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收藏家金池长老

  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稀罕唐僧肉的。荆棘岭的十八公一伙,就只想和唐僧吟风弄月,而观音禅院里的金池长老,觊觎的则是唐僧的那件袈裟。

  他对那袈裟的痴迷,凌驾于一切之上,包括生命。

  金池长老是一个隐匿于寺庙里的收藏家。这名活了二百七十岁的长老对珍奇异宝有特别的兴趣和痴迷,就连他的打扮,也体现出一定的收藏实力——头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身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如此一片珠光宝气,作为对比,吴承恩特别在这一章节的前面描述观音禅院其他众僧的打扮——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可以得出结论,这个观音禅寺位于深山,简朴无闻,众僧很朴素,很有和尚“应该有”的样子的。金池长老的珠光宝气,绝对是另类。

  他给唐僧师徒献茶:“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如果把这待遇看做是对唐僧师徒的恭敬,倒抬举唐僧师徒了,事实上这是资深收藏家的职业习惯,逢到可能的人选就想交流一下:“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看看,想切磋业务了。

  但他这次碰上人物了。孙悟空安全感很足,最热衷于比斗,老和尚说他今年两百七十岁,他也要喊上一嗓子: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呢!这当下老和尚显摆袈裟,猴子怎肯让他独出风头?立马解开包袱,取出那件惹祸的宝贝。说起唐僧这件袈裟,它是如来佛赐观音的五件宝贝之一,名为“锦斓异宝袈裟”,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球,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言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可以想象,一时间,金池长老毕生收藏都黯然失色。

  对于一名以收藏为终生事业的人,金池长老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他心中轰轰而来的绝望和贪婪,正如决堤洪水,无法拦截。他很想说服自己,镇定、镇定,可是他对这件袈裟的痴爱和震撼,竟使这个两百多岁的老同志不能把持,完全失态,只有放声痛哭: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到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父,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得作个唐僧?’”

  若不是这一夜痛哭,我不会对这老和尚产生一种政治不正确的同情。

  观音禅院里另外两名提议杀人方案的小和尚,广智、广谋,有智有谋,谋财害命,按部就班,那真是毫不含糊啊。他们是简单分明的刽子手,没有什么好说的。而金池长老不同。在那失态的一夜痛哭中,他的痴迷有一种力量,而如你所知,有力量的东西是可爱的,令我产生了为他翻案的冲动。他不是那种活得轻飘的庸人,也不是活得僵硬的蜡人,他是一个有癖的人,是痴人。

  足够痴了,就不要脸了,也不要命了。在那件袈裟面前,金池长老只想“怎得作个唐僧”,连命都肯与唐僧交换。虽然,没有生命,这所有的收藏就无以附丽;但是假如只有生命而没有收藏,这生命又只是巨大的空虚和惆怅。假如摆在金池长老面前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吃唐僧肉以换长生,放弃袈裟,一种是占有袈裟,放弃唐僧肉,他会选择哪一种?也许是后者。

  中国古人对“癖”是欣赏的,岂止欣赏,简直是认为癖是非有不可的。

  张岱声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袁宏道深有同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以风雅著称的张潮,对癖的问题更是上纲上线: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总之,癖是可爱的,王羲之爱鹅,林和靖梅妻鹤子。金池长老那收藏之癖,宝物之爱,怎么就不行了?怎么就不是雅趣了?他那以茶待客的架势,怎么就不能视为一个大收藏家的风度呢?他为他的毕生追求,连命都不要了,这痴妄,还不够酷?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以四十五度角仰视一下这位老和尚了?

  好像又不对。问题在哪里?道德、伦理等等,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金池长老的问题,不在于他老和尚的身份,问题是——他把“癖”无条件地发展下去,变成了没有底线的贪。所以,他的人生失控了。

  《世说新语》中有“支公好鹤”一则,支遁与金池长老同是和尚,也同样有痴。支遁是鹤痴,住在剡东峁山时有人送了他一对鹤,他怕鹤长大了要飞走,竟把那对鹤的翅膀给剪了。后来,鹤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支公顿感懊悔,悟出自己对鹤不是痴爱,而是占有,需把占有心给去掉,才是“桶底脱落”。当然还可以说得更有高度一些。

