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下的谋杀(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谋杀,悬疑,小说
  • 发布时间:2015-09-01 13:46

  一、为了一个女人,

  兄弟俩掰了情分

  二贵领着大青狗,推着小车从县城卖木柈子回来的路上,周身都挂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突然,一块银白色的东西从空中掉在他的背上,二贵伸手一摸,原来是一摊乌鸦屎。

  “倒霉!”二贵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操!”

  正是晌午,没有一丝风,整个宇宙空间就像一个十分狭窄的闷罐。灼人的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地往脸上扑。天热,路上看不到人,只有大青狗吐着红鲜鲜的舌头“哈哧哈哧”地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的人,他就在心里苦苦地想着淑清。

  二贵没有父母,是在他姨妈家长大的。他比姨家哥刘强年龄小。幼年发育不良,长到二十七八岁身高不过一米五十,矮矬,一副憨相,胎带的三分傻气,身材短粗和大头大脑破坏了身体的协调,看着触眼。

  去年,姨和姨夫相继走到人生的尽头,二贵就和姨家哥刘强两个骨碌棒子生活在一起,日子虽然很苦,但难兄难弟关系处得也算和睦。自从上个月刘强不知从啥地方领回一个叫淑清的女人,当天晚上就在一铺大炕上扑腾滚打,二贵就恨死了刘强。他恨刘强有女人缘,也恨淑清咋那么愿意和刘强睡?他熬不住孤独和寂寞,所以他也想和淑清睡。可是淑清只和刘强睡。淑清对于二贵的嫉妒不恨不恼,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甜蜜地熟睡,每天总是面带微笑为他们哥儿俩洗衣做饭,但就是不许二贵碰她的身子。为此,二贵的心里总是酸酸的,心里就骂:狗操的刘强,我二贵挣的钱,都让你睡女人了,狼心狗肺!

  天已过晌午,二贵终于艰难地到家了。

  淑清正在洗衣服。见二贵进屋,淑清满脸挂笑,甜甜地问:“二贵你累了吧,先歇一会儿,我去做饭。”

  这甜甜的一问,使二贵立刻有了精神:“我,我不饿。”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卖木柈子的钱,有点献媚地递给淑清,“嫂子,数数。”

  淑清“咯咯”地笑了,两只高挺的乳房在衬衣里欢欢儿地抖动着。

  二贵痴迷地盯着叔清的胸脯,他怀疑那里一定是藏着两只小兔子,不然怎么会欢蹦乱跳的?他的脑海里迷乱了,心里突然“咚咚”猛跳,嘴里不停地咽着唾液。

  淑清认真地数钱,抬头见二贵正在贪婪地盯着自己的胸脯。淑清不气不恼,说:“二贵,你个没老爷们儿样的东西,看你那副砢碜相!”

  二贵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贪婪的目光,有些不知深浅地说:“嫂子,你怀里是不是藏了个小兔子?”

  淑清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没答话,仔细地数着钱。她视二贵是个半傻的生瓜蛋子,从不把他的话和行为认真对待。

  二贵见淑清没有反应,就胆子肥了,伸手去掀淑清的衬衣。淑清轻轻地拨开他的手,看他一眼,说:“二贵你可真没皮没脸,那可是你哥的东西。”

  “管他狗操的!”二贵又伸过手来。

  外面的大青狗突然哼哼唧唧地叫着。淑清立刻惊喜地喊:“二贵,你哥回来了!”说着扔下二贵,小燕儿似的飞走了。

  二贵一下子蔫了。他哀哀地看着淑清跑出去的背影,只感到四肢无力,整个身体都有些稀松了。他痛苦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外面进来的果然是淑清的男人刘强。

  如今的刘强,腰里别着新款手机,西装革履,少年得志的那种张狂完全显露在他的眉梢间。曾经因为父辈在村子里给他种下的坏人缘,已经快到三十岁还没人给说媳妇,只好抛家舍业去城里做发财的梦,结果是一枕黄粱,赔了个精光,不得不马吃回头草,落魄地回到村里,却意外的被曾经的嫌家,如今是鹰嘴崖采石公司的经理李文孝聘为销售员,并且还给了他很高的待遇。刘强感谢李文孝不计前仇,能够在自己的公司容纳他,给了一个吃口饭的位子,因此他工作很卖力气,也很受经理的青睐和赏识。

