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德桥(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老鼠,牛树德
  • 发布时间:2015-03-14 13:31

  怪异至极!

  大家很兴奋,都说这场面头一回见识。刘队思考着说,不好,那些老鼠谁知道都死在哪儿,过几天还不都臭了!野外还好说,放到屋子里怎么得了?

  的确,死的比活的还难办。

  灭鼠大王说,再等10分钟。

  10分钟以后又是小老鼠开始出现,小老鼠走到树德桥中间,在曾经堆放馒头的地方留恋不舍,转圈圈,正着转完倒着转,接着慢慢开始抽搐,不一会儿倒地而死。接二连三,老鼠们纷纷而出,在桥上,在人的视线下转圈,蹬腿,闭眼,驾鹤西去。不到半个小时,小桥上堆积了近百只死鼠。

  应该说今天是954老鼠们最悲惨最难忘的一天,在树德桥上,地下军团野战军部分遭到了致命打击,以这样的方式和速度,军团的覆灭指日可待。

  鬼地方出鬼事儿!

  到今天这个谜团我也无法解释!

  以后“牛”们每天的任务不再是挖沟,而是焚烧鼠类的尸体。旷野上这里那里,到处冒烟。

  望着硝烟中的树德桥,我想起了老牛,那个在桥上解剖老鼠的哑巴和那只写满洋文的手掌,他和强大夫的念经,和灭鼠大王的粉馒头,如出一辙,都没按常规出牌。

  刘队在桥边找到我,给了我一张医学院的推荐表让我填写,说我在干校表现不错,组织研究让我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大学深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上掉馅饼了。

  我把那张写在病历纸背面的辞职报告偷偷撕了,这个时候交辞职报告,我傻呀!

  五

  弹指一挥间,40年过去。

  在我的念想中,始终为牛树德保留了一块地方。

  作为一名医学院的工农兵学员,我在入学的当年便明白了牛树德在手掌上用英文传递给我的信息:

  肾综合征出血热。

  我也明白了牛树德为什么要在桥上解剖那些小鼠,他是在观察患病老鼠内脏的出血情况……病理学家的本职。

  查阅过有关牛树德的许多资料,均是有始无终。

  “牛树德 1922-? 江西富春岩田村人 美国哈佛大学副教授 病理学家 1965年回国……”

  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蠢事!“文革”中我犯了一个不能饶恕的罪过,断送了一个人的前程,让他变成了一个删节号,变作了我一生苦苦的寻找……几十年来,我努力地工作,作为传染病的主任医师,在人们信赖赞扬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在为历史承担过错,以此弥补内心对故人的亏欠和无情摧残。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时间不能。

  我为我的无知而羞愧。

  为我的“革命激情”而反思。

  我在一座石桥前久久站立,这里是江西富春岩田村的村口,应该是牛树德的故乡了,是我当年在954不能想象的地方,村头石碑介绍,岩田村曾经出过27名进士,海外留学者更是无数,文化积淀丰厚,桥头1600年的古樟树和古石桥相得益彰。

  抬眼望去,樟树郁郁葱葱,端立桥头,兀自无言,如障如云,有种海阔江平的深沉。包括那座跟树同龄的桥,千人万人走过,承载着,承受着,不因流水而逝,不以时光而摧,真树德也!

  我想起了荒原上的954,想起了那棵瘦弱的杨树和那座三条石板的小桥,曲终人散,干校的学员们早已各奔东西,再难寻觅。90年代我也曾经回过那里,被称作树德桥的石板不见了,那座巨大的仓库不见了,连那灰黄的山也不见了,代之以一片高楼,无限繁华,80年代初在这里发现了煤田,名字仍承接过去,叫盐田矿区。一条人工的河水,穿城而过,人称盐田河。

  物非人非,完全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了。

  灭鼠大王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90年代他开办了鼠药厂,后来发展成了大企业,红火得连国外也来邀请,大王真成了大王,出门须有保镖,但那神秘配方仍不外传,锦旗变作了订单。就在事业大展宏图之时,科学院几位专家将他告上法庭,说他的鼠药可以引起二次中毒,属于国家禁用范畴。灭鼠大王在官司的纠缠中……

  一个农人,戴着斗笠,扛着铧犁,和一头水牛在古石桥上走动,牛儿走到桥中心便自动打转身往回走,不用指挥,周而复始,悠然自得。农人完全是跟着牛走,展现出一幅“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的恬静画面。细数老牛的步子,三十三步一个回转,三十三步一个回转,一步不错。

  我惊愕了。

  走上桥轻拍老牛的脖颈,老牛停下来,一双大眼睛扫了我一眼,立即低下头嗅桥面的浮土。只那目光的一错而过,我看到了熟识,看到了会意,看到了老友相遇的欣喜。

  我说,老牛--

  声音有些哽咽。

  农人说牛确实老了,犁不动田了,它一辈子出了大力,不忍卖了它,决意给它养老送终。老牛不愿白吃饭,到桥上来给家里挣钱。我问怎么挣钱,那人指指远处树荫下的亭子说,每天都有人雇它来桥上照相,从那个角度照过来,效果最好,得了好几个国家大奖了!

  望过去,凉亭里的长枪短炮果然朝这边瞄着。

  农人说,时间久了它都有经验了,走到半截就知道回来,再朝前走它就出镜了。

  农人用了一个摄影专业术语,“出镜”,也是有经验了。

  我摸摸老牛的大犄角说,我们曾经是朋友。

  那人说,这头牛有人缘,很多人都说是它朋友,年年来找它照相,不白照,走一个下午我们能挣三百。

  可是我把朋友出卖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很痛。

  农人没理会我的话语,随意说,我不卖,也卖不了多少,相聚一场,缘分,大家都落得个善始善终。

  ……

  听口音农民不是本地人,那人说他祖籍是内蒙的,1972年全家迁到岩田。我问贵姓,那人说姓强。

  我说,姓强啊!

  农人说,不是强,是蒋。

  我说,是蒋介石的蒋?

  他说不是,是将,将来的将。

  有点儿乱。

  我的思维也有点儿乱。“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哑巴牛,老牛,老强,老蒋,我又是谁?百思不得其解。

  人生如一场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

  电台正在播放,万里之外的西非,埃博拉疾病肆虐,死人已数千,那是病毒引起的又一场出血热。

  责任编辑 李慧萍

  叶广芩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