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民间戒毒渐行渐远了吗

  笼罩在极力迎合需求、行业高度竞争压力之下的民间戒毒医院,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浓缩了各类社会功能的“小社会”。

  2011年,邹林峰主管的广州德心戒毒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以下简称德心)成立,以申请公益项目的方式,募集来自政府和社会的赞助,以实现免费的社区戒毒。

  2012年,同样在广州白云区,广州白云自愿戒毒医院(以下简称白云)成为全国首家拿到医院资质的戒毒机构。

  2013年,德心发起了“中途宿舍”项目,计划每年向社会募集50万元,帮助1000名戒毒人员重返社会。

  一时间,民间戒毒在广州风生水起,引发媒体与社会的高度关注。

  时至2015年,广州的民间戒毒已行至中途,终点却依然遥远模糊。这个城市的民间戒毒,将往何处?

  停在半路的“中途宿舍”

  在广州,位于城乡结合部的白云区是吸毒人员密集扎堆的重灾区。

  邹林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2013年,仅白云区钟落潭镇一处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就有近200人。而在邻近的江高镇上,这一数字更是高达300人之多。

  德心选址在钟落潭镇,“中途宿舍”项目则在江高镇启动。在邹林峰看来,那里是开展社区戒毒的最佳选择。

  早在“中途宿舍”项目的筹备期,广州市民政局、慈善会送来了第一笔5万元活动经费。

  有了这笔钱,邹林峰带上社工,拿着派出所提供的吸毒人员名册,一同钻进了江高镇,最终通过家访式摸查,确定了拟吸纳的戒毒人员名单。

  名单上的一张张面孔,以青少年吸毒者居多。其中,多数是曾被公安司法机关强制隔离戒毒的出狱人员。在“中途宿舍”里,他们将接受戒瘾训练,心理治疗,辅以职业技能培训、就业安置等服务,以便更好地度过“中途”,回到社会。

  2013年6月26日,国际禁毒日当天,邹林峰代表德心与当时的广州禁毒办签好了协议,并带着“中途宿舍”项目参加上了广州市慈善项目推介会,他的筹款目标是50万元。

  第二天,《“中途宿舍”尚无人认捐》的报道在广州出街,邹林峰没拿到一分钱。两年过去了,筹款的电话至今还挂在网页上。

  没有社会募捐,但“中途宿舍”还有政府购买服务的30万元。拿着这些钱,邹林峰招募了6位专职社工,戒毒人员进来后,项目总算开始了。

  到2014年初,仍然看不到任何资助的迹象,“中途宿舍”被迫终止。

  56岁的韩文广是德心戒毒中心的临床戒毒科主任,他至今还能想起那50多个在“中途宿舍”里戒毒的年轻人。“想法是好的,但现实有些残酷。”韩文广说。

  2013年时任广州市禁毒办主任常海祥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当时恰逢广州禁毒系统机构改革,社工等禁毒服务未能纳入政府预算。

  四年之后,邹林峰当年从内部人士那里听来的那条消息——“政府将大力购买社区戒毒服务”——依然没有照进现实。如今德心依靠收费的自愿戒毒服务维持机构运转,但在最近半年连续亏损。

  站在风口,风却停了。2015年,与德心捆绑在一起的邹林峰,不得不加大资金投入,希望用改善外部环境、提高硬件质量的方式来扭转现状。

  邹林峰说,四年内德心的投资额已升至500万元。

  需要一间练歌房

  2015年4月,本刊记者来到广州白云自愿戒毒医院进行探访。门口虽尘土飞扬,但掩盖不住停在院内的五辆车牌均被遮挡的豪车。

  李华林说,选择自愿戒毒的患者自然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毕竟,在部分戒毒者看来,花上百万元戒毒,要比花千万元吸毒划算得多。

  走进院内,如同置身在一家24小时监视中的疗养院。绿荫下与花丛前,身穿病服的人们停停走走,一旁有巡视的保安守在各个路口处。

  本刊记者一进入住院部大厅,就有从类似KTV里传来的歌声在耳旁轰鸣。走上二楼,的确有一间不算体面的练歌房,门口写着开放时间:上午9点半至晚上10点半。医院工作人员介绍,逢节假日,练歌房都会人满为患。

