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何处来

  死亡,是摆在寻谱人面前的生命常态。

  甯长占倒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慌忙喂药的老伴,乱作一团的人群,身下被刨得凌乱的泥泞雪地,一切都远得不切实际。只有眼前这村碑,他死死盯着、死死盯着,再也离不开。

  上书:“明末甯姓由小云南迁至小皂,后老大、老三、老五、老六四兄弟迁此,取名大甯村。”

  甯长占向《瞭望东方周刊》回忆起这一幕:“那一刻,我死而无憾。”

  作为中国民间修谱人中的一位,甯长占在2003年挖出了关系祖先迁移的关键证据:被埋在地下的村碑。

  那年刚刚60岁的甯长占老泪纵横,难掩激动,心脏病复发,当场晕厥。

  人子知分晓,此身何处来。

  多少修谱人,仍走在寻根路上。

  家族的执念

  甯长占永远不会忘记那“神圣的一夜”。

  2005年,春节前的冬夜,黄帝陵的出山路黑漆漆的,只有手电筒一束孤零零的光柱,寒风卷着枯叶呼啸而过,两侧的高大松柏骤然作响,一片肃穆。

  心脏不好的甯长占再次心跳过速,强忍着脚被磨破的痛楚,和老伴牵着手,沿着山路一步一步走向几公里外的黄陵县县城。

  下午3点半,两人从1600公里外的辽宁营口赶来。为了第二天一早赶去云贵,甯长占拿着介绍信和身份证,恳求景区管理人员允许他们进入。

  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搜集此处有关先祖的碑文,二是“身为炎黄子孙”拜谒黄帝始祖。

  黄帝陵前,甯长占虔诚跪拜,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修家谱的夙愿。老伴打着手电,他把碑文资料用相机一一拍下来。

  无车、无人,晚10点回到县城……这不过是甯长占近50年寻根历程的一个情景。临走时,甯长占带了一抔黄土,陪伴他走过漫漫寻根路。“这是给我自己的,更是给整个家族的。”

  甯长占对于家族的兴趣,源自儿时听到的始迁祖甯九德的故事。

  清顺治八年,山东天灾连绵,甯九德担里挑着儿女、背上伏着双亲,一路经过济南、天津、锦州,逃荒至辽宁营口。

  甯长占修谱以前,这些故事只在甯氏一族中口耳相传。

  “我家的家谱早已失传。”这使始迁祖那段搭窝棚居住、给人扛活赚钱、和鸡鸭同用同喝坑塘脏水的艰难岁月,在不同族亲的讲述中变得支离破碎。而且,甯长占这辈还耳熟能详,后代已难言完整。

  “当初始迁祖为了活命那么拼死拼活,你们年轻一代却一问三不知!”甯长占眼中开天辟地般的祖先迁移故事,就要这么被岁月遗忘了。“这本是我们老甯家的精神,子子孙孙就应该延续下去。”

  然而,与这个宏大愿望相比,更现实的是,那时占全村人口近四分之一的甯氏一族虽然称兄道弟,但辈分混乱,更道不清谁近谁远。

  对于山西平原的辛存寿来说,修谱本身就是家族精神的传承:对祖先的敬重,对家族的尊重和传续。修家谱的执念,也被辛存寿认为是从爷爷那里传下的最大财富。

  “我家上一个家谱是1941年修的,修谱的人全都不在了,谱里记载的人现在最小的也已经70多岁了。”他对本刊记者说,上世纪30年代,祖父辛兆仁联合村中最有文化的长者辛在勤,用两年农闲时间早出晚归,补上了辛氏中断的80年。

  那一代的家谱主要从碑文中找线索。

  山西的冬天漫长、寒冷、干凛。秋收结束,辛兆仁拎着水壶出门抄碑,“碑文上都是土,你爷爷得用水一点一点擦干净,再抄下来。他能认识多少字?那就描嘛。一直要抄到清明前。”奶奶摩搓着双手,不知给儿时的辛存寿讲了多少遍。

  “我父亲一度也想延续家谱,但只读过四年书,实在无力胜任。”辛存寿说,“我开始修谱时,我爸还活着,也帮我张罗统计人数、找资料、校稿子。他死前家谱虽未付印,但初稿已基本成型,他都参与了、见证了,非常满意。”

  修谱源自一次偶然的回乡聚会,辛存寿和辛在勤的孙女对于修谱的想法一拍即合,“既然爷爷做过同样的好事,这个责任就由我承担下来。”于是2001年他开始行动,“作为孙辈的我们继续来做修谱这件事,这种执著是一脉相承的。”

  “像个地下工作者”

  同样是修谱人,山东新城的王毓棠一直致力于家族仕宦史的考证。他曾整理出一本《新城王氏仕宦录》:“考取功名的有1000多人,文武进士都有。”

  王毓棠的直系先祖是王象兑。传说,他任陕西米脂县令时,李自成任该县捕快。因办事不力,李被王象兑杖责。李顿足长吁,堂瓦骤落。王象兑叹道,李非碌碌之辈!于是告老乡里。李自成起义后,下任知县被割头祭旗。