  刘强是在五天前外出催账的。出门这几天他心里像长了草,盼着早点回家见到淑清。

  看到刘强进院,淑清满面春风,欢叫着把刘强迎进屋里,然后“咣”地关上屋门。

  犹如久别数年,没等淑清问话,刘强就迫不及待地扯过淑清,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大口地舔着淑清那两片生动的嘴唇。淑清那两片嘴唇消化了刘强路途的疲劳。

  西屋的二贵满脸是气地走出屋子,站在淑清那扇紧闭的门旁。从淑清屋里传来那异样的响动刺激着他,心里好比嚼着青杏,从牙根子里直冒酸水。哥嫂屋里舒展筋骨的响动如一堆炸药放到了明火上,“轰”的一声爆炸了。二贵重重地敲响了屋门,暴怒地喊:“做饭,我饿!”

  屋里静了片刻,淑清在屋里回答:“我就去做,你先挺一会儿。”

  二贵“咚咚”地踏着重步回到自己屋里。

  这时,东屋传来淑清的笑声。

  又过了半天,淑清才从屋里出来。她满面绯红,一脸光彩地倚在门旁,问:“二贵,饿啦,想吃点啥?”

  气不顺的二贵把目光定格在淑清的脸上,他恨淑清太偏心,他想说几句什么能刺激淑清生气的话,可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能刺激她,最后恶狠狠地放了一炮:“吃肉!”

  淑清愣了一下,很快醒过腔来。她迎着二贵那嫉妒仇视的目光,笑着说:“那就去割二斤吧,正好你哥也回来了。”

  “操!他算个屁?”二贵感到心窝子被刀扎了一下,不再玩深沉地骂着。

  淑清不和他较真,双眼微眯,依然带笑:“好,你不去我去,你点火,中午咱们做顿红焖肉。”

  二贵气极地问:“他咋不点火?”

  “他累。”

  二贵再无话可说,狠狠地瞪了淑清一眼,不情愿地站起身。

  “咣——”

  二贵在淑清扭身往外走的时候狠狠地摔上房门。

  二、他得意自己

  圆了发财梦

  这个镇子的镇名听起来怪瘆人的,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起,叫狼窝。

  清晨,狼窝镇还没有从沉寂中喧闹起来,刘强仍在沉沉的酣睡之中。日光洒落在屋内,泛着清亮的光泽。

  淑清一个人静静地梳洗着。

  如同高峡洒落下来的瀑布,仿佛又如淡淡雾海中那细密的雨丝,淑清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中隐藏着一副瓜子型的脸盘,还有一双犹如弯月般的双眉。那双细眉下闪动着清亮目光的大眼睛,略带一点悲哀和忧郁。正是这双略带悲哀和忧怨的双眼,在上个月前一个特殊的时间里,使刘强从此结束了光棍汉子的历史。

  人算莫过于天算,人缘莫过于天缘。缘分不局限在某个时间,也不局限在某个场合和某种条件。

  刘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夏日里令他感到心里极其晦暗的日子。来省城做生意又赔了钱的刘强住在一家小店里。小店地点偏僻,也没几个人住宿。

  这天下午闲得无聊的刘强正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愣。突然,小店服务员的惊叫声惊动了刘强。刘强跑出房间,问:“怎么啦?”

  那个服务员惊乍地说:“可不好了,那个女的咽气了……”

  刘强忙问:“哪个女的?”

  “就三号房间的那个……”服务员边说边去找店老板。

  一会儿,老板和服务员过来,也把刘强叫进了房间,目的是让他证明一下。

  床上,一个年轻女人面色灰白,口吐白沫,人已经处在了昏迷状态,显然是服了毒。刘强思想中热的一面主宰了良知。他掀开盖在那女人身上的被子,只见女人紧闭的眼角凝固着泪痕,女人的鼻孔里还存着细弱的气息。他搬起女人把她背到附近一家医院,又拿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使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住进了医院,并且极其热心地守候在女人床边。两天两夜,女人在大夫的努力抢救下终于与死亡擦肩而过。