  李华林介绍,为了让病人适当发泄情绪,戒毒医院需要有一间练歌房。

  练歌房也是为了满足大部分人的休闲需求,但来自戒毒人员“五花八门”的需求,绝不仅有练歌房一项。他们还要求像正常人一样,享有桌球、沐足、按摩、桑拿等各类服务。

  笼罩在极力迎合需求、行业高度竞争的压力之下的民间戒毒医院,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浓缩了各类社会功能的“小社会”。不同的是,这个小社会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早日戒毒成功,回到大社会去。

  然而,即便进入了戒毒医院,部分吸毒者依然愿意违背初衷、甚至铤而走险,将社会里的老本行、恶风气带进来。于是,有人在体内藏毒,托家属带毒,甚至直接在医院里贩毒。

  韩文广见过一位女性带毒者,在入院体检时简单地一蹦,毒品就从体内掉了出来。他还遇到过一位76岁高龄的母亲,在探望时带毒给自己的女儿,并协助其在医院内贩毒。

  “委屈”更让人难以忍受

  自走出校园到白云工作,责任护士毛靖林已经在戒毒工作的第一线呆了8年。毛靖林说,有的患者在躁狂时会扔东西、吐口水,“辱骂是最轻的表现了”。

  她曾护理过一位瘦得皮包骨的女患者,患者当时被捆绑着抬进来,身体大部分功能丧失。毛靖林要为她擦身,喂饭,护理伤口,“有时候失禁在床上,还要去擦。”

  从事戒毒工作长达15年之久的李华林坦言,类似情况,身处一线的医护人员见过太多了,以至于多到“见怪不怪”。

  李华林经常和安保人员一起上门接病人。最近一次,一位患有严重精神病状的患者,独自开车上了快速路。患者一边试图甩开李华林的追赶,一边打电话给110,称有人追杀他。李华林只好跟着他,绕着广州城兜圈。

  相较于对待患者时的危险,“委屈”更让人难以忍受。毛靖林曾被一位自己用心护理过的男患者,在走廊里当着众人的面强吻过。她说,那一刻巨大的委屈憋在心里,只想着“我再也不要做这行了”。

  德心的心理医生屈晓燕曾遇到过一位怀疑爱人出轨的男患者,整日在网上搜索东莞扫黄的新闻,然后在里面找他的老婆,“他先是怀疑你也有问题(出轨),接着是指责、辱骂,最后就会动手打人”。

  遇到这类患者,屈晓燕说,更多是理解和同情,给予必要的关怀,“不然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对戒毒人群的认知差异,依然存在于当今社会。本刊记者走访多位一线戒毒工作者,他们一致呼吁提升对戒毒人群的尊重。

  “不要让戒毒人员‘进门是病人,出门是犯人’,社会要多给予他们空间和机会。”一位戒毒社工告诉本刊记者。

  谁能坚守

  德心的心理医生李明大学毕业后便进入戒毒医院工作了。他已经记不得自何时起,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变成了人们印象中的高危职业。

  刚接触这份工作时,李明同大多数新人一样,在对患者进行心理指导的同时,也需要技高一筹的前辈“对自己督导”。

  李明坦言,总有某个时刻,当自己吸收到的负能量过高时,就感觉脑子里紧绷的弦快断了。

  从事戒毒工作第八年的屈晓燕,曾是专职的心理医生。当新人遇到类似李明的问题,她总告诫这些后辈,再忍一忍,撑一撑。

  不久前,德心搬家去了新址,离广州市中心更远。所有医护人员只能在单位住宿,一周大多数时间都耗在医院里。对此,李明有些无奈,“似乎与自己独处的时间更多了”。

  2015年除夕,家住广州的毛靖林,第五次没有在春节与家人团聚。最近一段时间,即便医院离家仅有1个小时的车程,毛靖林还是把多数假期花在医院里和自己度过。

  从事戒毒工作23年的韩文广,正经历着自己职业生涯的特殊时期。曾发明过某款戒毒畅销药的韩文广,如今会在朋友圈、QQ空间上,不定期更新他的“戒毒论语”,介绍一些戒毒常识,进行戒毒教育。

  韩文广最大的乐趣也在这上面,他每天期待着有更多的患者与家属,以及那些慕名而来的朋友们能阅读他的文章,然后给他点赞。

  他用一部屏幕破碎的旧手机,低着头,用两小时800字的速度,不顾旁人地打字。韩文广说,“我不知道这800多个QQ好友,是否离得开我。但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他们了。”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悦/广东广州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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