里发放的补助金六十块。村里每个年满六十岁的村民,都能领到这样一笔补助金,名曰养老金。在村里的老人中,季连海还有另外一层身份,作为一名老党员,作为曾经的村干部,季连海时不时会被刘铁骑邀请到村民代表大会上去发言,说几句恭维的话。

  而现在,季连海的种种待遇都被剥夺了。

  在最近一次召开的很重要的村民代表大会上。季连海就没有被列入邀请的名单中。

  为此季连海感觉到了羞辱。

  他跑来家里怒骂季宏斌,骂他是不争气的货。骂他是个废物。

  而季宏斌再不像以前那样洗耳恭听。他被撤职,反倒不见消沉,每天伏案,奋笔疾书。写得累了,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瓶白酒,灌上几口。现在他脸色苍白地对季连海说,你等着瞧,我要去告刘铁骑。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季连海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骂了他一句:放屁!

  季宏斌后来真的出去告状了。

  他早晨出门去时,我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将做教师时买的一只绿色书包斜背在肩上,包里鼓囊囊的,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据我后来所知,他徒步出村,本是想骑了家里的那辆自行车去的,但一想走到三十里外的公路上,还要搭乘客车,自行车无处可放,便打消了那种念头。从他身后驶过的汽车以及农用三轮不多会儿便经过一辆,但没有人理他。起初他还招手拦车,但那些熟悉的面孔或是视而不见,或是在车窗内冲他诡秘一笑,便拖着一股尘烟飞驰而去。

  到了县里,已是半下午时光,后来听人说,季宏斌最先去的是公安局。他说他要举报。举报什么?是命案还是……我要举报我们村的书记。噢,他贪污?那你去经侦科,这里是刑侦科。经侦科的值班警察睡眼惺忪,他问季宏斌,你告他什么?你告人家什么?季宏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从绿色书包里拿出精心写好的大叠材料。材料是绿色方格的稿纸,纸上的字迹清晰而隽秀,重要的地方,用红色笔迹勾勒出来。在警察不耐烦的追问下,季宏斌抑扬顿挫读起来,虽有些慌乱,却不乏他做小学教师时朗读的底子。但警察听来听去,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侧头问他:他贪污了?没有,季宏斌说。噢,警察很有耐心的样子,你只是对他的工作作风不满,如果不是贪污,那你不该来这儿。那去哪儿?警察想了想,忽然坏笑了一下,他说县里有个信访办,你应该去那里。

  到了第二天晚上,季宏斌却烂醉如泥被镇派出所所长送回了家。

  据说他到了信访办,排队接待的编号已满,季宏斌夜里只好睡在走廊的长椅上。第二天一上班,接待室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当他说出刘铁骑的名字,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问:你是米镇的?然后出去打了个电话。镇派出所所长说自己恰好来县里开会,你这点事,我就能给你解决,你何必跑来县里呢!我顺便把你捎回去吧。季宏斌不回。所长又哄他说,明天我还要开车来县里办事,我可以再把你捎过来。他连哄带骗把季宏斌带回派出所。差人从附近的饭店买来酒菜,招待季宏斌吃了一顿。喝酒时所长语重心长地说,老兄,你咋就那么耗子舔猫卵--不知轻重呢,怎么就想去告刘铁骑了?季宏斌说,我就是要告他!我知道我是那只鸡蛋,但我偏要碰碰他这块石头。所长听到这里笑了。你告人家什么呢?你看看你告的那些名目,可笑不可笑。季宏斌说,即使让他下不了大狱,也要搞臭他的名声。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又是同学,别弄那些伤感情的事啦。季宏斌酒喝到一定份儿上,开始趴在桌子上痛哭。嘴里仍在说非要告刘铁骑的话。所长生了气,拍了桌子说,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刘铁骑是谁!也是你告的?他是人大代表,省劳模。人家刘铁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人家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你。你若不听我的话,小心人家刘铁骑反告你个诬陷罪!