  当苏醒过来的女人睁开双眼,看到守在身旁的陌生男人时,她先是有些惊恐,后来听同病房的病友们告诉她是刘强救了她,女人歉意地冲刘强凄苦地一笑,艰难地坐起身,双手捂着脸极其悲切地哭了。

  刘强知道,女人选择绝路,那就肯定有扒拉不开的场面事,可又没有合适的语言安慰那个女人。他奓撒着两只手,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咳,别哭哇。这、这是咋说的……”

  “大哥,你心眼好,可你不该救我个没有活路的人,还是让我……让我去死吧……”

  “瞎掰!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就能见死不救?再说,就算是有磨盘大的疙瘩,可咋也不能往绝路上赶,是不?”说这番话时,刘强颇有几分男子汉的侠义。

  “可是,我、我实在无路可走了。”女人一副无可奈何。

  “那就先回家吧,有啥难解的死扣慢慢琢磨着解。”

  女人抬起被长发遮着的脸,轻轻地摇摇头,声音低低地说:“我、我已经没家没业了,也不知道上哪疙瘩找立脚的地方。”

  “这……”刘强也抓瞎了,不知道怎么能救人救到底。他搓着双手,反倒陪着女人不住地叹气。

  女人被刘强这番实心眼儿感动了。她轻轻地往脑后搂了一把长发,面带羞愧:“大哥,你人好,救了我的命,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大哥,我不是不想活着,可是混到这么窝囊地步的人,你说我活着又有啥意思?”女人换了冷漠的口气,就像讲述别人的身世那样向刘强述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女人叫姜淑清,原来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几年前,她和丈夫从乡下来到城里,靠手里几千元过河的钱做上了服装生意。小钱攒大票,慢慢就有了几万元的积蓄。后来,她进了赌场,经不住那些赌徒的诱骗,结果把自己和丈夫起早贪黑积攒下的血汗钱全砸进了赌场。她没脸回去见丈夫,又想把砸在赌场的钱捞回来,就向骗她进赌场的那个人借钱,结果越陷越深,最后,她整个人全掉进了赌场的深渊里再也拔不出脚来。那个男人在她没钱的节骨眼上把她胁迫到这座城市,让她用自己的脸蛋去勾引男人骗钱还债,她嫌丢人不干,那个男人就往死里折磨她。她忍受不了那个人狼一样凶残的折磨,就在一天夜里偷了那个男人几十元钱逃回了家,没料到丈夫已经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原来丈夫误认为她带着钱是和那个男人私奔的,就重新组建了家庭。身无分文的她,无路可走,也没脸见人,才来到这座城市,找了这家小旅店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女人说得泪水涟涟,她以为刘强听完自己不光彩的事一定会瞧不起她,然而刘强劝她:“别糟践自己了,把身板养好,出院找点临时工干,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

  刘强的话粗理不粗。女人没有回音,双眼盯着刘强,终于鼓起了勇气,吞吞吐吐地说:“大哥,你成家了吗?”

  刘强摇摇头:“光棍子!”

  “好心的大哥,你救了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大哥,那你就把我带走吧!”

  “……”刘强吃惊地盯着女人,“你……”

  女人以为刘强瞧不起她,挣扎着下了床:“大哥,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你带我走吧,我会侍候你一辈子,如果……如果你不带我走,那我就只有一死了。”

  “别、别……我不是那个意思。”刘强别别扭扭地叫着女人的名字:“姜、姜淑清,我是说,我家很穷,你会嫌弃的。”

  女人凄惨地一笑,又用力地摇了一下头:“大哥,我都混到这粪堆儿上了,还有啥可挑拣的。大哥……”

  刘强被女人那带着颤音的一声“大哥”叫得乱了分寸,心里怦然跳动,一种渴求和欲望突然涌上心头,于是就在那天的夜里,刘强和这个不幸的女人天赐般地草草结合在一起了。

  有了家的刘强踏踏实实地悟出了一个道理,男人有女人辖管着,才不会野心,没有女人的家那算啥家呀?

  “笃、笃、笃……”

  刘强在酣睡中正重复着那个甜甜的梦,蒙眬中被院外的敲门声惊醒,迷糊着问:“谁敲门?”

