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月亮,部落
  • 发布时间:2015-03-14 14:18

  十七、嘟奴

  父亲对我说,他知道摩达头目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摩达头目虽然表面不与这些达腊都噜硬顶,但他的心里是永远不会与这些异族人合作的。父亲说,摩达头目曾经说,如果是一张真正的弓,迟早会有箭射出去的。其实,他的这句话也是在说自己。

  三井在那个傍晚来部落里说了伐树的事,第二天一早又来了。他这一次还带来一个戴眼镜的达腊都噜。这是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年轻人,穿一身蓝色的学生装。据三井说,他是负责建造神社的工程师助理。这个年轻的工程师助理不懂番语,所以只好由三井为他翻译。他向摩达头目提出伐树的具体要求,要什么树种,树的胸径要多大尺寸,搬运的过程中要注意什么等等。摩达头目听了似乎有些奇怪,看一看三井问,你为什么让这个人来对我说这些?

  三井也有些奇怪,我昨晚说过的话……你忘记了?

  摩达头目说,当然没忘记,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你。

  三井说,我相信,你摩达头目会答应的。

  摩达头目说,这不一定。

  三井点点头说,我相信。

  他这样说罢又眯起眼看看摩达头目,就带上那个年轻的工程师助理走了。

  部落里的族人还是去山上伐树了。山林里的红桧和香樟遮天蔽日。族人们一斧一斧地将这些树木砍倒,巨大的树冠在落地的一瞬如同天塌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断裂声,让人听了心惊胆战。族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些倒在地上的大树,都有些不知所措。有的人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来。更艰难的还是如何将这些树木运到山下的制材所。下山的路很崎岖,中间还要翻越几道很高的山梁,经过几个溪谷,山上的族人平时就是背一些兽皮和药材走这样的山路都有些吃力,更不要说扛一根巨大的树木。我的父亲发现了一种可以省些气力的办法。在下山的途中,每遇到陡峭的山坡,他就将树木放下来,让它自己滚下去。这样既能省力,也避免了危险。但他的这个做法很快被沙斯发现了。沙斯是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的堂弟。筲苜·娃里丝已经明确表示,他的部落可以和白石街的警察分室合作。这时山上族人的心里都很清楚,警察分室已把番人分为两种,归顺于他们或表示合作的,称为熟番,不肯与他们合作的则称为生番。他们对熟番很优待,安排的都是一些轻闲的工作。而对待生番则很严苛,从事的也都是很繁重的体力劳动。警察分室的达腊都噜已将北溪部落的族人视为熟番,所以并没有让他们在山上伐木,而是安排来做监工。这个沙斯性情暴躁,对待南溪部落的族人比达腊都噜还要凶狠。这时,他走过来拦住我父亲说,事先已经对你们说了规定,不准把树木放在地上,你没有听到吗?

  父亲说,听到了。

  沙斯说,你既然听到了,为什么还这样做?

  父亲说,我这样做,并不会损伤树木。

  沙斯立刻瞪着我的父亲说,你说什么?

  父亲说,我说,我这样做并不会损伤树木。

  父亲说着就弯下腰,把手放在树干上。我父亲的手非常坚硬,而且有力,几根手指就像铁筋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抠住树皮,轻而易举地就扒开,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树木。沙斯的脸色立刻变了,又朝我父亲那只像铁爪一样的手看了看,就把自己已经放到泰雅刀上的手慢慢拿开了。但他还是哼一声说,你要当心,如果损伤了树皮,山下制材所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就在这个下午,乌布斯出事了。乌布斯是该比的堂叔,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身体很瘦弱。摩达头目原本不想让他来山上伐木。但乌布斯还是来了。在这个下午,巴唦嚄看他很吃力,就让他和自己砍伐同一棵大树。可是乌布斯毕竟上了些年纪,身体也虚弱,就在巴唦嚄将一棵大树砍倒时,乌布斯躲闪不及,竟一下被压在了下面。他的腰和一条腿都牢牢地被这棵大树压住了,看上去已经动弹不得,嘴里也有一股殷红的血流淌出来。巴唦嚄连忙和几个族人赶过来,搬开大树,将乌布斯从底下拉出来。但乌布斯显然已经不能动了。乌布斯自从来山林里伐树,看着这些巨大的神树一棵一棵被放倒,一直在默默地流泪,嘴里喃喃自语着,这是罪孽啊,祖灵一定会动怒啊。他甚至蹲到没人的角落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泣。这时,他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巴唦嚄和他身边的几个族人,摇摇头说,你们……不要管我了,我要去向祖灵……认罪了……他这样说着,一翻身就朝山崖的下面滚去。

  巴唦嚄走到崖边,呆呆地朝下面看着。我父亲走过来,对巴唦嚄说,我们去下面找一找他吧。巴唦嚄默默地点点头,就和几个族人一起朝崖下走去。

  沙斯立刻走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问,你们要去干什么?

  巴唦嚄早已在心里憋着对沙斯的火气。这时,巴唦嚄并没有理睬沙斯,只是横着看他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沙斯瞪着巴唦嚄说,我在问你们,要去干什么?

  巴唦嚄站住了,看看沙斯说,去崖下找乌布斯。

  沙斯说,不准去。

  巴唦嚄又看一眼沙斯。

  沙斯说,快去搬木料。

  巴唦嚄说,我如果不去呢?