  季宏斌烂醉如泥在家里睡了一夜,醒来想不清所长为什么会请自己喝酒。拍拍脑袋,也逐渐想清楚一些事。他去书包里找那些告状材料,却哪里找得到。他奋笔疾书写下的那些告状材料,只不过是表露了他个人的情绪而已。他只是宣泄了对自己际遇的不满,以及对给他带来这种际遇的控诉。他控诉所指,面对的似乎并不是刘铁骑一人,而是一个更加庞大而虚无的敌人。他是永远也打不过他们的。

  等想清了这些事,他便改变了策略。 重写了几页告状材料,他仍心有不甘,将刘铁骑多年来各种专横的作风拣最主要的罗列其上。但那些都不是重点,这次他要告刘铁骑强奸,他强奸了他的妻子。

  他仍旧背了那绿色书包出门,包里除了几张告状材料,还塞了另外一件重要物证--刘铁骑遗落在我家的那条红色内裤。那内裤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保存了起来。

  他到信访局,又到公安局,却很快被得到消息的派出所长用车强行拉了回来。这次便再没有起初那么好的待遇了,他们把他关在审讯室里,用胶带将他的手反绑在椅子上,威胁说刘铁骑也来派出所报了案,告他诬陷。他们不允许他睡觉,要他承诺不要像疯狗那样到处去吠叫,他们把那条红色内裤套在他头上,后来又塞在他的嘴巴里,半夜里他想瞌睡,他们便用凉水浇他的头。他抵不过这种折腾,很快便改了口,说自己是一个疯子,满嘴喷粪,出于私心,对刘铁骑打击报复。他写了一份保证书,签字画押。所长这才放过了他,差人用车子将他送回村里,而那送他的人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走到半路便像条狗一样将他丢弃。他迷了路,在野地里走了大半夜,后来便睡在露水凝重的草丛里。

  回来后他消停了两天。两天之后仍旧蠢蠢欲动。但那条红色内裤已被收走。没有了物证,这样空口无凭,更像是弥天大谎。他便找了另外一条红色内裤当替代品。照旧背了绿色书包,包里装了用空矿泉水瓶灌满的自来水。快走出村口时,又想到那晚在派出所的遭遇,心里不禁后怕。忽然心生一计,找来一根树棍,将那条红色内裤挑在棍子的顶端,像一面旗子,在米镇的街道上踽踽行走。有人奇怪地问他,季宏斌,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不答。但别人的提问倒让他开了窍,他张开嘴巴,开始吆喝起来。吆喝的声音由小到大,最后变成振臂的高呼。他喊:刘铁骑强奸了我媳妇!他操了我媳妇闫秀芹。警察不管,政府不问,人心何在,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季宏斌想不到这样小小的举措,竟会招致众多人围观。这比去县里告状的效果要好得多。米镇的街道两边站满围观的人,他走在中间,那些围观的人自动为他闪开一条通道,好像在簇拥着他,在夹道欢迎着他。他渐渐兴奋起来,癫狂起来,把那几页告状材料拿在手里,抑扬顿挫地用生硬的普通话,朗读着。他唾沫横飞,他的朗读更像是一种激情的演说,并伴以激昂的手势以及丰富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激情洋溢的街头演说家,只是得不到预期的掌声,面对他的,是一张张或沉默或哂笑的脸。

  但好景不长,骚动是从背后传过来的,像推倒的骨牌一样。他没有任何防备。刘铁骑族亲中的几个年轻人,撞开人群,向他冲了过来,长距离的助跑,然后一个飞腿,便将季宏斌像一块石碑一样踹倒在街上。季宏斌迎面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当时血流如注,磕掉了几颗门牙。

  当我得知消息从家里跑过去时,他们还在对季宏斌不依不饶地追打。季宏斌血流满面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他们像在戏弄一只癞皮狗,等他跑出一段距离,这才追上去从后面来上一个飞腿,季宏斌跌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

  从此,季宏斌似是疯掉了。

  但有时却很清醒。

  他疯掉的时候,照旧背了那只绿色书包,一瘸一拐走到米镇村口,似是要踏上他去告状的老路。但略有踌躇,却会踅进米镇的村巷,口中念念有词。有时他会把一条红色内裤用树枝挑起来,像一面旗子一样扛在肩上,有时却会搞笑地套在自己头上,像给自己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但他再不敢喊叫了,沉默前行的样子像一个怪异的疯子。