  “你睡吧,我去看看。”淑清推门出去。

  刘强没再继续睡,开始穿衣服。

  院子里淑清喊:“哎,刘强你起来吧,李经理来啦!”

  “哗啦——”淑清拉开院门,把李文孝迎进院内。李文孝很礼貌地冲淑清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松了松领带,迈步进了屋子。

  屋里的刘强手忙脚乱,又递烟又沏茶。

  淑清喜盈盈地冲刘强说:“哎,你先陪李经理唠嗑,我去炒菜,一会儿你俩喝两口。”

  厨房里刀勺齐响,淑清里外忙活,说话的工夫,酒菜已上桌。淑清客气地让着:“李经理,家常的饭菜,多喝几杯酒吧。”

  李文孝不再客气,上炕和刘强隔桌而坐。

  刘强举起酒杯:“李经理,你不小瞧我刘强,是我的恩人,今天多喝几杯!”

  李文孝没有动杯,而是笑眯眯地掐灭手中的香烟,抬起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刘强,眯缝着的双眼里潜藏着深长的意味。

  刘强不解其意,把酒杯放下:“李经理……”

  李文孝收拢目光,说了句让刘强摸不着头脑的话:“老弟,恭喜你!”

  刘强愣怔地看着李文孝……

  李文孝摸出一沓钱放在酒桌上:“老弟,你到公司这段时间工作干得很出色,尤其这次又要回了五万多元的欠账,我和公司几个管事的研究,奖励你五千元。”

  刘强怎么也不相信这么多的钱会是他的:“这……”

  五千元钱,这对于早已经对成沓大票陌生了的刘强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一旁的淑清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钱了,并且眨眼工夫就到了手里,她和刘强一样激动得语无伦次:“李、李经理,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公司收留了刘强,月月拿那么多薪水,他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

  刘强一个劲儿地应承:“是、可不是……”

  李文孝很有几分慷慨地摆摆手:“怎么客气了?刘强为公司出大力,得点奖金还不应该吗?来,干一杯!”两个大男人轻轻碰杯,双杯见底。李文孝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红,他绅士般摸出手帕在嘴角边搌了搌,然后又很仔细地叠得方方正正收入衣袋。这个动作很从容,也很优雅,使刘强感到自己在这个大能人面前显得粗俗。

  刘强没有想错,李文孝的确是个能人。一年前妻子离开他去“黄土高坡”搞“地下工作”去了,他本人一直没续娶。在公司同事的眼里,别看他没正儿八经地念过书,但此人头脑灵活,背地里同行们视他为“阴阳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年李文孝刚筹建这座石场时,他给同行们的印象只是一般。其貌不扬,根本不像个企业家,而又过分的斯文,说话不紧不慢,好静而不愿动,即使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宁肯淋湿衣服也不会加快脚步去躲雨。可事实相反,就在他的采石公司从筹备到开采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就成功地把手下大大小小管事的和几十个来自省内外的采石工笼络得抱成团,使采石和制成品形成一条龙,公司生意红得如同炭火盆,使公司拥有了上千万元的固定资产。直到这时,人们才真正地认识到李文孝的才能和魄力非同一般,觉察到了在他那斯文的外表下掩盖着的另一面,那就是他的成熟和心计。除了这些,他更有着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一面,比如聘用刘强为销售员这件事就能看出他的心计和气度。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知道,李、刘两家有杀父之仇。可明明是仇家,而李文孝又偏偏重用刘强,给他开高工薪,连刘强每个月的手机费都由李文孝实报实销,所以人们有口皆碑:李文孝是个德行很高、心胸开阔、不计前仇的君子。因此,他在公司的威望如日中天。

  镇子里上了岁数的人差不多都记得四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是七月间的一天,多数人都在镇外的水稻圈里忙着农活,突然,镇子里的广播喇叭传来锵铿有力的歌声。在稻田里干活的人们直起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因为在镇子里住着的人都知道,只要大喇叭一响,十有八九又有谁倒霉被揪出来挨批被斗。果然,短暂的歌声一停,就传来镇“红核云”造反派头子刘士元激昂的声音:“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经过我们‘红核云’造反派的不懈努力,现在终于又深挖出了一个隐藏在我们镇子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李存友。现在,我号召地里干活的人都马上回来参加批斗会……”