  沙斯的手慢慢放到腰间的泰雅刀上。

  巴唦嚄盯住他说,你们北溪部落当初对我做的事,我还记着呢。

  沙斯当然知道,巴唦嚄说的是当初在溪边姊妹塬做交易那件事。于是点点头,就把泰雅刀慢慢从腰间拔出来。但他的刀只拔了一半,巴唦嚄突然飞身朝他扑过去。沙斯一见立刻想用泰雅刀来迎,但已经晚了,巴唦嚄一下将沙斯撞倒在一蓬草丛旁边的岩石上。沙斯的身体很粗壮,这样倒在岩石上立刻发出沉闷的一响。接着巴唦嚄就压在了他的身上。巴唦嚄用手掐住沙斯的喉咙,看着他说,你们北溪部落那一次把我骗去,借着喝酒杀了我南溪部落的六个族人,这件事你忘了,我可没忘!沙斯在底下猛一用力,想把巴唦嚄掀下去。但巴唦嚄的两条腿像两块岩石一样紧紧夹住沙斯。巴唦嚄又说,我本想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今天,是你逼我出草的!他这样说着,就腾出另一只手去拔自己腰间的泰雅刀。巴唦嚄的泰雅刀钢口很好,而且比一般的刀要重一些,这样在拔出的一瞬就发出嗡的一声。就在他看准沙斯的脖颈,把手里的刀高高举起来时,三井陪着山口朝这边走过来。

  山口立刻喊了一声,怎么回事?

  巴唦嚄稍稍愣一下,回头看一眼山口,就又把刀举起来。

  三井立刻跑过来,抓住巴唦嚄那只握着泰雅刀的手。

  沙斯趁机挣开巴唦嚄,从岩石上跳起来。

  这时摩达头目已经闻声走过来。山口朝摩达头目看了看,脸色难看地说,你就是南溪部落的摩达头目?摩达头目说,我是。山口说,你的族人脾气太大了,这样可不好,会出事的。摩达头目看看巴唦嚄,又看一眼沙斯。沙斯看到山口和三井来了,立刻更加有了精神,唰地从腰间拔出泰雅刀,对巴唦嚄说,我今天不会放过你的,拔出你的刀,准备好吧!一边说着就慢慢弯下身,张开手臂,做出要打斗的样子。

  摩达头目走过去,突然一脚踹在沙斯的腰上。

  沙斯没有防备,一下跌坐在地上。

  摩达头目说,沙斯,巴唦嚄刚才应该向你出草。

  沙斯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又说,我现在说的话,你听清楚,回去也告诉你们的头目筲苜·娃里丝,不要忘记,你们北溪部落也是山上的族人,不是达腊都噜,我们之间的事情可以自己用出草来解决,但是,如果你们忘记自己的祖灵,就是脸上的嘎雅也救不了你们!

  摩达头目说着又踢了沙斯一脚,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沙斯慢慢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山口走过来说,摩达头目,你这样处理这件事,不太好。

  摩达头目回头看看这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发现他并没有穿警服。三井立刻走过来说,这是山口警官,来山上的林场视察工作的。山口微微笑一下说,刚才的事情我都已看到了,沙斯的工作确实有些问题,不过,他这样做也是用你们山上番人习惯的方式。

  摩达头目没再说话,转身朝山上走去。

  山口说,请等一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摩达头目站住了,回过头说,我不想再和你说话。

  山口笑笑,心平气和地说,可是,我要和你说话。

  摩达头目慢慢转过身,看着他说,你说吧。

  山口说,现在,你族人的工作进度太慢了,山下急需大量的木材。

  摩达头目说,我的族人进度慢?他们干这样重的活,却拿不到工钱。

  山口立刻说,怎么会呢,你们每搬运一次木料,我都会付给工钱的。

  山口又慢慢把头转向三井问,怎么回事?

  三井尴尬地支吾了一下。

  山口点点头说,好吧,这件事我会调查的。

  摩达头目走到三井面前,又用力看看他,就转身走了。

  在这个晚上,我的父亲很晚才回到部落。他告诉我,他和巴唦嚄带着部落里的族人在那个山崖下面找了很久,才发现了乌布斯的尸体。乌布斯趴在一片乱石堆上,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他们在溪边为他洗净了身体,就埋在山里了。父亲叹息一声说,乌布斯……太可怜了。

  父亲这样说罢,就找巴唦嚄喝酒去了……

  十八、出草

  夜晚的能高山被星光映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一弯锋利的月牙像一把泰雅刀挂在天上,泛着逼人的寒光。巴唦嚄喝了酒从部落里出来,走上山路时感觉两腿轻飘飘的。他来到对面的山坡时,竹林里传出一阵绣眼画眉的清脆叫声。巴唦嚄听了笑一笑。绣眼画眉一般在夜里是不叫的,巴唦嚄知道,这是美丽的山鸟在告诉他,今晚的一切会很顺利。

  巴唦嚄在这个夜晚走下溪谷。

  四周很静,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巴唦嚄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等了一阵,就见沙斯出现在小溪的对岸。沙斯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巴唦嚄。他站了一下,就踩着溪里的石头朝这边走过来。巴唦嚄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沙斯将头发高高地束起来。

  他笑着点点头说,好啊沙斯,我要谢谢你啊。

  沙斯来到近前站住了,问,你……谢我什么?

  巴唦嚄说,你提前为我做好了准备。

  沙斯仍然不解,我为你,做好什么准备了?

  巴唦嚄说,你把头发这样束起来,一会儿我提着你的头就方便了。

  沙斯盯着巴唦嚄说,好啊,我的头就在这里,如果你想要就来吧。

  巴唦嚄说,我今天曾对你说过,我本来不想现在就向你出草,我和你们北溪部落的这笔账迟早要算的,但不是现在,可是,既然你已经等不及了,当然也可以,我奉陪就是了。

  沙斯说,今天,你们南溪部落的摩达头目侮辱了我,这件事必须解决。

  巴唦嚄说,你为那些达腊都噜做事,不觉得是侮辱了祖灵吗?