  没有人愿意去理会这样一个疯子。只待他清醒时,他才会招致别人的痛打和斥责,他清醒时总要把别人给吓一跳--每当村里来了视察的领导或观摩团,季宏斌便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嘴里大喊着:刘铁骑强奸了我老婆,刘铁骑是弄虚作假的土皇帝,刘铁骑……他像个当街喊冤的古代状民,那些小汽车被他当作了包青天所坐的轿子。那段时间季宏斌见到小轿车便亲热得不行,而有时,那轿车偏偏是镇上村民开的。熟悉他的村民往往会摇下车窗,笑着对他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不是县里的领导,你快让开吧。季宏斌严肃着脸,嘴里嘀咕几句什么,会很痛快地闪身离开。有很多次他险些被轿车撞死。后来每当有领导要来视察时,他便会被人监视起来。有专人守在我家门口,季宏斌想冲出去,却往往被这些人善意地推进屋子,门上挂了一把锁。

  九

  我公爹季连海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迅速衰老下去。

  他的儿子季宏斌成了一个笑柄,他自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他由自身的遭遇而勾起对我的深深同情,有时做些好吃的饭菜,他便会用碗盛了,用一条手帕兜着,走过几条街,蹒跚着脚步给我们送过来。

  紧邻村部的那几条街正在拆迁。

  在召集那三四十户人家开会时,有人提出生活困难,没钱盖那三层小楼。刘铁骑说,没有钱也要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盖--你不会去找亲戚朋友借借?你不会去信用社贷款?机会千载难逢,总之你不盖你会后悔的。刘铁骑说,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工程,是咱们省的一项大举措。咱们市是省里的试点,咱们县是市里的试点,咱们村,是县里唯一的一个试点。有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你们知道吗?试点搞起来,上面是有拨款的。你只要出钱把楼层盖好,外面装修好,里面的装修也可以不搞,通过了验收,等补助款下发,你自己去算算账吧,是不用你自己掏一分钱的。这是咱们米镇的一个机遇,谁要是做拦路虎,我刘铁骑不允许,米镇的每个村民也会不允许。

  这就像一个公开的秘密。米镇的人都在四下议论说,盖吧,等试点搞起来,不用我们掏一分钱,就能住上小洋楼啦。

  但这个秘密不知怎么就被疯疯癫癫的季宏斌听到了。

  他又到县城去“告状”了一次。

  他告状的内容,仍旧沿袭了老路,刘铁骑强奸了他老婆的同时,弄虚作假,骗取国家拨款,搞形象工程。他这次拿出了确凿的证据。证据就是村子里正搞拆迁呢,等小楼盖起来,就能得到国家的扶持。其实那些小楼都是花架子,米镇的很多人,都是没有条件盖那种三层小楼的,只有他刘铁骑一个人除外。

  刘铁骑将我公爹季连海召到了村部。

  刘铁骑对我公爹说,你儿子季宏斌造谣生事,四处去造谣污蔑我。你看我和他计较吗?都不同他计较!

  他是个废人,你和他计较个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公爹赔着笑,干涩地说。

  但现在他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了,刘铁骑说。县里已经有人跟我打过招呼,他竟然说我在弄虚作假,骗取国家的扶持,还说国家前前后后扶持咱米镇的资金,都是我骗来的。我被他说成一个骗子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在损害我个人的利益了,而是在损害我们整个米镇的利益。你要管住他的嘴,你管不住他的嘴,出了事,后果你们自负。

  我公爹走在街上,村里的大喇叭响起刘铁骑愤怒的声音。街上的人们张大嘴巴听着,在刘铁骑愤怒的感召下,众人将鄙夷的目光像抛石子一样抛到我公爹季连海脸上。

  我公爹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真是没办法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了。

  我哭起来。默默地流着泪,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没有宣泄的必要。

  我公爹说,我倒好说,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可我孙子小虎咋办?我在这个村子可以像条狗一样地活着,你们还要活那么久,你们怎么能这样活下去!

  我公爹季连海好像改了脾气。他每天都来我家,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侦探,监视着季宏斌的一举一动,他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他老迈的腿脚似乎还能追赶上季宏斌残疾的脚步,只是他们在街上这样追逐时,会引来更多人的嘲讽,这让我公爹更没有面子。

  他把家里攒下的酒一瓶一瓶拎过来,拿给季宏斌喝。那些酒是他女儿女婿逢年过节孝敬他的,他舍不得喝,现在他拿过来,来巴结他这不争气的儿子。醉酒后的季宏斌倒是能安静一些。他枯柴般消瘦,脸上布满因饮酒过度而泛起的红色纹络。只要张嘴,便是满嘴的酒臭。酒精的麻痹只能让他消停一时,酒醒后却变得更加乖戾。他时常半夜出门,背了他的绿色书包,扛了他的红色旗帜,徒步走到县城。但只是刚刚走到县城,派出所或是村里便会得到通知,派一辆车将他押解回村。他还常常借着夜半清醒,去米镇大街上做他激愤的演讲,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季连海去街上劝阻他时,他疯了一样,将季连海推倒在地,跌断了腿骨。