  人们很不情愿地放下正忙着的农活,稀稀拉拉回到镇子。

  这时,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存友已经被揪到台上,接下来就是给李存友“剃鬼头”,还要“打花脸”。在几个造反派忙着去找墨和笔的工夫,头上戴着二尺多长高帽的李存友突然高喊了一句什么。也许是“亲人们永别了”或是“来世再见”之类。有人说他喊的是反动口号,总之没有人听清楚到底李存友喊的那句话是恨别的哀鸣还是反动的口号。只见他扭转身拼命地奔跑,头上的高帽在耳边呼呼的风声中打着旋儿向远处刮去……

  在李存友喊着口号向井边跑去时,批斗的人先是都惊呆了,待醒过神来跟随着去追李存友时,一切都晚了。李存友跑到一处深井边,没有半点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跑在最前面的刘士元在旁边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喊:“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谁下井把反革命反子捞上来,我向公社革委会给他请功……”

  刘士元的嘶喊是徒劳的,没有人下井去捞反革命分子,因为人们都怕沾腥。当然,也不都怕腥,有个叫徐洪昌的中年男人顺着井绳溜到了井水里,连拖带绑把李存友救了上来。至于后来刘士元是否为徐洪昌请功,或给过什么奖励就无人所知了,不过徐洪昌的这一举动当时的确还是感动了一些人。

  跳井的李存友大难不死,命是保住了,可是由于跳井时和井壁的撞击,加上在井水里因冷水激得时间过长,从此下身失去了知觉,瘫痪在了床上。造反派对于李存友的批斗也不了了之。

  瘫痪的李存友,总是在一张纸上反复写着一长串的人名。没有人能理解,他写了那么多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那一长串的人名和他有什么关联。总之,他把自己生命最后的时间都倾注在了这些人的名字上。

  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镇子里的上空一片灰蒙。李存友把儿子李文孝叫到身边。那时李文孝才十几岁,根本读不懂父亲内心世界的这部厚重的书,他看到父亲手里写满了人名的那张纸,只刘士元一个人的名字下面划了很重的一杠。李存友没有嘱咐儿子什么,只是凝视他很久之后,把那张写满人名的纸揉成了团,很随便地扔到身边的烤火盆里。火盆里立刻蹿出一股很浓的蓝烟,也许是被烟呛着了,李存友的嗓子里沉重地“咕噜”了一声,他张了张嘴,但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接着头一歪,生命就画上了句号。

  那一刻,还是孩子的李文孝似乎懂事了。他从父亲那长时间凝视他的目光中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他跪在父亲床前“哐哐哐”地磕了三个很响的头:“爹,儿子知道怎么做了,我会让您走得踏实……”

  李文孝的父亲李存友,曾经在国民党统治的敌战区当过三个月的马倌。“四清”运动后期、“文化大革命”初期,李文孝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而刘强的父亲刘士元因为是根红苗壮的贫农,在村里成了造反派头头,李存友是在他的指挥下被折磨而死的。“文化大革命”过后,社会开始清理三种人,刘强的父亲刘士元自知罪不可赦,忧郁而死,他给李文孝留下的只是父仇未报的一腔遗恨……

  已是酒过三巡,李文孝又一杯酒下肚之后,亲昵地拍着刘强的肩头:“老弟呀,今后我有吃的就饿不着你,我有穿的就不能让你们家人露着肉,别听外人瞎咧咧,什么仇哇恨的,老弟你都看见了吧?我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李文孝侃侃而谈,把刘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吭哧出了几句话:“经理,你放心,我要让公司上下的人都看着,一定干出点露脸的事,就是让我下油锅,我也不说二话……”刘强说不下去了,“咕咚”灌下满满一杯酒,抹一把嘴巴,冲淑清说,“倒酒……”

  淑清忙摸起酒杯,她和刘强一样,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已经醉意蒙眬的李文孝张开巴掌,表示尊敬地半遮着酒杯,巴掌有意无意地碰在淑清倒酒的那只柔软的手背上。淑清的手一抖,碰倒了酒杯,酒杯在饭桌上滚了几个个儿掉在地下碎了,地下开出一朵细碎的琉璃花。