  沙斯说,好吧,我今晚就先向你出草,然后再去找摩达头目。

  巴唦嚄笑一笑说,你今晚就可以见到摩达头目,他正在红桧树下等着你。

  沙斯盯着巴唦嚄。

  巴唦嚄又说,他还要和你一起喝酒呢。

  巴唦嚄这样说着,突然将身子一纵就从岩石上跳起来。他这一下跳得很高,几乎到了沙斯的头顶,嘴里发出咦的一声,与此同时在半空拔出腰间的泰雅刀就朝沙斯的脖子砍过来。沙斯也立刻拔出自己的泰雅刀,朝旁边一跳迎上去。两把泰雅刀的刀锋碰在一起,立刻迸出一串火星,随之发出刺耳的一响。这时巴唦嚄已经落到地上,突然转身又把手里的刀横扫过来。沙斯看准巴唦嚄拿着刀的那只手,回身用力一砍。但巴唦嚄的泰雅刀并没有真朝沙斯的脖颈扫过去,而是突然将刀尖一弯,刚好挑在沙斯这把刀的刀背上。这一下挑得很用力,也有些出其不意,沙斯的刀立刻脱了手,然后就闪着寒光呼哨着飞向夜空。沙斯的手里没有了武器,一下愣住了。他慢慢向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朝小溪对岸跑去。巴唦嚄紧跑几步追到沙斯的身后,嘴里又发出咦的一声,就把泰雅刀朝他的后脖颈猛砍过去。但沙斯跑得太快了,巴唦嚄虽然追到身后,却只用刀尖砍在沙斯的后脖颈上。沙斯的脖子似乎突然被人用力掰断了,可是脖颈底下的皮肉还连着一些。他一边在溪水里狂奔着头就向前耷拉下去,像是在胸前挂了一只竹篓,就那样一直跑到小溪中间又踉跄了几步,才扑倒在水里。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溪水立刻变成暗红色……

  巴唦嚄走过来,抓住沙斯的头颅又用刀割了一下,将他脖子下面的皮肉割断,然后拎起他的人头看了看。沙斯的两眼仍然大睁着,似乎还要对巴唦嚄说什么。巴唦嚄冲它笑笑说,好了,你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已经为你准备了酒肉,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这样说罢,又在溪水里为它洗净脸上的血迹,就拎着朝山上走去。

  在这个夜晚,巴唦嚄回到部落时,看到摩达头目已经站在山路口。巴唦嚄来到父亲的面前,得意地将拎在手里的沙斯人头高高地举起来。

  摩达头目说,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巴唦嚄说,父亲,今晚的事,我没告诉你。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我早已知道了。

  摩达头目这样说着,朝巴唦嚄手里的这颗人头看了看就笑了,他说,这个沙斯想得很周到啊,事先就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好像知道要被出草了。

  巴唦嚄也笑笑说,是啊,我刚才已经谢过他了。

  这时摩达头目和巴唦嚄已经走进部落。巴唦嚄拎着沙斯的人头朝红桧树下走去。在那里,有他的骷髅架。龟田的那颗头颅仍然孤零零地摆放在骷髅架上,这时已经腐烂了,糟朽的皮肉像枯草一样挂在颅骨上。巴唦嚄走过来,对这颗骷髅说,祝贺你啊,从今天起,你有伙伴了。他说着就将沙斯的头颅摆放在它的旁边。沙斯这颗崭新的头颅很鲜润,在龟田的骷髅旁边也显得更加生动。摩达头目走过来,将一个用草根编织的樱花饰物挂在沙斯的耳朵上。

  摩达头目说,走吧,大家已经在等你。

  巴唦嚄转过身,才发现部落的空地上已燃起篝火,族人们已经站在火堆旁边。该比捧着一杯小米酒,一边唱着朝巴唦嚄走过来:春天的竹林啊,又有新笋,夏天的红桧啊,又有新枝,秋天的粮仓啊,又有新米,冬天的火盆啊,为你燃烧……

  巴唦嚄接过酒杯,把小米酒一口气喝下去……

  在这个晚上,摩达头目与部落里的长老商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部落里的族人都去山上伐树,已经没有人再去山上打猎。没有猎物,也就无法换来食盐。而更重要的是,白石街的这个神社不知要建多久,如果一直到开春,就要把田里下种的季节也耽误了。所以,摩达头目决定,从明天起,只让巴唦嚄带几个族人去山上伐树,巴羧则带另一部分族人去猎场打猎。这时巴羧的身体已经复原。摩达头目在这个晚上叮嘱巴羧,尽量去远一些的猎场,在这个时候不要再与别的部落为猎场发生争执,也尽量避开那些达腊都噜。

  第二天上午,摩达头目正坐在红桧树下嚼着樟树叶,山口带着三井匆匆来了。山口的脸色阴沉着,但说话仍然心平气和。他走到摩达头目的面前说,你在这里。

  摩达头目慢慢抬起头,看一看山口问,什么事?

  山口说,你到山上去了吗?

  摩达头目吐出嚼烂的树叶说,我为什么要去山上?

  山口说,摩达头目,你应该去山上看一看。

  摩达头目又将一片樟树叶放到嘴里,说,山上的事情我都已安排好了。

  山口说,我刚刚去看过了,只有几个人在伐树,你的族人呢,都到哪去了?