  就是在季连海躺在炕上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忽然对我提出一个非常离奇的说法--

  你带了小虎,离开他,改嫁吧。

  日子虽困窘到极点,我却从未有过“改嫁”的打算。

  但他说,你改嫁算了,这样小虎和你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摇头。夜里睡不着觉时,我曾细细想过他的提议。我还会想到刘铁骑,想到季宏斌变成这样一个疯子,会不会都是因我的不贞引起。如果是那样的话,刘铁骑是不是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但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刘铁骑了。即使见到,我们也是形同陌路。在他高大身影以及威严目光的震慑下,我自然会忘掉那诸多怨怼,不由自主想到我丈夫季宏斌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麻烦,也就会从内心越发地自省起来。

  十

  改嫁是一年后的事。

  我真的改嫁了。

  嫁到离米镇二十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我的后一任丈夫是一个长途货车司机。他原来的妻子抱病离世,我填补了那个空缺。他们先前育有一女,女儿很乖,与我儿子小虎相处融洽。我们虽是半路夫妻,却居然会过上一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我们对眼下这种生活,都备感珍惜。

  是我公爹季连海牵线,促成的这桩婚姻。

  至于季宏斌,我会时常想起他,想起风华正茂做民办教师时的他。他变成一个疯子的形象,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失踪了。或是已经死了。

  他在我的梦里死去,梦的场景有时是一个逼仄的角落,周围黑漆漆的,像一口深埋于地底的棺材。而有时却是在幽深蔚蓝的海底,他像一个婴儿样蜷卧在一个容器内,周围水草摇曳,浮荡着焰火般奇异的磷光。

  我丈夫季宏斌是莫名失踪的。

  据我公爹说,先前他还在他那里待着,说是天黑前回家,但那一夜他也未曾回到我这边的家里来。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看到他磕磕绊绊行路的身影。

  一个人再卑贱,再引人唾弃,他的忽然消失,总会让人感到不安和自责。我哭哭啼啼出外寻找--周边的村落,他常去告状的县城。他像伏天里的一滴水,在空气中蒸发干净,再也不能进入我的视线,进入米镇人的视线。后来我发动所有的亲戚,进行拉网似的寻找,却依旧无果。我们印了无数张寻人启事,呈辐射状散布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电线杆、学校围墙、车站、广场、闹市区。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是季宏斌做教师时拍的,照片上的季宏斌意气风发,又略带些羞涩地微笑着,以一个美好的姿态,待在那些特殊的环境里,面对着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围观和打量。

  他的失踪在米镇人看来,真的是一了百了,引不起任何波澜。其间刘铁骑带领村部一干人,去我公爹季连海那里慰问过一次,他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讲。他也确实给过我们很多实际的帮助,联系了公安局、派出所,也从网上查过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却终是无果。

  如今,我在一个叫作“同里”的小村子安静地生活着。

  夏天乘凉时,我和货车司机丈夫以及孩子们坐在屋顶,向南眺望。已看不到八里滩上彻夜亮着的灯塔,米镇建起的高楼遮蔽了它。那三层高的楼房虽在目力所及之处,却高不过田野里自由生长的杨树和柳树。只在白天,能从绿色掩映的缝隙间,隐约窥见那红色的彩钢瓦楼顶,以及阳光折射下白色瓷砖隐约的反光。它们就像这块土地上新生的一簇簇奇异的蘑菇。在外村人眼里,米镇人似乎都生活在天堂,生活在一个距离自己咫尺之遥、实则遥不可及的富足国度。电视报纸仍在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它,刘铁骑的形象,频频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每当提起他的名字,很多人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赞美着这个缔造了那个王国的人,以及他一手缔造的这个神奇的国度。

  我公爹季连海经常让人捎话过来,叫他孙子小虎去看看他。他想他的孙子小虎。小虎利用学校的寒暑假,经常去米镇住上几日,也便能带给我更多关于米镇的消息。小虎说,国家的一个电视台要来米镇录节目了。小虎说,米镇所有的旧房子,都要拆迁了。咱们家,能分到两三套楼房呢。我爷爷说,等我高中毕了业,就到楼里去住。或是我大学毕业在外边找了工作,就卖掉米镇的房子,给我在城里买楼房。

