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18岁的别针

　　这个别针坏过3 次，生锈的针磨坏过我两条裙子，一个包包，但我还是喜欢把它别起来。这是我人生里唯一的一枚别针。来自一个鸟不拉屎的村庄，葡萄牙最南边一个叫做SAGRES 的小城……旁边的一个不知名村庄。

　　会来到这个村庄完全又是因为足以把我放进100 次大麻烦里的好奇心。本想坐车进城，路边的路标飘过几个不认得的葡萄牙语单词，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周末”，另一个看起来像“市场”，还画着箭头，我就大呼小叫地让司机停了车。大巴绝尘而去，我被放在南欧绚烂阳光下的一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道路上。

　　顺着箭头的方向，走到腿快要断掉的时候，看到了突然出现的人群。就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里，四周停满了车，空地上摆满了地摊，方圆五十公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在一起了。原来是每周日一次的二手市场。

　　卖主和买主都是同一批人。村里的人随便在家里收拾了一些不想要的东西就出来摆摊，顺便看看别人家里有什么小东西可买。于是你家的砒霜就变成了他家的熊掌，说不定下个星期又拿出来流通一次，实在符合物质守恒的定律。

　　我怀揣50 欧元，这是今天吃饭、坐车、住店的钱，但我还是一头扎进了我热爱的淘二手货的事业里。某个角落里传来对我的呼唤：“我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来买我，来买我………”我耸动着耳朵沿着声音觅过去，是一对老嬉皮士夫妻的地摊。老头子有个圆滚滚的肚子，玩世不恭的大圆脸和嘲讽的笑容，老太太穿件橙色背心，肉乎乎的大胳膊拼命挣扎着从袖口挤出来，摊子上所有东西跟民族大融合似的挤在一起。

　　但我还是一眼看中了它──错了，不是这个别针，而是一条玫瑰石的手链。妻子的眼睛从墨镜上方飘出来看着我：“噢亲爱的，这是我在英国流浪的时候买的，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你多大？ 17？18？”

　　我立刻做出天真无邪状，拿掉了身上至少15年的岁月记忆，以17或者18岁的口气问：“多少钱呢？”

　　“唉，算了，50 欧元好了。我当年花了80 欧元买的。瞧，真正的英国玫瑰石，真正的老银子。”老太太说。

　　接下来的接近30 分钟里，我用尽了各种方法让她以35 欧元的价格把它卖给我，以便留15 欧元坐车、吃饭、住店。但当过嬉皮士的人果然铁心肠，那个圆滚滚的丈夫在旁边不停地夸奖这玫瑰石手链当年戴在他老婆还没有发胖的胳膊上有多漂亮，为了得到它，他们俩当年是如何节衣缩食……当他向我提出一个“0 欧元讨饭蹭车睡火车站”的解决方案的时候，我明白这条手链不会是我的了。

　　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条手链啊。当我老去之后，当我的胳膊也变成肉滚滚之后，一定还会怀念它在我手腕上可能的美丽。但我没有足够的钱。我又摸了它一下，再摸一下，最后好好摸一下，一步三叹，带着一个穷困潦倒的背影离开。春天多美啊，花多香啊，小草多绿啊。我坐在村庄后头的一片废墟里生闷气，怀念一块玫瑰石。突然，村子里的土路微微震动起来，有一种隐约的喧嚣。接着我看到一群人向我冲过来，为首的一个大喊：“我找到那个中国人了，那个中国人，我找到那个中国人了！”

　　我迅速地确定自己并没有作奸犯科之后，强作镇定地站好。你们这群葡萄牙农民想干什么──我还没有把这个表情在脸上挂妥当，就看到人缝里伸出一双肉滚滚的胳膊，然后就是一件橙色背心，和不停喷在我脸上的湿热的粗气。“30 欧元卖给你好了，中国姑娘。”

　　老太太拉着我的手就往回奔，身后居然唿哨声和掌声一片。

　　老太太一边帮我把手链仔细地包在一张报纸里，老头子一边在旁边唠叨，关于它在他老婆当年纤细的胳膊上多么美丽，当年英国的天气多么令人讨厌。我一只潮湿的眼睛看着这对夫妇，另一只眼睛迅速看到了一枚别针。我发誓，就算他们要价20 欧元，我也绝对毫不犹豫地拿下，然后0欧元讨饭蹭车睡火车站度过一天。

　　“这个多少钱？”我问。

　　“这个送给你。亲爱的，送给你。哦你一定只有18岁，啊，难忘的18 岁。”老太太唠叨着把别针别在我的胸前，于是我的另外一只眼睛也潮湿了。

　　南欧的阳光真猛，离开他们，我继续走在这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道路上，念着我和老太太的18岁年华，独怆然而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