  摩达头目说,我的族人也要吃饭,他们做这样重的事,却总是拿不到工钱。

  山口说,这件事,我已经在调查,可是山下的制材所还在等着木料。山口这样说着,又看一看摩达头目问,那个叫巴羧的年轻人在哪,他为什么没有去山上伐树?

  摩达头目说,我让他去做别的事了。

  山口点点头说,摩达头目,我可以告诉你,上一次巴羧去小学校闹事,警察分室还一直在调查这件事,调查的结果很可能对南溪部落很不利,所以在这时候,你的南溪部落最好还是合作一些。这时三井走过来说,还有一件事,昨天夜里,你的部落有人出草了?

  摩达头目抬起头看看三井。

  三井说,我刚才已经看到了,沙斯的头,就在那边的骷髅架上。

  摩达头目说,这是我们族人之间的事情,怎样解决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山口说,可是摩达头目,出草已被明令禁止,这是一种很野蛮的行为。

  摩达头目笑一笑反问,你们这些达腊都噜,也懂得什么是野蛮吗?

  山口显然不懂摩达头目说的达腊都噜是什么意思,回过头去看看三井。

  三井说,现在北溪部落的筲苜·娃里丝头目正在溪谷等你,他们已经找到了沙斯的尸体,也知道是被你南溪部落的族人出草,他要跟你商量一下这件事。

  摩达头目听了就站起身,径直朝部落外面的山路走去。

  山口在身后叫了一声,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站住了,但并没有回头。

  山口说,山下的制材所,还在等着木料。

  摩达头目没说话,就朝山路走去了……

  在这个上午,摩达头目走下溪谷时,看到北溪部落的族人已经等在小溪对岸。沙斯的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被放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筲苜·娃里丝站在旁边,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泰雅刀上,看着走过来的摩达头目。这时摩达头目已经看到了,山口和三井就站在不远的山崖上,正朝下面的溪谷看着,似乎在等待着看一场什么表演。

  北溪部落的族人看到摩达头目,立刻向他举起弓箭。

  摩达头目走到溪边,朝对岸看了一眼。

  筲苜·娃里丝说,摩达头目,你真是个英雄啊。

  摩达头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筲苜·娃里丝。

  筲苜·娃里丝又说,你一个人就敢来见我。

  摩达头目仍然静静地站在溪边。

  筲苜·娃里丝朝身边的族人挥了下手。族人就把手里的弓箭放下了。筲苜·娃里丝踩着溪里的石头朝这边走过来。筲苜·娃里丝的腿很长,上身也很健壮,年轻的肌肉在上午的阳光下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摩达头目看一看来到近前的筲苜·娃里丝,手反而从腰间的泰雅刀上拿开了。筲苜·娃里丝回过头去,朝放在岩石上的沙斯尸体看了看。那具没有了头颅的尸体仍在淌着血水。血水顺着岩石一点一点流下来,将下面的碎石也染红了一片。这时,北溪部落的族人已经来到小溪的这边,不动声色地将摩达头目围起来。

  摩达头目朝身边看了看,对筲苜·娃里丝说,听说你要找我。

  筲苜·娃里丝说,我的族人被你的人出草,这件事怎么说?

  摩达头目说,你想怎么说?

  筲苜·娃里丝说,如果我说,现在也有人想向你出草呢?

  筲苜·娃里丝这样说着,立刻有一个年轻人跳到摩达头目的面前。摩达头目朝这个年轻人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很胖,四肢很短,看上去像一只浊水溪里的石龟。

  筲苜·娃里丝说,这是罗干,沙斯的弟弟,今天是他要向你出草。

  筲苜·娃里丝这样说罢就朝后退了一步。

  罗干从腰间拔出泰雅刀,身子慢慢蹲下去。围在旁边的北溪部落族人也都一点一点向后退去。摩达头目并没有理睬罗干,只是点点头对筲苜·娃里丝说,好吧,我现在告诉你,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条溪边向你父亲出草,猎走他的人头,不过那时候,就是你父亲也从没有为达腊都噜做过事,几年前又是在这条溪边,你把我的族人骗来这里砍杀了,还抢走了我的兽皮和药材,所以,筲苜·娃里丝,我已经发过毒誓,我南溪部落永远不会与你的北溪部落和解。筲苜·娃里丝说,你说得很对,我北溪部落也永远不会与你的南溪部落和解。摩达头目又抬起头朝山崖上看一眼说,我迟早会向你北溪部落出草的,不过,不是现在。

  筲苜·娃里丝说,可是,罗干现在就想向你出草。

  筲苜·娃里丝说着,罗干已经跳到摩达头目的面前。

  摩达头目说,如果你们想把自己当成动物,让那些达腊都噜欣赏,那是你们的事。

  他这样说罢用手轻轻一拨,将罗干推开,然后就朝山坡上走去。

  十九、樱花节

  这一年的樱花节,樱冈次郎特意又为自己做了一身浅灰色的和服。这种浅灰色是樱冈精心挑选的。能高山上的绯寒樱是粉红色的,樱冈想,如果穿着这样一身浅灰色的和服走在粉红色的绯寒樱林里一定很好看。所以,在樱花节这天,樱冈来找枳子老师,想约她一起去山上看樱花。枳子老师早就知道这里的绯寒樱好看,但是听哥哥山口说,山上会有野物出没,遇到生番也很危险,所以一个人从不敢上山。这时听樱冈这样说,立刻就高兴地答应了。

  樱冈这一天很兴奋,上山时还特意带了一只竹篮。

  枳子老师看了奇怪地问,樱冈老师带竹篮干什么?