  那件事就是在米镇那次彻底的拆迁中败露的。

  --靠近海边的一条潮沟里,一艘准备出海打鱼的船,发现了一条麻袋。将麻袋打捞上来,发现里面装了一具尸骨。初步认定尸骨为男性。经公安人员初步侦断,案发地不在这附近海域,是有人抛尸到海里的,这是案发的第二现场。尸体被装在一条麻袋里,由别处运过来,抛进大海,几经沉浮,又被涨潮的海水退回到岸上。

  大海似乎是不愿接收任何与之无关的秘密。

  那具尸骨正是我失踪多时的丈夫季宏斌的。

  之所以能很快查清这具尸骨的来源,是因为那条装尸骨的麻袋上,写了我公爹季连海的名字。

  警察去找我公爹季连海调查时,季连海因患癌症,已病卧在家里的土炕上。

  那是北方农村常见的一铺大炕。土坯垒砌,搭建着烟熏的通道,往往生了灶火,炕头炕尾都是热的。我公爹季连海说,自从他把儿子弄死,藏在那方宽约两米长约四米的炕洞后,他从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那埋藏了他儿子尸体的大炕彻头彻尾变得冰凉。恍然间睡去时,他会听到炕洞内发出泼剌剌的声响--像是一个人在炕洞内打挺,又或是一尾大鱼在游动,试图冲出那黑暗的藩篱。

  我公爹季连海说,这不村子里要搞拆迁嘛,儿子的尸体没处放,他这才想着要把他丢进海里。他觉得季宏斌已经变成了一条鱼,离家二十里之外的大海,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便在一天夜里,扒开炕洞,将儿子的尸骨装进一条麻袋,用自行车驮了,扔进了大海。谁想到哇,以为能随着潮汐冲到大海的深处去呢!也就一了百了啦,谁又想得到!他又漂回来了--这个不争气的冤家啊!我公爹季连海甚至想都没想过,那条麻袋上竟然写了他季连海的名字,那是早年生产队分粮食时,为了做一个记号,他特意让儿子写上去的。他把这事都已经给忘啦。

  我由此想起我曾经做过的那些梦。那些梦或许是已经死去的季宏斌托付给我的。他睡在黑暗的炕洞里,烟熏味使他变成了一具鱼干。他或许心有不甘,虽是被装进麻袋,抛进大海,却要借助潮汐的力量,返回岸上揭开自己“失踪”的秘密。他是一个掌握了众多秘密的人。他死前被一块毛巾堵住嘴巴,说不成话,但死后,他要借助自己的尸身,开口说话。他有许多话要说。

  那天我公爹季连海拿出封存已久却残存无多的瓶装好酒,亲自下厨为儿子做了丰盛的酒菜。但季宏斌喝多之后,他忽然生出想弄死他的冲动。那一刻他心慌意乱,却心如止水。季宏斌躺在桌子下呕吐,醉得人事不省。他伸着黄白的舌头,嘴角蘸着令人作呕的秽物。作为父亲的季连海,起初拿了一块干净毛巾,试图擦去儿子嘴上的污渍。将嘴巴擦干净之后,他忽然将那块折叠起来的毛巾捂在儿子的口鼻上。

  季宏斌难堪地挣扎着,像一匹垂死的动物。等那块毛巾挪开之后,他醉眼惺忪,不满地嘀咕几句,又酣然睡去。

  我公爹季连海走到屋外,将毛巾浸进水盆,搓动两手,将毛巾轻轻揉洗一番。浸透了水分的毛巾被他湿淋淋从盆里拎出来,拧也不拧,再次敷到季宏斌脸上。

  织物纤维间浸透了水的密度,再无呼吸的空间。季宏斌的手脚开始痉挛,季连海手下用力,像加盖一枚封印,封死了季宏斌活命的出路。

  他为何如此残忍?我这样想着。有一次洗脸时,将一块浸透了水汁的毛巾搭在自己脸上。仰着头,那块普通的毛巾没有任何外力地覆盖了我的口鼻。起初还能呼吸。但残存的氧气被我迅速吸食殆尽。水的密度以及织物的纤维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呼吸越是急促,胸肺的压力越是强烈。我闷叫一声,迅速将那块毛巾从脸上扯下来,弯了腰,咳嗽着,好似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凶险。

  责任编辑 李慧萍

  刘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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