  淑清不知所措,奓撒着手。

  丝毫没有察觉这一切的刘强责备淑清:“你看你,咋就毛手毛脚的……”

  “没关系嘛。”李文孝偷眼瞄着淑清。淑清面色绯红,女性特有的娇羞触动了李文孝,一种久违的饥渴难耐的感觉在他的体内涌动着。

  “经理……”

  “嗯?哦……”

  李文孝在迷乱的思绪中惊醒,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恰好此时,李文孝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只是在接手机的工夫,就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了,不改先前的话题:“老弟呀,我看就别再让二贵去卖木柈子了,让他到矿上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要么就让他点炮吧。咱们那儿都是电引炮,活儿轻,也没啥危险。再说有咱俩这一面照看着,咋也比卖木柈子轻巧和挣得多吧?”

  李文孝给刘强的好处节节升格,使刘强暗暗地问自己:咋这么多的好事都在一顿酒的时间发生了呢,难道我刘强真的时来运转了?他晃了晃有些昏晕的头,用力地吸了一口长气,鼻子里黏乎乎的液体急速地流进了他的喉咙,再一咽,感到心里很酸,用十指一抹眼角,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三、他跳进了

  为他设计的陷阱

  酒后的刘强送走了李文孝,思维仍在迷晕着。他领着大青狗在村子里闲遛,手握着新款手机贴在耳边“喂、啊”地喊着,差不多惊动了整个狼窝镇。有了钱,腰杆儿拔得溜直,不再缺钙了,走在人群中颇有几分出人头地的神气。

  “啪!”有人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巴掌。刘强吓了一跳,刚想发作,回头看,原来是本村的朱疤瘌。

  朱疤瘌和刘强是般顶般的年龄,儿时因为掉进火盆里,半个脸烧成了疤瘌。这人打扮得很特别,油头粉面,像男不男,像女不女,说话尖声嘎拉气,人长得黄皮拉瘦,小窄脸上的部件全是小字号的。小鼻子小眼睛,连嘴都像是从耗子脑袋上借来的。整个人一身的俗气,看上去就像让人吃厌了的酸苞米面饼子,别说吃,一看就从胃里往出冒酸水。他操着尖尖的公鸭嗓子嚷:“唉呀我的大哥,这阵子你可是神气了,听李经理说你发大财了,真的对哥们儿爱搭不理的?”

  刘强要发的火没燃起来。他瞧不起朱疤瘌的俗气,这小子平时啥事都干,就是不干人事,在镇子里的人缘臭得顶风都得捂着鼻子,所以他也就很少与其来往。今儿个听了朱疤瘌这番恭维他发财的话,使他不但没有反感,而且还得意了几分,问:“你小子的消息还挺灵通的,怎么知道我有钱了?”

  “唉呀大哥,你现在是鹰嘴崖采石场李经理面前的大红人。当然了,我和李经理之间的关系你也有所耳闻吧?他什么事会瞒我?刚才他告诉我们哥儿几个,说一大早就给你送去了五千元,对吧?”

  刘强越加得意了:“是啊是啊,你是不是眼气了?”

  “当然当然,咋不眼气呀?”朱疤痢附和着。

  刘强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最愿意听的就是有人恭维他发财的话。他对发财的欲望太强烈,在他的思维里,此生别无所求,他就是想发财,让腰里揣着成沓的票子,花出去的时候有股冲劲儿。他觉得那才不枉人活一世。现在,他被朱疤瘌忽悠得真的有了一副发财后的神气,冲着朱疤瘌骂:“你小子萝卜缨子掉尿盆,咋呼啥?是不是看我发财你眼热了?”说这番话时,好像自己真的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东。

  朱疤瘌嬉皮笑脸,一副贱皮子地凑上前:“唉呀我的大哥吔,我这两下子咋敢和你比?你打个哈欠喷出来的都是仙气,在咱们狼窝镇谁能和你拔份儿?你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他递给刘强一支烟,有几分神秘地说,“大哥,你又要发大财了,干不?”