  樱冈说,可以采一些花带回去。

  枳子老师笑笑说,樱花是不会开很长时间的,带回去就会谢了。

  樱冈感慨地叹息一声说,是啊,所以谚语才说,樱花七日啊。

  枳子老师看看他说,樱冈老师……也知道我们的这句谚语啊?

  樱冈说,我并不是要采樱花。

  枳子老师看一眼樱冈,就不再说话了。

  樱冈说,我想采一些枳子花,带回去。

  樱冈这样说着,也看一眼枳子老师。

  枳子老师忽然说,樱冈老师,你知道樱花的来历吗?

  樱冈点点头说,知道一点,相传当年有一个叫木花开耶姬的仙女,在东海的上空飞来飞去,把一种象征爱情和希望的种子撒到每一个海岛上,于是就盛开出一种美丽娇艳又能抵御风暴的鲜花,后来,人们就把这种花叫木花开耶姬,也就是现在的樱花。枳子老师越发感到意外地说,哦……樱冈老师也知道我们的这个传说啊?

  樱冈笑一笑。

  枳子老师说,这个传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呢。

  樱冈说,关于绯寒樱花,还有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

  枳子老师说,请樱冈老师说一说吧,我很想听。

  樱冈说,其实最初的时候,绯寒樱花都是白色的,后来,那些不得志的武士喜欢樱花的美丽,就都到绯寒樱的树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血渗进树下的土壤里,渐渐开出的樱花也就变成了红色。就这样,后来也就有了这种叫绯寒的红色樱花。所以,我们今天走在绯寒樱的树林里,如果哪一棵树的樱花颜色越红,也就说明这棵树下的亡灵越多。

  枳子老师说,真没想到……樱冈老师对樱花这样了解啊。

  樱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我最了解的还是枳子花。

  樱冈这样说着,又朝枳子老师用力看了一眼。

  枳子老师的脸上又浮起一层淡雅的微笑。

  樱冈说,今晚……我请枳子老师吃饭,可以吗?

  枳子老师立刻说,谢谢,可是今天是樱花节啊,我已经答应了哥哥,和他一起吃晚饭。

  樱冈哦一声说,那……好啊,我们……回去吧。

  让樱冈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傍晚,山口竟然来学校找他。樱冈正准备独自在宿舍里喝酒,听到山口在门外的声音,感到有些意外,于是连忙出来。山口笑着对樱冈说,他是特意来叫他的,想请他一起去吃晚饭。樱冈听了越发惊喜,连忙换了衣服和山口一起出来。

  吃饭是在枳子老师的家里。樱冈太郎和阿敏竟然也在,还有一个樱冈次郎不认识的女孩。这女孩低着头坐在一边,虽然也穿着和服,但看得出,应该也是一个山上的族人。枳子老师看到山口和樱冈次郎到了,立刻去端来已经准备好的晚饭。山口又拿出两瓶酒笑着对樱冈次郎说,樱冈老师,上一次我们一起喝酒时,我骗你了,其实我还有几瓶正宗的滩五乡清酒,只是当时没舍得再拿出来,今天是樱花节,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一下了。

  不过,山口又说,我这几瓶滩五乡清酒,樱冈老师也不能白喝啊。

  枳子老师笑着说,哥哥看你说的,不白喝,还要樱冈老师怎样啊?

  山口说,樱冈老师今晚喝了酒,还要给我们大家唱歌啊。

  樱冈次郎兴奋地涨红脸,点点头说,好……我一定唱。

  山口说,好啊,樱花象征着爱情和希望,所以在这个樱花节,我要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说着朝樱冈太郎和阿敏看了看。阿敏立刻害羞地低下头。这时樱冈次郎已经明白了。樱冈太郎曾告诉过他,山口知道他喜欢阿敏,于是就把他们两人撮合到一起。这时,山口笑着说,再过几天,樱冈太郎和阿敏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了,他们的婚礼,由我亲自操办!

  枳子老师显然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立刻说,哦,真要恭喜你们了!

  山口端起酒杯说,来吧,我们大家一起祝贺樱冈和阿敏。

  樱冈太郎和阿敏也红着脸端起酒杯。

  枳子老师说,真为你们高兴啊。

  樱冈次郎深深地看了枳子老师一眼。

  山口把酒喝掉,忽然说,樱冈老师,下一个就要轮到你了。

  樱冈次郎有些不解,眨着眼看看山口,轮到我……什么了?

  山口朝一直低头坐在一边的那个女孩指了指说,她叫慧子,和阿敏一起在卫生医疗所工作,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啊,日语说得也好。山口说着又笑了一下。

  樱冈次郎朝这女孩看了看,礼节性地点点头。

  山口又说,恐怕,比你的日语还要好呢。

  樱冈次郎这时已经想起来,他去卫生医疗所看病时,曾见过这个叫慧子的女孩。听阿敏说,她当初是荷坡部落的族人,在部落时的名字叫芭唼,后来到卫生医疗所工作才改名叫慧子。慧子在医疗所里说话很少,永远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做事,所以,樱冈次郎对她的印象并不是很深。这时山口对慧子说,慧子啊,今天是樱花节,你应该敬樱冈老师一杯酒才对啊。慧子红着脸为樱冈次郎的杯里斟了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樱冈老师……祝您健康啊。

  山口笑着说,今天可是樱花节,你应该祝福樱冈老师收获希望和爱情啊!

  慧子的脸更加红起来,低着头说,祝福樱冈老师,收获希望……和爱情。

  樱冈次郎也礼貌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把酒喝了。

  山口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然后又看一看樱冈次郎问,樱冈老师,你觉得慧子小姐,怎么样啊?