  “这一传说一直在王氏家族中流传,但未见文字记载。”王毓棠觉得,历史的神奇之处在于,“如果李自成杀了先祖王象兑,就没有我了。”

  还有五朝元老、官至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的王象乾,“曾与张居正、袁崇焕同朝为官。《聊斋》中的《大司马》也是王象乾的故事。其正史上却鲜有记载。”王毓棠告诉本刊记者,核实这些祖先为官的身份并非唯一目的,他们为官的政绩与造福一方、载入国家的历史,希望可借以引导族人。

  相较王毓棠和其他人,甯长占是中国民间修谱人中行动的先锋。

  立志捋清家史的举动始自上世纪60年代末。30岁的甯长占在先祖甯九德墓前明志:尽毕生精力,编写辽南甯氏家谱,以敬祖先。

  彼时特定的社会氛围中,甯长占开始悄悄寻访。周末独自一人骑车百里,在附近几个县挨家挨户拜访甯姓后代。

  “你太爷爷、爷爷都是做什么工作的?”相熟人家和他偷偷聊上几句,但稍微谨慎一点的,立刻变了脸色,默不作声开门送客。

  家里人更害怕受牵连,甚至阻止甯长占出门。

  “像个地下工作者。”甯长占如此形容。

  那时他调查目的很简单——先找到老家谱,这样一切就都有了参照。

  在“破四旧”的冲击中,不懈努力了两年,甯长占终于在近村一户人家得到了被“保密”的老谱——清光绪25年抄录的两本甯氏“宗祠书”,本支系始迁祖甯九德迁移东北后尚存的唯一书证。

  看到后却如冷水浇头,“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世系表,七八代人名,没有任何具体记载,还是残缺不全的。”他回忆。

  “家谱记载了家族的历史,有了家谱才能讲清本族源流,才知根脉所处之地。”甯长占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他真的在这世上存在过

  翻烂了书,抄薄了本,辛存寿在太原古董市场上无意淘来的一个账本中,发现了许多“我们村不知道的事儿”。

  比如,某辛氏族人金贵并未出现在本族家谱中,辛存寿却在账本中发现了此人确实存在:他买过的房子、卖过的地,和谁交易过东西,都清晰在册,甚至据此推出生卒年月和时代,“这个人物一下子丰满了,而且和整个家谱联系起来,他真的在这世上存在过。”

  无中找有、有中挖根,是每个修谱人始终不懈努力的目标。2003年冬天,甯长占终于在蓬莱市小门家镇大甯家村一位长者口中,得知甯氏来源的可能线索——大甯家村村口的村碑。

  “文革”中甯家庙祠毁坏,此碑成为甯氏来源的唯一记载。可两年前修路,村碑埋在路基里了。现在柏油马路贯通,汽车来来回回。

  为了打听村碑的下落,甯长占和老伴儿走遍了大甯家村,挨家挨户走访。直到村子外二三里的村口,一家农机修理铺店主终于确认:当年拖拉机把村碑推到了路中央,他叫了十几个人把碑拉到门口垫平土地,便于修农机。

  欣喜若狂的甯长占扫开20多厘米厚的积雪,借来店主的铁钳和锤子,顺着村碑四周挖起来。

  长1.45米、宽80厘米、厚20厘米的村碑被冻土严严包裹。两个小时,甯长占凿得手破了肉,四周土地才终于凿开了缝。

  经过两个小时擦洗,碑文重现。大甯家村和辽南甯氏的来源,终于一目了然。

  “为了找碑文记载,年近80的老太太带着我们上山看老坟。”对于寻碑,山西静乐岑城修谱人李俊崙有同样的经历。

  途中路过死去儿子的坟墓,老太太扭过头去痛苦不堪,助手的脚也被路上的野猪夹子夹得血肉模糊。

  但是,“家族的凝聚力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虽然碑上的人物记载和我们掌握的资料出入不大,但毕竟是实地考证,更确切。这样的时候太多了。”忆起家族的团结,李俊崙感动至深。

  找历史资料不易,看历史资料更难。新城王毓棠参加修谱工作之初,难以看懂家谱里的许多字词、人名、地名、官职、制度。

  “我买来《辞海》查阅,再不解就跑去济南的图书馆请教。”从制诰、司马、三公三孤、六部五寺到科举制度的词条,他整理了整整一大本,“天天干这个,比上班还忙。每天5点起床,10点睡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上面。”

  电话不能停

  上考祖先可以在历史文献中下苦功钻研,下考后裔就必须通过宗族的共同努力细致统计了。

  发布倡议书,召开宗室大会,选举直系代表和地区负责人,制定调查名目,反复反馈核实信息,实地调查探访,是修谱的通常步骤。

  李俊崙厚厚一摞手札中,各式各样的纸张勾勾画画着各种统计信息。

  40个村子、120个统计数字,16次删改,24次核实,一处存疑——这只是众多统计表中最简单的一页。

  “每个支系提供信息报上来,有可能不完整,所以一般至少往返三个来回,比较符合要求了,支系自己也确定了,签字认可。”李氏宗族的调查内容细化到每一个人,统计多达14个项目,包括姓名、关系、职业、婚嫁、子女、工作情况、生卒等,甚至安葬地。