  刘强立刻酒醒了三分,脸像投了石子的水面,立刻漾出了一圈圈的笑痕,以为天上又掉馅饼了同,忙问:“啥生意?”

  朱疤瘌嘴贴在刘强的耳朵上:“我告诉你吧,马宝子和张麻子他们耍大钱呢,那大白边都是够宽够厚的,成沓地往出甩,嘎巴嘎巴直响。就凭大哥你的手把,涮他们还不是轻松加愉快,小菜一碟?”

  刘强一听是引诱他去耍钱,刚才有过的精神头马上蔫了下来,他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动这个不吉利的念头。他想到淑清在旅店要死要活的痛苦,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媳妇成了家,可不能不珍惜。于是他很坚决地一摆手:“耍钱?你别给我出这个馊巴主意?一边扯去!”他转身要走,朱疤瘌慌了:“哎呀我的大哥吔,你先别急着走哇。我告诉你吧,马宝子和张麻子吹牛皮,说狼窝镇耍钱没有能立住棍儿的,大哥你就不敢和他们试巴试巴?”

  刘强没有动心。

  朱疤瘌更急了,他像一条会看主人脸色的狗,围着刘强身前身后地转着:“大哥,你就真的报熊了,让他们吹得满屯子冒烟?”

  刘强摇摇头,像是否认,但又马上“嘿嘿”地冷笑两声,没有言语。

  朱疤瘌从刘强的冷笑声中察觉到自己的话已经戳中了刘强的软肋,于是不失时机地说:“大哥,那俩小子可没把你放在眼里,嘴头总叨咕找工夫和你比画比画。对了,早上李文孝大哥还说了,他说你这几天出门催债很辛苦,让我找你放松放松。”

  “李经理真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敢骗你?我要是骗你的话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到阴曹地府让小鬼开膛破肚来世不投胎……”

  “得了得了,别起誓发愿的了。”刘强不耐烦地挥挥手,酒后涨红的脸像放久了的生猪肝,有几分无奈地说:“我是真的不想把干净的双手再插进耍钱场的那个屎盆子里,他妈的这俩小子也太狂了。”

  朱疤痢见火候到了,就献媚地说:“这样吧大哥,我这儿有五百元钱,你用它下注,输了算我的,赢了咱哥俩对半分。”

  刘强矜持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朱疤瘌递过来的钱:“这几个不吃人饭的,今儿个我就和他们试巴一回!”

  刘强的犟劲上来了,一挥手,由朱疤瘌在前面引路,两人来到一户底矮的草房里。

  草房的主人叫猴子。

  猴子的屋里,几颗塔头墩子似的人头在烟雾中攒动着。见刘强进来,有一颗塔头墩子从浓浓的烟雾中挣脱出来,此人就是嗜赌疯狂的张麻子。他手拎着酒瓶子来到刘强面前,像吹口琴似的把酒瓶子在嘴唇上一抹,来了个“望星空”,之后,声音就像铁抹布搽饭锅沙沙响地嚷:“我说刘强,从打你在外边领回来个俊俏娘们儿,咋就不见你出来了?”张麻子一脸的淫邪,“你那娘们儿可正是一掐一股水的岁数,条子啊、脸蛋啊、屁股哇,还有那两个奶子,都他妈的紧绷绷的,长了满身都是惹人搭眼的肉,哈哈……”

  刘强也不把张麻子放在眼睛里,骂:“你别净倒饬那些花里胡哨扯犊子的事,满山下夹子,咋就没见过你这么个大牲口?”刘强不卑不亢,“我今天就是来找你晦气的!”

  “哈,果然是财大气粗了,啥时候换了胆,晒干了也有半斤重。说,整啥?”张麻子斜着眼睛问。

  “随你便!”

  张麻子“啪”地一拍大腿,一股灰尘忽地冒起来,他咳嗽了半天,满脸涨得如同杀猪的血盆子,费劲地止住咳嗽:“好,不过我这里可没有玩随便的,还是老规矩,摆‘长城’!”