  樱冈次郎这时已经感觉到什么,于是笑笑说,慧子小姐……很好啊。

  山口立刻说,那好,我就趁这个樱花节,再为你们两人也做一个媒!

  在座的人都稍稍愣了一下。

  山口问,你看,好不好啊?

  樱冈次郎慢慢低下头,沉默了一下说,谢谢山口先生,不过……

  他说了一个不过,就没有再说下去。

  山口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慢慢放下酒杯。

  坐在旁边的樱冈太郎和阿敏立刻对视一下。

  樱冈次郎并不知道,山口在樱花节的前夕曾对樱冈太郎和阿敏说过自己的这个想法。山口认为,自己已将樱冈太郎和阿敏撮合成一对,如果再将樱冈次郎和慧子撮合在一起,这两对婚姻将来对外说起来也就更有了典型的特殊意义。当然,如果再为樱冈太郎和阿敏、樱冈次郎和慧子这两对新人一起办一场隆重的婚礼,这件事也就更完美了。但樱冈太郎和阿敏的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不太可能。他们知道樱冈次郎的心思,所以已经想到,樱冈次郎是绝不会同意的。可是樱冈太郎又不好直接对山口说。所以,当山口来和阿敏商议时,阿敏就还是把这个担忧对山口说出来。阿敏当然没有说出樱冈次郎的真实想法,她只是说,恐怕慧子,不是樱冈次郎喜欢的那种女孩。但山口却并不这样看。山口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无论对生活中的事还是对工作,都一丝不苟。因此他对别人的衡量标准也是这样。山口认为,慧子虽然是一个番女,但气质很好,日语也很好,而且在卫生医疗所工作也很认真。而樱冈次郎在小学校的工作也一向很认真,甚至还曾受到过台北总督府官员的夸奖。所以,他们两人应该是很般配的。也正因如此,樱冈次郎这时的态度让山口有些意外。

  山口看一看樱冈次郎说,樱冈老师,你刚才说,不过什么?

  这时樱冈次郎也在想,自己的话应该怎样对山口说出来。

  他又犹豫了一下说,慧子小姐……当然很好。

  山口点点头说,嗯,是啊。

  不过……樱冈次郎又说,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山口听了不解地问,为什么?

  樱冈次郎又想了一下,然后字斟句酌地说,我还这样年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山口的脸色慢慢沉下来,点点头说,樱冈老师这样说,我没有想到啊……

  樱冈次郎也没有想到,山口竟会在这个樱花节突然向自己提出这样的事。

  樱冈一连想了几天。他这时最关心的,是山口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对枳子老师的心思。樱冈想,如果山口不知道,那么他为自己介绍这个叫慧子的女孩就有可能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樱冈的心里当然很清楚,白石街的警察分室一直把自己和樱冈太郎作为他们对番人教育的典范,而且已经汇报到台北总督府。现在,如果再为他和樱冈太郎同时举行这样一场婚礼,自然也就具有了更大的意义。但是,樱冈又想,如果山口已经知道了自己对枳子老师的想法,而他又在这个晚上突然为自己介绍慧子,恐怕事情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但无论怎样,樱冈想,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樱冈终于决定,给枳子老师写一封信,把自己的爱意直截了当地向她表达出来。樱冈觉得是时候了,应该让枳子老师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了。于是,他用了一个晚上,给枳子老师写了一封深情的长信。他在这封信里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对枳子老师炽热的爱情。他在信里说,樱冈太郎曾经把他比喻成樱花树下的一株紫花地丁,而紫花地丁当然是不可能与樱花相配的。但樱冈次郎说,他却不这样认为,紫花地丁虽然只是一种野花,可是开起来也很鲜艳。樱冈最后说,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如此深深地爱上枳子老师。樱冈写完了这封信,想一想突然又有些惶恐。他知道,自己如果把这封信给了枳子老师,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二十、嘟奴

  这一年的樱花季节很短。一场大雨过后,树上的樱花就都落了。

  就在这时,山上突然出事了。那是一个中午,我们南溪部落的巴冈老人从山上种田回来。巴冈老人是摩达头目的叔叔,平时在部落里很受族人尊敬。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在山林里仍然健步如飞,跑起来像山猪一样敏捷。巴冈老人在这个中午经过山上的北溪驻在所时,几个山地警察正在里面喝酒。当时南溪驻在所的三井也在这里。他们显然都已喝得烂醉。三井一见巴冈老人就将他硬拉进去,一定要他和他们一起喝酒。巴冈老人平时并不喝酒,但被三井纠缠不过,只好勉强进去喝了两杯,然后就要回去。可是三井仍然拉住巴冈老人不放。巴冈老人只好连连说,巴嘎,巴嘎。巴嘎在我们山上族人的语言中是够了的意思。但巴冈老人并不知道,在达腊都噜的语言中,巴嘎指的却是禽兽。于是几个山地警察勃然大怒,立刻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对巴冈老人一顿拳打脚踢。就这样打了一阵,见老人已经断气,才把北溪部落的罗干找来,让他带几个族人将巴冈老人的尸体给我们南溪部落送来。