  找人,是寻谱人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情。

  “我家电可以停,什么都可以停,唯独电话不能停。光是和我有过电话记录的就有4500人,谈过话的人应该突破1万。”甯长占说,“一个月长途费四五百元,实在出不起了,电信局听说后,把长途费当市话费给我算了,还是要三四百元。”

  为了寻找宗亲,自司法机关退休的甯长占,找到辽宁省公安厅,请求营口信息管理中心帮助通过系统找寻。

  一遍遍说明来历、一次次表达请求、一道道请示,最终公安部批复赞同,省公安厅协助甯长占通过内网解决了寻人问题。

  我们没有家谱也能活啊

  “你爸是干嘛的?”“农民,在生产队干活。”“干什么活儿?”“生产队养猪的。”“他是饲养员吗?还是买卖猪的?还是搞饲料的?”这是甯长占调查采访时最常见的问与答。也是所有修谱人最普遍的问与答。

  “信息覆盖面不是那么大,收集资料速度不尽如人意,有些人不当回事儿,我们只能撇开中间人,自己去调查。”很长时间里,辛存寿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太原和榆次间,来回40多公里。

  “这个栓恒,我特意写了一句‘侍母至孝’。”辛存寿指着家谱中的一个名字说,“是说他非常孝顺。栓恒小时候,妈妈带着他和姐姐过,妈妈老了以后眼盲,她想吃冰棍,就是水里加点儿糖精、色素的那种,栓恒跑原平县里买去了。路上没有保温桶,用毛巾包着放在茶杯里,回来冰棍全化了,毛巾拧出水来,妈妈喝了。”

  辛存寿做着拧毛巾的动作,“这些故事都是我采访来的。他没有后人,如果不写在谱里,谁还知道?过几十年,谁还会记得?大家只会说,‘还有过这个人嘞’?”

  在他看来,相比家谱中一个孤零零的名字,这个记录使他可能对整个家族的风气产生影响。

  在大量的调查走访中,“大部分族人都是配合的,但一定会有人有疑虑。”“你是不是大款?能不能给我们带来好处?”得知辛存寿的目的,对方直接发问,“现在没有眼前利益吧?将来也没有吧?我就姓这个姓怎么了,我们没有家谱也能活啊。”

  “家谱是文化资料,我们应该维护它……”不等辛存寿解释,对方摔了门。

  静夜常思故乡景

  2009年,辛存寿修谱时作了一项特别统计——老谱3152人中存世仅166人。家谱尚未付印,又有老人作古。寻根的路越走越远,人却越来越少。

  辛存寿接到辛海玄的电话时,后者已90高寿,“我要和你一起做这个家谱,我要做你的助手。”辛海玄离乡45年,村中甚至不再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思乡情切,耋耄老人写信给辛存寿述离乡经历。一封信就要写三天,手抖得不行,停停写写、写写停停。

  信起头,“存寿”、“春寿”、“纯寿”……类似的名字写了五六个,“对不起,年纪大,电话里听不清你的名字。你了了我的心愿,我非常感激。”他在信中对辛存寿说。

  “我给他的诗添了这句,‘静夜常思故乡景,一草一木总沾怀。’他非常高兴。”辛存寿指着家谱里海玄的那页。家谱6月印毕,转年元月辛海玄离世。

  死亡,是摆在寻谱人面前的生命常态。这也是让众多寻谱人焦急的地方。时不我待,甯长占常常担心,“百年作古”后家谱的传续、家风的传承何在?

  对于新城王氏宗亲会的每一位,家风是每人手中一本实实在在的书——先人王渔洋所著《手镜》。

  王渔洋,原名王士禛,曾获一代诗名,驰骋文坛,为官也是“一代廉吏”。

  《手镜》便是王渔洋之子赴官之时,得到的父亲嘱托:“公子公孙做官,一切倍要勤慎检点,”出游低调不扰民间,宴会早赴早散不得夜饮,钱粮多寡俱要批回清楚,“必实实有真诚与民同休戚之意,民未有不感动者。”

  318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否为官,《手镜》中王渔洋的传教家风,仍被族人传咏。

  它在清明祭文中,被王毓棠与族人同唱为:“所存者必皆道义之心;所行者必皆道义之事;所友者必皆读书之人;所言者必皆读书之言。”

  这些期望,也存在于甯长占的《辽南甯氏家谱》,存在于辛存寿的《山西平原上院辛氏族谱》,存在于李俊崙的《陇西家乘续修静乐岑城李氏族谱》,存在于千万中国人曾经消失的家族记忆中。

  而寻找这些家族记忆的人,仍在路上,未曾停歇。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王斯璇 记者郑秋轶/山西太原 北京 山东新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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