  我们可以说,金池长老收集的不是宝物,是贪恋,是空虚人生的寄托。常人寻求升官发财,甚至寻求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这些都是贪。金池长老在贪欲的酒池里大醉不醒,正如叔本华说,我们可将财富比作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他不知道,一件袈裟不外是纤维、颜料这堆物质的组合结果。所谓宝物,不过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矿物质。他对“物”的执着,就仿佛《海底总动员》里面那只几天没吃鱼、忽然闻到了血腥味的巨鲨,那飙升而起的欲望,就连沉船里的炸弹也无法将它阻挡。

  有意思的是,偏好恶搞和反讽的吴承恩偏偏要拿一个老和尚来上演“贪嗔痴”的好戏,在这个观音禅院,他惯用的恶搞手法又来了一次。按吴承恩的意思,佛寺简直就是各种男盗女娼、贪嗔痴怨的荟萃地。多少伤天害理,正好靠它暗度陈仓。镇海寺里的和尚,因为跟金鼻白毛老鼠精(也称地涌夫人)变成的美女通奸,被吃了一个又一个。敕建宝林寺里的和尚,因为势利眼,被孙悟空打得狼狈告饶。吴承恩笔下的和尚,简直是“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

  佛经教诲:众生生活于世间,以眼耳鼻舌身等器官与外界接触,产生五欲,执着于五欲并产生染爱之心,便成为贪,因此又以贪与爱为同体异名。

  “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好吧,既然需要“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所以,金池长老就只好贪嗔痴全占了。

  这位在长夜里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让我们为他树碑吧!他其实是观音禅寺里的卧底,他的真实身份,是收藏界里的无名英雄。他不容易啊,潜伏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坚持他的痴恋事业。我们也许可以确定,金池长老不是因为做了和尚,才顺便收藏袈裟,好比猫儿收藏鱼骨头。不,他是因为痴迷收藏袈裟,干脆就去做了和尚!

  人人都爱猪八戒

  孙悟空和猪八戒这对活宝搭配得好,他俩一碰头,上帝就发笑。

  仔细琢磨,他俩的好笑之处很不相同。两位都爱吹,孙悟空是把自己往强处吹,猪八戒则是把自己往弱里吹。孙悟空一听说有妖精,第一反应就是浑身兴奋,要去把他打了。猪八戒的第一反应则是,沙和尚,快歇下担子,拿行李分了!“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伙。”师徒几位对月吟诗,猪八戒延续了他一向的低俗趣味: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黏涎。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

  猪八戒自卑吗?当然不!但也不能说出于自信,应该说,超越了自卑自信这些情绪,放松到了这样的程度:觉得拿自己怎么作践也没关系。猪八戒的智慧是本能的。聪明和能干,是叫人去仰慕,逞强是让人害怕而走远,而示弱却是让人愉快地走近。很显然,在取经队伍里,猪八戒的人缘比孙悟空好,在读者群里,猪八戒的人缘也比孙悟空好。

  猪八戒的与人亲近,还带着一股子率性色彩,骂人,抱怨,赌气,斗心眼,一样不缺。——这就让人觉得更可亲近。他骂唐僧,可不比孙悟空骂得少,“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像我这个老和尚罢软!”但是唐僧就是偏着他,就是觉得他乖巧,没办法。

  猪八戒的字典里就没“客气”这词,到哪里都自称“猪外公”;见了福星,扯住讨果子吃,去他袖里乱摸,腰里乱,不住地揭他衣服搜拣,唐僧说他没规矩,他说自己“番番是福”。旁观的镇元大仙说他:“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呵呵,不尊重才亲昵。

  猪八戒自称笨,他师傅也说他笨,他的笨好像一道特权:他都这么笨了,别人就不和他计较了,懒点、少干点是应该的,别人为他多担待点。这“笨”又像天然屏障,让他可以少操点心,安心于不上进。某天看报道,说如今正流行“八分生活学”,就是指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不再苛求全力投入,十分力气只用八分,剩下的用于养心,用于蓄锐,或纯粹用来浪费——所以说猪八戒的智慧是本能的,他不是“八分生活学”,最多是个五分。

  笨人不一定滑稽,但是太机灵的人肯定不滑稽。太机灵太准确,没有那种混沌糊涂的趣味。这种趣味猪八戒最有。去巡山,他对着石头模拟与师父对话:“他问什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是笨人的自作聪明,笨人的狡诈。