  “哗啦!”猴子把一副麻将牌摊在圆桌上。

  接下来是谈规矩,四个人全是紧张的面孔和贪婪的眼神,如同从古墓里盗出了珍贵文物,因为分赃不均而不时地争得面红耳赤。

  八圈牌之后,赌桌上出现了输赢。不知为啥,刘强今天的手气特别不好,天刚黑,他就把身上的钱输光了。额头腾腾冒汗,再看张麻子和朱疤瘌,一个个满脸得意,就像扒掉了青皮的核桃,使刘强幡然醒悟:套儿,肯定是圈套!他姥姥的,狼窝镇谁不知道张麻子这几个人耍钱玩猫儿腻是出了名的,他们设计的圈套自己咋就硬往里钻?他恨自己被愚弄了,强烈的报复欲如点燃的烈火腾空而起。他像斗败的公鸡,虽然败阵,但仍不服输,冲张麻子喊:“你们玩猫腻,有尿水的都给我等着!”他摸起刚才张麻子喝剩下的半瓶酒,“咕嘟咕嘟”一口喝干,之后一甩袖子走出屋。

  身后传来张麻子一阵瘆人的怪笑:“哈哈哈,别说,看刘强这小子的胆肥劲儿,比看赵本山演的小品都过瘾……”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的笑声。

  黑夜沉沉,空中覆盖着厚厚的浓云,如重铅即坠。冷清的路上,只有刘强一个人孤独地摇晃着身子,浑身的血直往上涌,踉跄着撞开家门,进屋就喊:“水!快给我倒水!”

  淑清忙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嗔怪地说:“看你,咋喝那多的酒,还要不要身子骨了?”

  刘强拨开淑清的手,语言含混不清地喊:“钱!把钱给我!我要收拾张麻子这帮王八蛋!”

  “啥?刘强,你、你去耍钱了?”

  淑清听到了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万分震惊。

  刘强已经被酒精麻醉了思维,狂怒焦躁:“这是老爷们儿的事,你个娘们儿家别管。拿钱!快拿钱!”

  淑清立刻伤心地流出眼泪:“刘强,你别去,听我说,耍钱场上是倾家荡产的无底洞!”她忙着为刘强脱鞋,希望他睡下,可是红了眼睛的刘强粗野地推开淑清,忽地站起身,自己从衣柜里摸出早上李文孝扔下的五千元钱,扭身要走,被淑清拦住。她哀求:“刘强,咱们输就输了,只要你别再去耍,我不怪你,那耍钱场会让咱们家破人亡的。我要不是因为赌,能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你、你嫁给我后悔了?”

  刘强近乎歇斯底里,把淑清推到一旁。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打个比方……”淑清重新扑过来,死死地扯住刘强的胳膊。刘强挣不脱,就狠狠地掐淑清的手腕子,淑清疼得尖叫,但仍然没有松手。

  西屋的二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是听见屋里有挺大的动静,以为刘强又在卖弄他男人的那套本事。后来听听不是这回事儿,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看见刘强疯狂地往外挣,不知何故,惊乍地问:“咋的啦,啊?这是咋的了?”

  刘强牛一样的力气如旋风般地把淑清甩倒在地下,淑清的身体被拖出了几步远。

  一旁的二贵也不知道帮忙,却是鼓着劲儿喊:“嫂子你快松手,让他走!让他走得越远越好!”

  淑清哭着求二贵:“二贵,你快帮我拉住他!”

  二贵没去拉刘强,他一见到刘强心里就不是滋味,好比饭桌上有个死耗子。他太希望刘强走,让这间草屋里只容纳自己和淑清,那他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现在,他看到淑清的惨相,心里比针扎的还疼。

  终于,刘强挣脱出淑清的双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静夜里传出“咚咚”的脚步声。

  二贵把淑清扶坐在炕边。

  淑清说:“二贵你回屋歇着去吧,我还得去把你哥找回来。”

  二贵有些不情愿地离去。

  淑清一个人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她用手指梳理着被刘强扯乱的长发,走出屋子。刚推开大门,被一个人拦住。借着从屋里射出的微弱灯光,淑清看到拦住她的人是李文孝。仿佛在渺无人迹的荒漠遇到久别的知己,满肚子的委屈全部涌上来,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咆哮着喷涌而出。她呜咽地扑在李文孝的肩头上:“李经理,刘、刘强他去赌了……”

  未完待续  

  文/王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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