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随波逐流

  【一】

  葛老,最近我迷上了两位先生。一位叫梁文道,香港人,既做主持人又当作家的他已经很红了,不用特意说明。

  另一位是孙振耀,惠普的前中国区总裁,他在清华大学的演讲那么好,二十七岁的我看了又看,比看《杜拉拉升职记》还励志。

  我看他们的时候,总是想起你。那时候学校刚刚搬到郊外,实验室却还在老校区,周四中午,我会和你同乘一辆校车,你回老校区,我去实验室。那时候你已经老了,头发花白,走路蹒跚,有时候我生怕你会跌倒,所以每次都坐在你的身边。

  我喜欢你,尊敬你,你的经济学课程讲得很好,还喜欢和我拉家常。你的大儿子在日本,小儿子在德国,女儿则在美国,都已成家立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日本的大儿子是位企业高管,德国和美国的儿女则分别在大学任教。你和我很自然平常地说起这些,就在校车上。有时候我们聊一聊学生的课余生活,你会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忧心忡忡地和我说,做人可不能随波逐流啊。

  那一年我十九岁,我理解的不随波逐流,就是在同学们都在打牌玩游戏的时候,我不要去跟随;同学们都在考试作弊的时候,我不要去效仿;同学们在热水瓶屡次被偷后也学会了顺手牵羊,而我坚持一买再买。

  要过了很多年,我经历了太多的考试,考核,我谈恋爱,失恋,我被逼婚,抗婚,我在职场上进取,周旋,我尝试说自己爱说的话,做自己爱做的事,然后变得沉默,谨慎,我才明白年近八十的你嘴里的那句不能随波逐流,是多么的难。

  但我谢你,谢你老迈的嘴里,依旧说出这固执的话。

  【二】

  有时候做学生,就跟做人儿女一样。家有严父,可怕,但有慈母罩着,幸运。但如果遇上了一位严格的老师,是万万没有慈母来解救的。

  你无疑严格,也有资本严格,做你的学生,幸福,但想做你的好学生,辛苦。毕业的时候人人都东拼西凑写论文,有的人连抄都困难,有老师实在看不过,找几篇国外论文扔给学生,翻译一下,改了。多省事。像我们这种二流的学校,出不了一流论文,那些老师大概是那样想。

  但你不。我真佩服你啊,戴着老花镜,硬是一遍一遍叫我们改,增加备注明细,你说行文如做人,不假,不抄,将来才会有出息,才是一个好人。

  前几天,我的一个博士朋友翻阅期刊的时候,看到了很骇人的一幕,有一个著名期刊上居然公开刊登了一篇带有错误的硕士论文。那错误太明显,以至于大家都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先进性教育被翻译为advance sex education。这个笑话其实不值得我们笑,它冷而悲,当我看到那张截图的时候,我真想你。你的课堂堂爆满,因为讲得精彩。

  隔壁你的同事老王,让班长找全班写检讨,为什么不来上课,难道非要我点名?下课后全系都在传,大家笑那个王老师出尔反尔,说好不点名,如今却要大家写检讨。

  你作风明朗,课讲得好,甚至不用点名,但你也不骄傲。你只是教我们诚,教我们信,你不自欺,有一身好本事;校长十分敬重你,因为你愿意到我们这个不是太好的学校来授业解惑,你谦虚,只是想为家乡多做一些贡献。

  你关注公共教育,有时候也忧心忡忡。但你从不在课堂上啰嗦。你把课讲得本分得体,但我知道,你并不是只有这得体的本事。

  你最担忧学术腐败,如果你看到那个advance sexeducation,也许都会落泪。你说了一辈子的诚信,学术却在渐渐地泡沫化。最近我念的那个MBA 班里面,有大半的同学上课是为了认识更多的人,有更大半的同学的论文,肯定会一抄了事。

  唉。我隔着阴阳向你叹息。葛老,如果你还健在,你的心一定痛得淤青,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其实我更加难以安慰的是自己,我不想随波逐流,煞费苦心写的论文,拿的成绩可能远远不如那些抄的同学,因为很多老师的水平也并不高明。

  这种心情,就像一个年年交党费的党员看到一个从未交过党费的党员反而拿了一个优秀党员称号时那样,信仰坍塌啊。

  【三】

  2009年你病重的时候,我庆幸自己在你身边。

  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与我外公同年,八十一了。你看上去和平时并无两样,甚至还嚷嚷着要回家,继续写你没写完的书。你的女儿在你身边,你让她给你重配一副老花镜,这个任务被我抢过来了,第二天就给你买了一副。

  其实你的身体,在我进入大三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好了。你太太是2003 年去世的,你说怪自己太长寿,只能让她先走一步。系里面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给你安排了极少的课程,也安排了我替你拎包,批作业,做PPT。

  那时候你常常问我,要不要继续深造。我想了想,又看了看,有一天我和你谈心,我说葛老,作为一个浙江人,我真的不是特别喜欢搞学术,我喜欢搞商业,所以我想到社会上练练,几年后再回到学校。

  我觉得你挺失望的,因为你总是夸我明白,你觉得像我这样的明白人,聪明,应该搞研究。

  其实所谓明白,就是看透了很多事。比如我有个财大气粗的表哥,能够一次性赞助50 万给某个教授做项目,教授说,啊,那不如这样,你到我这里念书吧,直接念研究生。我和你说,我不希望自己念下去,成为那样的一个教授,硕导。

  我总是用苹果公司曾经的副总裁问李开复的一句话问自己:你是想一辈子写一堆像废纸一样的学术论文呢,还是想用产品改变世界?我没有刻薄到觉得学术论文是废纸,或是垃圾,尽管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情况存在,但我还是想好好做事,直接投入到商业中去,最优的境况就是真的能用产品改变世界。

  你不强迫我,虽然你可以推荐几个不错的导师给我,但最后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进了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同学都说我运气好,和你有缘,我也并不否认,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会和我们相遇,一定存在着某种安排。

  我感谢这种安排。

  【四】

  我一直在想,后来有了易中天,有了于丹,你算不算是生不逢时。如果说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是不是说,你其实并不幸运?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就像你曾经的那句不要随波逐流。葛老,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难不随波逐流了。

  我在这个公司呆了六年,考上了MBA,已经二十七岁,也许再过十年,我会是一个比较高级的职业经理人,在这十年当中,我得结婚,生孩子,为即将到来的中年危机做应对处理。我遇到过君子,小人,被人管过,也管过人。我忘记了很多人,也在心里记取着很多人。

  但我越来越多地想起你。

  你走的时候,开了一个追悼会。你的儿女,一共三家人,都到齐了。还有学校的领导同事,你的朋友。但最令我感动的,是我的很多学长学姐,我逐个登记了一下,发现他们来自十七个不同届。

  我们全身穿黑,就差披麻戴孝,为的都是感激你的言传身教。我开始懂得,其实那种功成名就的幸运,在现在这个场面下,也不过是SO SO而已。

  生活会以某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奖赏你。

  你女儿回美国前,和我吃了一顿饭,送给我一本你年轻时的笔记。那时候你在美国留学,日子过得很苦,也想着像很多人那样出去碰碰运气,你到一家公司做兼职,失败了,灰心丧气,这时候却在一个著名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当年就被评为百强论文。

  你在某页小记,好险,看来随波逐流并不能解救一个人。

  葛老,你都离我那么远了,还不忘记教育我。

  那么好吧,你是一个经济学家的你,我是一个经理人的我,一切并无好坏之分,只在于坚守,我会脚踏实地走下去,半喜悦半哀伤地唱完人生这首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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