  猪八戒在读者心中所唤起的广大的爱的涟漪,还不仅如此。他名叫八戒,实际上什么也不戒,他好吃,好色,贪小便宜,还打诳语。总之,他没有禁区,百无禁忌。

  人们不喜欢装,唐僧很装。唐僧的被耻笑,衬托出八戒的真实。猪八戒的不装,使他的不那么要脸变得理直气壮。实际上,不装不一定就要低俗,没有追求,不谈理想,并不是真实的唯一表现。但是,大家活得累,有时会觉得越低俗越迷人。

  猪八戒放大了人的小毛小病。人们通过纵容猪八戒来纵容自己,也通过原谅猪八戒原谅了自己。

  一言难尽的沙僧

  沙僧的“忠厚老实”形象,很大程度是拜电视剧《西游记》所赐,剧中安排他挑担,可是在原著中,沙僧并没有挑担的任务。按孙悟空对猪八戒说的,他们仨是这样分工的:“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和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也就是说,猪八戒挑担,沙僧赶马。据猪八戒称,那担子还不轻,“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扁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蔑丝藤缠大斗篷。”

  但是当猪八戒抱怨担子重时,孙悟空自然不伸以援手,貌似忠厚的沙僧也装聋作哑,不愿分担一点。

  解除掉这种忍辱负重的形象带给我们的情绪影响,再来看沙僧,也许会发现另一个他。

  第七十六回,孙悟空被狮驼洞青狮精吞进了肚子里,唐僧哭得打滚,沙僧却十分平静理性,与猪八戒一起分起了行李要散伙。等到孙悟空重新出现,他才十分尴尬,“连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马匹”,几句如画,此时的八面玲珑其实是有点滑稽的。

  沙和尚劝猪八戒:“二哥,你与我一般,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这话可视为他的人生经验,为人之道。其实沙和尚的实际能力,也不见得低,自我意识更不见得菲薄。真假美猴王那一回,沙僧眼看六耳猕猴弄出一队伪造的取经团,他恶从胆边生,挥手就打死了那个假沙僧,这也是《西游记》中明确提到沙和尚打死妖怪的唯一一次。六耳猕猴,连孙悟空都打不过他,他率众猴来围,都能被沙僧打出重围,可见功夫并不低。假沙僧触发了沙和尚的自我意识,他的愤怒恰恰说明,他看重自我,才不能忍受假冒伪劣的自己存在。

  取经师徒四人,悟空重名,八戒重利,唐僧则追求的是一个慈悲向佛的自我形象伪装给自己看。只有沙僧,沙僧追求啥呢?看起来他好像无求无欲。这是有原因的。

  沙僧的来路颇值得回味。他本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他打了八百杖,贬下界来,变成个妖怪模样,流放流沙河。流沙河是一条沉重的河,连鹅毛和芦花都不能浮起来。玉帝还教七日一次,将飞剑穿他胸胁百余下。这两点刑罚,都很有象征意味。沙和尚呆在这牢里反省自己的前世今生,越反省,城府越深。

  卷帘大将差不多等于是玉帝的贴身秘书,是领导很亲近的人,仅因在大宴会上打碎了玻璃就要受这么大的刑罚,玉帝怎么这么无情呢?会不会卷帘大将曾经无意得罪过玉帝?也许打碎玻璃盏只是玉帝的一个小契机而已?我想,沙僧心这么重的人,后来一定反省过。于是他越发成为一个小心的、沉默的人。

  小心行得万年船。钱财外露招人偷,才能外露招人妒,只有把自己藏得好些才安全。沙僧在取经队伍里,经常采取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宽容;适当的时候,也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不管是“高高挂起”还是“与人方便”,都取决于沙僧的顺应形势和识人能力。

  沙和尚不曾为孙悟空说过话,也更不会为猪八戒说话,大概聪明如他,看出为猪八戒说话不值得吧?孙悟空被遣回花果山,猪八戒在黑松林化缘不得,把头拱在草里,睡了起来。唐僧耳热眼跳左右等不到,沙僧便说:“师父,你还不晓得哩。

  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饿,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很不幸,他说中了。

  听说现在情场上有“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那么,沙僧大概可以算得上职场上的“三不”男人,不表态,不掺和,不负责。他在人情世故上,别有一番冷静,不会天真地一头热,也不会盲目乐观。红孩儿那一节,孙悟空一听说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便大喜过望,要去认亲。沙僧却在一边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哪里与你认什么亲耶?”

  结果正如他所言,孙悟空和猪八戒兴兴头头地上门去,吃了红孩儿一番三昧真火回来了,猪八戒差不多变成了烤全猪。

  在天庭当过公务员,到底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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