  在这个中午,罗干和几个族人将巴冈老人的尸体抬到我们部落。摩达头目看了立刻问罗干,这是怎么回事?罗干没说任何话,放下尸体就带上人走了。

  这时我们南溪部落的族人还不知道,北溪驻在所这边已经发生了更严重的事。就在北溪驻在所的几个山地警察殴打巴冈老人时,花兰部落的一个族人刚好经过这里。这个族人看见了连忙跑去山上叫人。当时花兰部落的瓦旦和欧卜丝正和几个族人在山上种田,他们听了立刻赶来北溪驻在所。但这时,巴冈老人的尸体已被抬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摊血迹。花兰部落与我们南溪部落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些年经常互有来往,我们的摩达头目也经常帮助花兰部落的族人。所以这时,瓦旦就质问驻在所的山地警察,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殴打巴冈老人。此时三井和另几个山地警察都已醉倒了,只还有一人仍在那里喝酒。这个山地警察显然余怒未消,一听瓦旦这样质问并不回答,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过身边的东洋刀就朝瓦旦砍过来。瓦旦顿时怒不可遏,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指着这个山地警察说,你不要逼我出草。这个山地警察并不理睬瓦旦的话,挥舞着东洋刀又猛一下砍过来。瓦旦只好朝旁边跳开。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站在旁边的欧卜丝早已忍耐不住,突然拔出泰雅刀朝这个山地警察砍过去。欧卜丝的泰雅刀很短,但极其锋利,他这样砍在这个山地警察的脖子上只是嚓的一声,这颗人头就掉下来,然后咚地落到地上像个球一样滚出很远。这个山地警察失去头颅的脖颈顿时喷出一股滚烫的鲜血。血水飞溅到旁边一个正在昏睡的山地警察的脸上。这个山地警察立刻被烫醒了。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的情形,刚要跳起来去抓自己的东洋刀,瓦旦的泰雅刀已经朝他砍过来。但瓦旦由于用力过猛,这一刀砍得有些偏了,只把他的头砍下一半。这半颗头颅立刻像切开的西瓜一样掉落到桌子上,接着里面的脏东西就都流出来了。

  瓦旦和欧卜丝在这个中午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既然已在驻在所里这样出草,就应该再彻底一些,索性把当时的几个山地警察都杀掉,然后一把火烧了这个驻在所,再来找摩达头目商议一下。如果这样,或许还可以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

  但是,他们就这样拎着两颗人头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于是接下来就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在这个中午,瓦旦和欧卜丝带着人走后,三井和几个醉倒的山地警察渐渐醒过来,他们看到眼前的情形立刻明白,是被山上的生番出草了。这时北溪部落的罗干也已带着人回来。罗干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提着人头的瓦旦和欧卜丝,于是告诉三井,出草的是花兰部落的族人。这时三井已经意识到,两个山地警察被山上的番人杀死,这应该是一起极其严重的事件,于是立刻用电话向白石街的警察分室报告了此事。小野警官早已对山上的生番恨之入骨,一直想寻机镇压一下,这时得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当即率领警察部队气势汹汹地来到山上。在这个傍晚,三井和罗干已经等在这里,他们立刻带着小野警官的部队来到花兰部落。这时花兰部落的男人们去山上种田还没回来,部落里只有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小野警官的警察部队冲进来血洗了部落,还烧了所有的草屋。

  在这个晚上,花兰部落的瓦旦和欧卜丝带着部落里的族人来到我们南溪部落。瓦旦告诉摩达头目,他们花兰部落的莫倷头目也被达腊都噜杀死了。莫倷头目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用泰雅刀砍翻了两个达腊都噜,最后被小野警官用东洋刀从头顶劈下来。这时摩达头目已经看到了从花兰部落方向的山林里冒出火光,也已知道,花兰部落的族人是因为巴冈老人才遭到这样一场祸事,于是就让花兰部落的族人在我们部落暂时安顿下来。

  这时,我已经预感到什么。我看到摩达头目一直在他的草屋里守着火盆。到半夜时,摩达头目独自走出部落,朝对面的山坡上去了。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我看到摩达头目来到溪边,拔出腰间的泰雅刀在溪水里细细地清洗了一下,然后小心擦净,插回到刀鞘,就朝山上走去。我这时已经明白摩达头目要去干什么,于是就随后跟上去。果然,摩达头目翻过山梁,来到下面的溪谷。这个晚上的月亮很亮,将溪谷映得如同白昼。摩达头目走到溪边站住了,朝对面看着。过了一会儿,罗干就从溪对岸的黑暗中走出来。他显然已经先到了。这时,他的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泰雅刀上,看着摩达头目说,你不是说,现在不想出草吗?

  摩达头目说,我改主意了,我如果再不向你出草,祖灵也要发怒了。

  罗干点点头说,好吧,我的哥哥沙斯在等你,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摩达头目说,罗干,我今天就是猎到你的人头,也不会带你回去。

  罗干听了看一看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罪孽太深重了,虽然你的脸上纹了嘎雅,可是你死后也肯定会变成一个恶灵,就是我们的祖灵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罗干拔出泰雅刀说,摩达头目,我知道你是个英雄,拔出你的刀吧。

  摩达头目就慢慢从腰间拔出泰雅刀。

  这时我已等不及了。我在后面叫了一声,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回过头,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这件事,交给我吧。

  摩达头目看看我,你要出草?

  我说,是。

  摩达头目想了一下说,嘟奴,你要想好,如果你现在决定出草,这件事就是你的了,无论你猎到他的人头,还是他猎到你的人头,我都不会帮你,这是我们的嘎雅。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

  摩达头目笑了笑,就把手里的泰雅刀扔给我。我在接住刀柄的一瞬,立刻感觉到,摩达头目的这把泰雅刀不仅寒气逼人,也有一种凶狠的分量。

  我又对摩达头目说,我提个要求,可以吗?

  摩达头目说,你说吧。

  我说,如果我这一次猎到人头,可以得到一把真正的泰雅刀吗?

  摩达头目说,如果你猎到人头,就是真正的勇士了,一个勇士怎么能没有泰雅刀呢?

  摩达头目的话立刻让我激动起来。我意识到,就在这个晚上,我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了,我也可以在额头纹上嘎雅了。我冲摩达头目点点头,就转身朝罗干走过去。

  这时罗干已经来到小溪的这边。他显然并没有听到刚才我和摩达头目的对话,这时突然看到我这样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拎着一把大得有些夸张的泰雅刀冲他走过来,似乎感到奇怪。我这时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惧怕。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此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了,我就这样拎着这把沉甸甸的泰雅刀走到罗干的面前。我已在心里盘算过了,我虽然在身高和力量上与罗干相比都处于劣势,但我也有我的优势。我的优势就是敏捷灵活。罗干虽比我高,但他在成年人中还是属于身材矮小的,而且很胖,手臂也短,这样活动起来就有些笨拙。于是,我想到这些也就更加坚定了信心。这时我已来到罗干的面前。

  罗干看看我说,你也想向我出草吗?

  我回过头去看看摩达头目。摩达头目正把两条手臂抱在胸前,微笑地看着我。

  我对罗干说,今天,我是替祖灵向你出草。

  罗干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什么,和出草有关系吗?

  罗干说,当然有关系,因为你马上就不能说话了。

  好吧,我说,你可以记住,今天猎你人头的人,叫嘟奴。

  罗干说,好啊嘟奴,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吧。

  罗干这样说着,就把他手里的泰雅刀朝我挥过来。罗干显然并没把我放在眼里,所以他的刀挥过来时也就有些松懈。就在这时,我突然用手里的刀在他的腿上捅了一下。我的身材比罗干矮小,摩达头目的这把泰雅刀又很长,所以这一下也就捅得又准又狠。罗干这时的注意力都在我的头上,没有防备下面,他立刻疼得弯下腰去。也就在这时,我把手里的泰雅刀突然朝上一扬就从底下向罗干的脖子砍过去,嘴里也学着巴唦嚄的样子发出咦的一声。我没有想到摩达头目的这把泰雅刀竟然这样沉,尽管我在朝上砍去的时候是用两只手攥住刀柄,但这把刀还是脱了手,它随着惯性一下飞出去,与此同时也准准地砍在罗干的脖子上。罗干的头颅竟然很轻易地被砍下来,就那样翻滚着和这把刀一起飞向半空。这颗头颅一边朝空中飞着,嘴里还啊地叫一声。罗干失去头颅的身体似乎不敢相信,竟然被我这样一个孩子猎去了人头,一下呆呆地愣在了那里。我走过去推了一下,这具尸体才瘫软地倒下去。

  我朝溪边走去,从地上捡起摩达头目的这把泰雅刀,又拎起罗干的这颗头颅,在溪水里洗了一下就朝摩达头目走过来。我得意地对摩达头目说,我猎到罗干的人头了。

  摩达头目嗯一声说,祝贺你,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了。

  我说,我再提一个要求可以吗?

  摩达头目笑笑说,如果你想要这把泰雅刀,那我告诉你,现在还不行,这把刀对你太沉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刀还给摩达头目,然后又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摩达头目说,你说吧。

  我说,我可以把这颗人头带回去吗?

  摩达头目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说,这是我猎到的第一颗人头。

  摩达头目又想了一下说,好吧。

  就在这时,北溪部落的头目筲苜·娃里丝带着他的族人出现在小溪的对岸。筲苜·娃里丝朝这边看着,没有说话。他的两个族人来到小溪这边,将罗干的尸体抬回去了。

  摩达头目对我说,我们走吧。

  于是,我拎着罗干的人头和摩达头目一起朝山上走去。

  筲苜·娃里丝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站住了,回头朝溪对岸看着。

  筲苜·娃里丝说,你自己说过的话,现在食言了。

  摩达头目说,是,我曾经说过现在还不想出草,可是,你的族人已经让我等不及了。

  筲苜·娃里丝说,你摩达头目向来都是说话算话的,你不觉得这样食言,很可耻吗?

  摩达头目慢慢转过身,走回来说,你知道这个罗干都干了些什么吗?

  筲苜·娃里丝说,我的族人干了什么,与你没关系。

  摩达头目说,但是你筲苜·娃里丝干什么,跟我是有关系的。摩达头目走到溪边,看着对岸的筲苜·娃里丝说,我再提醒你一次,不要为那些达腊都噜做事了,否则我摩达·如桐下一次出草的,就是你筲苜·娃里丝,我现在还不想在部族之间发生这样的事。

  摩达头目这样说罢,就转身朝山上走去。

  在这个晚上,我像一个勇士一样地和摩达头目一起回到南溪部落。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部落里并没有族人来迎接我,也没有人为我披上盛装,向我献上小米酒。摩达头目对我说,这个罗干已经变成一个恶灵,我同意你把他的人头带回来,是因为你第一次出草,这是你猎到的第一颗人头,但是,我不会为它举行人头祭,你明白吗?

  我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点点头说,明白。

  摩达头目笑笑说,你应该有自己的骷髅架了。

  我拎起手里的这颗人头看了看。这时我才发现,罗干的头颅竟然像一个南瓜似的已经蔫瘪下去。他的两眼虽已闭上了,但嘴仍然大张着,似乎还要说什么。我想了想,就朝草屋的后面走去。那里有一堵用石块垒砌的矮墙,我想用它当我的骷髅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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